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饭
2017-04-13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在县立高中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的其他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的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为欧洲、亚洲、非洲。
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她面前的三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下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在等待最后一个姗姗来迟者……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边,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像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面馍。筐里还剩两个,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拿。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得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處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节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题目为编者加)
赏读
选段开头对环境进行了描绘,雨丝夹着雪花,渲染了下文中主人公出场的凄凉气氛,让主人公的出场带着命运的不公与时代的不幸。
选文部分,作者对主人公的外貌进行了细致而生动的描绘,将一个穷学生勉强维持学业的辛酸与艰苦为我们呈现出来;而对于打饭时,主人公“如同偷窃一般”的画面更是让人心酸。而这些艰苦的环境,也为之后主人公始终不放弃,反而更加勤奋的性格特征作了一个很好的铺垫。
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从一个平凡的青年身上看到一个平凡的世界。可以这么说,他的成功,离不开周遭环境与周围人物的扶持。
路遥(1949年12月3日~1992年11月17日),中国当代作家,生于陕北榆林清涧县的一个世代以务农为主的家庭,其代表作《平凡的世界》以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展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
由于路遥出身农村,他的写作素材基本来源于农村生活,他始终认定自己是一个“农民血统的儿子”,是“既带着‘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的人”,他坚信“人生的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作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所以他认为,“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活得更为充实”。
因此,每当路遥的创作进入低谷时,他都会一个人去陕北故乡的“毛乌素沙漠”,在那里审视自己,观照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