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街人澹如菊

在朝天路西侧有一条横街，名崔府街。暌别几十年后，这是我第一次回到崔府街。对它其实已毫无印象了。偶尔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脑海里会浮起一些模糊的影像，好像我走在一条幽暗深长的雨巷中，隐约地看见一个灯光昏黄的天井，一条楼梯，还有一些孩子的声音，很虚幻地飘来。

街内有幼儿园，便是崔府旧址。我在崔府街幼儿园度过了三年时间。我已不记得，那首“鎅莲子，鎅莲塘，鎅开莲子爱何方”的儿歌，是不是在这里学的，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一想起童年，就会想起这首儿歌。眼前的崔府街，与我印象中完全不同。阳光当空洒落下来，把它照得通明透亮，丝毫没有幽深的感觉。相反，我现在才发觉，原来它如此之短。当我穿过一个攀爬着藤状植物的花架后，崔府街幼儿园便蓦地出现在眼前，居然还装修得十分漂亮。

然而，崔府却已了无痕迹可寻。

我来崔府街，并不是为了呼唤童年的回忆，而是想寻找那座早已消失的崔府。

崔府的主人是南宋名臣崔与之。崔与之号菊坡，增城人，绍熙四年（1193）殿试考中进士，成为岭南由太学取士的第一人。主政两淮及四川多年，外拒金人，内立军政，取信军民，深得民望，政绩卓著。有一年浙东发生严重天灾，遍地哀鸿，无数饥民流离失所。崔与之下令打开扬州城门，迎入难民安置，从而救活流民万余人。

嘉定十三年（1220）崔与之升任为四川制置使，川民称他是“岭南古佛，西蜀福星。”在三贤祠中供奉他的画像，可见他为官的口碑相当好。他在汉中坐镇五年，令金兵望而却步，巴蜀得保平安。崔与之告老还乡时，川民攀辕卧辙，哭声动地。

崔与之回到广州定居，他的府邸“晚节堂”就在崔府街。当年朝天路一带是半郭半郊的地方，青山绿水，风景怡人。东面是坡山古渡，山冈上榕阴竹影，郁郁葱葱；南面是建于唐初的怀圣光塔；北面是六榕寺的千佛浮图；草行头一溪碧水，流向大古渠，从崔府门前绕过，溪畔菊花

盛开。

崔府左倚坡山，右枕六脉渠第二脉，“前为重楼，俯坡山，控越冈，萃坡童童如双笔书空，树林远近，罨画成图，碧瓦参差，玻璃千顷，地据三城正中，四面平远”。堂庑宏壮，甚为壮丽，府内高悬“菊坡”匾额，并刻有“老圃秋容淡，黄花晚节香”之句。

当时有一位富商对崔府一见钟情，便花重金聘请建崔府的匠人，照崔府规制再盖一座。落成后还特意请崔与之前往参观。崔与之看过后，说匠人说：“你盖的这宅子固然很好，但少了两支梁。”匠人不解地问：“这是和相府一模一样的，怎么会少两支梁呢？”崔与之幽默地说：“一支是‘没思量，一支是‘没酌量。”闻者无不大笑。

崔与之一生酷爱菊花，自号“菊坡”，端平二年（1235），他回到老家，刚好碰上广州摧锋军叛乱，广州被团团包围，四面鼓响锣鸣不已，杀声动地而来。78岁高龄的崔与之临危受命，出任广东经略安抚使兼知广州，领导平乱。

他坐着肩舆登城，当他一出现在城头，城外的喧嚣便顿时寂然。在灰暗的天空衬托下，他瘦削的身影，临风而立，衣袂飘飘，自有一种雍容气派。經他一番劝导，叛军纷纷弃械投降。叛乱平息后，崔与之自行辞去官职，回到崔府街，继续过他的平静生活。虽然朝廷升任他为礼部尚书、右丞相，但他连续13次上疏力辞不就，并将在广州半年的薪俸全部缴公，以示决不再做官。理宗皇帝只好批准他依丞相之职、特授观文殿大学士退休。

崔与之一生不养妓，不增置私产，不受馈赠，以“无以财货杀子孙，无以政事杀民，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作为座右铭，他的词章被认为是“开岭南宋词之始”，他所开创的“菊坡学派”，也被公认为岭南历史上最有影响的学术流派之一。正是人澹如菊，在幽愈馨。

他有一首“水调歌头”，是对自己晚年生活的一个概括：“对青灯，搔白发，漏声残。老来勋业未就，妨却一身闲。梅岭绿荫青子，蒲涧清泉白石，怪我旧盟寒。烽火平安夜，归梦到家山。”如果他这样还叫“勋业未就”，真不知如何才叫“功成事遂”了。

在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踏过不少名山大川之后，才发现误尽平生是一官。最后在六脉渠畔，一枝菊花，已足令他大彻大悟，内心澄明通透，了无牵挂。嘉熙三年（1239），崔与之悄然去世，临终留下“不许作佛事，子侄俱不得求官阶”的遗嘱。理宗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伤心不已，罢朝、辍乐、减膳，以志哀思，还亲书“菊坡”二字，遣人送到崔府。在高桂坊建崔清献公祠祀之。

崔府街内还有两条横巷，名为“马厂一巷”“马厂二巷”。我在这里仿佛闻到一股草料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清代，崔府的书库琴亭，画阁诗楼，都已废圮无存，这里成了驻粤汉军镶黄旗的马厩。

当我离开崔府街时，心中有点忿然，一代名儒的故居，做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做马厩不可呢？一个坐在花架下的老人眯起眼睛盯住我。也许因为我面生，所以对我有所警惕，并且希望我看出他的警惕。

“鎅莲子，鎅莲塘……”我心里哼着。

我离开崔府街时，看见路边有一盆黄菊花，不少花瓣都已焦黄，好像是被人丢弃的，孤零零地在阳光下开放着。这是崔与之生前最喜爱的花。

责任编辑 刘 妍

叶曙明：广东作家，近代史研究者。从事图书编辑出版工作，曾任职于花城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近代史三部曲”——《大变局：1911》《重返五四现场：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中国1927·谁主沉浮》《大国的迷失》《军阀》《共和将军》《广州辛亥年》《广州旧事》《其实你不懂广东人》《万花之城：广州的2000年与30年》《国会现场》《李鸿章大传》（三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