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邯郸记·行田》【柳摇金】曲“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点断及释义商榷
2017-04-17黄武松
黄武松
《汉语大词典》第一版收有:“【克膝】谓长及膝部。明汤显祖《邯郸记·行田》:‘青驴紧跨,霜风渐加。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揸】④遮。明汤显祖《邯郸记·行田》:‘青驴紧跨,霜风渐加。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
此二处例证,点断和释义值得商榷。
汤显祖《邯郸记·行田》【柳摇金】曲,历来版本甚多,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六十种曲》本[1]。《六十种曲》的最早刻本是明末崇祯年间毛晋汲古阁本,流传至今,已无完帙,惟存公私庋藏单行本。清初重刻本《六十种曲》,校勘欠精;道光补刻本,错乱较多,版本价值远不及原刻本。毛晋汲古阁本原无点断,1935年,开明书店排印出版,胡墨林断句;1954年,文学古籍刊行社用开明书店纸型重印,做了较全面的校勘订补(吴晓铃校订),调整了剧目顺序,恢复了原刻初印本的面目,《六十种曲》基本臻于完善;中华书局1958年、1982年先后两次重印,是现今最为通行的本子。后来注释者点断《邯郸记》,与此本同。主要有:
中山大学中文系五六级明清传奇校勘小组整理的《邯郸记》,钱南扬先生点校的《汤显祖戏曲集》,徐朔方先生笺校的《汤显祖全集》,吴秀华校注的《汤显祖〈邯郸梦记〉校注》,李晓、金文京校注的《邯郸梦记校注》。
第二类是词谱曲谱本[2],主要有:
明沈麐撰、清沈自晋复位《广辑词隐先生增定南九宫词谱》二十六卷本,清周祥钰、邹金生等辑《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本,清叶堂编订《纳书楹邯郸记全谱》等。
第三类是比前两类多三句的本子[3]。主要代表是:
《哈佛燕京图书馆藏齐如山小说戏曲文献汇刊》影印《新编绣像邯郸记》二卷本(齐藏本原文朱笔点至卷上三十页半,后文仍白文,显为后人点断),《不登大雅文库珍本戏曲丛刊》影印本,《古本戏曲丛刊》影印本等。
现将以上三类《邯郸记·行田》【柳摇金】有点断的主要本子排列比对如表1所示(因本文主要讨论“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的点断及释义,故只列前六句):
从上表可以看出,《邯郸记·行田【柳摇金】》前六句的版本差异大致是:
1. 用字上的差异: 一、二类的“霜风”,第三类作“寒威”。《广辑词隐先生增定南九宫词谱》、《古本戏曲丛刊》影印本“尘沙”,诸本作“沙尘”。
2. 全曲字数的差异,即衬字有无的差异。《昆曲大全》本除多“长”,句4比诸本还多一个衬字“的”。清许容(字实夫,号默公)刻有此曲篆文印一枚,句式与第二类同,惟用字稍异,且句4亦多一衬字“的”,与《昆曲大全》本同。印文如下:
青驢緊跨霜風漸加克膝的短求楂不住的沙塵捂空田噪晚雅牛背上夕陽西下秋風古道紅樹槎牙紅樹槎牙唱道是秋容如畫
青驴紧跨霜风渐加克膝的短求揸不住的沙尘括空田噪晚雅牛背上夕阳西下秋风古道红树槎牙红树槎牙唱道是秋容如画(《中国篆刻全集》2000,其释文“揸”误作“楂”,“括”误作“捂”。)
3. 句读的差异,即“揸”字连上读还是属下读的不同。仅中华书局本和齐如山藏本属下读,与诸本不同。
诸本句数差异,叠词与叠句的差异,用字上的差异,全曲字数的差异,反映了【柳摇金】曲在流传过程中,其文学形式为适应客观社会环境不断变化而自身需要变化的发展规律,以及文学的理论形式(词谱曲谱)与实践活动(唱本)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现实。用字上的不同,也是古汉语中通假或正俗字使用手段等的普遍现象。本文主要是论述“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的点断及释义问题,故以上差异的探求,少涉及而不展开。
“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的点断即“揸”字连上读还是属下读,实际上归决出【柳摇金】曲的两个命题: (1) 句3韵还是不韵;(2) 字格上句3、句4的字数该是多少。
从表1可看出,第二类及第三类的《古本戏曲丛刊》诸本“揸”是连上读,即是韵字:“跨、加、揸、刮、鸦”,因而句3的字数除衬字“的”外,是五字,因此句4也是五字,则《邯郸记》【柳摇金】曲前五句的字句格式是: 44555。
如“揸”是属下读,即中华书局本和齐如山藏本(胡墨林断句所用底本或校本与齐如山藏本有无关系,不得而知),则不是韵字,前五句的格式则是: 44465。
这下问题就变得简单明晰: 【柳摇金】曲句3是韵还是不韵;前五句的格式是44555还是44465。
我们还是通过文献中【柳摇金】曲的实际状况来分析判断。
首先分析《六十种曲》中华书局点断本所有的全部【柳摇金】曲,前五句列表如表2(衬字用小字;不韵字用斜体黑字,下表同):
从表2可见,《六十种曲》中【柳摇金】曲前三句皆押韵,惟《邯郸记》不押;字数格式为445。句4可押可不押,字数5,句5押,字数5。总之,第三句都韵,前五句字数格式为44555。可知“揸”应连上读才是。如按胡墨林断句或齐如山藏本点断,则句3失韵,句4错格。笔者不懂工尺谱,请教戏曲专家洛地先生,洛先生亦言: 《纳书楹曲谱》和《昆曲大全》此曲工尺譜,“揸”字当属上句,如在下句,则句3失韵,不讲韵是诗词曲等韵文的大忌;且“揸”“不”二字连板,于板眼、节拍不准,谱调不合,在打板上是难以“一板三眼”,吟唱上也是难能舒畅的。
我们又尽所能检查了《六十种曲》以外的其他【柳摇金】曲,摘前五句列表如表3:
曲为词余,从宋词中亦可溯求出元明【柳摇金】曲的本源痕迹。《全宋词》沈蔚《柳摇金》:
相将初下蕊珠殿。似醉粉、生香未遍。爱惜娇心春不管。被东风、赚开一半。中黄宫里赐仙衣,斗浅深、妆成笑面。放出妖娆难系管。笑东君、自家肠断。
按,清谢元淮撰《碎金词谱》、王奕清等编制《御定词谱》卷十二【柳摇金】引此词后段“管”作绾。谢注:“从九宫谱正曲正宫调。”“调见梅苑。此调句读近思归乐,惟前后段两起句平仄不同,且换头句不押韵,故与思归乐有别。”“双调,五十六字。前段四句四仄韵,后段四句三仄韵。”《全宋词》此词谢注“从九宫谱正曲正宫调”归之为曲,不管如何,沈蔚《柳摇金》上下阕之句3也都是押韵的。
甚至是白话小说中的【柳摇金】曲,在字句正衬方面与戏曲很有不同,但押韵上一仍戏曲。如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五回:“这吴银儿不忙不慌,轻舒玉指,款跨鲛绡,把琵琶横于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摇金:‘心中牵挂,饭不饭茶不茶,难割拾我俏寃家。凄凉因为我,心上放不下,更不知你在谁家!要离别,与我两句伶仃话。抛闪杀怒家,闪嫌杀奴家,你休要把奴来干罢!伯爵吃过酒,又递谢希大。吴银儿又唱道:‘常怀忧闷,何时得趁我心,牵挂着我有情人。姊妹们拘管的紧。老尊堂不放松,显的我言儿无信。不爱你宝和金,只爱你,只爱你生的胖儿俊。我和你做夫妻,死了甘心,教奴和你往来相趁。”所唱两曲【柳摇金】之句3也都是押韵的。
又,蔡东藩《民国演义》第五十四回:“小凤仙即舒开纤腕,握笔书词,词云《柳摇金》:‘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之子饯。蔡郎呵!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着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蔡郎蔡郎!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全词句句押韵,句3自不例外。
从以上所引各种古文献的实际情况分析,可证《邯郸记·行田【柳摇金】》句3应押韵,“揸”字当连上读,作“克膝的短裘揸”。胡墨林点断本、齐如山藏本及后来诸家句读“揸”字均属下读,致失韵、错格,是错的。
再说释义。中华书局依开明书店胡墨林断句本《六十种曲》后,诸家句读标点均为“揸”字均属下读,因此致“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的注释均误。诸家注释情况如下:
中山大学本、钱本、徐本皆无注释。
《汉语大词典》: 【克膝】谓长及膝部。【揸】④遮。
吴秀华《汤显祖〈邯郸梦记〉校注》:
克膝: 指衣服仅到达膝部。联系下面“揸不住沙尘刮”一句,其意在于说明卢生衣着寒酸。克,到。揸(zhā): 遮挡。
李晓、金文京《邯郸梦记校注》:
克膝——犹言过膝。《玉篇》:“克,胜也。”联系上文之“不过膝的短裘敝貂”,则可理解为刚过膝。揸(zhā)——原义为张开五指。揸,他本一作“楂”。楂,《玉篇》释为柴门、栅也。揸、楂皆可释为“挡”。汤显祖《牡丹亭》第九出:“一生花里小随衙,偷去街头学卖花。令吏们将我揸,祗候们将我搭,狠烧刀险把我嫩盘肠生灌杀。”
以上三家对“克膝”“揸”的释义都是错误的。
先说“克膝”。吴注既于前文“不凑膝”注:“谓不到膝盖,形容卢生生活窘迫。凑,挨近。”却于“克膝”下说“指衣服仅到达膝部”,“克,到”。一到一不到,自相矛盾。
李注也是如此: 既说“犹言过膝。《玉篇》:‘克,胜也。”又说“联系上文之‘不过膝的短裘敝貂,则可理解为刚过膝。”一过一不过,也是前后矛盾。甚至还将前文之“不凑膝”径改为“不过膝”,并强说“不过膝”“可理解为刚过膝”,逻辑舛谬。
两家的“克”为“到”“过”之说,显然是望文生义,似乎是受《汉语大词典》“长及膝部”的影响。《汉语大词典》这里将“克”释为“长及”,却忘了前文之“不凑”,顾后而不瞻前,自然失误,更致李注引《玉篇》“克,胜也”以曲附其“长及”说。
克膝实际是一个古俗语词,义即膝部或膝盖,汤显祖《邯郸记》这里指膝部。《缀白裘·借靴》:“(跌介)跌死了,克膝多跌烂了!是什么东西?”这里指膝盖。古籍中“克膝”亦称“磕膝”“肐膝”“胳膝”“磕膝盖”“磕膝头”等。宋王质《绍陶录》卷上:“衣宜用四垂衫,旋襕裙,磕膝袴,漫裆袴,腿袴,脚皆用布,以简洁为良。”清万树《念八翻传奇》第五出:“(跪连头叩介)你可知渴吻生烟似顽徒样喘?(扪膝叫痛介)你可知磕膝堪怜似愚夫样演?”元杨显之《郑孔目风雪酷寒亭》第三折:“〔骂玉郎〕当日纷纷雪片席来大。衣服向身上剥。井水向阶下泼。肐膝儿精砖上过。”“肐膝儿”《元曲选校注》作“胳膝儿”,注:“胳(gē哥)膝儿——即膝盖。”《儿女英雄传》第四回:“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桃红布里儿。”又第二五回:“〔何玉凤〕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克膝盖儿,扐马横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飞跎全传》第一回:“一时,猛古儿率同两个使臣,一名叫王见,一名叫畲贝。上了无底殿,也不山呼也不万岁,磕了个数珠儿头,磕膝头儿当路走,两个眼睛不转珠偷眼朝上一望。”克膝等也作动词用,指行曲膝礼。《缀白裘·青冢记·送昭》:“(付)马夫那里?(丑上)来了!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扯断丝缰援玉佩,火龙飞下九天来。马夫克膝。”又《慈悲愿·回回》:“见吾师,连忙去顶礼;向前克膝,忙道个萨蓝,萨蓝得这摩尼。师父,恁事毕,休叹,俺是一个大狮蛮的回回。”又《杂剧·宿关》:“大姑娘,苏里烟克膝。(贴)苏里烟,你除了番话,讲几句蛮话罢了。(付)这么,大姑娘叩头。”又指促膝而谈。《古今图书集成·史学部杂录》:“及至团局修史,亦不过掇拾完书,无暇聚头磕膝,仔细讨论。宰相须用读书人,竟成虚语。”克、肐、胳、磕,一声之转,故“克膝”“磕膝”“肐膝”“胳膝”音近义同。诸家不知“克膝”为俗语词,将其分折,并误释。
现代方言也仍有称膝部或膝盖为“克膝”“克膝包”“克膝头”“克膝盖”“磕膝”“磕膝包”“磕膝头”等,例多不赘,详见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吾乡贵州黔南平塘县平舟地区,膝部、膝盖亦称“克膝”“克膝包”“克膝头”“克膝盖”,惟“膝”字單念作词、或为词头(如: 膝盖)、或词组(如: 膝部、左膝)时念入声[ti5],而在克后变去声,“克膝”读作[k5ti4],此盖古音“入派三声”之遗痕(平舟地区语音平分阴阳,共上去入为五调)。顺言及之,以资方言及语音学研究者用。
再说“揸”。揸,与抯、同,《说文》作“”:“叉卑也。从又虘声。”段玉裁注:“各本作又取也……叉卑者,用手自高取下也。今俗语读如渣……《方言》抯、揸,取也。南楚之闲凡取物沟泥中,谓之抯,或谓之揸。亦此字引申之义。”王念孙《广雅疏证·卷第一上·释诂》:“《说文》抯,挹也。,又取也。《释名》揸,叉也,五指俱往叉取也。今俗语犹呼五指取物曰揸。张衡《西京赋》:‘揸狒猥,窳狻。薛综注云: 揸、皆谓戟撮之。揸、抯并同。”按“俗语犹呼五指取物曰揸”,即《汉语大词典》“揸”: ①以指取物,抓。元杨梓《敬德不服老》第一折:“我也曾揸鼓夺旗,抓将挟人。”《水浒传》第三八回:“李逵见了,也不谦让,大把价揸来只顾吃。”又,明杨慎《秇林伐山·卷十八·略记字义》:“,侧家切。小儿周。”:“周”后世写作“抓周”。
《隋史遗文》第三十二回:“况且不得我两个,不得我不得这赃,州官要赔?这些官不揸些银子家去罢了,肯拿出来赔?”“揸”义亦为抓取。
继而引申为抓住,按住。王筠《说文解字句读·第三下》:“‘,叉取也。……《广韵》作,云以指按也。《集韵》或作揸。”《邯郸记·行田【柳摇金】》:“克膝的短裘揸”,揸义即是抓住,按住。卢生因骑在青驴上,霜风(或寒威)渐加,且又下文的“不住沙尘刮”,自然而然用手“抓”、或“按住”“不凑膝”的短裘,这是一个习惯性的保护动作。汤显祖一个“揸”字,生动细腻地描写了一个典型戏剧动作,不愧高手。《汉语大词典》释作“遮”,吴注释为“遮挡”,李注释为“挡”,并举汤显祖《牡丹亭》第九出例。三家大概因以“揸”字属下文“不住沙尘刮”读,于是只得释为“遮挡”。
揸又引申为抓、揪、捉住。《说文解字系传·卷第六》:“,又取也。从又虘声。臣锴按: 任昉《弹刘整文》曰‘举手查范臂当作此字。侧巴反。”《广雅·释诂》:“、捳、嶤、搣、掅,捽也。”王念孙疏证:“者,《说文》,捽也。张衡《西京赋》:‘揸狒猥,窳狻。薛综注云:揸、皆谓戟撮之。”《康熙字典》引作“‘狒猥。注: 抟撮貌。又女加切,音呶。义同。”查()、、捽,义即抓、揪、捉拿住。《金瓶梅词话》第十三回:“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揸住你。”“揸”亦抓揪、捉住义。李注所引汤显祖《牡丹亭》第九出小花郎上场【普贤歌】中“令吏们将我揸,祗候们将我搭”一段,“衙、花、揸、搭、杀”诸字押韵,与《邯郸记·行田》卢生唱柳摇金曲“跨、加、揸、刮、鸦”押韵同,此“揸”义是“抓”“揪”,抓揪住的是小花郎。【普贤歌】上文有“(丑扮小花郎醉上)”,下文有“(见介)春姐,在此。(贴)好打!私出衙前骗酒,这几日菜也不送。”李注均未引。上下文描写了小花郎“醉上”自供:“一生花里小随衙,偷去街头学卖花。”得知他偷卖园花有了几个钱,平日的哥儿“令吏们将我”抓揪住,“祗候们将我”搭缠,讹他请酒,并恶作剧要灌醉他,“狠烧刀险把我嫩盘肠生灌杀”。春姐见他一副醉相归来,也吓唬他:“好打!私出衙前骗酒,这几日菜也不送。”接下便是一场衙内小花郎酒醉耍嘴皮子顶撞、千金小姐的贴身丫环“浪”小花郎的精彩拌嘴好戏。汤显祖以其神来之笔,生动地勾画了两个少年男女语涉粗秽却又天性质朴、活泼顽皮却又天真可爱得令人心疼的戏剧艺术人物形象。正是这一“揸”字引出酒醉,酒醉引发拌嘴;“揸”字如作“遮挡”“挡”解,何来一场拌嘴好戏?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揸——抓。”邵海清校注《牡丹亭》:“揸: 抓取,捕捉。”两家抓、捉之解,义即抓揪、捉拿住,至确。李晓、金文京《邯郸梦记校注》言揸“他本一作‘楂”,不知其所言“他本”系何本;并言“楂,《玉篇》释为柴门、栅也。揸、楂皆可释为‘挡”,以证汤显祖《牡丹亭》第九出之“揸”,李氏未仔细阅读上下文,也未能咀嚼两个少年男女拌嘴戏谑之精彩所在所由,而引喻失义,以致曲说。
冯梦龙《墨憨斋定本传奇·墨憨斋重定邯郸梦传奇》第二折《卢生行田》:“到九秋天气,穿扮得衣无衣,褐无褐,不凑膝的短裘敝貂。”“【朱奴儿】羞答答,邯郸道蹅,遮不住沙尘刮。”“【普天乐】对霜风,堪惊咤。短裘儿、把双膝。秋容老、枫叶流丹,羡东篱、晚放寒葩。”冯氏传奇此改定,正得汤翁“青驴紧跨,霜风渐加。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的本意。盖误家据【朱奴儿】“邯郸道蹅,遮不住沙尘刮”,对比误断句“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以为“遮不住沙尘刮”指的是短裘遮不住,于是解“揸”为“遮”“遮挡”。全不管冯氏下文【普天乐】“短裘儿、把双膝”之“”(黄按,同捺),正明证汤氏【柳摇金】曲之“揸”当属上读,义当为抓、按解,抓按的是不凑克膝的短裘。宋丁度《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卷五“入声·十二曷”:“捺,乃曷切。《释》云: 以手按物。”《龙龛手鉴》平声卷第二“手部第一·入声”:“捺,奴葛反。手按也。”金韩道昭《五音集韵》卷十四·曷第七:“按: 捺也。”明兰茂《韵略易通》卷之上·四山寒·暖【入】:“捺,手按实也。”诸家捺字之说,与段、王、桂氏等解揸、抯、、义同;冯氏【普天乐】“短裘儿、把双膝”句义与汤氏《柳摇金》之“克膝的短裘揸”正同。
从义模块上讲,上引冯氏【普天乐】亦可资证“青驴紧跨,霜风渐加,克膝的短裘揸”为一块;“不住沙尘刮,空田噪晚鸦,牛背上夕阳西下”为一块。故《汉语大词典》“克膝”“揸”词条下引汤显祖《邯郸记·行田》例,以今之标点法,应为:“青驴紧跨,霜风渐加,克膝的短裘揸。”
附注
[1]第一类《六十种曲》本,主要有:
毛晋(明).胡墨林断句六十种曲.汲古阁刻本.开明书店刻印出版,1935.文学古籍刊行社用开明书店纸型重印,1954.吳晓铃校订;中华书局重印,1958、1982.
中山大学中文系五六级明清传奇校勘小组(整理).邯郸记.北京: 中华书店,1960.
钱南扬点校.汤显祖戏曲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北京: 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
吴秀华校注.汤显祖《邯郸梦记》校注.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李晓、金文京校注.邯郸梦记校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第二类是词谱曲谱本,主要有:
续修四库全书《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沈麐(明)撰.沈自晋(清)重定.广辑词隐先生增定南九宫词谱.影印浙江图书馆藏清初刻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吕士雄(清),杨绪(清),刘璜(清),唐尚信(清)合编.新编南词定律(影印本).∥刘崇德主编.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1册).沈阳: 辽海出版社,2009.
沈自晋(清).南词新谱(影印本).∥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第3辑第3册).台湾: 台湾学生书局,1984.
周祥钰(清),邹金生(清)等辑.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影印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755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叶堂(清)编订.纳书楹邯郸记全谱(影印本).∥刘崇德主编.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4册).沈阳: 辽海出版社,2009.
[3]第三类是比前二类多三句的本子。主要是:
汤显祖(明).新编绣像邯郸记二卷(影印本).∥哈佛燕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合编.哈佛燕京图书馆藏齐如山小说戏曲文献汇刊.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
北京大学图书馆编辑.不登大雅文库珍本戏曲丛刊(影印本).北京: 学苑出版社,2003.
古本戏曲丛刊编刊委员会辑.古本戏曲丛刊(影印本).上海: 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
参考文献
1. 沈沉主编.中国篆刻全集(第4卷).哈尔滨: 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00.
2. 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 中华书局,1999.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浙江310012)
(责任编辑马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