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喧闹时代里的隐退者
2017-04-13张伟
张伟
如果不是他去世的消息被媒体报道,林庚似乎已被人们遗忘了。今年中秋节的前两天,这位97岁的老人在睡梦中辞世,人们这才又记起早年与吴组缃、李长之、季羡林并称“清华四剑客”、后来又与吴组缃、王瑶、季镇淮并称“北大中文四老”的林庚先生。
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理群曾告诉自己的每一个学生,要去接触林庚,拜访林庚,因为这位老人有着故去的知识分子们身上最深厚、最值得传承的精神财富。
这笔精神财富近20年来一直隐居在北京大学燕南园里。上世纪80年代林庚从北大退休,便一直居住在这里。学生们从门口偶尔路过,能看到林庚先生正静坐在藤椅上,他的侧影清癯而安详。这些学生再也听不到林庚讲课了。
据听过课的人们回忆,林庚讲课,有时身着白衬衣,吊带西裤,有时身着丝绸长衫。他腰板挺直,始终昂着头,大多时间垂着双手,平缓地讲着,讲到会心关键处,会举起右手,辅以一个有力的手势,他从不用讲稿,偶尔看看手中卡片,但旁征博引,堂下鸦雀无声,仿佛连“停顿的片刻也显得意味深長”。
林庚退休之前,中文系特意为他安排了一堂“告别课”。尽管从1933年在清华大学给朱自清当助教开始,林庚已经执教半个世纪,但他的讲课题目还是几经更换才定下,讲课内容也斟酌再三,教案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这一课,讲的是“什么是诗”。
讲课那天,他穿一身经过精心设计的黄色衣服,配黄皮鞋,头发一丝不乱。照钱理群的说法,“美得一上台就震住了大家”。然后,他款款讲来,滔滔不绝。但是,课后当钱理群送他回家,他一进门便倒下,大病一场。
晚年,燕南园里这位坐在藤椅上的老人,已经少问世事,不接受媒体访问,淡出公众视野,甚至,连那些从他门口路过的学生,有些也已经不知道他是谁了。“功利、名望,仿佛已经完全从先生的心里消失。”张鸣说。
隐居中的林庚,唯独在有人请他为学生讲课时绝不推辞。“对学生,对年轻人,林庚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和期待。”张鸣说。在他那间20多年毫无变化、简朴陈旧的客厅里,他面对来访的学生,很容易激动起来。阳光从东、南、西三面的窗户里洒进来,学生们“坐在他面前,甚至连敬仰的心都很难产生,他实在太随和,太真诚”。学生袁行霈回忆,他从不对学生耳提面命,疾言厉色,也不肯当面表扬,或者说些惯常的客套话。学生去看望他时,他起身迎接。离开时,又总是要送出大门,说声“谢谢”。
这位曾经的北平现代派诗人、后来的古典文学研究者,一生追慕的是“寒士文学”和“布衣感”。他推崇不在权贵面前低头、“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的骨气。他的学生袁行霈至今记得先生的一句话:“人走路要昂着头,我一生都是昂着头的。”
不过,“文革”中林庚曾被选调入“两校写作小组”。这段历史,成为有人指责林庚的罪名之一。但钱理群向记者转述,在一次为一本古书做注的讨论会上,江青曾送给林庚一枝花,托他“转交夫人”。林庚不卑不亢,接过花,随手放在桌上,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表情。“这起码说明林庚先生的态度。他是温和的,他不是激烈反抗型的文人,这与他的性格,一向相符。而他对政治里的事情,原本并不清楚。”钱理群说。他认为,此前和此后,林庚与政治再无半点瓜葛,这可以作为一个证明。而林庚晚年的隐居,被钱理群看作“从根底上是自由的精神”。
“在做人上,他是成功的。”钱理群评论,“相比一些在世时被推上高位,被别人供奉的人,林庚的结局是最美的。”
“他并不显赫,社会上的人也许并不知道他是谁,然而学生却永远铭记。”钱理群说,这是作为一个老师,可以得到的最高评价。
(选自《民国那些人》,有删改)
人物链接
钱理群:著名人文学者,鲁迅、周作人研究专家。北京大学资深教授。张鸣:北大中文系教授,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中文系副主任等职。袁行霈:著名古典文学专家。曾任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委员。
了解他
林庚(1910—2006),字静希,原籍福建闽侯,生于北京。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历任清华大学助教,厦门大学中文系讲师、副教授、教授,燕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
至今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贺知章那首名诗《咏柳》正是因为林庚的挖掘,在课堂上传于学生,而后选入小学课本,最终家喻户晓的。源于对艺术、真理和宇宙苍生纯真的热爱,林庚先生写下了至美的诗篇,对文学有精深的思考,对周遭人伦关爱有加。这也正是先生终生践行的座右铭:之所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太多的灰烬却是无用的;我要寻问那星星之火之所以燃烧,追寻那一切的开始之开始!
作品欣赏
破 晓
□林 庚
破晓中天旁的水声,
深山中老虎的眼睛;
如一卷迷潆的古代的画,
帐幔子上的影消失去。
鱼白的窗外鸟唱,
如一曲初春的解冻歌,
(冥冥的广漠里的心)。
温柔的冰裂的声音,
自北极像一首歌,
在梦中隐隐地传来。
(选自《光明日报》2006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