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同名人》中嵌入《外套》的叙事策略及其重要作用
2017-04-14朱荣华
于 丽,朱荣华
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徐州,221116
论《同名人》中嵌入《外套》的叙事策略及其重要作用
于 丽,朱荣华
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徐州,221116
裘帕·拉希莉的长篇小说《同名人》书写了一个美国印度裔移民家庭在多元文化冲击中所遭遇的身份危机和身份建构过程。《同名人》整部作品中巧妙地嵌入了尼古莱·果戈理的短篇小说《外套》,这种叙事策略十分新颖别致,其重要作用在于:作者借助《外套》推动了《同名人》的情节发展,预示人物命运,同时巧用《外套》揭示《同名人》中复杂的人物身份问题,深化了故事内涵,揭示了小说主题,表达了拉希莉对杂糅身份的接纳和倡导。
《同名人》;《外套》;叙事策略;杂糅身份
1 问题的提出
美国印度裔女作家裘帕·拉希莉是当代流散文学的新星,先后斩获了包括普利策小说奖和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在内的多项奖项,并以其在美国的文学影响力当选为“奥巴马总统艺术与人文委员会委员”。2003年,拉希莉的首部长篇小说《同名人》(TheNamesake)问世,书中以沉静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一个印度家庭两代人在美国背井离乡的故事,书写了移民所面临的文化身份认同的困境。该书出版伊始即获得一致好评并成为畅销书,在《同名人》基础上改编的电影《同名同姓》感人至深,轰动一时,进而促进了小说的流布。
国内外对《同名人》的评论多是在后殖民主义的框架下探讨艾修克一家人在文化冲击中所遇到的身份认同困境,研究视角涵盖了记忆、名字、旅行、异族婚恋、成长主题、跨国主义等,但很少有学者关注《同名人》中的内嵌文本《外套》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JudithCaesar从威廉·詹姆斯经验自我的角度出发,认为《同名人》中的果戈理遭受的不幸与痛苦同《外套》中的阿卡基一样,都源于他们将自我认同为物质自我和社会自我而非真正的自我[1]。SallyDalton-Brown认为果戈理处于印度与美国之间的漂泊状态就像阿卡基的鬼魂处于生与死之间一样,这种中间状态能帮助他们在流离失所的生活中建构强大的自我[2]。学者们的视角各有不同,但尚未有人从《外套》对《同名人》的情节发展、人物命运和主题揭示三方面的作用来研究。因此,本文探讨《同名人》中嵌入《外套》的叙事策略及其重要作用,希图为《同名人》中的身份问题提供新的阐释角度。
2 《同名人》中嵌入《外套》的叙事策略
《同名人》描写了一个印度移民家庭两代人在美国的生活。艾修克是第一代移民的成功代表,他在印度遭遇的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对生命的看法,进而激励他到美国留学,获得大学教师职位,实现了人生价值。艾修克的儿子果戈理是第二代移民的代表,小说主要讲述果戈理因名字和感情而产生的困惑和痛苦。“果戈理”这个名字取自俄国作家尼古莱·果戈理,既不属于印度也不属于美国,因而成为果戈理不快乐的根源。成年后的果戈理试图通过改名字和与三个不同文化背景的女孩发展恋情来确定自己的文化归属,但这些努力最终均以失败告终[3]330。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同名人》的整个叙事中贯穿了另一部小说——俄国作家尼古莱·果戈理(NikolaiGogol)的《外套》(TheOvercoat)。小说第一章中艾修克在看望祖父的旅途中读的小说正是《外套》,借艾修克的视角,读者了解了《外套》的故事梗概。火车发生事故后,艾修克因《外套》的纸团从手中滑落,吸引了救援人员注意,从而死里逃生。随着故事的进展,在儿子果戈理14岁生日时,艾修克将《尼古莱·果戈理短篇小说集》送给了果戈理,并对他说:“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里出来的。”[3]89然而,果戈理因为厌恶自己的名字而拒绝阅读《外套》,直到故事最后,历经父亲离世和感情失败的果戈理终于拿起了《外套》开始阅读[3]330。可以说,《外套》嵌套在《同名人》的整个叙事中,那么拉希莉采用这种叙事策略有何用意呢?因此不得不先了解《外套》的故事内容。
主人公阿卡基是一个安分恭顺的抄写员,抄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没有家人,没有感情,因为懦弱的性格而遭受同事们的嘲笑讥讽。由于天气寒冷,阿卡基被迫买了一件昂贵的新外套,而这件新外套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获得了同事们的重视,被领导邀请到聚会中,他开始关注街上的女人。然而,从聚会回家的途中外套被盗贼抢走,阿卡基向大人物(指官职较高的官员)寻求帮助时却被羞辱,羞愤交加的阿卡基最后得了风寒病而死去。死后,一个长得像阿卡基的幽灵开始出没,专门偷别人的外套,这个幽灵最后被一个警察抓到,而露出面孔的幽灵不是预料中的阿卡基,却变成了当初偷阿卡基外套的那个盗贼[4]462-497。
表面上看,《同名人》与《外套》这两个故事没有任何关系:《外套》中阿卡基的不幸遭遇与拉希莉小说中果戈理的经历之间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外套》这一短篇小说带有19世纪俄国文学的特征,充满了梦幻怪异的魔幻色彩,这与 20世纪印度裔美国人在美国社会中寻求身份的现实主义小说之间也看不出任何关联,这让读者和评论家们感到十分困惑。然而拉希莉曾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我创作《同名人》时把《外套》读了好多遍,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我喜欢他的《外套》不亚于《同名人》中艾修克的程度……如果没有尼古莱·果戈理对我的启发,没有他的名字和作品,《同名人》不可能完成。鉴于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同名人》是从果戈理的《外套》中来的。”[5]因此,拉希莉采用将《外套》嵌入《同名人》的叙事策略一定有重要的意义和作用。
3 《同名人》中嵌入《外套》的重要作用
3.1 推动情节发展,预示人物命运
尼古莱·果戈理的《外套》不仅贯穿《同名人》整部小说,而且多次在小说情节发展的关键处出现,从而推动情节发展。在火车发生翻车事故后,处于火车废墟中的艾修克正是由于《外套》而死里逃生,正是这次重生使艾修克改变了对生命的看法,激励他远走他乡,筑梦美国。在艾修克看来,是《外套》的作者尼古莱·果戈理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而他在美国出生的儿子象征艾修克的第三次生命,因此,他的儿子一出生就以“果戈理”作为小名,随后阴差阳错使“果戈理”从小名变成大名,而《同名人》的很大篇幅都是围绕着果戈理对自己名字的困惑展开的。
此外,拉希莉巧妙地利用《外套》主人公阿卡基的命运预示《同名人》中的人物命运。当艾修克在火车上阅读《外套》时,他为阿卡基没有衣穿,迷失在圣彼得堡宽阔、雪白而多风的大街上的困境而唏嘘不已[3]20,而艾修克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寄寓在美国一个多雪的城市。阿卡基因为没有衣穿而要忍受寒冷的侵蚀,而一年之后的艾修克以及他的妻儿都将长久地承受文化冲击所带来的身份撕裂之痛。《外套》的作者尼古莱·果戈理一生的经历也与艾修克有相同之处。果戈理一生多数时间住在国外,他最成功的作品《死魂灵》也是在旅居国外时完成的[3]102。而艾修克也是在车祸后受到果戈理的激励来到美国留学,继而成为受人尊重的大学教授,成家立业,实现了人生梦想。
《外套》对《同名人》人物命运最明显的预示作用表现在给主人公取名上。当《外套》的主人公被取名为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时,阿卡基“在这当口哭了,扮了个鬼脸,仿佛预先知道他要当九等文官似的”[4]464。“阿卡基”在俄语中意为“鞋子”[4]464,有受人践踏之意,阿卡基的哭象征对自己未来卑微地位和受人凌辱之命运的反抗,然而因为阿卡基逆来顺受的性格进而又以“扮鬼脸”的方式接纳了自己的命运。《同名人》中艾修克给果戈理取名的情节与阿卡基近乎一致,当艾修克第一次唤儿子“果戈理”时,“婴孩转过头来,做出一个极其惊愕的表情,接着打了个呵欠”[3]33。“惊愕”是因为果戈理这个名字既不属于印度也不属于美国,却属于俄国,一个果戈理和他的家人都不曾去过的第三国度。对在美国土生土长的果戈理来说,一个俄国名字听上去更像是一个滑稽可笑的错误。然而果戈理“接着打了个呵欠”,说明他也与阿卡基一样最终接受了自己的名字,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实际上“果戈理”和“阿卡基”这两个名字一样都是作者匠心独运的选择。拉希莉在《同名人》的题记中引用了《外套》中的一句话来证明选择“果戈理”作为名字的必然性:“读者可以明白,事情的趋势不得不如此,给他另外取名字是决计办不到的。”[6]正因为“果戈理”这个名字既不属于印度也不属于美国,却属于遥远的第三国度——俄国,这个名字才巧妙地象征了移民所处的漂泊状态。著名后殖民主义批评家萨尔曼·拉什迪用“第三空间”来描述这种状态,一种“既是A也是B、既不是A也不是B的模糊不清的‘临界’状态”[7]。果戈理无法拥有一个印度名字或美国名字揭示了美国第二代移民从出生时原文化与异质文化就开始发生杂糅,不再独立存在。果戈理在18岁时硬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印度名字——尼基尔(Nikhil),而改完名字两个月之后,果戈理不仅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自己是在一出戏里,演了一对双生子,表面上看来没有分别,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3]119。一个梦寐以求的印度名字不能让果戈理满意,因为“果戈理”这个名字所带来的记忆早已成为他身份的一部分。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果戈理从小接收的美国教育和美国文化已经使他不能再拥有纯粹的印度文化身份,对新名字的不适应实际暗示果戈理仍然无法摆脱文化身份危机。
3.2 深化故事内涵,揭示小说主题
《同名人》毫无疑问是一部关于移民在多元文化冲击下艰难地建构自我身份的小说,而《外套》的象征含义正是与其杂糅身份的主题密切相关。艾修克在火车上所读的《外套》是在印度大学教欧洲文学的祖父送给他的,而艾修克又在果戈理14岁生日时把《外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果戈理。艾修克的祖父、艾修克和果戈理都是印度人,然而奇怪的是,作为他们祖孙传承纽带的《外套》最初是由俄国作家用俄语写成的,祖孙几代人读的是《外套》的英译本。翻译本《外套》语言的杂糅不仅是印度被英国殖民化的历史象征,同时也是艾修克和果戈理在异国他乡所面临的文化杂糅和双重文化身份的象征。
然而,如果继续追问,为何艾修克和果戈理同是美国移民,同样面对文化冲击,一个生活得如鱼得水,另一个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或许从对《外套》故事本身的深入剖析以及艾修克和果戈理对待《外套》的态度中能够寻找到答案。
在《同名人》中,拉希莉引用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的名言:“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中来的。”很多学者认为这是因为《外套》开创了“小人物”主题,体现了果戈理普世的人文关怀,而在笔者看来《外套》本身就是一个关于身份的故事。故事开始时阿卡基只能抄写别人的文件,连改动文件里的几个词他都做不到[4]466。这时的阿卡基没有身份,没有情感,只是别人的复制品。而外套的出现让他受到同事和领导的尊重,甚至让他的生活出现了女性角色。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erNabokov)认为“外套像是阿卡基的情人或者妻子”[8],让阿卡基获得了新的身份,让他成为社会中正常的一员,一个有社会地位甚至有了七情六欲的人。阿卡基从什么人都不是,到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正常的人,到变成一个鬼魂去偷别人的外套,最后成了偷他外套的盗贼。故事最后,作者始终没有明确说明这个鬼魂到底是谁,多重身份的共存给读者留下了更多思考的空间。
正是《外套》中多重身份的共存让具有多重文化身份的移民作家拉希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也正是这种身份的矛盾性吸引了果戈理的父亲艾修克。当艾修克在火车上读《外套》这个故事时,他认为“阿卡基的阴魂时不时地出现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也萦绕在艾修克的灵魂深处,把世上一切不合理却无法避免的现象都昭示了出来”[3]18。拉希莉并没有明确告诉读者“不合理却无法避免的现象”到底是什么,笔者认为艾修克从故事中获得的感悟之一就是现实和身份都是多样的。《外套》这个故事有助于艾修克接纳自己的多重人格和杂糅的文化身份,接纳生活的复杂性。艾修克既是一个有孝心的儿子,每年都回到印度看望家人,同时他也是一个狠心离开家人远赴他乡追逐梦想的人;他既是一个孟加拉人,同时也是两个美国孩子的父亲;他既是一个受人尊重的教授,也是一个被美国主流文化边缘化的外国人。如同阿卡基的多重身份一样,艾修克一个人同时拥有多种面具,并可以在多重身份间找到平衡,切换自如。
而对果戈理来说,多重身份却是他痛苦的来源。当艾修克将《尼古莱·果戈理短篇小说集》作为生日礼物送给14岁的果戈理时,果戈理对这个俄国作家的作品完全不感兴趣,而是继续听他的甲壳虫乐队的音乐[3]84。此后,果戈理无论是改名字还是发展一段感情,他都一心只想建构一个纯粹的美国或印度文化身份。如果说与白人女孩露丝和麦可欣的恋情是果戈理对美国文化身份的尝试建构,那么与同是印度裔移民的毛舒米的婚姻则标志着他对印度文化身份的回归,而这三段感情的失败则表明移民拥有单一文化身份的不可能性,在原文化和异质文化的冲击下,移民注定要拥有双重的文化身份。因此,在果戈理结束了与毛舒米的恋情后,拉希莉让他再次重新踏上了寻找自我之旅。一直到故事的结尾,果戈理的文化身份一直处于不确定的神秘状态,没有定论。
果戈理身份建构的失败源于他从未意识到美国和印度这两种身份早已在他身上杂糅共生,年轻的果戈理还没有能力去辨别、接纳现实的复杂性和身份的多重性,因此他在身份认同之旅中作出的任何二元对立的选择都以失败告终,他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冲击中迷失了自我,饱受灵魂分裂之痛。
拉希莉在自己的自传性文章中谈到她年轻时追求理想主义,只能接受一种文化,因此在她身上一加一等于零。成年后,她意识到多元文化背景虽然不完美但却让自己很富有,一加一最终等于二。两种文化在她身上像是姐妹一样共存,相互了解,有时争吵但也会和解,相互融合在一起[9]。在《同名人》故事的结尾,时隔19年之后,33岁的果戈理终于拿起了当初父亲艾修克送给自己的《外套》开始阅读,在自我认同的道路上,他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接纳生活的复杂性和身份的杂糅性。
3 结 语
尼古莱·果戈理的《外套》不仅推动了《同名人》故事情节的发展,预示人物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作为内嵌文本揭示了《同名人》中人物的杂糅身份问题。在当今以白人文化为主导的美国社会,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下,少数族裔无可避免地会陷入自我身份认同错位的困惑和迷茫中。《同名人》深入地触及到了现代移民的这种生存困境,表达了拉希莉对二元对立文化身份的否定态度以及对杂糅身份的接纳和倡导。《同名人》也寄予了人生关于身份问题的追寻、失落与无奈。身份问题造成的矛盾与挣扎是每个人都逃避不了的,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往往要充当多个角色,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在人生的舞台上表演,有时角色之间的冲突会让人产生撕裂感,在各种身份间寻找平衡是一个永恒的课题。拉希莉通过文本中嵌套文本的叙事策略,将《同名人》置于更广阔的文学历史空间中,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文化底蕴、艺术魅力和现实意义。
[1]Judith Caesar.Gogol's Namesake:Identity and Relationships in Jhumpa Lahiri's The Namesake[J].Atenea,2007(1):103-119
[2]Sally Dalton-Brown.The Freedom of the Inbetween:Gogol's Ghost and Jhumpa Lahiri's Immigrants[J].Forum for Modern Language Studies,2011,47(3):332-344
[3]拉希莉.同名人[M].吴冰青,卢肖慧,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4]果戈理.外套[M].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462-497
[5]A Conversation with Jhumpa Lahiri[EB/OL].[2016-08-22]. http://www.bookbrowse.com/author_interviews/full/index.cfm/author_number/929/Jhumpa-Lahiri
[6]Jhumpa Lahiri.The Namesake[M].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Company,2004:3
[7]黄继刚.爱德华·索雅的空间文化理论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基地,2009:100
[8]Vladimir Nabokov. Lectures on Russian Literature[M].New York:Harcourt Brace,1981:26
[9]Jhumpa Lahiri.My Two Lives[EB/OL].[2016-11-10].http://www.newsweek.com/my-two-li ves-106355
(责任编辑:胡永近)
10.3969/j.issn.1673-2006.2017.01.014
2016-10-13
江苏省研究生教育研究生创新计划“美国印度裔女作家裘帕·拉希莉作品中的身份认同研究”(KYLX16_1304)。
于丽(1989-),女,山东莱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I106.4
A
1673-2006(2017)01-005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