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教学与研究论述:陈德鸿教授专访录*
2017-04-15徐菊清
徐菊清
台湾健行科技大学
翻译教学与研究论述:陈德鸿教授专访录*
徐菊清
台湾健行科技大学
本文是对岭南大学翻译系主任及香港翻译学会会长陈德鸿教授的访谈,笔者与其就翻译教学及研究论述为主题, 分三个部分进行了深入浅出的探讨:1. 翻译教学与学生就业;2. 香港的翻译与翻译史;3. 学术研究范畴与取向。读者不仅可借由此文了解汉语世界中中国香港的翻译活动与发展,更可直接知悉陈教授的教学信念与研究热忱。此外,此访谈内容还可帮助翻译研究者对相关教学、研究议题与教学生涯有更多的了解。
陈德鸿;翻译教学;香港翻译史
在当代翻译学界,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学术圈内,陈德鸿(Leo Tak-Hung Chan)教授的翻译研究论文、专书与编辑书刊是翻译研究与教学课程必列的阅读书目。若论文主题是与汉语世界有关的翻译研究,几乎都会引用其著作。除了经由阅读了解陈教授的翻译研究成果外,读者也有机会在翻译相关主题的教学、演讲与国际研讨会中,当成听众,听其深入浅出、内容丰富的演说。若在课后及会后,能有机会与其交谈,则更敬佩其学术、行政能力、专业素养与教育精神。主访人倍感其和蔼可亲、如沐春风的态度及对后学真诚无私的提携。
陈德鸿教授不仅是现任香港翻译学会会长、中国翻译协会理事会理事和岭南大学翻译系主任,更于2017年获聘于比利时鲁汶大学的翻译研究中心担任讲座教授。除了行政职务,陈教授更创办及主编多种学术期刊和编译系列书籍,包括《现化中文文学学报》、《翻译季刊》(Translation Quarterly)、美国《文学、文化、翻译》及加拿大《翻译、术语与写作》等学术书刊。其更出版多本专书,包括由圣杰罗姆(St. Jerome)出版的《中文翻译小说的读者、阅读及接受》(Readers, Reading and Reception of Translated Fiction in Chinese, 2010),约翰·本杰明(John Benjamins)出版系列翻译研究丛书中的《二十世纪中文翻译理论:模式、议题和争议》(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Translation Theory: Modes, Issues and Debates,2004) 和夏威夷大学出版社的《狐鬼传说:纪昀与十八世纪文人述异》(The Discourse on Foxes and Ghosts: Ji Yun and Eighteenth-century Literati Storytelling, 1998)等。此外,亦有学术论文发表于《哈佛亚洲研究》(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翻译与传译研究》(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Studies)、《译者》(The Translator)、《比较文学研究》(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东方文化》(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等专业学术期刊内。有关其最新及详细的出版文献信息,可参阅陈教授(2017)于岭南大学的官方网页。其优秀的教学经历和丰硕的研究成果,对翻译学、文化研究、语言学习等众多领域影响深远。
此访谈内容主要执行日期为2015年7月9日,主访人事先在访谈前一个月,先整理出数页的访谈题目及议题,在主访人抵达香港进行短期移地研究期间,依约定时间进行超过三小时的访谈。之后,主访人更于2016年2月10日至2月21日在岭南大学进行访问期间,多次利用陈教授行政与教学时间之余,针对访谈内容进行了更深入的说明。经受访者陈教授同意,节删部分与其接受单德兴(2015)教授的访谈录中相似的访谈内容后,将本专访内容浓缩成三大议题:一、翻译教学与学生就业;二、香港的翻译与翻译史;三、学术研究范畴与取向,深入探讨相关议题。读者不仅可藉由此文了解汉语世界中中国香港的翻译活动与发展,更可直接知悉陈教授个人教学信念、研究抱负与热忱志向。此外,此访谈内容不仅让海内外中文读者认识陈教授的翻译教学与研究论述,更对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有意从事翻译的研究者对相关教学、研究议题与教学生涯有更多的了解。
1. 翻译教学与学生就业
徐菊清(以下简称“徐”):可否说明一下贵校(岭南大学)的特色及贵系的课程与学生学习情况?
陈德鸿(以下简称“陈”):如同其他每所大学,当然我们学校也有自己的特色,岭南大学比较强调文化方面的教学,而且学校奉行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所以希望学生的训练是全面性的,故系上学生并不仅仅只是纯粹学会语言之间的转换,也需要对世界周遭发生的事物有所认识。因此,就我们系上的课程设计,除了一些翻译理论与许多实践课程外,也提供不同领域的专业课程,目的就是要让学生成为认识面很广的人。例如,在《法律翻译》课程中也教一些法律的知识;在《商业翻译》课程中也教香港股票买卖、公司经营法规等等。故翻译的训练不单是有实践性,也有知识性,同时更将两者结合,让学生能够应付各种工作的需要,而非成为翻译匠。
徐:以前香港大学的修业期限为三年,但目前香港的大学都是四年吗?三年与四年的学习对学生有何差别?
陈:对,之前香港所有大学的修课时间都是三年,目前皆改成四年。对学生而言,这样会有更多时间在丰富的环境下学习。不同于中学教育,大学教育比较自由,也给学生们提供较多的空间与时间,让学生发掘自己的兴趣,故在大学四年期间,他们可以学会如何多方面运用自己的时间、自由地寻找自己的兴趣。
徐:目前香港所有大学中,只有贵校是属于“博雅教育”系统,请问它会限制了学生修习其他课程吗?专业课程或学分会减少吗?
陈:事实上影响是有的,因为博雅教育强调的是人文素质与通识教育,较不注重专业性,也非以协助学生毕业后找出路为导向。在这种学习环境之下,希望我们的学生能够更加地学会思考、处理人生的各种问题、加强人际关系、适应团体生活、学会与他人合作与相处,而非仅仅学会一种技巧或是生存的技能。
徐:贵系本科大学部有开设翻译理论的专门课程吗?
陈:有的。我们系上有三位老师的专长是理论研究,我是其中之一,故我们轮流教授翻译理论课程。以前我教过翻译理论,从早期的詹姆斯·霍姆斯(James Holmes)、史泰纳(George Steiner),教到现代的德希达(Jacques Derrida)和韦努蒂(Lawrence Venuti)等的理念论述。事实上,理论教学是我们系上课程的一个特色。
徐:学生们是否觉得理论很难理解?
陈:我们通常会用比较简单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说明与解释,并且是有选择性地教授某些理论的。例如,翻译学中的“目的论”(Skopos Theory) 是学生可以接受的。
徐:有选用您与张南峰教授编写的《西方翻译理论精选》一书当作基本教材吗?
陈:我们有教授该书中一些理论与学派,但并不完全以那本书为主要授课内容,我们有用各种理论的原文材料来授课。
徐:系上学生须修选几门理论课程?
陈:我们翻译系有两门必修的理论课,一门是叫“翻译学概论”(Introduction to Translation Studies),另一门是“当代翻译理论”(Contemporary Translation Theory)。针对课程内容,我们选用多本文集为教学材料,例如解构理论(deconstruction)、(后)现代理论((post-)modernism)与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m)的翻译观等内容都纳入教学课程中。个人认为学生需要习得一些理论的基础、架构与概念。
徐:除了翻译理论课程外,还有您上述许多不同领域与学科的翻译等,贵系学生都要涉猎的话,那学生的毕业学分要很多吗?一门课大概是多少个学分?
陈:我刚才说到各科都有很多知识要学,那些内容都纳入同一门的翻译实践课程内。老师在课堂上教的并非仅仅是翻译,学生们也并非不停地做翻译习作。例如,在“法律翻译”课程中,有一半的课堂时间教师会教香港的法律、内地的法律和其他相关法律的专业知识。当然,这些法律知识与主修法律的学生所学的内容不尽相同,可能没有那么深入,但却是一位翻译人员必须具备的基本专业知识。简单地说,从事法律翻译工作,译者就须懂香港的法律,也应该知道普通法系与大陆法系有何区别。
徐:您觉得翻译者与翻译评论家会有冲突吗?早期翻译研究论述,大都以评论译文翻译优劣为主,以规范性的理论探讨分析译作,然而,翻译实践家、翻译评论家和翻译研究者检视与分析译文的角度却有所不同。就此议题,您认为对一位有意主修翻译之人,有何看法与建议?
陈:这里有两套标准,我们教学生时,基本上只要他们的译文具有正确文法和行文流畅,内容没有遗漏,即可视为好的译文。至于你所说的“更高层次”的译文,如同评论家所谓的选词优劣,初阶年级学生或许较难达到。针对我们系上本科生的教学,重点并非以训练专业的翻译人才为主要目标。这是有别于许多其他地方,专门训练学生以应付正式场合的产业传译,或翻译商业文件、法律文案等,那些是训练专业翻译者的课程。
徐:香港是中英双语并用的社会地区,可否就翻译系毕业生的工作出路与就业情况加以说明?
陈:在就业方面,学生都很容易找到工作。事实上,全部学生都可以在毕业后大概一个月内找到工作。
徐:大部分毕业生从事何种行业?从事与翻译相关工作的人多吗?
陈:真正从事翻译工作的人数不多,通常都不超过百分之十,大部分都不是做翻译的。香港对专业译者的需求量不大,若有人每天有九个小时的翻译工作量,方可视为一位专业翻译人员。基本上,所有大学毕业生的中英文都已具有相当的程度,也可以着手简单的翻译工作。此外,每份工作可能或多或少都包含着翻译,所以一般公司没有特别需要请一些人单一执行翻译工作。
徐:就教学目的而言,贵校翻译系设立宗旨与目标为何?
陈:如上所述,我们翻译系的课程并非仅仅以训练翻译人才为宗旨,我们四五个目标中的一个是训练翻译和传译人才,其他目标则是针对香港社会需求,训练一些双语人才,让他们能在各行各业中发挥功能。毕业生可以从事行政、公关、教师、推广、服务等各类工作。只要他们双语能力够强,就能胜任。
徐:一般而言,每一个学校与系所都有其特色,就香港有建立翻译学系的学校中,包括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理工大学、岭南大学、香港城市大学、香港浸会大学等等,请问不同学校,同系所名称中所建构的课程内容会有雷同或各有特色吗?
陈:基础课程如语言、商业、文学、法律翻译等是类似的。但由于岭南是一所博雅教育大学,我们强调跨语际的文化翻译(translating cultures),就如双语网络文化(bilingual cyber culture)、特定文类的双语研究(bilingual studies of genres)(包括诗、小说、散文、戏剧等)都有教授。
徐:课程设计有没有将“英翻中”或“中翻英”各自为课程名称与分别授课?
陈:没有,一门课通常都包括二者。之前,曾有内地访问学者来作课堂观察,也觉得香港的课程很独特;他们通常只教单向的翻译。其实在香港,“双向翻译”是个特色,翻译活动几乎都是双向,少有单向的工作,换句话说,译者一定要能够同时具备“中翻英”和“英翻中”的能力,故在教学上,我们亦同时着重于中翻英与英翻中的双向训练。
徐:由于香港本身是多语言的社会,是否几乎每一个知识分子或多或少都具备翻译的基本能力?
陈:一般民众的英文的能力并不高,但一般中学毕业生的中英文程度虽然不算很高,但基本语言能力是有的。如我们于课堂以英语授课,他们是听得懂的,只是要从事中英翻译,还是要有适当的训练。
徐:基本上在大学授课,教师须为学生做一些“选材翻译”的抉择,请问针对“选材翻译”议题,您的看法如何?
陈:在某些课程中,特别是中英传译(interpreting),教师须更新其授课教材,差不多每年都要改,主要是配合着社会上发生及讨论的一些议题进行选材翻译;他们也有可能选择一些比较热门的话题来教。因此,教授传译的老师要持续寻找新材料。但是,就文学翻译而言,选材可能变化不大。大体而论,近代或现代的作品是翻译的主要选材,有些重要作品有可能会重复选用。例如,一些名家的演讲,如美国总统的演讲,会重复地被选用,故选材的改变较慢。
徐:针对翻译行为的教学问题,有些学者曾指出,“初阶的翻译”可以教,但“高阶的翻译”得视个人语文造诣,就文学翻译或非文学翻译教学议题上,您个人对“翻译训练”教育的看法为何?要如何培养各种翻译人才?
陈:我个人觉得,任何等级的翻译或各种水平的翻译都可以教。但是老师可能觉得初级的翻译会好教一点,主因是一般学生在中学时期尚未学过如何翻译,直到进了大学,他们才开始接触翻译;没有背景的学生可能比较好教些。而且,听我们的学生说,他们从翻译课程中,确实能真正地学到翻译的知识,也学会如何掌握一些翻译技巧。此外,还能提高自我反省和反思的能力,知道什么是不佳的翻译,也懂得找资料,特别是当他们面对不懂如何翻译的字句时,他们能使用各种方法,做到最佳的翻译。易言之,虽然有些学生是在完全不懂何谓“翻译”的情况下,选择主修翻译,但借由课程教学与学习过程,他们真正地学到了翻译。
徐:如您所言,上课老师除了传授学生方法,以提升其翻译技巧外,也引导学生自我的领悟能力。
陈:在很短的时间内促使学生掌握翻译方法,个人觉得这是身为教师理应发挥的功能之一,而且翻译课程的设计主要是以能在短期内促进学生的翻译能力为目标的。例如,一位中文与英文能力都很强的人,若他长期自学并着手翻译,他的翻译能力亦可提高,只是他可能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方能达到此一目标。主因可能是很多观念上的执着,又或者他并没有掌握好两个不同文化产生的问题。就如同先前所探讨的“初阶翻译”与“高阶翻译”的教学问题,“初阶翻译”可指一般基础程度的翻译训练,但“高阶翻译”,除了得视个人语文造诣外,更涉及了很多层面的知识问题。此外,就更高层次的翻译能力是否可以教授的问题,我想以我们的“一对一”教学方式为例,加以说明。我们的本科生在他们毕业前一年,须选读一门六个学分的“长篇翻译”,那是我们系上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它可视为一门独特的“高阶翻译”课程,系上每一位学生须选本系所内的一位教师为指导老师,老师与学生以单独见面方式进行教学,两人一起讨论文本语料,学生的问题无分大小,皆可提出与教师讨论。
2. 香港的翻译与翻译史
徐:进入本世纪以来,香港好像特别强调翻译史研究,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的王宏志主任也写了很多与此相关的文章。你担任香港翻译学会会长多年,可否就此议题简述香港翻译发展情形?
陈:大约民国时期或更早,个别人士与当权者有着不同见解时,就常往返或移居香港,到了战后,来此地的人数更是骤增。
徐:那个时候的香港受英国殖民统治,当时社会的民风比较西化,对此也影响移民与居住者吗?
陈:长久以来,人们可以自由出入香港,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移居香港。众多香港的名作家或文人也都是来自内地,暂居或长住香港,如萧红、张爱玲等便是。
徐:有些文人来到了香港后,除了发表其书写的作品外,有些也从事翻译工作。在研究翻译史中,我发现无论是英译中或中译英,香港是个主要基地,且早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即已开始,由美国在经济上援助美国新闻处,藉由当时的今日出版社,大量出版中译英美文学作品。虽然也有数部英译中文作品,但数量却是相当地少,寥若晨星,绝大部分以美国文学中译为主,而许多译者皆是著名的文人。
陈:是的,张爱玲就是其中一位,他们的文笔本来就很好,以前到底有多少这类人从事翻译工作,我不太清楚,但确实有文人作家协助美国新闻处中译英美文学。其中,张爱玲当年翻译的《老人与海》确实可视为代表作品。
徐:据我所知,那时翻译的薪水很高,特别是美国支持的翻译计划,可以说明因由吗?
陈:主因是在冷战(1947—1991)初期,美国旨在宣传自由的价值、个人主义,而在美国文学里确实体现了这些观念。像是《老人与海》、《哈克(又名顽童)历险记》等多本译著,都是通过当时在香港的美国新闻处资助翻译与出版的。
徐:为何美国机构选择中国香港,并在此设立新闻处及出版中心,而非中国澳门或其他地区呢?有何特殊理由吗?
陈:香港较好地保留了中国文化传统。澳门那时候也处于葡萄牙的殖民统治,无论政治、语言等都是问题,在执行技术面也有其相对的难度。
徐:香港那时候也还是受英国的殖民统治,除了“英语文”为共同使用语言因素外,是否有其他考虑?
陈:当时英美两国像兄弟般,美国通过英国的殖民统治做宣传之事较容易做得到。相较之下,要通过澳门做同样的出版工作,可就没有那么顺利,当中有外交、政治的因素。当时西方文学翻译即是以英美文学(Anglo-American literature)为主,葡萄牙与非英语的欧洲国家文学,则可归为欧洲文学。
徐:当时的美国在经济上支持翻译,就翻译选材和翻译人才的筛选如何取决?
陈:我觉得它是资助整个计划的赞助者。当然,有些中国作家也翻译自己的作品,只不过,为一般出版社做翻译的薪酬不高。当时许多译者几乎都参与了美国的翻译计划。很可惜,当时那些人很多都离世了,要不然可以问一下实况。香港翻译学会的荣誉顾问赖恬昌先生,很多时候谈到当年新闻处那里的老朋友,也会提到一些译者的往事。
徐:我很好奇,参与美国西方文学翻译计划有很多译者,而那些译者是由谁去找的?
陈:在那个计划中,有些中心人物如宋淇,不知道有没有扮演过联络者的角色。宋淇跟张爱玲的关系非常好,张爱玲过世后,其所有东西都给了宋淇的儿子——宋以朗,他把一些手稿整理后也陆陆续续出了一些热卖书籍。顺便一提,我在80年代念翻译的时候,宋淇是我老师,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办了一个翻译文凭课程。当老师的都跟宋淇谙熟,余光中即是其中之一。余光中也曾为今日世界出版社翻译。他们几位相互熟识的友人都参与了美国文学的中译。
徐:许多文献呈述,当时美国的西方文学翻译计划的预算金额似乎很高,所提供的稿费也丰厚,同样地,翻译费用也非常高。当初有参与翻译的刘绍铭教授,在接受我的访问时也确认,当初参与美国西方文学翻译计划的翻译稿费甚优。
陈:参与翻译的那些人中,有些有美国背景。其中一位是乔志高,他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华人,那系列丛书中的《大亨小传》即是他翻译的。
徐:请问香港的翻译出版品会将译者的名字完整呈现吗?译者的版权是一次性或连续性,译者可否决定最终译文修改或变更?
陈:我不太确定以前的情况。现在当然都有,一般跟着国际规矩,译者的地位得到承认。
徐:台湾有些译文删减决定权还是在出版商,我曾经访问一位译者,她翻译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一书,原本中文翻译多达300多页,可是出版社为了节省出版篇幅页数,在未经其同意下,大量删减其译文,但译者仍以其真名呈现。原译者很不能接受,亦不认同编译的最后译文,认为那不是其译著,却也无可奈何。
陈:那也没办法,出版社也要面对实际与现实因素,不仅仅是商业考虑,可能也有其他层面的考虑。有时他们受限于出版预算,若多印了几十页可能就超过预算,影响收益。但也有些具名气的译者对其译文有所坚持,出版商就须与译者衡量与沟通。
徐:当代香港翻译的主要文类为何?翻译活动现象发展情况如何?
陈:说实在,在香港愈来愈少人在翻译小说了。读者都看内地和台湾的翻译。以前还有金圣华和李成仔等人从事小说翻译,但现在几乎都没人从事这种翻译工作了,就连大学教翻译的老师,也是多做研究,少有翻译。
徐:在香港的翻译著作和在台湾一样,没有列入学术荣誉(credit)出版品吗?
陈:大都没有。在香港,翻译英美文学的辉煌时期,大概已经过去了吧。在中译英方面,《译丛》(Renditions)翻译期刊则仍然持续出版。
徐:是的,《译丛》在中国文学英译的翻译活动中,占有一个重要的历史地位。无论中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汉语文学的英译,很多篇都是借由《译丛》介绍给英文读者。
陈:主要是《译丛》有着不同功能,它可以扮演一个推广的角色,以弘扬“中国文化”为主要目的,协助中国文化“走出去”,让西方读者认识中国文化。据我所知,当初《译丛》是由某银行支持创办与发行的。
徐:那就如同台湾的蒋经国基金会也曾提供经济赞助香港中文大学的翻译中心。《译丛》的出刊主要以英文译介中文,自1973年秋季首刊出版至今,翻译多种文类,时间横跨古今,从古典文学到当代的现代中文文学,综括所有关于中国世界的文学与艺术作品。
陈:《译丛》选译的中国古代文学、现代作品皆有。特别是当代文学译得非常多,许多名作家如刘索拉、韩少功等人的作品,一早便有英译。此丛刊的出版也可说是加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输出。
徐:就中文文学的翻译出版品中,《译丛》据有一个特殊代表地位,特别是在选材上,有承先启后的学术声誉。例如,针对台湾特有的乡土文学的译介,首篇即是于《译丛》内刊登。
陈:是的,《译丛》在香港翻译史的地位,毋庸置疑。
徐:回到现在,您认为香港的社会、政治、生活环境对翻译活动影响甚大吗?
陈:香港的社会条件很适合做翻译,因为它是个双语社会。以日常生活为例,你看到的路牌、车站等都用上中英两种语文。也因为如此便捷,许多外国人都喜欢来香港居住及工作。此外,有些店名甚至以英文为主。除此之外,在问路时也可以说英语。连出租车司机都懂一点点英语。至于未来,我觉得将来香港的地位会变,主因是内地人才众多,南移以后,也会对香港的翻译活动产生影响。
徐:是的,目前外文中译的市场几乎都由中国内地翻译,除了费用较低外,成果也可接受。
陈:而且,内地的竞争很激烈,一般人民深信若要成功就须努力。
3. 学术研究范畴与取向
徐:我发现您本身不只是翻译实践家与研究者,您也知晓许多不同的语言,包括中文、英文、日文、法文等多种语言。可否就自己的语言兴趣及研究领域加以说明?
陈:在美国念文科的博士一般要懂四个语言。除了中文及英文外,我选了日文与法文。法文我已经丢了很多年,我没有放弃日文,多年来也探讨一些中日关系的研究议题。
徐:据我所知,您扩大及延续研究领域,现在主要研究之一是着重于日本跟中国的关系且涉及翻译活动?
陈:我个人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课题,我想探讨的是英语的全球化如何影响东亚地区,尤其是中国与日本。
徐:它的视野可大可小,也很具争议性,不是吗?
陈:近年来有些国际翻译研讨会就是以此为主要主题,针对世界各地面对英语全球化时,如何借由翻译来保存自己的语言。葡萄牙在此方面的研究做了很多,本内特(Karen Bennett)就是代表人物。我往后一段时间应会着重进行与此相关的研究与论述。为何我要扩及日文呢?目前大部分所做的翻译研究都以中英二种语文为主。然而,若讨论翻译,却只局限于此,视野就相对地窄。中文、英文和日文属三个不同的语言系统,分别是孤立语(isolating language)、屈折语(inf l ectional language)和黏着语(agglutinative language)。
徐:所以您的中日研究也包括多语之间的翻译行为与活动,除了语言,也包括文学?
陈:事实上我自己看得最多的译本,是日本文学的中、英翻译,而非英美文学的中译。翻译能让我更了解和认识日本文化。因为能完全掌握英文的关系,我并无需要看中译的英文作品。反之,我通过日文作品的翻译而习得某些看法与观点。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以往翻译研究与理论中,一大缺失是“以欧洲为中心”(Eurocentrism)的论述观点,我们实在较少关心其他语种之间的翻译。
徐:这在学术界是事实,也确实值得省思。其实,就汉语世界而言,我们也有自己的翻译思维与论述,相信其他国家或语言也有其特有语文翻译的见解。
陈:很多涉及非欧洲语言(如非洲语言)的翻译研究文献中,作者关注的是这些语言与英语之间的转换关系。但是,我认为,研究须突破这个框架,许多翻译学者如蒂莫志科(Maria Tymoczko)、赫曼斯(Theo Hermans)等都强调必须冲破以欧洲为中心的翻译研究理论。在中文翻译学术界中,张佩瑶曾就此提出她的看法与许多精辟的观察论证。然而,我不想只探讨汉英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问题,我觉得中日的翻译关系展示了完全不同的格局。我写了一篇有关日本译者竹内好翻译鲁迅《狂人日记》的文章(Chan, 2016),内容不单单探讨竹内好如何把鲁迅的《狂人日记》“日本化”,也论述了数百年来中日的翻译关系。
徐:鲁迅的翻译理论主要强调“直译”、“求信”和“达旨”,其译文有时较难理解。另外,由于他本身是留学日本,相对地,多少也受到日本影响。
陈:你也知道近年来中日外交是热门话题,二者的关系也是很值得研究的。中日两国一衣带水,以前日本的知识分子能看懂中文,而不需要翻译,许多中国学生也到日本留学。后来,日本比中国强盛,却反过来欺压中国。19世纪末,日本将自己视为欧洲的一分子,瞧不起其他东方民族。如今,中国国力日益壮大。这种种转折和冲击,事实上也通过翻译反映出来。另一方面,中日之间具体的情况,西方翻译理论也难以解释。直到16世纪,日本并没有如我们今日一般所理解的翻译活动。日本学人不用翻译中国的文字,因为他们能看得懂中文;另一方面,中国也不需要“翻译”日本。曾有学者如亚伦(Joseph Allen)就说过,翻译在西方非常重要,但在东方没有同等地位。
徐:日文中也有汉字。之前我在英美两国念书时,有时与来自日、韩不同国家的同学在一起,当彼此之间以英语沟通产生困难时,有时会请他们以中文字(汉字)书写,当成沟通文字。那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陈:我最近一篇文章谈到“英语作为共通语”(English as lingua franca)(Chan, 2013),讨论的就是这个议题。事实上,一些学者如酒井直树(Naoki Sakai)曾探究过,为什么在日本翻译是个现代的观念。以前中国和日本并没有狭义上的翻译关系,日本人以“训读”的方式看中文,西方的翻译的观念是较晚才得以输入。此外,中国人以前自视为中心,也不重视翻译活动,轻忽他国文化。虽然“语文的转换”这个观念并非在东方完全没有,但翻译的运作情况是迥然不同的。因此,我认为,从历史的角度看,在东亚圈内“改编”(adaptation)一直比较受到重视。在日本,中国的古典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曾改写成多种不同版本,都是编译本,这种行为是颇能在东方翻译理论中发扬光大的。
徐:在英美国家中,从事或进行翻译研究的人,并非人人都有翻译实践的经历,但在大陆与台湾似乎认为那是需要,请问香港学术界对此论点的看法?
陈:当然,有人甚至说没有翻译实践的人,就没有做翻译研究的条件,即是说,要从事翻译研究,本身一定要具有翻译能力。不过要留意的是,“翻译研究”并不等同于“文本研究”或“文本比较”。翻译研究是多方面的,近年来有强调采用社会学的研究途径,而且现今的研究范畴也越做越大,已经跨越语文、语际、文本的论述。
徐:当代翻译研究可视为跨文化研究,也结合应用很多社会学或其他领域的理论于翻译研究中。而且,研究也并不局限于文本,也可以人、社会、政治等多种不同因素为对象,进行研究。
陈:有些研究针对翻译专业,将译者视为一个研究对象,另有将翻译活动看成是社会行动(social activism)的一种。二者可以与文本完全没有关系。由此得之,翻译研究的对象并非一定是文本。
徐:所以就您的论述与看法,从事翻译研究的人,不见得一定是个翻译实践家?
陈:事实上,有些翻译实践者的研究可能做得不太好,反之亦然。当然,二者都成功的也为数不少。然而,翻译实践和翻译研究是两种不尽相同的活动。若想二者兼顾,则需多加努力。
徐:所以贵系在聘用教师或在教授学生翻译时,有无分别要求?
陈:在筛选申请人时,希望应聘者是全能的,不仅能翻译,也能教解理论,中文与英文皆佳。但同时具备此三种能力者,屈指可数。不过,我们聘任一位助理教授时,比较看重其研究能力,因为将来在晋升时,他的研究成果是要达标的。此外,助理教授的授课时数每周仅7.5个小时,其余时间则须花在研究上。学术出版品非常重要。
后记
在此,主访人利用本文表达对陈德鸿教授的感激,除了万分感谢他长期以来对我学术上的协助与支持外,更谢谢他花费很多时间接受此访问,访后更进一步针对录音文字成果多次地校阅及增加内容深度。不同于其他学者,仅以学术成果协助及影响他人,陈德鸿教授对于后学的扶助及提携更是不遗余力,极力协助,毫无保留。经由与陈教授直接面对面的访谈及多次电邮请教,其不仅提供精辟见解及建议,更多次给予后学实质的学术知识及支持,主访人深感受益匪浅。
Chan, T. H. (2013). Under the shadow of three lingua francae: repositioning translation in East Asia. Journal of Asia-Pacif i c Translation and Intercultural Studies, 1(1), 12-27.
Chan, T. H. (2016). Japanization and the Chinese “Madman”: triangulating Takeuchi Yoshimi’s philosophy of translation. Translation Studies, 9(1), 1-16.
陈德鸿. (2017). 香港岭南大学翻译系陈德鸿主任的官方网页英文简介与学术出版著作.检索于2017年05月28日,检索自https://www.ln.edu.hk/tran/staff_detail.php?id=2&type=publications.
单德兴. (2015). 翻译面面观:陈德鸿教授访谈录. 编译论丛,8(3) ,175-199.
* 本文为台湾“文学翻译过程中诗学的制约II”(计划编号为MOST 105-2410-H-231-004)的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 蒋剑峰)
徐菊清,伦敦大学博士、台湾健行科技大学应用外语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英/中翻译研究、中西翻译理论、(当代)译史研究、翻译语料库、计算机辅助翻译、叙述性翻译、 英/中口笔译、跨文化研究。
作者电子邮箱:sunsterhs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