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蘧然梦觉矣1
——论洪昇《长生殿》之感伤情调

2017-04-13

惠州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长生殿情调人生

姚 瑶

蘧然梦觉矣1
——论洪昇《长生殿》之感伤情调

姚 瑶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00)

清初洪昇的剧作《长生殿》,给予人们的审美效果是感伤的,感伤乃是《长生殿》的情感基调。《长生殿》中包含有人生幻灭的身世感伤,封建末世的历史感伤以及一种深层的、哲学的感伤,推究此种感伤情调的成因,则有个人与社会两个方面。

洪昇;《长生殿》;感伤

感伤,是人类情绪的一种,也是文学作品所流露的一种情绪氛围。作为人类理想与现实世界产生矛盾时的产物,它代表了个体失落、伤怀的主观体验。感伤描述的是心理的情感,有学者将其定义为:“感伤是人类固有的情感内省,是情感摆脱粗陋与贫乏,走向丰富细腻的表征[1]”。在中国文学中,“感伤”一词最早出现于《诗经》,《陈风·泽陂》序中有言:“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悦,忧思感伤焉[2]”。而在西方,较早论及感伤的是柏拉图,他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道:“我们亲临灾祸时,心中有一种自然倾向,要尽量哭一场,哀诉一番,可是理智把这种自然倾向镇压下去了。诗人要想餍足的正是这种自然倾向,这种感伤癖[3]”。席勒也在其《论朴素的诗与感伤的诗》中谈到感伤,他将古典与浪漫分别称作朴素的与感伤的,在他看来,古典是朴素的,而浪漫则是感伤的,只有二者相互融合才能创作美好的艺术作品。总之,感伤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情感,是人的生命力受到阻碍后的情感表现,同时,也是文学创作的内在驱动力之一。

感伤不仅仅是个人的体会与感受,也可能发展成为一种时代的共鸣。诸如清代初年,落后的少数民族推行保守的政治、经济、文化政策,资本主义萌芽被全面打压下去,巩固传统小农经济、压抑商品生产、全面闭关锁国成为治国的指导思想,于是,社会氛围、思想意识乃至文学艺术等各个领域,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历史性倒退,致使正在发展的浪漫文学,也一变而为感伤文学。在这种时代思潮的影响及推动下,洪昇的《长生殿》问世了。

一、《长生殿》之感伤情调

历来关于《长生殿》的主题,一直存在诸多分歧与争议,有李、杨爱情说,历史兴亡说,反清意识说等等。其实,这些都不是《长生殿》剧作的客观主题所在。《长生殿》的基本情调以及它给予人们的审美效果乃是感伤的,“尽管外表不一定有意识地要把它凸现出来,但它作为一种客观思潮和时代情感,相当浓厚地渗透在剧本之中,成为它的基本音调[4]”。因此,《长生殿》的真正旨意,不是感慨家国,不是隐射政局,不是哀悼爱情,而是表达一种无可奈何的人生空幻的悲叹,一种不可救药的末世倾颓的感伤,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难寻的愁思,一种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悲凉,正如洪昇在《长生殿》自序中所言:“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5]1”。以下即对《长生殿》的感伤情调进行具体论述。

(一)身世感伤

洪昇创作《长生殿》的动因,一方面是由于不满前人对李杨故事的有关解读,“余览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剧,辄作数日恶。南曲《惊鸿》一记,未免涉秽[5]1”;另一方面,则是欲借此历史故事融入自身的身世感伤。《长生殿》的创作与洪昇的身世遭际密切相关,他在情感上的基点,并不在于李杨情缘与历史事件互相交错穿插的发展过程,而在于其结果,以及此结果给戏剧主人公所带来的精神震撼。而洪昇则在李杨情缘的现世悲剧中体味人生的苦涩,在对历史进程的沉痛反思中品味时代的感伤,此即潜伏于《长生殿》文本深层的身世感伤:人生幻灭之感,这于《长生殿》文本中多有体现。

在杨妃逝去之后,李隆基对爱情的那份执着与眷恋,反映的不仅是李隆基,也是其背后之作者——洪昇对人事的兴衰枯荣难以把握和无法预见的空幻感。曾经是“恋比翼,慕并枝,愿生生世世情真至”[5]120的脉脉深情,谁曾料想“温香艳玉须臾化[5]135”;曾经是“悄相偎倚着香肩,没些缝儿”[5]120的恩爱夫妻,转瞬间便“匹马崎岖[5]154”“一片凄然心暗惊[5]156”。人事的兴衰枯荣如此地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纵然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也是无可奈何。面对此等情境,李隆基不禁发出了“朕也做不得主了”[5]132的无限感慨,表达出一种命运的无奈之感。不仅如此,洪昇还让传统的李杨故事披上了一层超现实的神话外衣:“咨尔二人,本系元始孔升真人、蓬莱仙子。偶因小谴,暂住人间[5]254”,原来二人本就是仙人下凡,因此,他们在人间的磨难与劫后的飞升都是早已注定的。对于情节结构的这种安排,流露出作者宿命论的思想倾向,这在剧作中就表现为从人事空幻到人生空幻的感伤情绪。

联系洪昇的一生,可知他命途多舛,历经坎坷。从小接受正统儒家教育的他,24岁即赴北京国子监学习,希望以此求取功名,一展宏图。然而,天不遂人意,他漂泊京华,困顿旅食20余年,竟没有得到任何进身的机会,在45岁之时更是由于演《长生殿》之祸而“断送功名到白头[6]”,一生止步于国子监生之位。从自己所遭遇的挫折与旅食京华的人生经历中,洪昇清醒地认识到了官僚集团内部的丑恶,深切地感受到了其中的黑暗和腐败。理想的失落给洪昇带来沉痛的人生幻灭感,这自觉不自觉地于《长生殿》文本中流露出来。“穷奢极欲,无非行乐及时;纳赌招权,真个回天有力[5]12”“公卿甘作折腰趋,争向权门如市附[5]47”。如此丑陋的官场,如此炎凉的现实,岂能不让曾刻苦求学、希图仕进的洪昇感到不满、失望乃至幻灭?在对上层官僚丑恶嘴脸的无情披露之下,潜藏的是洪昇对理想、对人生无尽的失落与感伤情绪。

对杨妃逝后李隆基的那份执着与眷恋的强调与渲染,对李杨悲剧命运必然性的神化解读,寄寓的正是洪昇本人的生命悲怆。洪昇的一生也是由希冀到幻灭、由期待而失望的过程。曾自诩“簪笔朝朝侍凤楼,一时异数有谁俦。出山宰相陶弘景,经世神仙李邺侯”[7]89的风华士子,一生的遭际却是“盛代好文贫未遇 ”,以至于落得个“青阳白发愁无计”[7]90的结局。由中国传统文化培育出来的这位文人学子,对于传统文化所指向的那种人生理想过于认真、执着,才有了他深切而又痛苦的幻灭感。又因为此种幻灭感的沉重、浓烈,终究无法摆脱,才产生了潜伏于他文字之中的那种深刻的感伤情绪。

(二)历史感伤

洪昇当然不可能只是借《长生殿》来抒发个体的身世感伤,因为这已经有《长恨歌》的先例在前。事实上,对于历史的风云变幻,洪昇也感慨遥深。《长生殿》对安史之乱的历史描述显然是概括而非具体的,诸如《陷关》一出,将安史叛军攻破潼关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一笔带过:“跃马挥戈,精兵百万多。靴尖略动,踏残山与河[5]124”。究其原因,是洪昇的创作旨意不在于历史事件本身的具体演进,而在于由诸多历史事件所凝聚而成的那一个时代的历史气质,并在对其历史气质的渲染中融入自身也是自己所处时代的感伤情绪。《长生殿》即流露出一种浓郁的历史沧桑之感。

黑格尔说过:“人们总是很容易把我们所熟悉的东西加到古人身上去”[8]表现这种感伤情调,洪昇选择了国政倾覆的时代作为背景,这本身就带有浓郁的感伤色彩。《弹词》一出更是集中地体现了洪昇的历史感伤:

【南吕一枝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5]196

这不仅是洪昇流寓困穷的情感体会,也是其对明末清初那段历史的不尽感叹。曲中浓烈的悲凉与感伤情调,是经历过明末清初那段社会动乱的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故而这支曲子在当时广为流传,有所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俗语。接着,洪昇又借李龟年的琵琶继续弹唱自己无尽的历史沧桑之感:

【转调货郎儿】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5]197

这一弹,弹出了无限的历史感伤,传达出浓浓的悲凉之感,也正是洪昇“远望穷高下,孤怀感废兴”[9]174情感的体现。

洪昇用精炼的文学笔墨,点染出朝更世变的时代氛围,有力地刻画了封建历史的必然性衰败,饱含着一种对封建末世的刻骨铭心的感受,对封建社会无可救药的急转直下趋势的无奈叹息。在李龟年的弹唱声中,寄寓着作者深沉的感伤情绪和历史意识。特别是《九转货郎儿》的曲子,蕴含着“家亡国破兵戈沸”[5]201的彻骨之痛,预示着封建社会“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10]的历史趋势,唱出了封建末世的时代哀音!这种末世的感伤既来源于洪昇对历史演变中兴亡交替的反思,也来源于他对现世社会的腐朽衰败的感受。

(三)哲学感伤

作为一个文人,洪昇没有任何的权力和能力可以改变现世的浑浊与历史的沧桑,尽管内心充溢着忧愁与感伤,也无能为力。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文人的集体幻梦似乎总也找不到出路,但无论如何要让心灵有所寄托。于是,在《长生殿》中,洪昇安排了杨玉环重登仙籍,与李隆基在虚空中重圆的结局。这一结局颇值得玩味,前人对此的看法也多有不同。有学者认为此结局是寄托了人民的理想;也有学者据毛奇龄所作之序,认为这个结局不是作者本意,恐怕是为迎合他人之请而不得不为之;更有学者提出“重圆”是用佛家的色空观念来否定帝妃的情欲,等等。笔者认为,就剧作的客观效果而论,天界重圆反映的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11]的冲突,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虚无主义的感伤,它将感伤情调上升到一种哲学的高度,代表了那个时代大多数人,特别是文人士子对社会、对人生哲理的深层把握。

试看洪昇在剧作最后一出《重圆》中的说法:

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总空花幻影当前,总空花幻影当前,扫凡尘一齐上天。[5]255

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5]256

作者认为,不论是死抱痴情还是生守前盟,都不过是一场“空花幻影”。世间的悲伤、欢乐、恩情、爱意都是空虚的。因此劝诫人们看破这一切,跳出无谓的痴迷,从而彻底醒悟。这与作者在卷首《自序》中所言的“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遽然梦觉矣”[5]1保持了前后的一致。然而,这与“精诚不散,终成连理”[5]1的说法岂不矛盾?是的,洪昇在感情上是“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12],但在理智上他又深知升天的结局毕竟是虚幻的。前者是他超越人神的浪漫主义理想,后者则代表着他执着人世的现实主义认知。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正含蓄委婉地体现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明白这一点,也才能平心而论:《长生殿》与《长恨歌》的“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无限感伤,是殊途同归的。

值得注意的是,“情缘总归虚幻”[5]1并不是洪昇的首创,而在明代早已有之。如汤显祖《南柯记》,就站在哲人的高度,写出了淳于棼大梦初醒后的彻底顿悟:“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升天?[13]”蚁是梦,人是梦;生是梦,死是梦;现实是梦,历史也是梦,人世间的一切纷争毫无意义,一切都是虚无。《长生殿》结局所传达出的那种哲学的、虚无的感伤,可能即受此影响。因此,洪昇写月宫重圆的虚幻,表现的是自己哲学的、虚无的感伤。这种感伤情调在清代也并不是个别的现象,它代表了一种普遍的社会认知。在洪昇看来,只有跳脱现世,摆脱人间功名利禄的羁绊,才能获得彻底的自由与解脱。这里有佛家的色空,也有老庄的超脱。或许,这就是作者所谓的“清夜闻钟”“遽然梦觉”的真正涵义吧!

二、《长生殿》感伤情调之成因

《长生殿》中弥漫的感伤情调,与整个社会时代背景及洪昇个人经历是分不开的,特别是在遭遇了“演《长生殿》之祸”后,洪昇进行了自我否定,对官场、社会乃至人生都充满了失望,在儒、释、道思想的作用下陷入矛盾与虚无之中。结合他一生来看,造成《长生殿》之感伤情调的主要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洪昇身处的是黑暗且衰落的封建社会晚期,是一个充满失落与感伤的时代;另一方面,政治理想的破灭和人生追求的茫然,以及儒家精神与释道思想在洪昇身上的激烈冲突与矛盾,触发了其笔下的《长生殿》的感伤。

(一)文人士大夫社会理想的破灭和人生追求的茫然

洪昇出生于累叶清华的世宦之家,洪姓是钱塘望族,世代书香。少年时期,他即先后受教于陆繁弨、毛先舒、朱之京等著名的遗民学者,接受了正统的儒家教育。二十岁左右,他便显露出过人的才华,创作出不少为人称道的作品。“洪子方弱冠,著书不可算;染翰惊世人,卓荦凌霄汉[14]”。但由于他为人傲岸不羁,“交游宴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5]259”,导致了他在仕途上步履维艰,“落拓词场四十年[7]104”。他二十四岁即赴北京国子监学习,前后共在京城作了二十来年的国子监生,然而却始终未能敲开仕宦之门。在这期间,他又遭遇到“家难”的打击,“祸大疑天远,恩深觉命微。长途四千里,一步一沾衣[7]48”,父亲被诬陷,以至充军,家产也充了公,“八口总为衣食累,半生空混利名场[7]85”。虽然经过奔走呼号,其父最终遇赦得免,但为此他已形容枯槁,心力交瘁。此时,他亦开始注意到了民生疾苦,写下了《京东杂感》《衢州杂感十首》等诗作,对人民历遭天灾人祸,倍加愤懑与同情。坎坷的遭遇与半生碌碌无为、功名不就的悲辛经历使他对官僚集团内部的黑暗与朝政的腐败有了深刻的认识,对社会与人生的追求逐渐动摇。他也曾梦想过,他也曾期许过,他也曾希望在仕途上得到贵人的援引,遇到像信陵君那样的人助他登上青云——“信陵如可作,刎颈亦酬恩[15]77”,但终究只能在岁月无情的流逝中,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咀嚼着人生的失落与感伤。他的人生追求和社会理想,确实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破灭了。至于康熙二十八年,他45岁之际,因搬演《长生殿》而招致的灾祸,只是使他的人生追求和社会理想粉碎得更为彻底罢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大多数封建文人把功名与仕进作为人生的重大甚至是唯一的理想,对于他们而言,一生的轨迹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也是儒家思想传统中知识分子一直以来所尊崇的信条。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从而参与治理国家,这无疑是最为实际的一条道路。然而,洪昇在这条道路上徘徊不前,蹬蹭终身,人生追求的茫然和社会理想的破灭使得其作品《长生殿》中流露出浓郁的感伤情调。而且,可以想见,在清初动荡的社会环境和民族政策的影响之下,对人生与社会梦碎而产生感伤情绪的绝不在少数。因此,洪昇的经历是具有代表性的。

(二)封建社会不可救药的黑暗与衰落

感伤情调在社会动乱和变革时期总是比较活跃的。动乱和变革是某一社会稳定状态的终结,意味着人们失去传统惯性力量的支配,变得无所适从,从而产生一种梦醒之后的迷茫与感伤。清初正是这样一个“蘧然梦觉”的时代。

满族人的铁骑在农民起义的混乱中乘虚而入,用铁与血的手段建立起了庞大的封建王朝。虽然在开国之初几位“英明神武”的帝王的励精图治之下,出现了所谓的“康乾盛世”,但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中国封建社会已无可避免地走上了穷途末路。在海晏河清的升平表象之下,封建社会的诸多矛盾实际上已空前激化,社会制度的僵化、官僚机构的腐败、贪欲和权势的恶性膨胀以及封建经济结构的动摇,都是封建社会解体的前兆,预示着清王朝即将由盛转衰。新的生产关系已处于萌芽阶段,而在同时期的欧洲,新兴的资产阶级革命早已风起云涌。不仅如此,清初统治者加强中央集权,对于知识分子,严禁结社,推行特务政治和八股科举,并大兴文字狱,以越来越封闭与严酷的方式,防范和杜绝任何异己力量。自顺治时期开始的文字狱,经过康熙、雍正,再到乾隆,前后绵延四朝,历时一百多年。在康、雍、乾三朝,文字狱更是多达上百起,从庄廷鑨的《明史》案,到贺世盛的《笃国策》案,文字之祸越演越烈,以至于“从乾隆三十九年到四十八年的十年间,无年不有。仅乾隆四十三年一年,即达十起之多。死于文字狱者,数以百计,被株连而判以其他刑罚的,更是不可胜计[16]”。在种种专制政策的压迫下,文人学者为了自保,都不敢再研究经世致用的学问。这所有一切,又怎能不导致知识分子们对封建社会的黑暗与衰落产生痛彻心扉的感受,从而产生出忧患、怀疑、迷惘、失落感交杂的悲剧性体会呢?

由此,不难理解,在洪昇所处的这样一个时代里,弥漫社会,笼罩文人心灵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感伤情调。这种感伤情调,显露出封建末世的时代特征,成为洪昇,也是无数封建文人心理结构的深层底蕴。

(三)儒家精神与释道思想之矛盾

传统的文人士子们无论在思想、语言和行动上如何放浪形骸,潇洒不羁而超出儒教之外,他们在内心却总是不愿也无法摆脱儒教的束缚。即使受到释道仙风的强烈吸引,他们对儒教仍存有强大的向心力。故此,如果他们想要彻底摆脱儒教,寻求一种新的精神支柱,就不得不像洪昇那样,虚构一个梦境一般的理想世界。然而,清醒的文学家又总是不愿意长久地沉湎于梦幻之中,当他们一旦梦醒,便不免陷入无路可走的深沉的悲哀和感伤。洪昇的《长生殿》正是这种感伤和悲哀的交响。洪昇企图在虚幻的世界中圆满真情,但最后却终于惊醒,遽然梦觉,这实际体现了他身上的儒家精神与释道思想的深刻矛盾。

洪昇自幼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教育,这溶化在他的血脉里,成为其人格的底色之一。儒家的用世精神深深影响着洪昇。他曾怀抱强烈的入世心愿,坚信“吾道将谁属,斯文总在兹[15]86”,对仕进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即使自己历尽沧桑后“二毛依旧一青毡[7]93”,仍然希冀着“山公万一怜[7]93”,希望能有贵人助他步入用世之途!在遭遇了诸多磨难,失意落拓之后,洪昇也曾希图能从释道之中寻求解脱:“劳生汩汩终何极?一梦百年如晷刻[15]458”“余生惭愧浮华误,近向莲宫叩净因[15]452”“踏遍红尘十载,迎来白发干茎,决计深山独往,喧嚣怕杀浮名[15]453”。然而,洪昇终究无法摆脱儒家思想的烙印,无法自欺欺人,终于梦醒。

在这里,儒家精神与释道思想之冲突,构成了情与理的本质矛盾:情是儒家士大夫强烈的入世思想,是洪昇生命的内在渴望与追求;而理则是释、道的出世、避世之道的通融。经过人生的沉浮,洪昇逐渐看透封建社会的黑暗,于是,情的渴求渐趋削弱,理的省悟慢慢抬头,这就造成了激烈的矛盾与冲突。处于这样的漩涡之中,总是无法得到彻底的解脱,无奈与感伤的情绪便油然而生。这也表现出当时的一些思想家在面临思想史质变时彷徨、苦闷而又找不到出路的心理状态。

三、结语

表面上是一部“闹热《牡丹亭》”[5]1,骨子里却是沉痛悲哀的。《长生殿》的底色以及它给予人们的审美效果乃是感伤的,感伤才是《长生殿》的情感基调,其包括有人生幻灭的身世感伤,封建末世的历史感伤以及一种深层的、哲学的感伤。它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文人士大夫社会理想的破灭和人生追求的茫然、儒家精神与释道思想之矛盾,另一方面更是由封建社会无可救药的黑暗与衰落趋势所决定的。清夜闻钟,至于梦醒,坠入无路可走的悲凉。蘧然梦觉,岂不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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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徐珂.清稗类钞·戏剧类:第37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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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洪昇.洪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16]徐寒.中国历史百科全书[M].北京:中国书店,2010:86.

Waking up from Dream——the Sorrowful Sentiment in Hong Sheng's Palace of Eternal Life

YAO Yao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00,Chongqing,China)

The aesthetic effect that Hong Sheng's drama——The Palace of Eternal Life had given to the readers is the sense of sorrowful.The sorrowful sentiment is emotional keynote of The Palace of Eternal Life.There are original sorrow of disillusioned life,historical sorrow of last phase of feudal age and a kind of philosophical sorrow.To explore the causes of the sorrowful sentiment,we found that there exist two aspects of causes,which is both personal and social.

Hong Sheng;The Palace of Eternal Life;sorrow

I207.37

A

1671-5934(2017)05-0044-05

2017-04-25

姚 瑶(1993-),女,湖北恩施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E-mail:2528511143@qq.com

【责任编辑:赵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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