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二)
2017-04-14文丨李兰
文丨李兰
【跟兰姐读好书专栏】
《北京法源寺》(二)
文丨李兰
今天咱们接着来聊李敖的《北京法源寺》。
上次我说到这本书给我的最大收获,其实我还没讲呢!因为最重要的事情得放后边儿说——这本小说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本可以让你的思想变得更加深刻的小说。
李敖虽然写小说着实不咋地,但必须得承认的是,他的确是一个很爱思考的读书人。说他是很爱思考的读书人,是因为首先他读了很多书。这在上一篇文章中我已经讲过了,《北京法源寺》里涉及了很多历史文化细节,经李敖娓娓道来,我们仿佛能身临其境。其次,他读书不只是在了解知识,也是在激发自己思考。他将自己穿越到历史的那个节点上,尝试让自己站在故事人物的角度来体会他们当时的困境,揣摩他们当时的心境,从他们的角度来辨别善恶,体会生死。在整本书中李敖借书中人物的对话讨论了五个很深奥的问题。
论题一:什么才是真正的善?
参论选手:法源寺主持佘法师VS康有为
佘法师: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他做出来的看。做出来的是善,我们就与人为善,认为那是善;如果他没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说去行善,就都不算……
康有为:我所了解的善,跟法师不一样。谈到一个人的善,要追问到他本来的心迹,要看他心迹是不是为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内发出,而不是有心为善,有心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质有冲突,善的本质是没有别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于无心为善,更不足道,只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为恶却又转出善果来的,当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谬的事莫过于存心为恶,反而转出善果,这个作恶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颂,这太不公道了……
佘法师: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一个人做出来的看,而不是想出来的、说出来的看。这个标准,也许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观。你口口声声要问一个人本来的心迹,你悬格太高了,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他的心迹又多么复杂,人的心迹,不是那么单纯的,也不是非善即恶的,事实上,它是善恶混合的……所以,我的办法是回过头来,以做出来的做标准,来知人论世、来以实践检验真理……
任何人做出来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废善。至于想去行善、说去行善,那只是一念之善,并没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两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
善必须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
论题二:什么是佛门实质?
参论选手:谭嗣同VS梁启超
谭嗣同:自佛法入中国来,演变得好奇怪,一开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没能真正把握住佛门实质,反倒拼命在形式上做功夫,佛门的大道是无形的,可是自命为佛教信徒的人,却整天把它走得愈来愈有形,盖庙也、念经也、打坐也、法会也、做佛事也……这些动作,其实跟真正的佛心相去甚远了。《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这种“回向”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传到中国,中国人只知出世而不知入世,只走了一半,就以为走完了全程。他们的人生与解脱目标是“涅槃”,以为消极、虚无、生存意志绝灭等,是这种路线的目标,他们全错了。他们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这里只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须“回向”才算……
《北京法源寺》
梁启超:老兄能就佛法大义着眼立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气魄自是不凡。……佛门的真正毛病是,善男信女只知俗谛而不知真谛,结果浑然不识世间心理,又从何转之?从何依之?老兄说他们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体力行,可谓说得一针见血。
谭嗣同:一针见血其实也只是说,要做到一刀见血才是行动。古今志士仁人,在出世以后,无不现身五浊恶世,这正是佛所谓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谓求仁得仁。最后,发为众生流血的大愿,以无我相却救众生而引刀一快、而杀身破家,也是很好的归宿,这才是真正的所谓舍身……
论题三:为什么要蹚“戊戌变法”这摊浑水?
参论选手:大刀王五VS谭嗣同
大刀王五:三哥(指谭嗣同)啊,你是有大学问的,不像咱们哥儿们是老粗,你比我们读书明理,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去见满洲人,要干这种事(指与满人皇帝合作搞戊戌变法)……
谭嗣同:中国民族从远古以来,就处处显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迹……岂止是“当今圣上”,就便是殉节诸烈士自己,他们也无人敢保证他们是“万世一系”的“黄帝子孙”……所以,严格说来,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那种夷狄观念,是根本就弄错了的……中国民族的历史,打来打去,逃不脱是同族相残的历史……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所谓异族!更没有什么真正的夷狄——他们都是中国人!……今天的皇上虽是满洲人,但却是个好人,是个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选出的烂摊子上变法图强,既然找到我们汉人头上,我们应该帮助他。这种帮助,是对大家都好的……
大刀王五:康有为走跟满洲人合作的路,这条路,到底行不行得通……
谭嗣同:如果不是受了康有为影响,如果不是碰到光绪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变法维新的道理,康有为已写得那么头头是道,令人心服;而对变法维新的诚意,光绪皇帝又表现得那么求才若渴,令人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国,无须人头落地,革命总要人头落地的,流谁的血都是中国人的血,总是不好的……我呢,也相信困难重重,希望不高,我心里也正如五爷所预感的,不觉得顺。但是,既然机会是千载难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试一试。如果成功了,成绩归大家;如果失败了,牺牲归自己……
大刀王五:既然你全知道、全感觉到,那你又何必这样用心做一件明知要失败的事?
谭嗣同:搞变法维新,实在没有什么失败可言,所谓失败,只是成功的第一步。成功也许只要两步,那失败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也许需要十步,那失败就成功了十分之一。所以,不要把失败孤立来看,要把失败当成功的一段、成功的前段来看。把失败跟成功连续起来一起看。从另一角度看,你说我在努力做一件失败的事,不错,这件事形式上是一次失败,但以我的底价来说,我的底价就是要做成一次成功的失败。失败应该有两种,一种是失败的失败,一败涂地;一种却是成功的失败,在失败中给成功打下基础,或者完成成功的几分之几。你只注意到我在做一件失败的事,你却没注意到我根本就没想做成功的事,成功需要时间和气候,我正好被安排在前段,我是注定要做先烈的人,不是注定要做元老的人……
论题四:为何一定要为变法而死?
参论选手:谭嗣同VS梁启超
谭嗣同:我是为变法而死,但为变法我也可以不死,不死也有不死的价值和理由,我也相信这种价值、这种理由,所以我赞成你不死,你走。但我为什么要死……现在,改良已走到这样子,我有一种冲动,想用一死来证明给革命党看,给那些从事革命而跟我分道扬镳的朋友看,看,你们是对的,我错了。从今以后,想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我倒在路上,用一死告诉后来的人:不要往这条路上走,此路不通。
梁启超:就算你真的否定改良的路线,肯定革命的路线,那你也不该用死来证明你的否定和肯定,你为什么不去加入、不去革命,为革命贡献一份力量,为什么你要死?
谭嗣同:死就是贡献力量的一种方式,当我发现,风云际会,多少种原因配合在一起,而自己的表现方法竟是一死最好的时候,我就愿意一死……我们都知道中国要救,可是谁也不敢断定改良与革命两条路到底哪一条行得通,或哪一条最近最快,或哪一条损害最小效果最好。这次政变,本质上是一种战场上探路的性质,我们探路,证明了改良之路走不通,我决定陈尸在那里,告诉大家猛回头。告诉所有的中国仁人志士,以谭嗣同为鉴,别再有任何幻觉……我觉得死比生效果大得多。因为死可以血荐。
论题五:可以不死却一定要选择死的意义在哪?
参论选手:可儿长VS桃太郎VS平山周
可儿长:专诸(《史记》刺客列传中很有名的刺客)的母亲……她的死,意义比专诸重得多,专诸是直接对公子光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报答,他只完成了这么一个目的;但他母亲,却不但完成了这个目的,还完成了更高的目的……第一,她为了使儿子完成一个目的,竟然用一死,并且先死,给儿子看,使儿子不再为矛盾所苦,没有牵挂,坚定决心,去完成那个目的。第二,在行动上,她不能同儿子一起去完成这个目的,也不需要她参加,但她一死,为这个目的而先死,虽没参加,等于参加,使她儿子知道行动时一点也不孤单;她的赞同儿子的行为,一点也不是空口叫别人去干,她自己先走一步给儿子看。第三,她儿子去行刺,事实上不一定必死,事成不成未可知,人死不死也未可知,并非没有生的机会,但是这位母亲却先把自己推到毫无余地、毫无侥幸的地步,更显出她精神的崇高。
桃太郎:你说的我认为都成立。另外最令我注意的是这位母亲死的手法,她说得很少……但她也不完全不说话,她告诉专诸,说该为公子光而死,这是个重点,必须交代得清清楚楚,她不交代清楚就死,会使儿子有疑虑。重点交代以后,她就不再用任何拖泥带水的方式、画蛇添足的方式来诀别,来预告,来暗示,而一死了之。她死得真是洒脱之至!我觉得她是大侠客,高不可攀,太高了。
平山周:田光的死,也像专诸的母亲一样,死得很高。第一,士为知己者死,太子丹求他帮忙,他愿意献身救国,可是太老了,行刺计划他答应下来,死的自然该是他本人,他认为理论上他该死。第二,他请荆轲替他,是叫荆轲去玩命,叫朋友到秦国冒险送命,自己却在燕国,他认为说不过去,情谊上他该死。第三,荆轲去行刺,死不死还有待最后确定,但田光自己却先示荆轲以他不等待任何生机,以给荆轲激励,效果上他该死。这三点,他的手法和专诸的母亲都很像。不同的是他告诉荆轲他要自杀,自杀的理由是他故意强调了的,他说他是长者,长者的行为是不容别人怀疑的,太子丹嘱咐他不要向其他人泄漏,他愿一死来配合这一点,这显然是不使荆轲为难……这两个刺客故事,最动人的部分都不在行刺本身,而是两个自杀的老人,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色……“可以不必死,但他却要死”。他们的最大最伟大的品格,就表现在这里。你注意到了吗?他们若不死,并不算错;可是死了,却突然显得更对。他们若不死,并不少什么;可是死了,却突然显得更充实。我的意思,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说清楚,甚至可能还有点矛盾。但我真的感觉到,他们不这样做,并不低;这样做,就更高。不这样做,并不渺小;这样做,就更崇高、伟大。
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就是借由人物对话的方式,在你来我往的议论中,将作者对这些问题的体味和思考都一层层地剥开给读者看。这些人物在侃侃而谈的时候,一方面他们是作者思考的传声筒,另一方面我们会发现,这些人物的语言也还是非常吻合人物本身的身份、地位、性情以及相互关系的。
这些议论,有的是观点不一致的相互辩论,比如“论题一:什么才是真正的善?”“论题四:为何一定要为变法而死?”,这种辩论会从两个截然不同的立场出发去争论一个观点,这个观点往往是难以有一个定论的——立场不同,观点自然会有偏向。所以这里不存在明显的是非、高下区分,作者是通过这种辩论来展示不同角度的思考,从而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
有些议论是观点相互补充、相互支撑、相互参照、相互印证的。比方“论题二:什么是佛门实质?”“论题五:可以不死却一定要选择死的意义在哪?”这种议论过程虽然依据人物塑造的需要,说话的分量有主次,说话的内容有详略,但观点是彼此照应的,每个人的发言都是对该论题的一种充实。
还有一种议论,本质上是一个人的演说,但是为了让这种演说不显得长篇大论,使人感到厌烦和疲倦,就在其中加入了一个负责提问的人。而他适时的提问就可以调整发言者的节奏,并且引出下一段的议论内容。
所以说,一部好的小说,不仅能增加我们的认识,还可以告诉我们一些好用的写作技巧。下次如果同学们想要在记叙文中加入一些升华主题的议论,你们可以从《北京法源寺》里找到一些使议论层层深入、具有错落有致的美感的小窍门。
最后提一个小问题:同学,你在看历史书的时候,会不会对这些生死抉择之类的问题思考得如此深入呢?你会不会也跟其他同学讨论一下你的领悟呢?
所以说,我们看到的那些很牛气的文人有时候并非有什么“天赋异禀”,不过是比我们爱思考,比我们爱阅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