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学者罗忠恕人生史研究的学术意义
2017-04-13汪洪亮
汪 洪 亮
(四川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成都 610066)
蜀中学者罗忠恕人生史研究的学术意义
汪 洪 亮
(四川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成都 610066)
蜀中学者罗忠恕在民国时期四川教育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位置,其人生史研究的学术意义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他是教会大学中国化进程的见证人和参与者,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倡导者和组织者,是20世纪中国政治与社会变革的亲历者和思考者。目前学界对其人生与学术尚无专门研究,需要我们挖掘史料,从事实重建开始,秉承知人论世的思路,梳理其人生脉络及学术观念,把握其行事与时代变动的关系。
罗忠恕;人生史研究;教会大学中国化;东西方文化交流;中国政治与社会变革
罗忠恕(1903-1985),系四川武胜人,在民国四川高等教育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位置。他先后在多所教会学校求学,曾在欧美多国留学和讲学,长期担任华西协合大学(以下简称“华西大学”或“华大”)教授、文学院长(曾兼任教务长)。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后,他调到四川师范学院(现四川师范大学)工作,1977年退休后续聘到四川大学从事外语教学和人口研究。罗忠恕一生的事功与志业,基本上都在四川高校系统。他的学术专业是哲学,但并不以学术成就为后人乐道,其为人所称颂者多在其作为东西方文化交流“使者”的角色。他是民国四川学界著名的“社会活动家”,组织东西文化学社,与爱因斯坦、李约瑟等国际杰出学者皆有往还,与他们在学术及时局等话题上多有互动。目前关于罗忠恕人生与学术的研究近乎阙如,除了一些文史资料对其生平的简单介绍及有关华西大学的著述中偶有提及外,尚无专题论文对其人生和学术进行持平的研究和评价①,这与其曾有的学术身份及社会影响颇不相称。笔者认为,应从事实重建开始,秉承知人论世的思路,梳理其人生脉络及学术观念,把握其行事与时代变动的关系。笔者基于相关资料,不揣谫陋草撰此文,对其人生史研究的学术意义加以简述,为学界深入研究罗忠恕略作铺垫②。
一 教会大学中国化进程的见证人与参与者
民国前期,基督教在华设学遍地开花,办学层次从幼稚园到大学一应俱全,因其“根在外国,权在教会,西人为主,外国方式”而迥异于国内公立学校。随着1920年代国内民族主义高涨,非基督教运动和收回教育权运动兴起,教会大学逐步完成中国化(本土化)而成为中国教育系统下的私立大学。学界既有关于华西大学中国化的研究多关注校长及教授群体,对学生及管理人员的作为陈述不够③。而华西大学中国化进程告诉我们,学生及管理人员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罗忠恕在华西大学中国化进程中,既是见证人,又是参与者,当然也是受益者。他在华大的求学与工作,受益于顺应时代要求的办学变革,也推动了该校的本土化。他后来担任教务长和文学院长,一定程度上参与领导了这个变革。
罗忠恕少年时代即皈依基督。其父罗畏三1905年成为基督教徒,“常以儒家之言,互证耶稣真理”,“每日祈祷读经,终岁不间。时家族中尤为反对,家中亦无一人附从之者”,但罗畏三坚持不懈,“数年后,全家皆皈依基督”[1]26。1912年,罗忠恕进入其父任教的南充教会学校读书,并在英籍教师指导下学习英文,1918年进入教会开办的华英学校(阆中)中学班,次年进入华西中学,三年后免试入读华西大学医科,后从文;1929年考入燕京大学攻读哲学研究生;毕业后重返华大任职,从讲师、教授一直到长年执掌华大文学院。他的这段完整的教会学校学习与工作经历,显然与其父营造的家庭氛围分不开。
罗忠恕在学生时代即对华西大学中国化有所推动。1925年五卅惨案后,四川各界掀起反英及收回利权运动。在此背景下,华大学生黎卓尔、王斌、李保鲁等提出收回华大教育权的要求。是年9月,华大校方被迫发表声明,提出了在政府立案、着重中国文学及历史、稳步增加中国人员在教职员及理事部中的比例等改革方案。这是有案可稽的华大首次涉及到中国化内容的文件,但因没得到教会认可而未能施行。1926年9月5日,万县惨案发生。当时罗忠恕担任华大学生会主席,发起学生参与反英斗争,组织“爱国学生退学团”,学校近半学生、多达160余人退学,校内中国教职工也纷纷罢教,校方被迫做出校长由中国人担任、校董事会成员及教师群体均须过半数为中国籍的承诺[2]60-61。是年11月,华大理事部决定向中国教育行政机关申请立案,次年10月向省教育厅呈文立案、1933年9月正式在教育部立案,华大自此成为受教育部领导的私立大学。顾学稼以华大的收回教育权运动为个案进行考察时指出,这场运动的主要动力是教会学校的爱国学生,其中包括不少基督教徒;他认为,如无退学运动和爱国师生的施压,华西大学立案可能会如圣约翰大学一样推迟[3]327-342。可见,若言退学运动加速了华西大学立案进程,则罗忠恕即为华西大学中国化的推动者。
罗忠恕对华西大学中国化的推动,还表现在他在学院层面和学校层面的运作。1931年5月,张凌高被选举为华大首任华人校长,此后全面推进学校中国化建设,如聘用中国籍人才尤其是本校毕业生,并调整院系,增加中国传统文化课程,将宗教课程由必修改为选修等等。同年,罗忠恕从燕京大学毕业,回华大任教。1934年,在校务长(首任校长)毕启支持下,年仅31岁的罗忠恕取代美国人费尔朴接任文学院院长。他针对华大重医理、轻文科,提出两大改革方针,一是充实文学院,二是多聘中国籍教授,并在张凌高及众多教授的支持下得以实施,仅两年时间就有黄迪、郑德坤、朱少滨、沈嗣庄、姜蕴刚等知名学者来校任教[4]47-48。抗战时期,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齐鲁大学和燕京大学应华大之邀先后来到成都华西坝躲避战乱,华西坝遂有教会五大学,名师云集。罗忠恕邀请陈寅恪、顾颉刚、钱穆等在文学院授课,并成立东西文化学社,中国文化研究所、历史研究部、边疆研究所、经济研究所、教育研究所、中国社会史研究室、国学研究部亦在华大先后成立。由于罗忠恕的苦心经营,文学院成为华大学生最多的院系,至1945年达到500多人,占全校学生总数的40%,华大文科地位不断提升,对医、理学院中文科课程的渗透也显著增强[2]117。华大文学院中国籍教授众多,更加重视对中国传统学问和社会问题的关注,因此华大的精神气质由纯洋化逐渐转变到更接本土的“地气”。
在学校层面,罗忠恕是张凌高推进校制改革、促进华大本土化的得力干将。在教育部立案之前,理事部是华大校内最高决策机关。1931年设立的校务委员会,其任务是处理学校教务和行政事宜,审查各院系及委员会文件,且由校长担任主席,部分替代了此前理事部职能。罗忠恕即为该会委员。后来张凌高为便于议事,召集罗忠恕、刘之介、张孝礼等组成华大设计委员会,每周开会一次,专门讨论学科建设、教师聘任等问题。此外,张凌高还组织校务规划委员会,仍将罗忠恕列入委员,拟定了25年发展规划,确保立案后的华大沿着本土化、专业化的道路前进。罗忠恕还组织了成都大学教师座谈会,“借以打破教会大学与国立大学之间的隔膜”④,这种沟通联系无疑让华大能更好地融入成都本土环境。
在教育部立案成功之后,华大的中国化仍然有诸多事宜需要推进,如优化院系结构、提升教学研究水平,褪其宗教色彩、增其专业属性,调研中国问题、服务中国建设等。在这个进程中,罗忠恕一直是张凌高的得力助手。可见,罗忠恕是华大中国化的推动者与受益者,为华大的转型与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
二 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倡导者和组织者
教会大学的在华存在及其中国化,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结果。罗忠恕的成长与求学经历,也浸染着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印迹。其父罗畏三受基督教教义和儒家思想的双重影响,并且有将这两种文化沟通对比的志向。在此家学渊源影响之下,罗忠恕自小也有中外文化比较之兴趣和交流之志向。他的学术研究,带有典型的“错位”特征:在国内,他主要研究西方哲学;而在国外,则介绍中国传统哲学。在燕大求学时,他的毕业论文是写柏拉图的逻辑思想,第一次出国时在牛津的论文为《荀子论知与德》,回国后翻译《希腊哲学》;第二次出国又继续介绍中国的传统思想。罗忠恕注重会通东西方哲学思想,如其对荀子有关德与知关系的论述,即让西方学者深感兴趣:西方重要哲学家苏格拉底有一个重要的哲学思想——美德即知识。在学术路向选择上,罗忠恕已将自己定位成一位东西文化沟通者。近代中国不少哲学大家,都选择了东西方文化比较,如冯友兰、梁漱溟等。民国年间,中国文科学子在国外求学时,以西方学者感兴趣而自己又比较熟知的国内文化作为研究对象,也是一个较普遍性的选择,如胡适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杨成志的博士论文《罗罗的文字与经典》、吴文藻的博士论文《见于英国舆论与行动中的中国鸦片问题》等。民族学是典型的西学,但杨成志和吴文藻拿博士学位也依然是以中国问题为研究对象的。
罗忠恕的学术成就似并不突出。他天赋应该极高,其燕大硕士论文获得全校文科研究所斐陶斐学会荣誉证书和奖章及文科唯一的金钥匙奖。1931年毕业后,他即在华大担任教学工作,次年与杨质先结婚,而后接连养育子女。1932年,罗忠恕被选为华大文学院秘书会秘书,1934年起一直担任文学院长,还曾兼任哲学系主任、华大教务长,其间他仍坚持担任哲学、心理学、西方哲学史以及柏拉图、康德、亚里士多德等专题课程教学。抗战时期,华西坝教会五大学共享教学设施、共同设置课程和学分,而作为东道主的华大文科负责人的罗忠恕自然会耗费更多时间和精力,再加上组织东西文化学社,可谓忙碌不堪。罗忠恕仅有一本译著《希腊哲学》出版,余仅发表数篇论文,而其长达20多万字的哲学著作《荀子论知与德》并未出版[5]225-226,这应是他投入公共事务的时间与精力过多所致。1949年后,罗忠恕经历多次思想改造,学术研究基本中断。晚年执笔,仍写《孟子心理学思想》、《荀子的唯物主义心理学思想》等类文章。可见,他的学术研究领域并未拓展,尽管其表达的思想已经“与时俱进”。
罗忠恕创立东西文化学社,实乃其两度出国与海外学者交流、筹划的结果。1937年7月,罗忠恕初到牛津,参加世界基督教大会,即讲述孔子的大同思想,并将其与柏拉图的“理想国”进行比较,他还在会上痛斥日本侵略暴行,引起广泛同情;随后他应邀参加法国巴黎召开的国际哲学会[6]89。通过这两次会议,罗忠恕结识了一批西方专家、学者。此后,他还被介绍到瑞士、荷兰、意大利、比利时、希腊等国名校和研究所参观访问。他在各校讲中国文化,介绍中国大学生活,讨论大学教育及各类国际问题,特别是中国抗日战争问题。1939年8月4日,在伦敦国际学生服务社年会上,罗忠恕发表了题为《中国大学教育的过去和现在》的演讲。在牛津大学齐尔门教授和剑桥大学李约瑟教授的协助下,1939年,罗忠恕先后与牛津、剑桥大学达成了加强中英文化学术交流的共识,是为后来成立东西文化学社的前奏。
罗忠恕在牛津学习结束时,曾起草《中西文化合作意见书》,建议西方大学多研究中国文化,中英两国大学可互相交换教师和学生及研究成果。他广泛征求牛津、剑桥等大学教授的意见,并将意见书刊印成册,寄给美、法、德、意、印等国学者,得到回信不下百封,其中包括杜威、罗素、爱因斯坦、泰戈尔、普朗克等泰斗级人物均表支持[7]89。1939年11月底,牛津大学成立英中文化交流合作委员会,并发表《牛津大学教授致中国各大学教授与学者论高等教育之宜改进及哲学教育与人生理想之应特重书》(即《牛津宣言》);次月,剑桥大学也成立同名委员会,李约瑟起草《剑桥大学教授致中国学者及大学教授论中英大学学术合作书》(即《剑桥宣言》)。两宣言均强调欧西文化与中国文化之价值与接触交流之必要,均对“当前欧洲及世界各处之扰乱”表示深为关切,均因二战而提出反省“科学与知识之误用”,对西洋文化应有“检讨的态度”,同时对中国抗战“已历三载”表示敬意。相较而言,牛津大学侧重推动“东西哲学之贯通,及文化之交融”,而剑桥大学则强调推动“学术合作”,“使各民族之知识与传统精神,得有适当之联系”[7]90-93,可见两宣言在学术交流的侧重点上还是有区别的,《剑桥宣言》所涉范围更为宽泛。1940年初,成都华西坝几所教会大学复函牛津、剑桥,对两校来函中“表示中英两国大学应谋文化上密切之联系”的提议“极表赞同”⑤。经过罗忠恕的穿针引线,牛津、剑桥次第成立文化交流机构,中英高校积极互动,为罗忠恕创办东西文化学社奠定了基础。
1940年,罗忠恕回国,续任华大文学院院长。他印制《中国与国外大学学术合作之建议》四处传发,其主张得到钱穆、张东荪、孙科、孔祥熙、蒙文通、倪青原、姜蕴刚、顾颉刚、唐君毅等政学两界人士支持。钱穆曾写《东西文化学社缘起》一文,称:“罗君忠恕游学海外,有心此事,曾于民国二十八年之冬季,两次在英伦牛津、剑桥两大学发表其对东西两大民族应对双方文化各作更进一步之发挥与相互融贯之工作之演讲,颇获彼中有识者之同情,并在牛津、剑桥两大学成立中英学术合作委员会,且发表宣言,赞同此事。此外国际知名学者,如爱因斯坦、杜黑舒、怀特黑、杜威、罗素诸氏,均通函问,愿赞斯举。罗君返国,因发表中国与国外大学学术合作之建议一小册,略道其梗概,同人等对罗君意见甚表赞同,因感有共组学会,共同努力之必要,遂发起一东西文化学社,草拟简章,将本此广征国内同志集力进行。”[8]911942年夏,罗忠恕发起成立东西文化学社,“以推进中西文化合作运动”,并在11月19日召开成立大会,选举负责人员,拟定出版《中西文化》刊物,开展公开演讲、设立图书馆及“我国文化对外所”等[9]。不过,囿于经费,有些设想并未得到实施。
罗忠恕担任东西文化学社社长,其社员多为知名学者。根据《东西文化学社简章》所附“通讯”,其核心成员应有倪青原(金陵大学)、何文俊(华西大学)、钱穆(华西大学)、罗念生(四川大学)、于斌(南京教区驻渝办事处)、王云五(商务印书馆)、唐君毅(中央大学)、冯友兰(西南联合大学)、刘崇鋐(西南联合大学)、朱光潜(武汉大学)、张其昀(浙江大学)等,又邀请外国知名学者艾格斯顿、李约瑟、齐尔门、达兹等加入。为获得官方及各界支持,罗忠恕还聘请孔祥熙、张群、孙科、顾维钧、张嘉璈等为名誉社长,华西坝教会五大学校长及张伯苓、黄季陆、朱经农、郭泰祺、蒋梦麟、何北衡等为名誉社员⑥。
东西文化学社以“联络国内外学者,以客观的批评精神,检讨东西文化之价值,并直接交换思想,共同努力文化之交融及新文化建设”为宗旨。其设定的工作内容有八项:(1)办理定期刊物《东西文化》,刊载国内外学者讨论文化关系及学术的论文;(2)成立东西文化研究所,罗致国内外学者研究问题;(3)设立图书馆;(4)在国外宣传东方文化之精神,并提倡在国外大学设立中国文化及东方学术之学科,在国内则提倡对于西方文化深刻之认识及其精神方面之培养;(5)提倡在国内外大学对于文化学科之重视与研究;(6)设立编译所,互译东西各文,并编译文化用书;(7)与各国学术机关合作出版;(8)举办文化问题及学术思想有关之公开讲说及讨论会。其中第2、3、6、7项“依经济情形次第举办”,并寻求合作;第4、5项“仅为精神之提倡,及利用各种机会实现之”⑦。但据现有资料反映的情况来看,除了第8项运作较好外,其他似少有真正落实者。
东西文化学社成立后,罗忠恕首开“文学与大学教育”讲座,此后多场学术讲座次第举行。在当时硝烟弥漫的中国,抗战大后方依然有着浓郁的学术氛围。仅1942年春夏之间,罗忠恕利用东西文化学社邀请了近10位学者。国内学者林语堂、张东荪、冯汉骥、梁漱溟、陈白尘等亦曾在此竞相亮相⑧。大批外国专家学者来此讲学,如牛津大学教授托德斯、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印度加尔各答大学教授甘戈理。其中李约瑟来华演讲次数最多,在1943年5月就演讲12场,涉及生物、化学、中西方科学史等多方面,反响热烈。西方访华团来蓉,常到华西坝访问教会五大学,设在华西坝的东西文化学社亦常被政府作为接待单位。1942年12月,以艾尔文爵士为团长的英国议会访华团一行访问成都,罗忠恕陪同并为其翻译,代表团员卫德波在华大广场向成都各大学同学作题为《战后的问题》的演讲,力主中英长期合作,政治上成立同盟,商业上尤须发展,中英永远为世界和平而努力。同日,学社出面举行茶会招待该团,成都各大学校长及教授、社员40多人,英曼彻斯特报及路透社记者均出席茶话会。此外,澳大利亚首任驻华公使艾格斯顿爵士、波兰驻华大使卡宁吉都曾来蓉演讲[10]191。
在1945年美国旧金山召开联合国筹备会议之前,东西文化学社的社员就在成都组织过几次讨论会,建议在联合国机构内设立专门的国际科学文化组织,并建设国际大学、国际图书馆、国际博物馆,以促进国际文化交流;学社起草了有关联合国文化交流意见书,送交中国代表团,金陵女大校长吴贻芳参加了代表团⑨。后来,联合国宪章确定要设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该组织的前身可上溯到1920年代成立的国际智力合作所和国际教育局;1942年,反法西斯的欧洲国家政府在英格兰召开盟国教育部长会议;根据盟国教育部长会议的提议,1945年11月1-16日,联合国会议决定成立一个以建立真正和平文化为宗旨的组织,37个国家签署了《组织法》,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UNESCO)由此诞生。可见,罗忠恕等人的构想,顺应了战后世界科教文化交流与合作发展的需要。
为筹集活动经费,罗忠恕与孙科、孔祥熙、张群、刘文辉等政界大佬往来颇多。1946年秋,东西文化学社在重庆中英文化协会举行茶话会,约请了苏、英、美、法、比、荷、加、澳诸国大使,国民政府要员孙科、王世杰、邵力子,重庆社员储安平、罗凤超、任叔永、王芸生等参加了茶话会。罗忠恕在会上隆重推介东西文化学社,希望得到国民政府及各国使馆中文化专员的援助与支持,苏联大使馆秘书黄德林以及英、美、比三国大使都相继发言表示赞同⑩。
抗战结束后,因高校复员回迁,学者星散,加上1946年罗忠恕再赴海外,学社因活动减少而逐步停办。在海外,罗忠恕先后在英国、法国、美国、比利时等国考察、讲学,与爱因斯坦、普朗克、罗素等人有联系,最后因李约瑟推荐而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哲学顾问,1948年回国。
三 20世纪中国政治与社会变革的亲历者和思考者
20世纪是中国政权鼎革频繁发生、经济社会转型的变动时期。罗忠恕亲历了清末、民国和新中国时期,其间有奋斗和荣耀,也有挫折和屈辱。他在这个政治与社会变革的变动时代里,既是亲历者,也是反思者。虽然多数学者都秉承学术与政治保持一定距离的理念,但在20世纪却又难以做到。罗忠恕的人生轨迹虽大多是在学校,但校园内外并没有一道隔离墙,时代风云依旧在罗忠恕身上有所折射。追寻他的足迹,可以窥见这个时代部分学者的选择和作为,可以看到20世纪中国历史的很多重要面向,包括政治、宗教、思想与学术等方面。
基督教在20世纪上半期的中国出现了更加注重服务的“社会福音”思潮,更加注重融入当地的“本色化”行动以及从沿海沿江转向内地与边疆的区域转移。教会办学及其本土化历程,实际上呈现出那个时代基督教在中国的命运沉浮。华西大学办学过程中逐步吸入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并服务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抗战时期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联合办学,更是特定时期基督教在西部地区得到重要发展在教育层面的反映。这五个大学都积极参与了当时颇有影响的中华基督教会边疆服务运动,对川康民族地区的医疗卫生、文化教育及生计改良等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民国时期罗忠恕的求学及工作,基本都是在教会教育系统内完成。他从学生时代起就有推动华西大学立案的热情,在其任职、任教于华大,有能力和资源协助校长张凌高推动学校中国化的时候更是不遗余力。他学术天赋本高,但不自限于书斋;虽不以学术见长,却能将学术界人士团结在一起。他成立东西文化学社,使偏居西南的华西坝保持了浓厚的学术交流氛围。这显然也与近代以来中国从“天下”被拉入“世界”以后“西学东渐”的整体文化环境有关:中国在向西方学习以图自强的过程中意识到需要植根于中国的土壤,东西文化需要会通。基督教大学在中国的存在及其中国化的过程,其实也反映了这一需求。
罗忠恕在教会大学的受教与工作,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民族主义者。在华西中学就读时,罗忠恕受五四运动影响,参与组织“永远爱国会”(后改名为“益群协进会”,提出以自由、平等、博爱、互助、牺牲的精神改造社会),并想脱离华西中学而转入石室中学。万县惨案后,罗忠恕组织学生要求学校变革,加速了华大中国化的进程。1937年7月,罗忠恕初次出国即考虑回国参加抗战工作,但与其他同学交换意见后认为出国不易,应按原计划学习,并以中国公民身份在海外学界演讲,反对德、意、日的极权主义政治,宣传中国抗战的意义,倡导“民主政治始合乎基督教教旨”、“基督教应反对侵略战争”,以得到国际同情和支持[11]115。1939年,罗忠恕受邀参加在剑桥大学举行的世界基督教青年大会、在伦敦举行的世界学生救济会青年学生集会以及在巴黎举行的国际哲学会议,并在会议发言中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略野心,宣传中国军民的艰苦抗战,讲述中国大学状况及应对抗战而西迁的情况,呼吁国际社会给予援助。牛津大学教授齐尔门与罗忠恕多次交流,亦宣称中英利益关系一致,英国应帮助中国对日作战,罗忠恕表示赞同。罗忠恕虽在海外,但仍心系国家,发挥个人优势,促进东西文化交流,体现了一个具有民族主义思想的爱国学者本色。
罗忠恕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同样也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也就是说,他关注的对象不仅是中国,有时也是世界的。他赞同英美民主模式,甚至期望中国成为一个基督教国家。1937年,罗忠恕在牛津大学召开的世界基督教大会上发言,称中国儒家的大同思想与基督教天下一家的思想是一致的,并表示在中国没有压迫宗教的事,因为蒋介石夫妇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如果欧美教会能多派教士到中国,则可以将中国变为一个基督教国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儒家大同思想与基督教思想虽有相似之处,但因植根于不同的文化土壤,对家族、社会、国家的认识大相径庭;而且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和群众基础,多种宗教和谐并存的局面早已存在,基督教所企盼的“中华归主”只是一种虚妄的臆想,罗忠恕所期望的欧美多派教士到中国、以将中国变为一个基督教国家的愿景,虽与他的信仰有关,但也是有违中国政府与绝大多数民众愿望的非主流思想。1946年,罗忠恕受英国文化委员会之邀,赴欧考察战后大学教育,他与各校教师举行座谈会,介绍中国国内情况,唤起他们对中国内战的忧虑,他还应英国广播公司邀请,分三次节目演讲战后各国的大学、英国的建设及欧洲各国的情况。1947年,罗忠恕拜会了政治学家拉斯基,探讨世界体制问题;哲学家罗素得知罗忠恕到英,约其聚餐,畅谈二战后国际形势。1948年,罗忠恕在美国史密斯基金会上做了“中国处在十字路口”的讲演,强调苏美合作的需要,以使中国共产党人能与国民党政府一起工作,而不是反对国民政府;他还发表了《与罗素先生论国际现状》,对不同政治经济制度文化能否实现天下一家这一话题展开了讨论。
罗忠恕虽然具有民族主义思想,但并不热衷政治,至少他在年轻时未曾加入过任何党派,对共产主义也缺乏认同。罗忠恕曾讲,其父希望他做一个“忠厚诚实,有益于社会,是有爱国心的人”,对其“灌输儒家及基督教的博爱思想”,鼓励他“成名成家,改变家庭贫困的地位”,不愿其脱离教会学校和参加革命活动。罗忠恕的姐夫严懋昭去法国勤工俭学时加入了共产党,即被罗畏三认为“背叛了基督教”而“甚为不满”。罗忠恕对革命亦无热情,他在自述中讲道:“姐夫也经常与我通信,把许多青年投身于革命中去的英雄事迹告诉我,但却未打动我,而且我下定决心不参加革命。”他还曾向孙科提议,中国驻外国大使馆应设文化参赞,以利于文化交流计划开展,罗自认此提议“并无政治野心”。罗忠恕还要求华大哲史系绝对忠于学术而不谈政治,讲学自由,师生互敬平等,他把政治不干扰学术、学术不掺合政治的理念融入到办学中,认为要检测一个国家是否真正民主,就要看其在学术上是否有真自由[12]7。
即使是作为执政党的国民党,信奉学术自由的罗忠恕也是敬而远之的。他不愿意受到意识形态的束缚,因引进原在四川大学工作的冯汉骥、蒙文通等人,并发表“华大是私立教会大学,不必考虑一个教师是否国民党员”的言论,而受到教育部关注,校长张凌高劝罗忠恕加入国民党以取得当局信任,“少些麻烦”,但罗忠恕宁愿辞去院长职务也不屈从。1941年,罗忠恕引进的燕大老同学李安宅获悉情况,劝罗加入国民党,并做其入党介绍人,罗忠恕才加入了国民党。同年,罗即被选举为候补监察委员,后被家乡武胜县推举为四川省参议员。罗忠恕被动加入国民党,与稍早前李安宅加入国民党的动机相似,只是防止他人谗言以求做事顺利[13]。
加入了国民党的罗忠恕,对国民党的前途及国家的走向也非常关注。1946年国共内战爆发前夕,罗忠恕与金陵大学文学院长倪青原去访问调停过国共纷争的马歇尔。在会见中,马歇尔批评中国知识分子只关心个人自由、不在意一般人民的利益,而当权者既不造福人民、也不了解国际动态,此为中国当前最大的危机,马歇尔还批评蒋介石没有民主作风,很难使中国走上民主政治道路;罗忠恕赞同马歇尔对中国时局的评论。后来,罗忠恕曾把他和马歇尔的谈话转述给张群,并建议张群劝蒋介石下野去国外考察英美的民主政治。罗忠恕曾受邀到英国上议院参加过一次辩论英国对中国外交政策的会议。在辩论中,议员林则认为中国有可能分为南北两部分,北方是共产党的势力范围,南方则是国民党的势力范围,建议英国政府与中国共产党发生外交联系;罗忠恕对林则提出的中国将一分为二的观点并不赞同,他仍然希望国共两党能结束内战、和平解决中国问题。1947年,罗忠恕在剑桥大学与罗素会面,谈到当时欧洲形势和中国问题。罗素表示,中国之所以内战,是和苏美彼此对立相关联的,若美苏都不干涉中国的内政,中国的问题自然就解决了;罗忠恕认同上述观点,并进而指出中国取得八年抗战胜利后应该立即进行战后恢复和经济建设,继续内战是党派不顾及国家利益的结果,他继而抨击国民党贪污腐败,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承担起领导民众推动民主政治和民主生活的责任[14]。
罗忠恕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担任哲学顾问一年,任期满后回国。因考虑到时局问题,他认为四川相对安全,因而婉拒了武汉大学、浙江大学的聘请,也不愿再参加政治活动,故回到华大继续任职,并拒绝重新填写国民党员登记表和加入“民社党”,而是把精力投入到学院建设和举行院系展览、演说竞赛以及文娱活动等集体活动中。1951年,华西大学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正式接办,西南文教部安排罗忠恕到北京人民大学马列主义教研室学习。1952年,罗忠恕被调回华大参加“三反”及思想改造,他主张扩大民主,行政不干涉教学,教师不参与政治。
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罗忠恕被调去南充,担任四川师范学院校部委员及心理学、公共课教研室主任,并兼任四川省心理学会秘书长。1956年,川师迁回成都,罗忠恕在原心理教学工作上又多了一项英语教学。在教学中,他积极探索新的教学方式,精编新的中学心理学教材,加强其实用性,开始由唯心主义向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转变,同时也开始了对马列主义的研究。
在新中国历次政治运动中,罗忠恕作为长期在教会大学工作的基督教徒,曾与国民党要人接触的国民党员,曾两次出国并与众多海外学者过从甚密的学者,很难独善其身。在大鸣大放、反右斗争、上山下乡、双反运动、向党交心以及教学整改一系列思想教育和改造学习中,罗忠恕都按照规定动作一一参与,且多作为被批判和改造的对象。翻开尘封已久的档案,便可以发现,在历次运动中,罗忠恕的交代材料里,对自己是国民党员没有辩解,着笔内容也不多,在如何充当“帝国主义的侵略先锋”上倒是让他颇费笔墨。在那个时代,不少人会采取揭发他人的办法以求自保,但在罗忠恕相关档案中,笔者未发现他主动检举他人的言辞。他认为:“解放前一般知识分子在不同程度都有些反共的言语,只要会改,不再公开反党,解放前的言论似乎可以不必追究。”由于他在历次运动中表现比较温吞,整改小组在给罗忠恕的评语中这样评价他:“阶级观点比较模糊,原则性斗争性差。”1964年,罗忠恕写了一首诗《党,我亲爱的母亲》,诗中对唯心主义哲学完全否定,认为只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才使他的心得以见光明。我们很难判断罗忠恕写这首诗是否出自诚心,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表现在那时算是较为中规中矩的。谢泳指出:“50年代初,所有留下来的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是很复杂的,在强大的压力下,他们有恐惧感,但同时也对新政权存有幻想。他们要求改造自己的思想,不能说没有一点自觉性,但主要还是外在压力。”[15]272罗忠恕的表现,或可作如是观。
罗忠恕1977年在四川师范学院退休后,在成都科技大学成立了外语教研工作室,且被四川大学返聘到外国语编译室任教,后又受聘于四川大学人口研究所,并担任四川师范大学留学生的教学工作。罗忠恕晚年的学术成果主要集中在人口学领域,撰写了《中国人口思想概述》、《学习马寅初新人口论的体会》、《加强人口研究、普及人口教育、注意心理因素》、《怎样提高我国人口质量》、《婚姻、家庭、生儿育女的心理学问题》等论文,他还先后发表了《孟子的心理学思想》、《荀子的唯物主义心理学思想》等心理学论文,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撰写了“孟子”、“荀子”两个词条,并担任了四川心理学会顾问。1980年3月,罗忠恕加入了中国民主促进会,并担任民进四川省委顾问。1985年4月24日,罗忠恕在成都病逝,享年82岁。
罗忠恕的一生基本都在教育战线,其贡献主要在推动东西文化交流。他的成就与局限,既来自他个人的奋斗,也受到时局的牵制。透过他,可以看到20世纪中国政治变革和知识转型中一个读书人的人生履迹和精神世界。通过他丰富的阅历和广泛的交游,我们也可以借此观察那个时代中国教育界和学术界人士为争取更多教育权利、树立中国学术与文化的主体性以及加强东西方学术对话而作出的努力。
注释:
①岱峻发表的《罗忠恕:战时游走欧美的布衣使者》(《粤海风》2013年第2期),介绍了罗忠恕在二战期间游学欧美并与当地学人交往的过程;其著作《风过华西坝——战时教会五大学纪》(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也设立《罗忠恕与东西文化学社》一节,以介绍其事迹。四川大学、华西大学的校史及《成都文史资料选编》、《武胜文史》等地方文史资料对罗忠恕的人生历程及其中外交流方面的成就有所简述。另有一些介绍性文章谈及罗忠恕与东西文化学社的建立以及与李约瑟、爱因斯坦等学人交往的内容。
②本人曾提供本文初稿及有关研究资料,指导研究生蒲菲和本科生胡东东对罗忠恕生平作了初步梳理,研究生郜芳芳也协助整理了部分资料,谨致谢忱。
③目前关于华西大学本土化的研究,大多关注其向中国政府备案、立案的进程,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当属张丽萍的专著《中西合冶:华西协合大学》(巴蜀书社,2013年),全面重构了华西大学“采中补洋”、“中西交汇”、“一炉合冶”的本土化过程。另有秦和平《张凌高与华西协合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和龙伟《教会大学与“地方认知”:基于华西协合大学立案的分析》(《宗教学研究》2009年第1期)。
④参见:罗忠恕《整风运动中的思想总结》,1958年9月,未刊稿。
⑤参见:《华西医科大学校史(1910-1985)》,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92-93页。按该书言其复函以华西坝教会五大学校长名义发布,实际上燕京大学1942年初才在成都复校,故复函单位应不包含燕大。
⑥⑦参见:《东西文化学社简章》,四川省档案馆存:“敌伪政治档案”,卷号9-2-10645,第155页。
[1]罗忠恕.先府君畏三公行述[J].希望月刊,1949,21(9).
[2]《四川大学史稿》编审委员会.四川大学史稿:第4卷 华西协和大学1910-1949[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
[3]顾学稼.华西协和大学的收回教育权运动[C]//中国教会大学史论丛.成都: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
[4]马俊之.华西医科大学校史1910-1985[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
[5]成都市政协文史学习委员会.成都文史资料选编(11):科教文卫卷下:人物荟萃[G].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
[6]罗义蕴,罗耀真.掬水移月:西出蜀道有知音[M].成都:四川教育社出版,2011.
[7]王钱国忠,钟守华.李约瑟大典:上册[M].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
[8]钱穆.东西文化学社缘起[J].旅行杂志,1943,(7).
[9]东西文化学社十九日正式成立[N].燕京新闻,1942-11-21(4).
[10]岱峻.风过华西坝:战时教会五大学纪[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11]杨质先,罗义蕴.积极从事中西文化交流的著名学者罗忠恕[G]//成都文史资料:第28辑.成都:成都出版社,1995.
[12]罗忠恕.学术自由与文化进展[J].观察,1946,1(12).
[13]汪洪亮.李安宅的学术成长与政治纠结——两个版本自传比较阅读札记[J].民族学刊,2016,(1).
[14]罗忠恕.中国的前途[N].大公报,1947-04-24.
[15]谢泳.思想利器:当代中国研究的史料问题[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凌兴珍]
2017-01-30
四川省社会科学规划2014年度重点项目“抗战时期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民族研究”(SC14A021)、四川师范大学校史研究专项课题重点项目“罗忠恕的人生与学术”。
汪洪亮(1976—),男,四川峨眉人,历史学博士,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研究员,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博士后在站研究人员,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边疆学术史及大学校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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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315(2017)04-016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