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景
2017-04-14文丨郁达夫子夜黑猫
文丨郁达夫 图|子夜黑猫
江南的冬景
文丨郁达夫 图|子夜黑猫
■“不动笔不读书”,要知道语文老师阅读一篇文章的方法,奥秘就藏在他们的读书笔记之中。这里有他们原始阅读状态的直观呈现,你可尽情地从他们的视野中汲取养分。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
以写北国的冬景开头,概述北方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为后文写江南的冬景做铺垫。
想象力绝佳的比喻,写出晨霜的色泽和质感。
用类比的手法,突显出“明朗”二字作为文眼。
再次借助对比的手法,精准定位他眼中的“江南之冬”。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予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这点来看,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1843—1918)吧,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树”的一首绝句吧?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地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是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着眼于花草,色彩的拿捏点缀如此传神,仿若一位擅长工笔的大师。
从雪莱的诗到洛在格的诗,跨文化的广阔思维,又统一在江南最平常的冬日活动之中,收放自如。
冬雨的背景,加入极具画面感的联想,随性却又讲究的构图,这该是一位精于用墨的国画高手。
由景致到境界,自然天成。
从西方诗歌转入中国古典诗词,诗情与画意巧妙联结,更添一层神韵。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太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做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做Hiking,德国人叫做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吧!
这种晴和、逍遥,不同于北方冬日的肃穆与寂静。再次和“明朗”呼应。
读完之后,也有点蠢蠢欲动了吧。
创作谈:
和之前写的小说一样,这次的故事也是来源于生活。前阵子出了事故,虽然没有什么损失,但其间的心情变化对于我来说十分新鲜,不写下来显得有点可惜。这样一来,写小说成了记录事件和心情的一种方式。非但如此,以第三人称的视角重新回顾已发生的事件,能帮助我更好地认识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我更深入地剖析自己的心理活动。写故事一次又一次地帮我自省。
这次的故事与其他那些的区别在于情节并不曲折,一次简单的事故,发生太过频繁,过程十分平淡,很难引起人们关注。故事重点全在佐伊的心理活动,冲突的关键在于她到底为什么难过,她有没有解决自己内心的阴影。所以这次用了许多零碎重复的语句,模仿主角在手足无措的状态下的心理活动,也尽量用景物描写来衬托主角心情,对于我个人来说是新的尝试。
因为在国外生活的关系,这次故事的背景也在美国,但我尽量淡化了地点给故事带来的影响。这样的一个故事,拿掉地点这个信息,可能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佐伊的反应也并不特殊,她可能是任何一名独自生活了多年的年轻女性,以为自己坚不可摧,人格独立,但仍未能摆脱原生家庭给自己的影响。
高中语文课本会带领大家品味郁达夫笔下故都北平之秋的“清、静、悲凉”。而作为一个南方人,郁达夫对家乡的冬季又会有怎样的感知,他的笔触又会如何细腻地描摹?不难看出,这篇散文具有郁达夫的一贯特色。观察生活细致入微,极其讲究词语的修饰和选用, 笔下的形象活泼而富有生气,自叙式的口吻带出一种强烈的个性色彩,全文洋溢着诗一般的情调。
郁达夫的眼睛最擅长捕捉那些既日常又典型的景物,比如芦花“到冬至而不败”,乌桕树“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小草“根边总带点绿意”,这些江南冬天的花草的确像作者所说的“感不到岁时的肃杀”。然后作者又描写了冬雨和冬雪,在细致描写的基础上,在“明朗”二字的高度概括之下,分别用“迷人”和“美丽”来概括江南冬景的特点。中心显豁,情趣鲜明,感情真切、自然,没有虚饰,这样将江南之冬和暖地、恬静如图画般印在读者的心上。他像是大画家,又像是诗人和哲学家,东西方的诗句信手拈来,与画面、主题自然糅合,又带着一种天然的感伤情调,实为淡中有味的大家手笔。
文丨胡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