采葑采菲
2017-04-19文清丽
文清丽
她是一个漂亮、浪漫、才华横溢、不甘平庸的女子,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变,让她变得又聋又瞎。丈夫出轨,婆婆私心,保姆不可靠,亲姐姐也隔阂。在寂静和黑暗的世界里,她的人生将如何度过?
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
——弗吉尼亚·伍尔芙
一
灭顶之灾并不是忽然到来的。它从年初就拉起了警报,只是当事者忙于考职称、评奖,无暇顾及。整天在电脑前写东西的人,眼睛酸一点,耳朵鸣一阵,眼药水滴了,中西药也吃了,能有什么大事?年轻轻的。再说,即便当时引起足够的重视,也没用,全世界医学界拿它都毫无办法。它,叫多发性神经纤维瘤。通俗地讲,就是凡有神经的地方,都可能长一大堆土豆般的小东西,种一个,收一窝。
多发性——神经——纤维瘤,这一层层让人绝望的递进关系让女记者杨菲先是双耳听不见了,再后来,比如今天,做了伽玛刀后,左眼那唯一的光亮也荡然无存。
三十五岁前,杨菲漂亮、优雅,全国知名文学大刊主编,京都风头正健的十大青年女作家之一,由她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也已开机。不敢说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但也花团锦簇,一路春光。三十五岁生日刚过完,杨菲就成了聋子、瞎子,以后等待她的将是被丈夫抛弃,被病变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残肢疾肤,是更年期,是孤死家中,无人问津。
杨菲进手术室时,她没让护士推,而是自己昂着头、挺着胸走进去的。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她没有想那么具体,她想要么一了百了,要么人生亮丽如初,因为她太信那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全医院最年轻的神经科主任了。从第一次她踏进这所全国顶尖的医院,坐在让她心跳的年轻主任面前的椅子上时,她就把她的性命完全交付了他,因为他的自信,他清亮的眼神,他那堆在书桌上的发在世界知名医学杂志上的论文,太值得信赖了。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般男人没有的那股淡淡的却又让她迷醉的味道。什么味道,杨菲说不清,但是她知道那是最能诱惑女人的,特别是像她这种走遍全国各大醫院,最终几乎可以说是死死拽住了他的女病人。他一看到杨菲时,眼神多情得让杨菲好似回到了十八岁,春波一浪接着一浪,搅得她面红耳赤,前言不搭后语。那时,是她一个人来的。那时,她能听见,右眼虽然有些胀痛,但丝毫不影响她对一个男性的判断。从事写作十几年,什么男人没见过?她还笑着告诉他,她要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发在《人民日报》上。
那天,她还不知道她得的是神经纤维瘤,更不知道全世界拿它都没办法,要是知道,她会很珍惜有声音有光亮的世界的。前不久,她读了一本《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她才发现自己白活了,要先结实地活着。那时,也就是三个月前。三个月前,他给她看病,微笑着说,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我在国外见过此病。就是听了这话,她回到单位,参加了高级职称评审,申报了鲁迅文学奖,她还找到社长历数了自己多年来的工作业绩,想为年底当副总编冲剌,而且反馈的消息都是乐观的。她还想着,要结束自己并不如意的婚姻,找到自己的真爱。
仅仅四十分钟,世界天翻地覆,风云激荡。人生的风月宝鉴悬在她眼前的不是美女,而是骷髅。
如果早知道全世界拿这种病没办法,杨菲会让职称、评奖,还有那个副总编滚到一边去,三个月时间,整整九十天,她要到全国各地,不,世界各地好好走一遭,倾其所有,买遍京城商场名牌衣服,每天换着穿,要跟心爱的人把一天当作一生去过。还有,她不会选择这个让她看不见听不见的伽玛刀,虽然后来年轻的神经科主任说了,如果不做伽玛刀,连命都会没的。听不见,看不见,要命何为?
母亲要是在,她会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母亲没了,她躺在家乡的苹果园里,已经三年了,墓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
丈夫就在身边?对,肯定是他,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是杨菲能闻到,丈夫就坐在她床边。一个跟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丈夫身上的气味,做妻子的,当然熟悉了。丈夫一直握着她的手,起初是轻轻的,好像怕握痛她似的。现在,五个手指头紧紧地与她相扣着,身子也贴过来了,起初她想推开他,她想病房里一定有别人,虽然她知道这是间单人病房,可是刚手术完,一定有人,但不是熟人。味道是陌生的。丈夫把她搂得紧紧的,她感觉他哭了,眼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应当是她这个病人哭呀,反倒是丈夫。丈夫的哭,让她因为忽如其来的灾难还有人帮顶着,绝望削减了不少,她轻轻推开丈夫,说,咱们回家。
年轻的科主任终于来了!自从她看不见听不见后,她一直盼着他来。她要他给她一个说法,一个交代。细思量,说法交代给一大堆,又有何用?当她确信他来了后,她痛苦地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没了眼睛和耳朵,她的嗅觉现在倒格外的敏感了,她闻到了那股没有烟没有酒只有他独有的味道扑进了她鼻孔,近到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要干吗?丈夫还在跟前呢。他拉住她的手,她以为他要握,他在她手心里轻轻划着,她起初很恼怒,以为他这个时候还跟她调情。他还敢?后来,他仍在划,是一笔一画地划,她才明白他在她手心里写的是字,是一个词:对不起。
年轻的主任没有治好她的病,仅给她的丈夫示范了跟她沟通的唯一的方式,那就是在她手心写字。从此,她倾听和注视世界的方式就只有手心。当然,后来又延展为胳膊,甚至腿,这是后话了。
一切黑暗时,她没哭;丈夫哭时,她没有哭,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让她肝肠寸断的词,滂沱大哭。这一哭,直哭到出院,直哭到把对那个她曾顶礼膜拜的全国的医院踩到脚底,把那个曾击起她情感涟漪的男人打到十八层地狱。
二
姐姐是第二天到的,一大早。
杨菲生活得意时,无暇让姐姐到身边来与她分享;她病了,需要抚慰时,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姐姐。虽然是丈夫的主意,但是也契合了她的心境。她真怕姐姐责怪她。
姐姐身上的味道,是久远的陌生,但是她知道那是姐姐。姐姐刚握着她的手,她就知道,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姐姐是第一次到北京来,郑重其事地用了化妆品,不用说是那种低廉的、味道刺鼻的劣质品。衣服不用眼睛看,也知道来自老家县城东街那个挤得人都无法呼吸的批发市场,布料是粗陋的,上面还有没来得及剪掉的线头,样式是繁琐的,摸在手里有不少褶子,有些还挂住了她的指甲。虽如此,仍亲切。
痛苦消解了一夜,见到姐姐时,杨菲已经不像起初陷进黑暗中那么绝望了。
整夜,除了消弭痛苦,她也把未来的日子细细捋了一遍。睡时,丈夫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十点半了,睡吧。她紧紧依在丈夫怀里,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丈夫在她手心写字,被她挡住了,说,我没事儿,你睡吧。丈夫睡着后,杨菲背过身,面向窗户。窗子开着,吹进来的风,凉凉的,已经处暑了,一定是有月亮的,她感觉月光照进了房间,罩在自己身上,也是冰冰的。她估摸她精心挑选的白纱窗帘,在微风中,也一定轻轻摆动着。她的家,她双手建立起来的家,大到家电,小到手掌大的一个相框,都是她跑遍全城,货比三家,精心挑选买的。一百四十平米的房间,在她这样的年龄,已经相当大了。还有她的事业,从大学毕业进到这个杂志社,就跟林黛玉一样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整整十三年,从助理编辑、编辑、副主编到主编,不敢说步步惊心,也可以说是事事小心。因为她知道,自己一个农村孩子,没有背景,要在这个人才成堆的大都市,在这个全国作家仰目的杂志社立稳脚跟,是多么难。终于苦尽甘来,在全社最新一次民主测评中,她排名第一。而这时,她的一个中篇小说,又得了鲁迅文学奖,可以说到年底,顺风顺雨就能当上副总编。
现在,疾病,使得所有的光华,都变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生活,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杨菲起身上卫生间,自信自己在黑暗中没问题。住了两年的家,怎么会呢?结果腿还是撞到了门框上。平常不是摸黑上卫生间的?对了,那时,有月光,现在,她是瞎子,即便华光齐射,对她都毫无用处。她忍着痛,慢慢地挪着小碎步,好像挪了一个世纪,总算上完厕所,她忽然想了此残生。她直直地挪向客厅,她知道卫生间直对着的是她最喜爱的单只白布蓝花沙发,摸到了沙发宽大的后背,右拐,直对着就是大门,开门,下电梯,出单元,就是院子。直走到冬青树篱,拐弯约二百米就是大街,一辆接一辆的车,大车小车,宝马林肯现代应有尽有。她只管迎着这些车流,就像《魂断蓝桥》中的女主角玛拉平静地迎着卡车,任凭车灯在脸上照耀,在人群的惊叫聲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或像身着一袭黑天鹅绒长裙的安娜,跳下铁轨,让呼啸而过的火车结束自己无望的爱情。从此,芳魂散去,一了百了。
不能穿着睡衣。要走,也要走得体面些。她摸到大门右边的饭桌,靠外的椅子上,搭着她去医院时穿的衣服。那是件孔雀蓝印花裙子,她摸了半天,里外前后,得分清。平常一伸胳膊就上身的衣服,现在穿了半天,却怎么也穿不上。手感滑滑的,挺舒服。拉链不是在右腋下吗?怎么腰这么紧,胳膊也伸不开。难道不是?正思忖着,一只手搭在她腰间,起初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除了丈夫,还有哪个?那手指是熟悉的,温润中带着一些粗糙。他牵着她的手,问道,干啥,大半夜的?
让我死吧,别拦我,我不想拖累你。说完,她肩膀紧靠着丈夫的身体,屏着气观察着自己手心的细微变化。
丈夫没有说话,扶着她进了卧室。她多么希望他能表个态,哪怕只是虚假地应付,只是让她心里稍稍安妥些,但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松松的、不耐烦的,好像在说,你还嫌不烦吗?进屋不久,他很快又睡着了。
这还不到一天,丈夫握着她的手,就从紧变松了。还有身体,已经离她远了。
杨菲望着窗外,感觉浑身冷飕飕的。长久思索后,她明白任何事都将不同以往。以往,你是众星捧月,丈夫对你怜香惜玉,可是你都成废人了,人家还会对你好吗?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一双失去光明的眼睛,会是什么鬼样子,她看不到,但过去她见过盲人死鱼般吓人的眼神。这么一想,她哆嗦了一下,不禁靠近了丈夫。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别人越不在意你,你越要好好活着。一半是赌气,一半也是无奈。那怎么活?她想好了,不给丈夫添累赘,既然过去没有,那么现在和将来也不会。非但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他的麻烦,还要做得更好,让他觉得对她不好,会心有愧疚。这么一想,她所有的痛苦又减少了一些。
她跟姐姐是坐在沙发上的,丈夫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那气味忽东忽西,她让他上班去。丈夫拉着她的手要写字,她推开了他,说,快去,上班,我没事。说完,她又说,有姐姐在呢,你安心去上班。
丈夫终于走了,她如释重负,抱着姐姐,开始了从医院到家的第二次大哭,这一次,她哭得很是放肆,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是只有在亲人面前才有的痛快淋漓,她边哭边不停地说,姐姐,我怎么办呢?我还不到四十岁,去年怀了孕,我却做了,为了职称。现在想来,名呀利的,他娘的,与身体比起来,全是浮云。
姐姐是小学语文老师,一定跟她讲了许多,可能讲着讲着,才记起来妹妹听不见,所以又开始笨拙地往她手心写字,因为急,她写的字,杨菲感觉不出来,姐姐又写,虽然不能每个字都感觉到,但她大体猜出就是:已经发生了,好好面对吧,你有工资,有房子,怕啥?
是呀,怕啥呢?即便丈夫变心另娶,她有的是钱,可以找保姆,只要有钱,这个世界上,很多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虽然她买的那上万册的书读不了啦,层出不穷的好电影、演出、衣服,也看不到了,但是她衣食是无忧的,还有每月将近万元的工资,还有她多年积蓄买的房子、车,不可能也一下子消失无踪。房子和车不像人,会离开,只要精心地照看着它们,它们会为你服好务的。可是,你还能照顾它们吗?这一想,她又想死。
姐姐只有十天假,丈夫要带姐姐到北京玩玩,姐姐说她要让妹妹熟悉家,自己就不去了。丈夫说平常他们做饭就不多,现在更不用做了。以后中午他都叫外卖,晚饭他下班回来做。杨菲则坚决要自己做饭。姐姐一点点地带着她熟悉家,自己的家,第一次变得这么陌生,四处充满了恐惧。姐姐告诉她,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按顺序放好了。比如做饭,灶台左边按顺序放油瓶、生抽、香油,右边依次是精盐、鸡精、姜粉、大料之类的。柜子下面一层是米,二层是面,三层是……姐,你好像把我当白痴似的,我怎么会连米和面都分不清?我是瞎了、聋了,可是我没有傻呀。
刚说完这话,杨菲就后悔了,她看不见姐姐的表情,但是她闻到姐姐身上的那股味道忽地离她远了。她喊姐!姐!说着,急步从厨房往外走,不小心,一下子撞在饮水机上,人和机全倒了,浑身湿了。姐姐当然跑来了,抱着她,姐妹俩抱头又是一场大哭。姐姐把她拉在床边,是卧室。姐姐帮着她换了衣服,坐在她旁边,床一晃一晃的,显然是在叠衣服,她摸着衣服,那是她的。姐姐告诉她,挂在柜子外层的是夏天的裙子,里面的是春秋裙。她悲哀地说,姐姐这些我不需要了,你都拿走吧,我这个样子别说穿裙子,就是一个人出门都难,你都带走。还有柜子里几条新裙子,是宝姿的,商标都没撕呢,床头最底下的柜子里放着的苹果6手机,是最新款,七千多块我刚买的,你拿着吧。姐姐抱着她,浑身一抖一抖的,想必又哭了。
姐姐说,我给你把东西全都收拾好了。然后拉着她的手一件件地让她摸,一件件地交代。
姐姐忽然拉住她的手,让她摸一张纸,说,把它烧了。
起初她不知道是啥,姐姐说离婚,后面字还没写完,她就一把抓住了纸,好像抓住了她的罪证似的。
为啥呀?你不是过得很幸福吗?
她多么希望姐姐没说这话,多么希望自己的婚姻一直是姐姐所艳羡的,可是一张离婚协议书,好像让自己脱了光鲜的华服,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亲人面前。谁的婚姻不是千疮百孔,怎经得起推敲。她说,那时我心性太高,总觉得自己应找到更好的人。她在给自己找补,姐姐握了握她的手,说,我撕了。
撕了!
幸虧是我发现了。姐姐写道。她在思索该如何接口,姐姐又写道,幸亏,否则陆刚不定怎么你呢!
谢谢姐!她说着,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你姐夫退休金现在很少,你大侄子结婚,把家都掏空了。
她明白姐姐话语里的潜台词,姐姐要的可不只是她的态度。她让姐姐把自己的手包拿来,手包是去医院时拿的。
姐,你看里面还有多少钱?
姐姐显然是数了一会儿,说,两千三百块。
她记得清清楚楚是三千三百块。
她说,那你就全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姐姐前脚走,同事们后脚就来看她了,是社长带着大家来的。有很多人,他们每一双手都握过她,不写字,她也知道是谁。手长毛的是大王,她的发行部主任,一个能吃能喝整天玩小姑娘的主,打老婆更是家常便饭,人家却健健康康地活着。她的副主编李莹也来了。李莹夸张地搂着她的肩膀,一会儿在她脸上亲,一会儿又给她削水果,她知道那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社长说,她的职称已经批了,得了鲁奖社里又奖了十万。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放在以往,她肯定得请大家撮一顿,现在这一切对她都没意义了。她微笑着,坚强地微笑着,无论同事们怎么在她手心里写字安慰,她一律都说,谢谢,谢谢,我很好,很好,你们都去忙吧。终于等到他们要走了,她强忍着,一直微笑着送他们出了门。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盼望着他们来,他们来了,她为什么却如此不耐烦,她拒绝细想。
起初,她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她第一次在黑暗中给丈夫做了饭,虽然把香油当成了橄榄油,虽然炒的菜没熟,虽然她的腿上胳膊上都是伤,但她还是做了饭,即便是没做好,但毕竟她没有吃他做的饭,没成为他的累赘。
煤气灶开了,她手指感觉火燃起来了,倒油、放菜,她估摸着菜熟时,要出锅了,才发现煤气火早灭了。她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摸着关煤气,摸着到厨房外把窗子打开。
饭丈夫吃了,她也吃了,吃得干干净净的,因为盘子是她洗的。她给丈夫叠衣服,收拾家,好像日子跟过去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又怎么能一样呢?这时,她才知道痛苦说来就来了。
因为家里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股熟悉的香水的味道,让她差点窒息。他们一直在客厅,她在自己书房。丈夫以为她看不见,没有告诉她来者是谁。但是她知道来客了,而且是她,就是曾跟丈夫有一腿的李副主编,她的部下,她的闺蜜——李莹。平常她在书房,练字练累了,或者在电脑上用语音写东西时,丈夫都会过来,给她端杯水,或者拿个水果,可是那天没有。她口渴了,自己进厅到厨房饮水机去接水时,丈夫挡住了她,把水连同她送回到书房。她离开时,闻到一股香水,那是李莹常用的香奈儿5号。她坐在哪儿?她来干什么?竟然到她家,当着她的面来跟丈夫行苟且之事?还是让丈夫帮助她当上主编?
她推开丈夫,摸着沙发的一角,循着香水的味道说,来客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来得及戴墨镜的眼睛一定非常丑陋。
她感觉布艺长沙发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丈夫说,没有人呀。
这不是有咖啡味么?你又不喝咖啡。杨菲说着,感觉那香水味忽地随着一阵风远去了,她感觉大门开了,一缕不要脸的风不请就闯了进来,很快又夹着尾巴逃走了,大门想必关上了。
杨菲坐到沙发上,咖啡味直冲鼻孔。她十个指头最大限度地张开,左右长长地摸了一遍长沙发,沙发凹凸不平,仍有香奈儿的味道。
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清楚,只感觉好久好久,丈夫来时,她已睡下,丈夫刚往床上一坐,她说,你走!
丈夫不动,要拉她的手,她说,走,走,走!丈夫停了一会儿,带着香奈儿味躺在了她身边
这一晚上,她没有跟丈夫说话,一直是丈夫说,真的没有啥事,真的,只是来了一个朋友。相信我,他写这些话时,搞得她手心难受,他又在她胳膊上写。起初她还质问他既来了人,为什么要瞒她,可见有鬼。后来知道说不清,也制止不了他,就不再说话,任着他写。
次日,她就想打个电话。她原来试图用语音的,可是她无法找到手机上的微信。手机现在对她毫无用处。
她开始研究起家里的固定电话来,普通的电话键盘,用了她一下午的时间,她是被邻居老太太家饭菜的香味确定时间的。邻居老太太在她生病前,她没跟她说过话,不,确切地说,是说过话的。有次,她把自己不穿的衣服装在塑料袋里,连同垃圾准备扔进院子里的垃圾桶时,老太太正提着一捆小白菜迎面走来,一看到她往垃圾桶里扔衣服,马上抢过来说,遭罪呢,这么好的大衣,还是羽绒的,能穿。老太太胳膊上的黑斑,身上的酸臭味,让她恨不能马上离开她,于是她连同袋子都推给她,扭头快步上了楼,刚进电梯,老太太小跑着也跟了上来。老太太笑着,讨好地说,听说你是作家哩!杨菲笑笑,没有说话。老太太又说,我听我家老头子整天念叨,说你写的书能让人哭半天,正拍电视剧呢。至于嘛,不就是几件旧衣服吗?到她们家这一层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杨菲开锁时,感觉后面的黑影没有动,扭头一看,老太太仍满脸堆着笑说,我是说,你要是还扔东西,给我行不?这衣服,在老家那边都是出门才穿的哩。
杨菲点点头,关上了门。
后来杨菲还是扔过衣服的,只是她并没有给老太太。倒是老太太隔三岔五地一会儿给杨菲几个玉米棒,三两袋香椿苗之类的,这些东西她不能确定它的来历,所以她不吃,全让丈夫吃了。老太太应当是湖南人,她没问,反正每天炒菜都要放辣椒,一股很冲的味道直呛到邻居杨菲的鼻孔里,这让她很不高兴,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家又没犯法。现在这味道却成了杨菲确定时间的钟表。世道呀,谁能料想如此。
杨菲把米洗净后,要盖锅时,才想起电饭煲有熬粥、蒸排骨、米饭等多种功能,昨天做的粥,是丈夫设置的,今天做米饭她忘记让他设置了。她把开关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放在了她估摸的挡位上。然后回到电话机前,继续打电话。
电话拨了三次,两次都感觉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挨别人骂了。她浑身都出汗了,才拨出十一个号码,电话响了半天,她不知道是不是通了,对方是不是接了,只说,我病了,想见你一面,明天上午十二点,在我家跟前的小月河花园里的素菜馆。然后挂了电话。
吃饭时,打开锅,才发现米是米,水是水。挡位看来设置错了。
次日丈夫上班时,杨菲让他把她送到家门口的街心花园,她说她想坐会儿。丈夫走時,说,你几点回去,我让咱们院的小简来接你。我跟小简说了,如果你同意,把咱家钥匙给她,每天让她帮你做饭,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她。她是守大门的老简的女儿。当然丈夫是用电报语。她想了想,说,如果我不在公园,就在素菜馆。素菜馆就在公园里,循着香味她可以安全地走进去,她过去是那儿的常客,病后,她再没去,想必服务员还认识她。
丈夫说,那我让小简陪着你去。她说,不用,让她下午两点来接我。说着,她脸红了,丈夫是什么表情,她无从知道,深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你怎么能知道到了呢?
我能闻到。
丈夫递给她扫盲棍,走了。
这天,她是化了妆,穿了自己心爱的白色连衣裙。她凭着感觉化的,化妆时,她的手哆嗦得非常厉害,病后整整一个月,她没有出门,也没化妆,感觉手都生了。
她坐在化妆台前,先护肤,水、精华素、眼霜、日霜,这些都是兰蔻。抹底粉时,她紧张极了,生怕头发上沾了粉,她抹得很细致,一点一点地抹。化眉毛时,她费了些劲。她知道自己眉毛后半部有些淡,常常在镜子前得描半天,可现在描了半天,她还不能确定眉毛是否歪了。
好在,有丈夫。
她拉着丈夫的手从化妆台挪到衣柜前,打开了柜子。她说我穿哪件好看?丈夫说,连衣裙,你身材好,这件荷绿色的无袖连衣裙我最喜欢你穿。她想了想,说,我想要那件白的,也是无袖。既然是丈夫喜欢的,她就不能穿着丈夫喜欢的衣服跟别的男人去约会,这对丈夫是尊重。
丈夫递到她手里,她摸了半天,不能确定,最后,她再摸后背上的拉链,就微笑了。她一切打扮好,说,你看看,粉没沾头发上吧,眉毛和口红有没有破绽?丈夫的手很轻柔,在她脸上抚了一下,在她手心上写道:你很美。
她怕丈夫起疑心,解释说,这是她病后第一次单独外出,她想让自己漂亮些。丈夫拍了拍她的手心,没有说什么。
素菜馆今天好奇怪,没有闻到香味,她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慢慢往素菜馆方向走去。她戴着墨镜,手里的棍子让她感觉好丢人,她没用,她要让人觉得她是买回来给家人用的。
杨菲总感觉身后有人,凭直觉,她认定是个女的,而且是个比自己年轻的女性,传递过来的是汗味,她本想说,小妹妹,扶我到素菜馆。给我要杯水果沙拉。可是她没有开口,一步步地往素菜馆挪去。
终于到了,高高的门槛,厚重的大门上镶嵌着八个大铜钉,她很后悔眼睛能看见时没仔细看那铜钉上写的什么字。门是半开的,她没防备,差一点摔倒,好在,她抓住了门把。
大厅在进门的右手边,园中有棵海棠树,现在八月底了,花没了。千万不要撞到树上,她慢慢朝大厅挪着,身边人来来往往的,带着风,不时地碰着她,她微笑了,在人堆里,她是安全的。可马上就犯了难,她忘了饭店大厅跟院子之间是不是有台阶,有几个台阶。与其绊倒,还不如用棍子。她正要用棍子试探着走时,一双手扶住了她,对方举她的左胳膊,她就抬胳膊,举她的右胳膊,她就迈右腿。那只柔乎乎的手把她领到了餐桌前,扶着她坐下来,她说,谢谢,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小妹妹,请你把服务员叫来,我要吃水果沙拉和一杯咖啡,拿铁的,共一百元,你给他们,他们都知道。
那只软乎乎的手把她的手放到杯子跟前,放到水果盘前,走了。她说谢谢,也不知道人家是否听见。
杨菲一直等到三点,她要约的那个男人没有来,小简把她接回了家,她才知道那个肉乎乎的小手就是丈夫帮她找的护工小简。她没有让小简来照顾自己。她想她能解决生活中一切难题。
她不知道她打的那个电话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接的,那是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人。当时她丈夫在洗澡间。她接电话后,没有告诉丈夫,恨恨地把电话号码删了。她以为那男人知道了她的病情,不再理她了。
三
男人叫秦钟光,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他跟杨菲是在去年一次笔会上认识的。开会期间,两人单独去过一次西湖,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短短的一天时间,除了来回坐了两小时高铁,加上吃饭,逛景,实在没时间,也可能双方都太矜持,反正针鼻大的事儿都没有。
他们离得并不远,坐高铁二十分钟就能到,开会结束后,却没有联系。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杨菲忽然打电话说,她就在他所在的城市,他问清了她住的宾馆。他们再见面,他以为杨菲会主动,是她主动找他的呀,可是真见面了,杨菲仍是如上次跟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他握着她的手,先在她的手心里轻柔地划着,看她低着头,没有拒绝,他开始坐到她旁边,摸着她的手臂、肩膀,一边爱抚,一边轻声地说着情话,吻着她的唇。他是情场老手,知道吻要热、要软、要长、要深、要活,同时她那美妙的乳房随着他拉、揉、提、含、吐。果然,在他的十八般武艺下,她乖乖地解除了武装,先是婉拒,迎合,最后发起了攻势,他俩达到了心灵与肉体的高度默契。
事后,杨菲半天才说,跟丈夫生活一点激情都没有,他一点都不像在大学时那么风花雪月,知道给自己送花,关心自己的内心感受,在机关待久了,就像机器,没有一点温度,整个一个现代版的卡列宁。他说,我在西湖边,就爱上了你,可是你的冷漠让我止了步。她笑了,说,你吊高了我的胃口,我已经无法回去了。现在更不想跟丈夫过了,我婆婆整天在家里不是随地吐痰,就是上了厕所不冲马桶,烦得我要死。等忙过职称,我就离婚,让他跟他妈愿去哪儿就滚到哪儿。虽说人在市委,也就是个处级干部,只要一接领导电话,无论干什么,他马上坐直,比接到圣旨还紧张。我敢说在做爱时他还想着如何写材料呢,所以每次搞得我都没激情,我才三十四岁呀。
他怔了一下,抱着她的手明显地松了一下,说,离婚还是要慎重。
她笑了,说,你怕什么,我离婚了又不嫁给你。
虽如此,他们还是度过了幸福的十天。那时,他老婆在外地进修。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如度蜜月般,玩遍了杭州的大小角落,他们最喜欢的西溪湿地,一待就是一周。反正他那一阵单位也没啥大事,他请假说胃痛,于是痛痛快快玩了十天,好像神仙夫妻似的。他没想到他们那么能聊,在床上,在宾馆,在公园,在大街,两人都是争着不停地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在那一刻起,他曾生起跟她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冲动。每每这念头刚一涌出,儿子可爱的小脸一下子就堵在他面前,让他立即把产生的不切实际的欲念挡了回去。他安慰自己说,这个多情善感的女人碰不得,她太敏感了,身体上的每根汗毛都是触觉,这样的人注定是最难伺候的,激情可以,千万不能娶到家里,否则会烧了自己,也毁了别人。分别时,两人痛痛快快地做爱,那天晚上,做了三次,到清晨她走时,又做了一次,做得痛痛快快。他送她到进站口,当她拉着他手亲时,他紧紧地抱住她,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下体的关键部位对她又产生了深深的欲念,他握住她的手,把手放在那个膨胀的部位,他真想说,留下吧。但是她坚决地丢开了他的手,提着包快速地进了站。
高铁只有二十分钟呀,只要他想她,他立马就能去。他在心里说。
谁知多半年过去了,他们却没有见面,他一直想去见她的,她先说她到外地学习去了,又说她回老家了,最后他发微信,她也不理他了。可能人家只是逢场作戏,那么漂亮,又在那样的位置,接触的作家成千上万,可能早把他忘了。忘就忘了,反正漂亮女人多的是。文化圈,一浪推一浪,再加上他所在的又是一个旅游城市,他又是晚报的副总,有多少女人投怀送报,不少她一个。
前天聚会,他才知道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那天,他跟妻子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带着夫人,于是说话就比较规矩,表现得也比往日要拘谨。有人忽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心里猛一哆嗦,下体忽地一热。
怎么可能?她得病了,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多发性神经纤维瘤?他没有说话,妻子却不停地详细问杨菲那个病能不能治好。
回到家里,他情绪甚是低落,妻子也没跟他说话,他们俩坐在各自的书桌前,忙碌着。他一会儿出去喝水,吃水果。不时地看看在饭桌前在电脑前忙个不停的妻子。妻子是个好妻子,把书房让给他,自己总坐在饭桌前批改学生的作业,她是初中三年级的数学老师。他第四次出去喝水时,妻子忽然说,前天杨菲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我把它删了。
他停住步,望着妻子神态平静的脸,等待她接下来的话,妻子却埋下头,继续批改起作业来。
他拉出椅子,坐在妻子对面。他发现几片西红柿皮,沾在自己最爱的白碟边,忙起身拿着倒进了垃圾袋。这些平常都是妻子做的。妻子仍没有想把刚才断了的话头接上,他便说,她是好作家。
妻子抬起头,说,你们文学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她让你念念不忘。
他望着她,暗自思索她怎么知道的,思前想后,没有什么破绽呀。
妻子又说,去看看她吧,一个女人,得了这种病,怕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站了起来,洗了妻子爱吃的桃子放到她旁边,走回书房。一直到晚上睡觉,那只桃子还在饭桌上放着,桃上那抹艳红因为放了一天,不知怎么生出一块黑色的疤来。是滚到地上了,还是在哪儿碰着了?他不知道。他拿起来,恨恨地咬了几口,把它全部咽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给社长发了条微信,说到京城去约一组稿。下了高铁,他才知道,除了她的手机,他还没有她的其他联系方式。
作为记者,当然这难不倒他。他去了杂志社,虽然他也是个作家,但是京都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当他说他是杨菲的一个作者时,漂亮又热情的自称李副主编的女人又是给他倒水,又问了他三遍名字,确定他不是处于一线的作家后,对他冷淡了许多,说,告诉你杨菲的家里地址也没用,她一个人在家,听不见,又看不见,你怎么联系她?只有一个办法,找她丈夫。李副主编说着,用漂亮的眼睛翻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们关系,你不敢去找他。
告诉我她丈夫的电话。
李副主编愣了一下,说,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一下,她丈夫在市委组织部当处长,我去给你问一下。
李副主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拿一张纸写了杨菲家里的地址,还写了杨菲丈夫的电话,她没有写杨菲丈夫的名字,而是写着陆处长的电话。
电话里陆处长的声音是不带任何温度的,他沒有问秦钟光是谁,也没有问他找他妻子干什么,只是说,半小时后我到编辑部来接你。
不愧是组织部出身的,果然,半小时,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差,准点来到李副主编办公室。李副主编又是端茶,又是递水果,显然他们熟悉,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因为他一上来,她就递给他一杯矿泉水,说,你看天这么热,茶又有点烫,先喝点水。可是奇怪的是她竟然刚才不知道陆处长的手机号码。
陆处长对李副主编点点头,把矿泉水接过来重新放到桌上,说,走吧。
他们出来时,陆处长望着隔壁说,喏,那是杨菲的办公室,我得空去整理。李副主编马上接口道,你啥时来,我帮你。
陆处长说谢谢。
秦钟光看了一眼那写着主编办公室的玫瑰门,上面落了一层灰,心里酸酸的。
一路上,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司机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把音乐开得很低,好像是钢琴曲《梁祝》,听得如泣如诉。
与她交流,只能在她手心里写字。陆处长半天才说。
秦钟光看着他。
如果是陌生人,写慢些,她凭感觉。
秦钟光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没想到他们分别后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病了,一个人在家,会是什么样子?她曾告诉他家里的布置,可是陆处长说,你在车里,我先跟她沟通一下,自从病后,除了单位的人,她谁也不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会跟他见面吗?她成什么样子了?
电话响了,陆处长说,她愿意见秦钟光,让他稍等。
秦钟光说不急,然后跑到外面买了一束花,他原来想买康乃馨的,但是他被一种宝蓝色的花吸引了,于是买了一束。他都没来得及问花名。
四
秦钟光坐前座,杨菲夫妻俩在后面。她戴着墨镜,秦钟光看不清她的眼睛,他无法想象得病后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可怕,还是恐怖?他后悔自己听了老婆的话,来了。
一路无话。
是一家私家菜馆,门面不大,靠水。陆处长把妻子扶到位置上,点完菜,敬了秦钟光一杯酒,说,我还有事,先回家了。你们谈完话,告诉我,我来接杨菲。
我送她回去。秦钟光说。
陆处长说,也好,离我家不远,过去她总是爱步行到这儿。
然后,包间就剩他们俩了。秦钟光说,你今晚真漂亮。他说完就后悔,他还不能适应跟她用手心交流。他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想写字,可心里很乱,他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抱住靠在自己胸前。杨菲说,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秦钟光握着她的手,写道,我不知你病。他写得极慢,他写一个她复述一个。他写得慢,她说得也慢。
我发现你电话,就来了。他写。
她抱住他哭着说,你说为什么我会得这病,是不是因为我们的恋情,老天要惩罚我?除了跟你,我还没跟别人好过。难道是我跟我婆婆闹别扭,把她气跑了?可是你说我们生活习惯太不一样了,她上完卫生间,从不冲。接一盆水洗一大堆碗,完后也不冲就盛饭,而且三天两头的跟丈夫说我中看不中用,是花瓶,不生孩子是造孽。再说也不是我让她走的,是她自己要走的。再想想,我没做过对不住别人的事。为什么老天爷对我这么不公平?我才三十五岁,人生还一半不到,我怎么活呀?我死过,可是我舍不得死呀!
他只管抱着她,听着她说,时不时地用手摸摸她的脸。
她说,她看不见天空,不知道今天的云彩是紫红的,还是丁香紫的,是橘黄的,还是金色的,形态不知是棉花垛般的,还是彩练的,或者是水墨画。
他听得烦了,打断她的话,告诉她多保重,他会经常来看她的。
他说的是假话,他并不想再见她,他感觉跟她交流太费劲,而且跟她在一起,他都怕人看到。当然他不能说出来,他只能这样长久地抱着她,看着表,他想,只要再坚持半小时,他就把她送回去,然后永远不再见面。他是男人,爱虚荣,重现实,他来看她,是想了却他的心愿,他做了一个男人当做的,对得住她了,现在抽身最好。
她冰雪聪明,从男人手中的力道马上知道了他内心细微的变化。她从他身上挣脱开,说,给我丈夫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我送你。
不用,我累了。杨菲说,谢谢你来看我。
秦钟光突然感觉很内疚,很想亲亲她以表安慰,可是被她的手轻轻推开了。这一推,反倒激起了他心中的欲念,他忽然抱住她,狠劲地亲吻起她来,没想到她抽了他一个耳光,她差点倒下,她一只手扶着椅子,轻轻地说,别可怜我,让我丈夫来接我。
她回到家里,才发现手里还拿着他送的花,她让小简查了,此花叫作瓜叶菊。她没见过此花,小简照着网上查的资料给她解释:叶片大形如瓜叶,花色丰富,除黄色,其他颜色都有,还有红白相间的复色。花簇紧密,花小呈星状。这束花是由十三片宝蓝色艳丽的花瓣簇拥着花心,花语是喜悦,快活。让她后悔了半天,她不该打他。
毕竟现在给她送花的男人太少了。也许连一个都不会有了。
五
丈夫上班了,杨菲待在家里度日如年,她让邻居老太太把她领到公园,然后让她告诉丈夫下班后来接她回家,她想好了,回去时买丈夫最爱吃的肯德基,就不用做饭了。他那么忙,让他做饭,实在难为了他。当然,她把自己不爱吃的苹果和梨,全送给了老太太。她还告诉她,准备把以后不穿的衣服整理好后,都给她。
她坐在花园的花坛上。她眼睛好时,知道不远处有一伙老年人在此唱歌,有时,也有孩子在附近踢球呀玩耍什么的。附近公园很长,有河,有花丛,还有好几座红色的木桥。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到一个偏僻处,闻着草的感觉,她知道不远处就是个小山包。可能是挖河时,多余的土垫成了小丘。
她坐下来,是长木椅。她感觉有人来了,椅子动了一下,屁股重重地落在了椅子上,这是一个男人,凭刚才坐下的力量,定是个年轻的男人。她想起身,却没有起来。她戴着墨镜,对方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残疾人,是不是跟自己打了招呼?
她说你好。她认为自己是优雅的,应当也是有魅力的。因为她感觉到那年轻男人不时地靠近她,一定是看她漂亮的面容,漂亮的衣服,她手里提著的古奇手包。
对方一定说了许多话,因为他呼出的气息不时地喷到自己脸上。她说,我听不见,也看不见,得病了。你要是说话,可以往我手心写字,慢点写,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
年轻男人握住她的手,靠她更近了,她感到那是一个干净的男人。
你是干啥的?
年轻男人笨拙地写道,学生。
大学生?她知道家附近有邮电学院,有电影学院,还有林业大学。大学生的猜测让她很兴奋,她问他学什么专业?
对方写道,演电影。
她笑了,知道对方肯定不是大学生,至少不是电影学院的学生。他摸着她手,她感觉到他的手背是粗糙的,而且还有疤,是蚊子咬的,还是干活伤的?她相信是后者。这么说,他是一个来城里打工的。她家也是在农村,一股怜爱之情涌上心头。
他们坐了很久,她问,你今天休息?
小伙子晃了她的手,写道,去水边,那儿花艳。
这话激起了她的浪漫天性,心想冲着赏花,这小伙子就不俗。她点点头,小伙子拉着她的手,起了身。他们走得慢,她感觉行人的味道越来越少,但是小伙子那热热的手让她感觉到很安全。
走了有一阵,她知道快到河边了,水汽被吹到了她的脸上,轻柔而温润,真好。穿过石头小路时,她的脚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她尽量使自己走得慢些,走得优雅些。她能想象自己穿着裙子在风中摆动的婀娜多姿的样子。
过去了的久远的美好感觉,通过裸露的皮肤、脚踝、手掌、发根,丝丝缕缕地传遍她的全心,她感觉到湖与风,水与树,还有岸边摇曳的芦苇。当然,还有身旁年轻的男人,使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迷人的风致。
接着,就是下台阶。小伙子,没经验,他应当把她右胳膊往下抬一下,她就知道是要下台阶了,丈夫就是这么做的。可是小伙子又怎么知道呢?他家又没有瞎子。虽然她差点摔倒了,但是她心情还是愉悦的,因为花香实在太好闻了,她想象路边黄黄红红的花绽放的样子,一定非常妩媚。下了至少有五个台阶,然后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路,她身上微微出汗了。她身体好着时,沿着这个河边走半小时,就出汗了,这么说现在至少走了三公里,她有些胆怯了,问,到了吧?
小伙子扶着她坐下了,是坐在草上的,他挨着她坐下了,她问,这是哪儿?
小伙子写:大桥下面。
她明白了,上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流,下面,也是一趟一趟的车,只不过,是地铁。
果然屁股下的草地不停地震动着,真是地铁。这么说,离家有三公里。如果是在大桥下面,这儿一定很脏,有小孩大小便什么的,可能还有流浪汉在此夜宿。而且还很偏,她感觉有点紧张,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便镇静地问:
河里有鱼么?
小伙子说有。
是不是高楼在水中颤抖,日光在水面上跳跃个不停。
对方用手指甲掐了一下她的手心,没有写字。
她说,过去还有鸭子,春天海棠花开时,河面上落了成片的花瓣,很漂亮。
小伙还是没有说话,她感觉他好像对这些不感兴趣,正要问,她发现他的手不安分起来,先用大拇指肚在她手心里压,那是试探的,搞得她手心麻酥酥的。她想制止,可是她没有。
她喜欢这种感觉。
小伙子身体慢慢靠在她身上,她想起了丈夫和她的副主编在家里的情景,她仍没有制止。一只手伸到她胸前,是隔着衣服的,虽粗野,但感觉还是比较舒服的。看来小伙子是初次与女性这样,手虽笨拙,但是诚恳,一次次地,让她很受用。她握住了他的手,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鼓励还是阻拦。
反正这让小伙子大胆了许多,他手伸进了她的裙子。她有自信,她的皮肤是白的。
是小伙子进入的她,还是她引导着他进入的?她说不清。反正随着地下的晃动,她尝到了一种许久未有的身心的欢快。
好久好久了,她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但是她真的不愿醒来,她愿意就这么睡去,永远。但是,下面的地铁还是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她紧紧地靠在那个年轻的身子,柔声地问,几点了?
小伙子说,七点多了。
她一惊说,我家里人来找我了,走吧。
小伙子没动,拉着她的手,隔着她的衣服亲了她的乳房,写道,你真棒。
她的脸靠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手又拉在跟前,把她的包拿走放在一边,紧紧地抱住她,她也由着他抱着。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身体,离开了她,她也站了起来。她说,上去吧。
小伙子没有来扶她。
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人来。
她摸周围,她的包不见了。小伙子拿走了她的包,也骗了她的色。
脚底仍在晃,她才知道,上面的车流,下面的车流,根本就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喊。她哭了好一会儿,骂那个王八蛋真不得好死,为了区区三百块钱,为了一个破手机,何至于此?她身上的快感瞬间吓没了,被一股恐惧的力量推动着,她身体贴着河道的墙壁最里面急急地往前走着,她知道左边是河,右边是半坡形的草坪,上去就是公园,就有散步的行人。
石子路时不时绊着她,还有脏东西弄脏了她的裙子,她走了很久,摸了半天,就是找不到上去的台阶,她就往土壁上爬,月季丛全是剌,划烂了她的身体,她边爬边叫人,一次次地叫,一声比一声大。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哭累了,身上也没劲了,终于有双手把她拉了起来,那是一双老人的手。再接着又是一只小孩的手,她只感觉到身边有很多人的气息。他们一定在笑话她,搞不好还有人看见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羞得无地自容。最后是丈夫的手,他说,我找了你半天,你跑哪儿去了?她说不出,羞愧加难过,全涌了上来,只说,走错路了。
这事发生后,丈夫让小简住到了家里,她也再不敢独自出门了。
有小简陪着,丈夫安心去出差了。自从那次公园遇到小简后,杨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小间,虽然从她身上她闻到的是大葱的味道,但是当她握着她的手时,她感觉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那是胆怯。就是这怯,杨菲决定留下她。怯,证明她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同化,还没有被城市物化。
她经常带着杨菲去逛公园。秋天的风吹到杨菲身上,她再一次感觉活着还是美好的。太阳晒在后背上,是温暖的,青草的味道也是她喜欢闻的。甚至摸那狗尾巴草,那毛糙糙痒酥酥的感觉,也是受用的。
杨菲让小简带着自己到上岛喝咖啡,到贝果西饼店吃肉松蛋糕、奶昔棒、丑面包、榴莲芝士蛋糕。还没进贝果西饼店门,杨菲就闻到浓郁的发酵的香气,各色各样的面包的形态她看不见,但她知道里面有许多人,而且都是年轻人,是附近民族大学、舞蹈学院的大学生,有男有女,充满着朝气。他们肯定有的玩着手机,有的坐在电脑前,不知是玩着游戏,还是写着情书。反正,那些气息,是她所熟悉的,有书卷气,有香水味,还有男孩女孩身上清新的味道。
回家时,小简忽然说,姐姐,眼睛能看见不见得是好事。
杨菲问,你怎么这么想?
小简握了握杨菲的手,没有写字。
啥事?告诉姐。
姐,你要防著人。
防什么人,小简,你说清楚些。
小简再也不说了。
丈夫晚上有应酬,打电话回来小简告诉杨菲时,小简说,陆哥活动真多。
杨菲说,男人嘛,再说他又是领导,不能因为自己的病就不让他出去。你想想,假若让你整天陪着病中的妻子,你高兴吗?还有,他又当上副局长了,有多少活动呢。她嘴上说,心里想到的更多的是有多少年轻的女孩都想投怀送抱呢。
她默默地坐着,小简在她旁边,看着电视,偶尔跟她说一两句话。
杨菲有时会忽然想到,也许小简就是她的孩子,有这样一个孩子多好,证明她的世界还没完全瞎掉。可是没瞎掉又能怎么样?
她想起过去在北大剧场看的一个根据名著改编的小说《失明症漫记》。当一个丈夫失明后,妻子为了跟随丈夫来到一伙盲人堆里,亲眼看着丈夫跟别的女人做爱。
也许,瞎掉好。
瞎掉也不行,心没瞎。闻着丈夫身上的各种来自异性身上的味道,她只能在夜半悄悄地哭。天一亮,在丈夫面前,她始终是微笑的,是平和的,是善解人意的,是整天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家收拾得很温馨的妻子,而不是整天让丈夫感觉自己是一个怨妇,一个残疾人。为此,她让小简帮着她在网上订了鲜花,每周送一次,每次都不一样,有香竹花、香水百合、紫色睡莲、玫瑰等等,然后她让小简看着说明告诉她这些花的养护知识,由她试着一支支地修剪好,养在花瓶里。两天换一次水时,她认真地洗净花瓶,把花根剪成四十五度的角,又让小简看着怎么配花色好看。她看不到,但能闻到花的香气。她还在家里放着丈夫爱听的音乐《梁祝》《春江花月夜》《姑苏行》。她甚至为了做丈夫最爱吃的臊子面,给邻居大妈一百块钱,让她教她。大妈真是个好老师,从如何做臊子,到如何做汤、和面,教得不厌其烦。
杨菲时时提醒自己不是一个病人,而要像从前一样,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一个努力的作家,一个可人的妻子。她想只要自己努力着,丈夫就不会看不到,只要看到了,就不会不怜惜她。她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丈夫又是一个心软的人,况且他们毕竟是自由恋爱的,是有深厚的恋爱基础的,而且在她病前,丈夫是深爱她的。过去只是自己太忙了,没有好好珍爱和丈夫的日子。现在时间有了,她要好好照顾丈夫。既然不能在场面上为丈夫支撑,那么在家里一定要给他创造一个舒适的乐园。疾病带给她的疼痛,她从不告诉他,只悄悄地吃药。告诉他非但没用,还让他徒增烦恼。何必呢。
丈夫吃完她亲手做的臊子面后,果然连连夸她,主动与她行了夫妻之事。一次比一次愉快。她庆幸自己还能尽妻子之责,愈发对丈夫好了。
六
多半年了,病一点起色也没有,而且头痛得越来越厉害,到医院去埋了管子,抽掉脑中的积液,好多了。
姐姐来了,这次是主动来的,姐姐说,妹妹,姐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可是又说不成,只有来。姐姐的话,让她忘记了一千块钱带来的不快,说到底,是自己的亲姐姐,那点钱算什么。
丈夫开着车,她带着姐姐玩遍了北京城,虽然她看不到,但是她能闻到,能感觉到北京的秋天是多么的美好。
单位没有催她,她决定还是主动辞职为好。做人,须得识事体。她告诉丈夫她到办公室去一趟,刚好姐姐在,她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把辞职报告交上去。丈夫迟疑了半天,才在她手心写道,想好了?
她当然想好了,不是一次想了。待在黑暗的第一天,她就想了,可她是多么的舍不得她经营了十五年的心爱的杂志,舍不得她从无到一,建立起来的作者群。她从朋友处,从微信、从微博、从无数个报刊中,一一挑选出他们,从不相识到相熟,他们成了她事业最佳的盟友。无论何时,她只要打电话约稿,他们大多都会说没问题。即便后来有人成名成家了,也从不拂她的面子。他们从她的作者,到成为她的朋友。自从她病了,有无数个作者发来短信、微信,有人寄来礼物,还有人要来看她,毕竟她从大学毕业到杂志,已经十五年了,可是她都拒绝了。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她长久的不上班,他们会把稿子发给另外的编辑,甚至她的对手的手里。李副主编,李莹,是她从大学里选来的,刚来时,对她毕恭毕敬,人又好学,每次把自己发表的东西复印好几份让大家提意见。别人无论说好话坏话,都耐心地去听,还认真地记。特别是她杨菲的意见,更是言听计从,不但拿本子记,还不时地跟她谈自己的构思。后来她当主编了,提她当了副主编,谁知她就一天天地变了,老想作杂志的主。起初她感觉人上进没啥。一次去开会,她带着她去的。结果去了后,她好像不认识她了,整天跟主管领导打成一片。有天晚上,她在院子里散步,李莹发现她,就说,我还没出过院子,出门要证件吧?她说应当不要,她知道她已经出去了好几次,肯定有约会,只是不想让她发现。果然,她在海边散步时,发现李莹跟主管社领导迎面走来,李莹一发现她,立马钻进了一个小巷子。从那以后,她对她就冷淡了许多。一回到单位,李莹又对她百般殷勤,特别是听说她有望当副总编时,对她又好得不得了。她刚病时,一会儿给她做饺子,一会儿给她做面条,搞得她很感动。可是得知她病好不了后,马上就不来看她了,还上窜下跳,有代她之意。她也不争气,这病十有八九好不了了。现在如果她辞职了,领导会征求她意见,她怎么办?听说她为了让上面满意,一会儿到这儿搞笔会,一会儿到那儿开研讨会,搞得声势颇大,上面很满意,这更让她心里后悔不该提了一个白眼狼。
只要她不主动辞职,她就当不上,可是她决定,放弃一切。她不能让人说占着茅坑不拉屎。起初,每期发稿,李莹还征求杨菲的意见,她都说你定,不用问我了。问得多了,她感觉人家好像说,你不管事,就不要当了。半年了,按说时间也不短了,她决定辞职。一切名利在生命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和无足轻重。
别收拾了,我给你全拉回来。
她摇摇头,说,姐姐跟我去。
杨菲去时,让姐姐跟李莹打了个电话,所以她刚进单位院子,李莹就迎了上来,是香气。办公室显然打扫过了,桌面是干净的,水是热的。李莹拉着她的手,写道,我来帮你。李莹的指甲是尖利的,划在杨菲手心讓她感觉到了刺痛,她知道李莹一直留着长指甲,而且一定是染了指甲油,今天是紫色的,还是银色的?她曾经也染过,现在想必也褪色了不少。她说你去忙吧。
李莹还是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写,她嘴里呼出的热气,伴随着身上的香水和狐臭味熏得她很难受,她说,你忙去吧,我想静静地待会儿。
李莹又写了半天,杨菲恼了,抽回了手。对方总算识趣,带着她身上的狐臭味,随着一阵风走了。
社长来了,那是一股得了胃病男人常有的气息,杨菲把口袋里的辞职信递给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社长五十多了,还有三年也就下了。他握着她的手,只是不停地握着,一定也说着话,一定是夸她的,一定是给她盖棺定论的。最后社长握着她的手,说,谁接任,你的意见呢?
按道理,应是李莹。但是她说,这个人人品有问题。
社长握着她的手,重重地拍了三下,没有写一个字。
她明白他的意见,但是她不说话。
社长以为她不明白,写道:她,攀高枝了。
她淡淡地笑笑,说,社长,去忙吧。
好几个同事都来看杨菲,一个个地握她的手,写着赵钱孙李,她知道,他们有的真诚,有的虚假,有的热情,有的碍于面子,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几年,只交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却成了伤害她最深的人,她还有什么在意的。
单位发的书,不要;单位配的用具,不要。那么自己一本一本买的书还要么,一本一本自己做的杂志还要不要?读者作者写的一封封的信、贺卡,统统都看不到,还要干吗?
好在是姐姐。还有柜子里的双人床单、浴巾,还有工具,姐姐知道,会怎么想?现在,她等于把自己赤裸裸地放在姐姐面前,好在是亲亲的姐姐。还有公家电脑里的文件,属于自己的私密,照片、情书,还有自己的文章,姐姐在认真地打理着,没有说话。姐姐又会怎么想?
杨菲出门时,李莹跑上来,说一起吃顿饭,说着,搂住了她的肩膀。杨菲摇了摇头,李莹又在她手心里写字,那指尖太尖,她写的字她知道,要许多知名作家的联系方式,李莹假装没看明白,李莹又写道:知名作家电话。
杨菲笑了,说,都在手机里。自从她病后,手机都不知扔哪儿了。
杨菲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知道她是生气的,虽然她会凭着自己的魅力,一一找到他们的,她有这个本事,但是她不会告诉她。那是她经营了十几年的资源呀。虽然这些对她都没有用了,但她还是不会告诉她。
回到家,杨菲不敢先跟姐姐说话,她的脸是热的。
姐姐说,从单位拉回来的书,她都分门别类上架了。她把所有的文件都拷到电脑里了。姐姐说,密码是妈妈的生日。还有存折、现金,姐姐说,我一会儿出去给你存好,总共十万,也是妈妈的生日,姐姐替你保存着,姐为你保存着,以防万一,男人,是靠不住的。
自从病后,杨菲就一直在考虑自己存的十万块的私房钱该怎么办?那是她给一家备受争议的企业写的报告文学的稿酬,采访得很艰难,主要是内心上的纠结。所以人家送钱时,她丝毫也没推辞。钱拿到后,她原计划为副总编的位置送礼的,没想到探社长口风后,知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就把钱一直在办公室放着。
姐姐最后说,那些留了没用的东西,姐姐代你烧了或者删了。姐姐不愧是语文老师,说话都很讲究策略,为的是不让她难堪。
她抱着姐姐哭了,姐姐说,这次只请了一周假,过阵再来看你。
姐姐说,不要什么话都告诉小简,小简那女孩太精。这段话,姐姐写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她无奈地笑了,说,要是不精怎么照顾我?姐姐亲昵地打了她一下,她又笑了,心里说道,她信姐姐,可是姐姐一年能来看她两次就够多了,姐姐有家,丈夫整天要上班。她要是再不信小简,她就不能享受生活。她要是再不信丈夫,她就一无所有。
姐姐走时,跟她睡在一起,姐姐在她手心写字,写得她手心都疼了,又开始在她胳膊上写,姐姐说,妹子,你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丈夫是靠不住的。
她認真地听着。
姐姐想了想,又在她胳膊上写道:你得为自己打算,比如在家里找个咱们自家的人,照顾你。
姐姐的话在她听来非常害怕,好像她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姐姐大概没有看到她难过的表情,又说,要不,我让兰子来照顾你,反正她大学毕业好几年了,没工作。你到时让你丈夫给找个工作。他不是在市委当局长么?
什么叫到时?她没问姐姐,感觉眼前一股黑雾,迷蒙了她的眼睛。
姐给你把那十万块钱存着。
她说,姐睡吧,明天你还要坐十几个小时车呢。
姐姐睡着了,她一夜都没有睡着。姐姐的话她越想越可怕。
把自己的私房钱让姐姐拿走后,她有些后悔,哥哥来时,她告诉哥哥,如果万一自己有那天,请哥哥来,把自己安置好,姐姐处有她的十万块钱,哥哥和姐姐一人一半。她跟哥哥说的是跟姐姐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那么,相信哥哥,还是相信姐姐?她最后认为哥哥可靠,姐姐心细,但是自私。她要他们互相钳制,她方可制约。
七
妈病了没人管。丈夫告诉杨菲。
接来。
你也病着。
妈眼睛能看到,耳朵能看到,刚好是我的助手。
老婆你真好。丈夫刷刷地写着,她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丈夫是体贴的,写得慢,她是放开声念。自从这一字一字地交流后,他们之间的对话愈加简洁。
她微笑。丈夫知道就好。她成废人了,能为他排忧解难,证明她还是有用的。起码他还是需要她的。需要就好。
过节了,她说,你弟弟在农村种地不容易,给一千块钱吧。
丈夫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要写字,她再次制止了。她想,当你有钱却不能用时,那才是世界上最悲催的事。
婆婆来了!是婆婆变得讲卫生了,还是自己性情变温和了?相处比以前轻松多了,婆婆对杨菲是小心的,是呵护的。杨菲对婆婆是体贴的,是有了类似亲情的那种。丈夫出去应酬明显少了,身上女人的味道也越来越淡。是因为她病了?他们怜悯她,还是生活让每一个人都发生了变化?她不去深想。只她觉得自己做对了。
她做饭时,婆婆给她递东西。当她给小简钱时,婆婆会扯着她的后襟。有个亲人在身边,别人就会精心地照顾你。丈夫说。
她过去最烦婆婆了,脏、土,可现在她却需要她,她带着她散步,去吸新鲜空气,她的手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她却感受到一股母亲的爱暖到了心里。她不再烦婆婆说话时口水喷到了脸上,也不再嫌弃她说话土气,即便婆婆那双粗糙的手摸她手时,她也不再感觉到难受。
生活还在进行,她病后第一篇小说是小简根据她的口述打出来的,丈夫又作了文字上的修改。
稿子刊发后,一个曾经给她作过专访的报纸要采访她,说以她的事迹可以给青年人讲个励志故事,她拒绝了。但是当她写的小说拍成电视剧热播后,有所大学请她上小说创作课时,她欣然前往。
本来去时,让小简陪着就行了,可是丈夫却坚决要陪着她去,让她感觉到自己现在出去并不是给丈夫丢面子,而是长威风的。丈夫一直牵着她的手,开始,提问的问题,最后谢场,都是在丈夫的提醒下,做完的,她做得很完美。虽然她不知道观众多不多,不知道丈夫和小简说大家很欢迎她是不是假话,但她是高兴的,她至少还能在这个社会上,对别人有用。
要是能听到就好了,都怪那个自以为是的医生。如果他排除了她脑子的积液,脑积水就不会把她的视神经萎缩了,兴许她的眼睛还能看见,她就不至于如此难过。可是生活没有假设,曾经她还对治病报着希望,一年了,她都懒得再问丈夫关于病情的任何事,过去还吃药,还定期查体,现在她连药都不吃了。至于那个曾夸口能治好她病的医生,她复查病时,见过两次,第一次他还拉着她的手,询问了她的病情,还鼓励她说,国际上研究马上就有新进展。第二次她再去时,她知道他在,但是他没有跟她说话。
她还要写,还要读,还要让小简每天给她读一会儿书,虽然读一小段都得半天时间她才能理解。相对来说,唐诗、宋词就好些,好在她的记性好,小简写两遍就记下了。这时她就好后悔眼睛好时,挥霍了好时光。只有读着书,说着自己心中构想的小说,她才感觉日子还没有完全黑透。
婆婆有天破例没有出去遛弯,跟她坐在沙发上一直握着她手,想说什么,可是她不识字,她只能握着她的手,不停地摇,那时,她正准备给小简加工钱。婆婆是在后面拉住了她的衣襟。小简去买菜了,婆婆拉着她坐下,婆婆一会儿松开她的手,一会儿又拉着她的手,手是湿的。
妈,你怎么了?
婆婆把杨菲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狠拍了两下。
妈对我好!
婆婆拉着她手,左右摇。
妈把我当自己的闺女?
婆婆的手又急急地拍着她的手背。
妈,你有什么话?
婆婆松开了她的手,拿着一只鞋,让她摸。
高跟的,小简的?小简怎么了?
婆婆急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不一会儿让她摸另一只鞋,那是一只很大的鞋,鞋里散发着一股男人的脚汗味。
妈的意思?
婆婆把小简的鞋放在她的左手,把丈夫的鞋放在她的右手,然后把两只手往一起撞,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小简跟陆涛是不是……
婆婆摇摇她的胳膊肘儿,握着她的左手,连同那只高跟鞋恨恨地扔了出去。
妈的意思他们并没有什么,但是为了预防,你的意思是把小简赶走?
婆婆握着她的手,轻拍了两下。那么就是了。
小简漂亮吗?
婆婆半天没有说话。
那就是漂亮。
又年轻又漂亮的小简当然足够吸引丈夫了,丈夫会不会跟她有私情?婆婆为什么竟然向着自己,是为了她给她的钱,关照她,还是怜悯她?她不得而知。
赶小简走,谁为她读书?谁带着她去看电影?谁陪著她喝咖啡?丈夫那么忙,婆婆,又不识字。
到晚上,她才明白了婆婆的用意,丈夫告诉她,婆婆要让小简走,让婆婆的侄女来。婆婆的侄女在广东打工,一直发不出工资,现在想到家里来照顾她。看来每月管吃管住四千元还是很动心的。
杨菲不相信丈夫跟小简有关系,小简一直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写着,说,姐姐,你不要相信你婆婆,她就是想把她侄女弄到家里来,她给她儿子有天说话时,我听到了,说,将来让她侄女跟大哥结婚。姐,你婆婆一直把我当保姆的,你和大哥的衣服你都不让我洗,她却让我洗。洗衣服、做饭我认了,可是她还让我给她洗内衣、洗脚,说我本来就是保姆。小简写得非常快,她还是马上就明白了。
小简说后,杨菲半天没有说话,相信谁呢?
相信婆婆,无论怎么样,那是婆婆,是她同意把她接到家里来,她应当感恩。小简,已经照顾了她一年,她明给暗给了不少衣物和钱财,应当不会说假话,不会负心。
她把婆婆的话全告诉了丈夫。
丈夫握着她的手,写道,相信我。
相信丈夫,留下小简?
可是万一他们俩真的走在了一起呢?这不是引狼入室?还有婆婆跟小简整天吵架,也烦死她了。
相信婆婆,让小简走,至少丈夫不会有外心。可是这样是不是就如小简所说,他们合伙骗她,让她的家真正姓陆,人家把她当成软柿子,想捏成什么样,就能捏成什么样子。
她第一次感觉面对的问题,比她的病还让她心寒。她痛心地感觉到她的家再也不由她来掌控,而是别人传递给她一个信息,她就只能相信一个信息,然而她又是多么的可悲,这世界是什么模样,除了她能闻到,感觉到外,全要由别人来告诉她,也就是说别人给她描述的世界是方的,她就得相信世界是方的;别人告诉她世界是圆的,她就必须相信世界是圆的。如果有个测谎仪,或者安个窃听器、安个探照灯,就可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可是即使有这个测谎仪,她也要能看到,或者能听到呀,她连个聋哑人都不如,人家听不到,还能看得到。
为此,她一周没有出去。她是被复杂的世象打败了。
婆婆三天两头地催她,把她的胳膊都快要扯断了。丈夫也在她手心里不停地龙飞凤舞着,一会儿说婆婆不好,一会儿又说小简不懂事,好像存心在给她设迷魂阵。小简时不时地握着她的手,求着让她留下,甚至在她讲着自己的小说时,故意不好好去记。结果她让她重复时,她不是丢了这个细节,就是丢了那个细节。好不容易跟小简磨合了半年,她离不开她。而且小简是个农村孩子,身上纯真还没完全丢失,至少,还能值得她信任。
把婆婆赶走,不但伤了丈夫,还可能让自己少了一个同盟者。留下婆婆,放弃小简,她又是舍不得。过去,她看多了古典小说,她想小姐身边都有一个伶俐的侍女,相府小姐崔莺莺要是没有红娘,就不可能跟张君瑞结成秦晋之好;杜丽娘要是没有春香,就不可能知道家里还有一个美丽的后花园,就不可能认识柳梦梅,体会到男女之爱。林黛玉身边不还有一个紫鹃吗?潘金莲身边还有一个庞春梅呢。
小简在她问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时,马上就会写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在她说到《牡丹亭》时,马上会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在她伤心时,会写: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伸展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风凰台栖凫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在她想吃冰激凌时,马上能买一根她最喜欢吃的哈根达斯递到她手里。小简还会带着她看电影,给她讲音乐剧《安娜·卡列尼娜》女演员出场是跳着舞出场的,出场的火车却是个玩具车……
小简走了,还有谁会把她最爱书的经典的语词,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因为在她整个人生中,读书、音乐、绘画、咖啡、甜点等词语,一直对她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远离了黑暗的日子,远离了没有声音的生活,远离了世俗的算计,和人生的无奈。
假若有一天,小简真成了李莹那样无情的人,杨菲想她也不会后悔,至少小简在她黑暗的日子里,陪伴过她。再说,要换她,也要等到合适的时机,而且要由她来决定。
哥哥到北京来开会,到家来看杨菲时,说你须找一个托底的人。也就是说从娘家找人,就像陪嫁丫头,她在外人面前,一定能维护你。妹子,爹妈没了,哥给你作主。你看你房多大呀,这么好的房子,妹夫又在市委当了局长,这些都是你多年的血汗换来的,咱不能让这么好的东西全让外人占了,是不?你嫂子她整天闲着,没事干,我让她来照顾你。
原来都是利益!每一个人貌似为她着想,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谁的话都没听,她留下了小简。她是女主人,这家还是她当。
那么如何把她周围这些她看不见听不见的暗堡礁石排除开?杨菲决定用作家的智慧和十五年来的职场经验来解决。作家难道只能纸上谈兵?从编辑到主编可不是混来的!
自己当主编时,不也是为了平衡关系,有时还希望内部有些不和谐音吗?只要不和谐,就不会集体造反,就会有缝隙搞好平衡。
杨菲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首先召开交心会,她主持会议,成员丈夫、婆婆和小简。会议主要议题是:如何才能让家里每个人团结?
杨菲自己先作了一番情真意切的演讲: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在我病中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是你们,才使我还能像个人样地活到今天。我失明失聰整整203天了,这203天,我非但没有饿着,没有冻着,没有受伤,还享受了读书、喝咖啡、看电影,一个女人应有的幸福等等,就因为有你们三个,你们就是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我一个都离不开!
对了,你们都在吧?她知道他们都在她不远处坐着。丈夫坐在她右边的沙发上,因为那一缕缕的软中华不时飘进她的鼻孔。婆婆呢,一定坐在她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因为那股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是驱之不去的。小简呢,应当是坐在电视机旁边,也就是坐在她对面的小椅子上,她刚来时,浑身散发着一股自然的味道,现在有了淡淡的脂粉的味道,而且这脂粉来自她杨菲的化妆盒,她老早就发现了,却不点破。年轻女孩子,脸皮嫩着呢,不可伤了她。
她确信大家都在后,声情并茂地开腔了:我一定尽我所能,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过完我最后的岁月,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我闹矛盾,不愉快,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所以要珍惜生命中过往的每个人。好了,现在正式开会。今天开会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让大家畅所欲言,解开心中的疙瘩,拧成一股绳,把日子推着往前走。我看不到你们每个人的面容,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都想让我还能有信心继续活下去。那么,你们每个人都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由陆涛作记录,然后告诉我,我给你们半小时时间。半小时后你们提醒我,你看,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做,真的悲哀死了。就这我都不难过,我都想好好地活下去,为啥?活着多好呀。多羡慕你们,能看见能听见,你说,能有什么事沟通不了的?大到天,也就像我,病成这个鬼样子对吧。行了,我不啰嗦了,你们想想。说着,她躺在沙发上。想象他们每个人听到自己这番表白的表情,揣摩着他们的内心。她忽然想起病前,参加一次全国作家学习班,大家玩的杀人游戏。那时,听到法官说,天黑请闭眼。闭眼后,就有可能被杀手杀了。这么一想,她蓦然一哆嗦,心想,也许她早被他们三人在心里杀死无数遍了。不能有这个念头,她使劲把自己拽回到当下。
她估摸着半小时到了,轻声叫丈夫,丈夫坐到她跟前,在她手心里写道,妈说,让小简留着。小简说,妈年纪大了,我理应照顾好。她俩都哭了。
杨菲腾地坐了起来,哭着说,妈,小简,你们在哪里?粗糙的,是婆婆的手;绵柔的,是小简的手。她把她们和丈夫的那双粗大却细腻的手紧紧攥住说,在我活着的一天,你们每个人都不许离开我,看在我一个废人面上,算我求你们了,要不,我给你们跪下。说着,她哭出了声。在哭声中,她感觉心里委屈极了,怨命运,怨疾病,怨那个曾让她抱了很大希望的医生,怨那个曾给她短暂快乐的男人,还有那个曾骗她到桥底下的打工仔,当然,又怎么能少了那个她曾当亲妹妹待的李莹。越想,她的眼泪就越多,她也不管它,由着它们去流。这是她病后第三次哭了。
婆婆粗糙的手给她擦着眼泪,小简抚着她的背,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也在抽泣。
八
真是雪上加霜,病成这个样子,竟然还能怀孕。起初杨菲兴奋得好似重见天日,可是不到十分钟,她想起医生说的,就无望地哭了。医生说,多发性神经纤维瘤百分之十是家族遗传,百分之九十来自基因变异。她和丈夫家都没有这个病,那么只能是变异。
她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有了自己的骨肉,一生就有靠了,即便丈夫离开了她,她还有人可依靠。孩子就是她的眼睛,就是她的耳朵,小简做的一切,孩子都会去做,只要把他或她养到懂事,他或她就会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在安全的路上。自己的骨肉不会骗她,她也不会防她。她要孩子的念头一次比一次强烈,好像她已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正在叫着,妈妈,别放弃我,我是你的小棉袄!
她问小简,小简说,姐,听我的,不能要这个孩子。小简是怕有了孩子,让她带,还是真的为她着想?
婆婆说,她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当然要了,不要,会后悔死的。再说,不遗传的因素还是可能的。雷打枣子,总有打不着的。
丈夫说不要。万一孩子被遗传了呢?起初她生气,她想丈夫一定是怕拖累自己,一定早就计划她身后的事了。但是经过冷静分析,最后她明白,丈夫是理智的,是对的,自己受罪够惨的了,还要拿孩子的一生打赌。万一哪天她没了,孩子怎么办?要是如她样残疾,谁来养活她,谁来给她幸福的生活?
小简、丈夫、婆婆的表情如何,他们的眼神是不是躲闪的,她看不见,无从知道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她问姐姐,姐姐说,别受那罪了,把你过好就可以了。这话是丈夫告诉她的,姐姐真的是这么说的?会不会是丈夫撒谎?丈夫说是姐姐发短信说的,她问小简,小简果真给姐姐打了电话,跟丈夫说的一样。她要相信姐姐。她不能不相信任何人,否则真没法活了。
痛苦了十天,她最终打了胎儿。
秋去秋来,又是一年。在黑暗中待久了,夜就不那么漆黑了。世上的女人只有兩种,一种是幸福的,一种是坚强的!幸福的,是被捧在手心里,无须坚强。坚强的,是被化在泪水和委屈里,不得不坚强。这种心灵鸡汤似的话放在得病前,她会笑掉大牙的。现在,她却忽然感觉这话说到自己的心里去了,并且她准备写在自己的小说里。
现在是北京最美的季节,论天气,不冷不热。论吃食,水果若干。论花草,你方落罢我登台。大觉寺的银杏黄了,香山红叶也应快红了。可惜,她看不到。越想她心里越怅惘。
过去她盼的是成名,小说拍成电视剧,逛遍世界,有人深爱着她。现在她则盼着眼睛复明,哪怕一点,或者她能听到声音,哪怕也是一点。为了生活上的诸多方便,她跟邻居烦人的老太太套近乎,跟门外收破烂的人攀老乡,给大门口保安送一些自己用不着的旧衣服、水果。为的是他们在她无助时搭把手。他们身上有各种味道:烟草味、大蒜味、汗臭味,可能还有这样那样的味,她不但适应了,且感觉越来越亲,因为这是她现在的世界,是她赖以依存的水和面包。
她的病也许明天会好,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好,也许还会……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敢去想,但是为了那无数的美好,比如那香喷喷的面包、那甜到骨子里的冰激凌,那束她始终没有想出来模样的瓜叶菊,那摸在手心里的丝绸,书架上还没读完的《洛丽塔》,她也必须活下去,咬着牙也罢,吐着血也罢,只要她睡着还能醒过来,还能洗脸刷牙,还能闻到清新的空气,晒着阳光,能感觉新的一天又来了,她就不会放弃希望。
标题书法 曲菁晨
原载《福建文学》2017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林东涵
本刊责编 周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