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漫游者视角解读拉斯柯尔尼科夫
2017-04-13王少婷
王少婷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00)
以漫游者视角解读拉斯柯尔尼科夫
王少婷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00)
《罪与罚》中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典型的漫游者。就空间层面而言,他在彼得堡漫游;就精神层面而言,他因为受到西方传入的功利主义、拿破仑主义、虚无主义思想的影响而丧失信仰,并且因此犯罪,受罚后重新皈依东正教信仰。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漫游者兼具时代特色和精神内涵,表现出对自由和真理的不懈追求。
拉斯柯尔尼科夫;漫游;空间;精神
漫游是俄罗斯文学传统之一,从壮士歌里的圣山壮士开始,俄罗斯文学中就不乏漫游者,他们还存在于俄罗斯民间故事中。从16世纪开始民间文学中的漫游者演变为云游者,他们是在宗教改革后坚持旧教义的虔信者。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也有一系列漫游者——奥涅金、毕巧林、奥勃洛摩夫、安德烈、皮埃尔、列文、乞乞科夫、《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中的七个农民以及《着魔的流浪人》中的主人公伊万·弗利亚金,他们共同构成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漫游者形象系列。20世纪俄罗斯文学继承了漫游这一传统,高尔基的小说中有很多流浪者,《切文古尔镇》中的主人公萨沙·德瓦诺夫和戈片金、《一个人的遭遇》中的安德烈·索多洛夫都是漫游者,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小说《春草国》讲述了农民漫游俄罗斯的故事,他们通过漫游不断追寻真理以及生活的意义。
具体而言,俄罗斯文学中的漫游者是指俄罗斯文学作品中居无定所、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的人物,他们往往不满于并且超脱于现世秩序。“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既可以指具体空间上从一个地点走到另一个地点,也可以指在那些二元对立的东西之间摇摆不定,如西方文化和俄罗斯文化、贵族文化和资本主义文化等,它们都可以构成人物漫游的“地域”。因此人物的漫游可以从物理空间上扩展开来,涵盖到文化、精神层面。漫游的目的可以是追求财富,但多数漫游者追求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如真理以及生活的意义。
据此定义,《罪与罚》中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一个漫游者。就空间层面而言,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彼得堡漫游;就精神层面而言,他因为受到由西方传入的功利主义、拿破仑主义、虚无主义思想的影响而丧失信仰,并因此犯罪,受罚后重新皈依东正教信仰。国内外学者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一人物的研究已非常丰富:列昂尼德·格罗斯曼详细分析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与彼得堡的关系[1]102。康斯坦丁·莫丘斯基[2]和爱德华·瓦修列克[3]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精神斗争有深入研究。伊弗宁对主人公犯罪前所遭遇的几次情节突变及其影响做了深入分析[4]。约瑟夫·弗兰克则具体说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罪与罚》时的社会文化背景[5]109-110。这些研究有助于理解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地域和文化层面的漫游。国内学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研究也日渐深入,对《罪与罚》的研究集中在艺术特色、伦理叙事、心理描写、人物形象、梦境等方面。其中刘亚丁在《文化试错的民族寓言:〈罪与罚〉的一种解读》一文中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由西方“拿破仑主义”思想回归俄罗斯东正教信仰这一转变过程做了深入分析[6]。而本文拟从漫游者的角度来阐释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人物,分析其在空间和精神层面的漫游。
一、彼得堡的漫游者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漫游主要发生于彼得堡,他在彼得堡的大街、桥梁、酒馆、警察局等地漫游。具体而言,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彼得堡的漫游具有以下功能:
(一)促进情节发展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彼得堡漫游途中,多次偶遇其他人物,这些偶遇对小说情节发展有重要作用。他犯罪前曾与三个人物偶遇,这三次偶遇促使他决定是否实施犯罪计划。在小说第一章第二节,他因为头脑昏沉和口渴进入酒馆,偶遇马尔美拉陀夫,并且他恰好渴望与人们在一起,对马尔美拉陀夫产生了突然的兴趣。这一切偶遇、凑巧使得马尔美拉陀夫向他倾诉了自己以及家庭的悲惨状况,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送其回家,亲眼目睹这一家人的生活状况,有感于此,他再次认为那个犯罪计划应该实施。此外,他之后与索尼娅的相识也源自这次偶遇。
他漫游时还与一个醉酒的姑娘偶遇,并且对其施以援手。这个姑娘的遭遇让他心情沉重,并且幻想了她以后的命运,进而想到他妹妹可能也会落入这种命运,这促使他坚定了犯罪决心。
之后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命运的决定性时刻,他回家途中路过干草市场时偶遇丽扎韦塔,并且无意中获知第二天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一人在家的消息。听到消息后,他感到“他再没有理智的自由,再没有意志,一切都突然确定了”[6]。这相对于之前他放弃犯罪计划这个决定而言是一个突转,而这种情节的突转也是因为主人公漫游途中的偶遇而发生的。这表明他在漫游途中的一系列偶遇对故事情节的发展以及主人公的命运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巴赫金曾指出“这种‘命运的作怪’,命运里的‘突然间’和‘无巧不成书’,恰好构成了小说的全部内容”[7],这一结论同样适用于《罪与罚》这部小说。正如本雅明所言,“在人人都像密谋者的恐怖时期,人人都处于扮演侦探角色的情形中。游荡给人提供了这样做的最好机会。波德莱尔写道,‘一个旁观者在任何地方都是化名微服的王子’”[8]64,拉斯柯尔尼科夫多次扮演过侦探角色:他在酒馆听到大学生和军官的谈话,谈话内容构成其犯罪的诱因之一;他在酒馆偶然听到马尔美拉陀夫对个人身世及家庭情况的自述,为之后与这家人的交往打下基础;他于漫游途中路过干草市场,偶然听到丽扎韦塔和小贩的交谈,提前获知有助于其犯罪实施的消息。拉斯柯尔尼科夫漫游途中作为“侦探”所探听到的消息是促进情节发展的一种重要推力。
伊弗宁详细分析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犯罪前所遇到的几次情节突变及其影响:
(1)小说刚开始拉斯柯尔尼科夫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无法做出决定,这种“试验”导致其对犯罪计划的拒绝。
(2)见到马尔美拉陀夫以及拜访马尔美拉陀夫家之后,又想要实施那个计划。
(3)收到母亲的信,加剧他的紧张感,而且促使他正面决定。
(4)在路上遇到醉酒的女孩逼迫拉斯柯尔尼科夫做出决定,在他心里处于那个女孩位置的是他妹妹。
(5)他做的马被打的梦,使他又取消了之前的决定,好像摆脱了符咒一样。
(6)在干草市场与丽扎韦塔的偶遇是决定性的情节突变,这终结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摇摆而且迫使他拿起斧头[4]。
以上分析中(2)(4)(6)条就是笔者上文论述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三次偶遇,伊弗宁认为这三次偶遇都促使主人公决定实施犯罪计划。
犯罪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偶遇促使他决定如何了结自己的罪案。杀人后第二天他在彼得堡街上漫游,站在十字路口思考他是否要去警察局自首这个问题,并且朝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些东西帮助他做决定,最后他看到一群人围着马车说话和呼喊,他决定去察看发生了何事,过去之后发现受伤的人是马尔美拉陀夫。通过救助受伤的马尔美拉陀夫及对其家人的帮助,加之小姑娘波列奇卡对他的友爱,拉斯柯尔尼科夫心中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突然涌现的具有一股充沛强大的生命力的广大无边的感觉”[9]172,“这种感觉可以和一个被判处死刑、突然获得出乎意外的赦免的囚犯的感觉相似”[9]172。这种精神状态跟他偶遇马尔美拉陀夫之前的状态完全不同,前面的他绝望、痛苦,现在则充满生命力、自豪感以及自信心。这次偶遇促使他放弃去警察局自首的打算,推动了下文情节的开展。
(二)为人物提供外部空间及人群的刺激
拉斯柯尔尼科夫多次去外面的街道、桥梁等地漫游,是因为他自己所居住的那间“棺材状”的斗室又气闷又局促,无法为他思考问题提供开阔的空间。第一章三、四节讲到主人公回到自己的斗室看过母亲的来信后,内心翻腾起伏,目光和思路都需要开阔的视野,因此又走出去,“他穿过V大街朝瓦西里岛的方向走去,仿佛赶往那儿去办一件什么事,可是他和往常一样不看路走着,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甚至对自己大声地说着话,弄得行人都莫名其妙”[7]35。此时主人公出外漫游是为到开阔的空间思考母亲和妹妹的状况,并且决定是否实施犯罪计划。
他的整个犯罪计划是在那间斗室酝酿而成,所以他恐惧那个计划时也连带着恐惧导致其产生的斗室。为了逃避那个计划他在外面漫游,这表明他曾希望借助外面的空间来摆脱那个计划,以此来寻求某种改变。
正如理查德·利罕所言,“闲逛者像都市侦探一样是都市的观察者,他隔着一定的距离观察着城市。但闲逛者又与侦探有所不同,他到拱廊街去是为了感受来自不同人群的刺激。人群提供了各种可能的经验:遇上一位心爱的人或朋友,或者亲历一次奇观”[10]93。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后,也多次出外漫游感受人群的刺激,寻找改变的契机。在第二章第六节,他清醒后又去街上无目的地漫游,他按照以前散步的路线径直走向干草市场,在途中他聆听姑娘的街头歌唱,并为此给她钱,还主动找路人交谈;后来他走到干草市场的拐角(即之前他听到那个“致命的消息”时,丽扎韦塔所在之地),在这里与一个年轻男人攀谈;接着,他又走到广场另一边的拐角处,在人群中端详那些乡下人的面孔,再次想要跟人谈话。这种与人交谈的愿望及行动多次出现,表明他在街上漫游的目的之一就是通过与人交流得到新的信息,从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摆脱“那件事”带给他的痛苦。
与索尼娅交谈之后,他终于决定去警察局自首。去往警察局途中,他却绕路走到干草市场,在路上“贪婪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定神注视着每一样东西”[11]432。这个细节反映出拉斯柯尔尼科夫想要在自首前仅剩的时间多感受一下外面的人和物,这未尝不是他对自首的一种逃避,他似乎还希望漫游途中能够偶遇一些事,从而不用去自首。他在漫游途中还预想到自己以后坐在囚车里走这条路时的情景,以及内心的想法,表明他已经在思考自己被捕后的情景。在路上被一个胖子推搡之后,他以自嘲的心态讲到“他可知道他推的是什么人吗”[11]432。这一细节暗示出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后时刻意识到自己杀人犯的身份,并且因此自觉与他人隔绝开。他还施舍一位带着孩子乞讨的女乞丐,因为他认为自己比她更不幸,但女乞丐可能持相反的看法,因此他想通过金钱的施舍让她得到一点快乐。拉斯柯尔尼科夫确信自己比女乞丐更加不幸却依然帮助她,或许正是由于自己更加不幸,他才去帮助女乞丐,以此表现自己虽然是一个杀人犯却依然有能力去帮助别人,证明自己依然拥有融入人群的能力。他不断地试图与人群中的人有交集,以此作为改变去警察局自首这一行动的契机。本雅明认为人群可以变成游荡者的避难所[8],而除此之外,漫游者还可以在人群中寻找改变的契机、确认个人的价值。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干草市场的广场中央时,突然想起索尼娅之前所说的话——在十字路口向大家跪下,并且亲吻大地,告诉大家自己是杀人犯。他因为连日来的痛苦走投无路而“如饥似渴地想抓住这个严整而又充实的新感觉”[11]432,所以按照索尼娅的话,跪在广场上磕头并且亲吻大地。马歇尔·伯曼认为“一个人在街道示威在所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彼得堡的作品中起着关键作用,在小说《罪与罚》中尤其惹人注目”[12]303,“在他们生活的高潮时刻,他们将自己抛入街道面对他们看到的陌生人,表明他们身在何处,他们是谁”[12]303。而之所以选择街道交叉口是因为“街道的交叉口,是各路人马聚集之地,显示了人们对他人的需要,这种需要本来有神圣的含义”[10]16。拉斯柯尔尼科夫站在广场中央向大家跪下并且亲吻了大地之后,重获去警察局自首的力量和勇气。通过对人群的跪拜,他由走投无路、心惊胆战变得欢快和幸福,在此人群为其提供了内心改变的契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彼得堡漫游的过程中思考犯罪计划并且实施了犯罪计划,同样是在漫游途中承受了犯罪所带来的惩罚,在漫游途中偶遇马尔美拉陀夫并且由此开启与索尼娅的关系,这为其指引了救赎和新生之路。所以他个人的戏剧与彼得堡密不可分,彼得堡城市里的酒馆、旅馆、警察局、街道等制造了主人公的犯罪计划并且见证了他复杂内心斗争的各个阶段,《罪与罚》中内在的戏剧冲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拥挤的街道上和彼得堡的广场上完成[1]103。马歇尔·伯曼对此也做过分析,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富有创见地表现了现代生活的场景,“城市街道的日常遭遇被提升到一流的强度上,以致他们能够揭示现代生活中各种基本的可能性和陷阱,诱惑和僵局”[12]300。因此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彼得堡的漫游对小说情节开展及其本人的命运有重大影响。
二、精神层面的漫游者——由无神论到回归东正教信仰
别尔嘉耶夫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天才的敏感发现,俄罗斯式的精神的不安和叛逆的漂泊流浪,是深刻的民族的现象,俄罗斯民族精神的现象。‘普希金从阿列科身上就已发现并天才地指出背井离乡的漂泊者,历来的俄罗斯漂泊者的不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创作都是描写这个漂泊者后来的命运”[13]90。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这样一个漂泊者,他因为受到西方思想的诱惑丧失信仰而犯下杀人罪,最终在索尼娅的指引下回归东正教信仰,从而得到救赎。
约瑟夫·弗兰克认为《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Расколъников)的名字源自分裂派教徒(раскольники)一词[14]349,人物的名字是对其“精神分裂”的一种暗示。关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精神的两极具体指什么,研究者有不同观点。爱德华·瓦修列克认为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有上帝和人两种逻辑,在小说后半部这两种力量具体化为索尼娅和斯维德里加伊洛夫[3]。康斯坦丁·莫丘斯基则主张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人性与“强烈的个体”在斗争,他的内心冲突导致其在索尼娅(他“好的一半”的象征)和斯维德里加伊洛夫(他“邪恶的一半”的集中体现)之间摇摆[2]。这两种观点都强调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上帝和个人之间摇摆,只是后一个研究者将上帝具体化为人性。在小说中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也反思到自己必须在索尼娅和斯维德里加伊洛夫二者之间择一:“或者走她的路,或者走他的路”,这暗示出他在两条路之间徘徊不决,精神上摇摆不定。而笔者倾向于将拉斯柯尔尼科夫精神上的两极归为无神论和东正教信仰。
拉斯柯尔尼科夫因西方文化的影响而犯下杀人罪,这是其丧失信仰的表现。关于其所受到的是何种西方思想的影响,学界有不同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受到了虚无主义思想的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友人尼·斯特拉霍夫就认为《罪与罚》描写了发展到极端状态的虚无主义,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不幸的虚无主义者,一个饱尝了人间苦难的虚无主义者”[15]。朱建刚也从拉斯柯尔尼科夫在酒馆中所听到的大学生和军官的谈话、他与侦探波尔菲里关于《论犯罪》一文的谈话以及他向索尼娅忏悔时所提到的第三个犯罪动机三处分析了主人公犯罪背后的思想,并且得出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甚至是超人的结论[16]。第二种观点主张拉斯柯尔尼科夫受到功利主义思想的影响。约瑟夫·弗兰克讲到19世纪60年代早期和中期,俄罗斯激进的知识界都相信英国的功利主义能够解决所有的道德和个人行为问题[5]109。而且俄罗斯左翼思想在1860和1865年间发生演变,从对人民进行半宗教性歌颂的乌托邦社会主义理想演变为愤怒的精英主义,强调一个出众的个人为了人类的福利可以不受约束地行动的权力[5]109。这种观点同样属于功利主义思想。第三种观点认为“拿破仑主义”、虚无主义、社会主义共同影响了主人公。刘亚丁主张“拿破仑主义”这种伟人哲学是主人公犯罪的主要动机。而他想要通过对老太婆的谋杀得到其钱财,为自己的事业打下初步基础,以后再借助做好事来弥补罪过,这种观念则来自社会主义思想[6]。所以关于同一种观念,如大学生和青年军官的谈话内容究竟属于何种思想,学界的结论并不一致。因此有必要对上述几种思想做一个辨别。
格奥尔吉耶娃认为“虚无主义者一边反对哲学、艺术、道德和宗教信仰,一边自称是唯物主义者并宣扬‘建立在理智基础之上的个人主义’”[17],此处强调了虚无主义的三个特点:一是反对原有价值观念,二是信仰唯物主义,三是宣扬合理利己主义。文德尔班在其《哲学史教程》中讲道,“伦理理想就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成为功利主义(又称福利功利主义)的口号”[18]。苏珊·李·安德森对功利主义也有说明:“在既定的条件下,正确的行动是可能导致好结果最大化的行动,它把每个人都考虑在内”[19]62。因此功利主义最主要的特点在于对最大价值的强调。拿破仑主义思想的核心是“伟大人物”秉承神意,在时代历史中脱颖而出,他们具有“强有力的个性”,自认有权破坏普通人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6]。
笔者认为拉斯柯尔尼科夫向索尼娅忏悔时,讲到了三种犯罪动机,这三种动机对应三种思想。第一个动机是他把自己设想为拿破仑。他认为拿破仑处在自己的位置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老太婆,并且丝毫不会因此感到恶心和不道德,因此他企图效法这位权威。他还补充到他本人最初认为杀害老太婆并且拿走其钱财这件事不伟大、不道德且让人感到恶心,但之后却突然大彻大悟到拿破仑处在这种境地丝毫不会有此想法。其最初的不道德感和恶心感源自他内心所固有的东正教善恶观,后来的大彻大悟则是“拿破仑主义”诱惑的结果。关于这一点,刘亚丁做过详细论述,认为他由于受到西方传入的“拿破仑主义”的影响而犯罪。第二个动机是贫穷,因为交不起学费,他想得到老太婆的钱财,以此作为自己上大学和大学毕业后初步活动的经费,从而开创一个全新的事业,之后通过服务全人类和公众事业来弥补罪过。对其家人而言,这样能够确保母亲得到赡养、妹妹不受欺辱。这种力求价值最大化的观念属于功利主义思想。第三个动机则是成为“不平凡的人”的渴望。他整天躺在自己的斗室思考:自己能不能成为敢于俯身拾取权力的主宰者、立法者,能不能跨过虱子和人(即“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之间的障碍。这种渴望促使他犯罪,属于虚无主义思想。因为这三种思想的诱惑,他杀死了无用的、做尽恶事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仓促中又杀害了老太婆的妹妹丽扎韦塔,后者却是一个无辜的人。在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人类自我肯定、不信宗教和空泛的自由之命中注定的结果”[20]。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不信上帝,将错误的理论付诸实践,犯下罪恶。
拉斯柯尔尼科夫因西方思想而犯罪,即使犯罪后依然没有摆脱西方思想的影响,他一直认为自己无罪,他杀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只虱子。他多次在去不去警察局自首之间摇摆不定,还多次身在警察局却为要不要说出实情而犹豫不决。即使在允诺去自首并且真正走进警察局时,他也没有说出实情,而是下楼走到院子里看到索尼娅之后,又再一次进入警察局,并且真正自首。虽然他每次的摇摆不定都受到了一些外界因素的影响,但最根本的原因却在于他在有无信仰之间摇摆不定。
犯罪后他本能地向索尼娅靠近,从其身上汲取善的力量。母亲和妹妹的到来使他痛苦,他不能向她们倾诉一切,最后选择向索尼娅坦露实情,“他去找索尼娅的时候就觉得他的全部希望和出路都寄托在她身上”[11]346,他还一直请求索尼娅不要离开自己。这个细节的深层含义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渴望得到索尼娅所代表的东正教信仰。此外,他在犯罪前就做过很多善事,在漫游途中帮助马尔美拉陀夫并且多次接济其家人;漫游途中偶遇一个喝醉酒的女人,他伸出援手,使她不致受人欺辱。他还帮助过患病的同学,同学死后又照顾其父亲;还从大火中救人。虽然“当他的善的冲动出现时,他又倾向于讨厌自己。他认为所有这些暴露的是弱点,而不是优点”[19]67,但他最开始的行动都是帮助人,所以这种厌恶、后悔的情绪并不能遮盖他的善,而这种善正是他重新拥有信仰的基础。
在小说的结尾,拉斯柯尔尼科夫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一种思想上的瘟疫在世界范围内流行,因为这种瘟疫全世界几乎一切人都被毁灭,只留下几个从未被人见过的“纯粹的精英”,他们得以幸免于难,负有繁衍新人种、更新和净化大地的使命。这个梦使他认识到自己理论的巨大危害,他终于抛弃理论,这意味着他摆脱了西方思想的控制。他重新拿起《福音书》,回归到东正教信仰中,结束了自己的摇摆不定。吉霍米罗夫认为小说结尾拉斯柯尔尼科夫所做的梦不仅是对其理论的自我揭露、自我否定,也不仅是个人对世界生活的整个状态负有罪责的感受暴露,还透视出对全球历史新的、悲剧性认识的轮廓[21]116。在最后,“‘全球灾难’的主题与‘拯救人种’的‘选民’主题融汇在一起,共存于主人公梦境的同一画面中:准备好认可自己对世界生活进程承担罪责,准备好去完成具有拯救意义的功德,二者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灵魂中是同步诞生的”[21]117。“主人公的思想在失败,在走向自我否定,而获得新‘路’的可能性却展现在拉斯科尔尼科夫本人面前,作者就把他留在这条路的‘关口’上了”[21]118。按照这种解读,拉斯柯尔尼科夫最后变成“选民”的一员。小说结尾同样讲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变为一个新人,会做出新的事业,这暗示出主人公通过流放这一惩罚得到了精神上的新生。
拉斯柯尔尼科夫精神上的摇摆不定还能够反映时代特点。约瑟夫·弗兰克曾指出“在他那个阶层的传统社会道德准则受到前所未有的越来越严峻的挑战之际,陀思妥耶夫斯基重新回到了俄罗斯”[14]476。这种挑战主要来自激进派平民知识分子对俄罗斯传统的颠覆:“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尼古拉·杜勃罗留波夫和德米特里·皮萨列夫等年轻激进分子为首的‘子辈’擎起了功利主义、保守主义、实证主义、唯物主义,特别是现实主义的旗帜”[22],这几种思想旗帜均来自西方。米尔斯基在其《俄国文学史》中也指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皮萨列夫这些五、六十年代的激进派首领“没有受到文明贵族阶层之艺术和美学文化的熏陶,因此对任何非功利的文化价值均嗤之以鼻”[23]293-294,“他们只信奉两个神祇:作为进步之原则的西方科学,以及作为社会主义理想之承载者的俄国农民。出身民间、具有科学理性主义精神的新型平民知识分子,将要在一个实行农奴制的腐败国家里创建一个崭新的俄国”[23]294。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怎么办》中塑造了“新人”形象,他们主要是自愿平民化的贵族以及平民知识分子,倡导理性以及合理利己主义思想。杜勃罗留波夫所做的一系列文学批评的主要目的是缔造一个民主知识分子群体,“他们满怀对于进步的信仰和服务人民的愿望,能够取代浪漫唯美的、懒惰无能的文明贵族阶层”[23]295。皮萨列夫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之后的新一代激进派,活跃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他们热衷宣扬唯物主义。
这些思想构成19世纪60年代俄罗斯的主流思想,它们主要由西方传入。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罪与罚》时就面临这种社会文化背景。马歇尔·伯曼曾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认识到现代生活的基本事实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12]185,具体而言是指俄罗斯传统文化尤其是东正教信仰因西方思想的挑战而分崩离析。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两种文化的冲突移植到人物身上,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这种文化冲突的典型表现。以赛亚·伯林曾将对待文学与艺术的态度划分为法国态度与俄国态度两种。俄国态度看重艺术家的整体人格,主张艺术家无论创造何种艺术都要表现真理。这种态度要求艺术家的整体献身,作为小说家不仅要写出好的小说,还要在小说中表现真理。因此,每一位俄国作家都由于某种原因而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公众舞台上发表证言,负有指引与领导人民的责任,他们都全心相信社会与道德问题是人生与艺术的中心[24]。所以“俄国态度”的典型代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作品中对俄罗斯19世纪60年代的社会主流思想做出回应,他本人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赞同激进派平民知识分子所宣扬的思想。约瑟夫·弗兰克也谈到了该问题,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了俄国知识界由于吸收西方思想所形成的各种精神和道德问题,因此想要描绘俄罗斯19世纪60、70年代出现的内部挣扎的新类型及其特征[5]109。由此可以推断,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西方文化和俄罗斯传统文化间的摇摆表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俄罗斯19世纪50、60年代激进派观点的回应,对功利主义等西方思想的反思以及对平民知识分子历史使命的思考。
三、结语
漫游是世界文学中的一个传统,但是俄罗斯文学和文化中的漫游具有独特的内涵,别尔嘉耶夫对此有过深入研究,他认为精神漫游是俄罗斯民族的精神特质之一,精神漫游背后是俄罗斯民族追求自由和真理的民族特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继承了漫游传统,同时又赋予其新的内涵,使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漫游者兼具时代特色和精神内涵,表现出对自由和真理的不懈追求。
[1] LEONID P, GROSSMA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Novel[M]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Criticism,Vol.7. Michigan: Gale Research Company,1984:102-103.
[2] KONSTANTIN MOCHULSKY. Dostoevsky: His Life and Work[M]//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Criticism,Vol . 7 . Michigan: Gale Research Company,1984:86.
[3] EDWARD W ASIOLEK. Dostoevsky: The Major Fiction[M]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Criticism,Vol.7. Michigan: Gale Research Company,1984:108.
[4] EVNINFI.Plot Structure and Raskolnikov's Oscillations[M]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Criticism,Vol.7. Michigan: Gale Research Company,1984:89.
[5]JOSE H FRANK.The World of Raskolnikov[M]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Criticism,Vol.7.Michigan: Gale Research Company,1984.
[6]刘亚丁.文化试错的民族寓言:《罪与罚》的一种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08(5):43-49.
[7]钱中文.巴赫金全集:第三卷[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82-283.
[8]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64.
[9]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岳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10]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M].吴子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11]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臧仲伦,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12]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M].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13]尼古拉·别尔嘉耶夫.文化的哲学[M].于培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90.
[14]约瑟夫·弗兰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叛的种子(1821—1849)[M].戴大洪,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15]Idea[M]//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Criticism,Vol.7. Michigan:Gale Research Company,1984:69.
[16]朱建刚.十九世纪下半期俄国反虚无主义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16.
[17]T.C.格奥尔吉耶娃.俄罗斯文化史——历史与现代[M].焦东建,董茉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393.
[18]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下卷[M].罗达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242.
[19]苏珊·李·安德森.陀思妥耶夫斯基[M].马寅卯,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
[20]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M].雷永生,邱守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90.
[21]张变革.当代国际学者论陀思妥耶夫斯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2]尼古拉·梁赞诺夫斯基,马克·斯坦伯格.俄罗斯史[M].杨烨,卿文辉,王毅主,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360.
[23]德·斯·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上卷[M].刘文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24]以赛亚·伯林.俄国思想家[M].彭淮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54-156.
(责任编辑:刘小燕)
Raskolnikov as Wanderer
WANG Shao-t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00,Sichuan)
Raskolnikov was the hero of Crime and Punishment,who was a typical wanderer.In terms of space,he wandered in Petersburg;in terms of spirit,he lost his Orthodox faith,which wa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western Utilitarianism,Napoleonism and Nihilism,then he committed a crime,and after the punishment he got the Orthodox faith again.Raskolnikov's mental struggle reflect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era and spiritual meaning,showing the unremitting pursuit of freedom and truth.
Raskolnikov;wander;space;spirit
I106
:A
:1674-0033(2017)01-0026-07
10.13440/j.slxy.1674-0033.2017.01.007
2016-10-10
王少婷,女,河南濮阳人,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