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人生
2017-04-12
前几年,我一个大学同学范宜坤,外号“饭袋”,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范宜坤在一所中学里混得不错,已当上了副校长。那次聚会,“饭袋”带了他一个朋友来,是他中学里一位退休老师,姓廖,一个老头,七十多岁,干瘦,面色苍黄,微笑少语。后来不知怎么,那位廖老师听说我是个作家,并且看过我写的一本小说,他便主动来跟我聊天。谈论起那本小说,用了些让我受宠若惊的赞美之词。他还问我要了住处的地址,说有空要来拜访我。
几天后,我收到一个快件包裹,是个纸箱,里面码着八九本厚厚的老旧笔记本,最上面放着一封没封口的信,是以前寄航空信的那种白信封。
我抽出信纸,念后吃了一惊,那封信是这么写的:
尊敬的陈女士:
您好!很冒昧打扰您,我是那天和范宜坤校长一道参加你们聚会的廖老师,我叫廖仁。这封信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写的,至于为什么写给你,容我慢慢说明原因。其实那天刚认识,我就冒昧提出拜访您,您一定觉得这个老头有点奇怪。事实上,当听见《边界上的空屋》是出自您笔下时,我心里当时就感到: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们相识。
首先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我的真名叫廖一,廖仁是我弟弟的名字,我们是孪生兄弟。我生于1941年,出生时,父亲中年得子非常高兴,当时就在产房外给我起了廖一的名字,过了二十分钟,弟弟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父亲愈加高兴,说既是双胞胎,哥哥叫了廖一,弟弟该叫廖二,只是“二”字不大文雅,就加了个人字边,叫了廖仁。我和弟弟从小非常相像,几乎一模一样,连身上都没什么印记可以区分,母亲说我们小时候她也颇为头疼,因为连她也时常弄混了我们哥俩。稍长大点,我和弟弟在性格上渐渐有了区别,我性格比较外向,弟弟性格比较内向。越长越大后,我们外形上依然非常相像,如果我们淘气想捉弄人,就把对方说成自己,骗过不少人。当然除了个性不同,随着我们的成长,也各自展露了不同的兴趣爱好,我比较像父亲,对行伍有兴趣,高中曾一心想报考海军学院,但由于无法通过政审而作罢;弟弟对理工科不感兴趣,他喜欢文科,考上了暨南大学的历史系。至于我为什么现在用我弟弟的名字生活,说来真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特殊的历史时期,我想只有等你慢慢地看过附去的日记才会明白,希望不过于占用您宝贵的时间。
其次,我要同您讲明是,之所以这么着急给您写信,还因为我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我是个晚期肠癌患者,我夫人已于一年前病逝,我有二男一女三个子女,他们均已成家生子,我也当了爷爷和外公,要说,我的生活已没什么遗憾,除了我不是我弟弟的这个秘密。在我得知自己的病情后,我就总想着要把这个秘密向子女们坦白。好几次,事前已下了很大的决心,但一到和他们面对面,我又难以开口。在此我先告诉您,他们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我弟弟廖仁,已于三十年前去世。去年孩子们安葬他们母亲时,在她的墓穴旁给我预留了位置。可我知道那是属于廖仁的,无论如何我不能再霸占他的位置。看到这里,我想您一定起了疑心,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在此我向您保证不是那样的,当然情况有点复杂,所有事情的起因和答案你都能从日记中知晓。
我并不害怕死,我只是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那样我无法面对弟弟,愧对自己的良心,所以那天非常巧地认识您——那本让我印象深刻的《边界上的空屋》的作者。我立刻觉得您也许能帮我这个忙,请您再次原谅我的冒昧和唐突。虽然您还年轻,但从您的书中,看得出您对我们这代人所经历过的年代还是有兴趣的。此外,对一个陌生人吐露秘密比对亲人容易多了。当然您是个作家,也一定比一般人具有更细微的洞察力。所以,除了请您到时候帮我把一切坦诚相告于儿女外,我愿意把我的经历作为素材送给您。如果您感兴趣,尽可以添加更多的想象力,把那一切寫成小说吧。我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回顾一生,我并不感到遗憾,后半生我的兴趣都转到了读史上。历史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命运让我相信,我只不过以亲身经历再次印证了哲人的一句话:世界是疯狂的。
最后,我目前住在医院里,自知时间已不多了,说不准这个月或下个月就不在了,如果您能答应我的请求,请尽快和我联系,我的手机号码是136××××××××,期待您的来电。向您致敬!
祝一切顺利!
廖一
2013年12月15日
我坐在书桌前,开始从纸箱中一本一本地拿出日记本来看,日记本的红塑胶封皮大多有些开裂,上面粘着编了年份的小胶布,此外,纸箱里还有一只透明胶袋,里边有张写着地址的小纸片,和一小串钥匙。钥匙扣是一枚嵌着蓝白航船图形的金属片,真叫人毫无头绪。
我翻开最早的那本日记,第一篇日记开始于1956年,日记是断断续续记的,内容详细琐碎。
好吧,读者,往下我就来告诉您这位廖老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奇异身世,为了叙述的扼要,我只能免去拖沓的细节,仅挑选相关的内容呈现,在公告他的秘密之前,希望您先有些耐心。
第一篇的日期是1956年6月12日:
“今天礼拜二,广州天气晴好,是我和弟弟重新回到故乡的第二天。半个月来,我们从棉兰出发,坐车到雅加达,再乘船到新加坡,而后坐船来广州,连日车船颠簸,让我感觉身体还是有点疲累,但我们终于回来了,并且很快可以见到父亲,令我们非常激动。阔别七年,我和弟弟都长大了,不知道父亲还能不能认出我们。上一次见他还是在潮阳乡下,我俩8岁,一别七年了。姑母说,监狱规定,每次只能进一个亲属去见面,到时候我和弟弟商量看这次谁先进去,可惜每月只有一天接见日,我们只能轮流和父亲见一面。
昨晚姑母已写信告知留在印尼的母亲,我们安全抵穗,入学事宜很快就会办好,让她放心。”
“1956年7月15日,礼拜天,多云阵雨。
今天我们搭车到清远去。姑母、我和弟弟三人同行。到达清远时刚八点,转到清新去的班车,下车找了很久,又向人打听,走了一大段路才找到去公安矿场的专线车,还好赶到监狱时才十点,我和弟弟昨天已商量好,这次我先进去。填表的时候我在亲属栏里写的是侄儿,轮到叫我进去时,我很紧张,一直提醒自己见面时要喊他大伯,不要错喊了阿爸。阿爸老了,瘦了,问了我一些家里人是否好的话,我告诉他母亲得了肺病的消息,我们每说一句旁边都有人记录,我们不能说家乡话,我怕说错话,不敢和他多说,也不敢多看他,见面时间很快就到了。”
“1956年7月16日,礼拜一。
昨天弟弟一直问我和父亲见面的事,我心里很难过,不知怎样和他讲,我很后悔昨天没有和父亲多说几句话,我太紧张了。在接见厅里,我还看见了郑伯伯,他好像也看见了我,父亲和他关在一起,他们都是刚刚从徐州转过来的国民党军官战犯。郑伯伯的老母一直在哭,我也想哭,拼命忍住了。母亲说很多事我们小孩子搞不懂的,也不用去懂,反正只要记住,父亲不是坏人,他永远是我们的父亲。”
“1956年8月15日,星期三,天气闷热。
今天又到了接见日,本来今天轮到弟弟去和父亲见面,但姑母说上次我已经见了,这次弟弟又去怕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她一人去看望了父亲。弟弟很不高兴,我安慰他说下次一定有机会。上次父亲见我,就如同也见到了弟弟,但我和弟弟毕竟是两个人,我非常理解弟弟的心情。今天我们仍到华侨补校补课,姑母说我们的程度比这里的学生差不少,要尽量在开学前把功课补上。”
“1957年1月29日,星期二。
离过年还有一天,今天姑母终于带着弟弟一同去了探监,过年前监狱特别加开了一天接见日,也允许可以多一位亲属见面,弟弟终于见到了父亲,但他和我上次一样也很紧张,和父亲也没说什么话。”
“1957年1月30日,今天是除夕,中国人的大年夜。我们华侨中学旁边就有迎春花市,姑母上午带我们去逛花市,买了好多花:剑兰、芍药、鸡冠花和红银柳,她说今年过年是她最开心的一年,因为以后有我们陪她过,往年她都是一个人,乡下已没什么至亲,姑母年纪轻轻就成了烈士遗孀,想想真不容易。不过她说,因为有学生和同事朋友,还有热爱的教师工作,所以只身一人在国内也不觉得寂寞。下午我和弟弟帮着姑母准备晚上的饭菜,姑母特意煎了油果。吃饭时我和弟弟祝姑母新春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姑母祝愿我们学习进步,中学毕业后顺利考上大学。”
“1959年2月6日,阴冷。
高三的寒假结束了,今天上午回学校报到,徐老师告诉我,海军学院的人来学校外调,我没有通过政审,海外关系当然是主要原因,但我的成绩也不够理想。我听后感到很失望,回家的路上下决心把成绩提高上去。虽然作为印尼侨生,考大学会有相应的加分照顾,但我希望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好大学,所以我决定放弃今年的高考,复读一年。晚上把复读的决定告诉姑母,她很支持我。”
“1960年8月4日,周四。
前几天我的好多同学都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只有我的去向尚未明朗,弄得这几天忐忑不安。今天终于扬眉吐气,收到武汉大学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立刻兴冲冲地跑到巷口给姑母打电话报喜,中午用零花钱请弟弟到肠粉店吃了一顿……”
“1964年10月16日,周五,武汉。
今天收到姑母来信,告知老廖已于上周六正式出狱,目前已接回家中,兄妹终得聚首,时年六十一岁,戎马二十年,在牢狱中又苦度十五个春秋,风华早逝,仅存残躯,幸或不幸,命也。傍晚街上人们忽在疯抢晚报加印的红色号外: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壮哉,新中国!今日将被七亿中华儿女深深地铭记。即将大学毕业,我很快也将投身到为祖国奉献、服务的大潮中去。”
读者,此处容我稍插一句,以上日记中出现的“父亲、阿爸”,以及一些泄露身份的语句,都曾被墨水删涂过,大概很多年后才用涂改液覆盖了重写。
接着往下看日记。
“1964年12月6日,周日,于武汉至广州列车上。
明早到广州,等待毕业分配。想趁此游山玩水,惜廖仁老师尚未放假,另其正热恋,恐难抽时间陪我。老廖不知是否在家,闻其虽已自由,因习惯了劳改农场生活,兼老部下鄭伯伯释放后就场安置,故时常往郑处小住。姑母一切照旧,当副校长后比前更忙。前一段印尼堂哥来信称母亲沉疴依旧,甚担忧。但苦于印尼排华局势,一别已近九年,印中关系一直吃紧,本想参加工作后即申请探亲,恐终难成行。儿已成人自立,不能在母病榻前尽孝,心揪。”
“1965年1月18日,周一,天雨。
分配下来了,湖南株洲某化工机械厂。邻省,离粤并不太远,聊以自慰。月底启程,此生似与辣地有缘,廖仁称周末带女友李小燕来家吃饭,小燕祖籍湖南,莫非兄弟俩又都与湘女有缘?”
“1967年9月10日,周日,株洲,阴。
工厂迄今已停工闹革命一年半,易家湾武斗逐日激烈,各派已出动军工厂重型武器装备,听闻伤亡惨重。工厂在地清水塘虽非“前线”,也不时闻炮火声,度日可谓胆战心惊,尤夜晚不得安眠。前日获仁来信,印尼传来噩耗:母病逝。中印关系恶化至濒临断交,奔丧根本不用想,唯暗自哀哭。春节前拟借口祭母返穗,火车站仍挤满大串联学生,不知能否挤上火车。仁信中告知,其与姑母春节前拟各自从下放的肇庆、新会农场返穗。闻老廖几乎常住劳改农场,平常广州市内仅剩小燕带幼子住学校,故姑母来信叹说,如今家已沦为空穴,蛛网与鼠虫占据,颇破败之味。唉,即使春节家人能顺利团聚,临丧母、丧妻之痛,年关亦不免难过,哀哉。”
“1968年6月11日,周二,株洲,晴。
上午照旧政治学习,下午开批斗会。厂里开展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王会上作指示,要求每人自觉撰写家庭及个人履历自传,一式六份,月底前分送革委会各部门审查……”
“1968年12月19日,周四,株洲,晴。
厂里开会贯彻落实“抓革命促生产”,车间恢复生产,现觉机器轮转声妙如音乐,附近各厂皆回归正常运作。半年未接家里来信,昨日接仁弟来信,称与姑母亦同时回城,学校已复课,好!随信附照片,仁与小燕抱孩子,小健已满周岁,牙牙学语,甚是可爱,如明年回穗过年,当已可开口叫大伯……”
“1970年5月28日,周四,株洲,小雨。
收仁来信,告家里一些杂事,清明在家烧香祭母,代为磕头。
拟周日回信,不知是否透露蔡玉一事。老大不小,姑母与老廖皆关心我个人大事,姑母每来信都有荐及年轻同事,盼有出差过年相见,然调回粤地谈何容易,自我安慰,觉株洲还算好,离长沙省会近,又为全国铁路枢纽,城虽小,也有一条湘江贯穿,清水塘虽地处郊区,临近乡间民风淳朴,山青水绿。蔡玉长相端秀,为人也谦顺,不过与其接触时间尚短,还有一大顾虑,或先隐瞒,看看再说。”
“1971年1月29日,周三,大年初三,株洲,晴。
今早蔡玉从湘潭回来,近午到宿舍找我,带来些花生糖果。冬日里,人显得更漂亮。我问她何不在家多玩两天,她含笑不语,除去手套将手凑在嘴边呵气,我去关了门,然后将她双手合于掌中保暖。此是我俩第一次牵手,我脸通红。后一同出街觅食,路边积雪皑皑,玉淘气,抓雪掷我,遂与她相逐,碍于路人注目方停。饭后到乡间游逛,无人处又偷偷相牵,欣如孩童。借拜伦语:“呵,那额际,那鲜艳的面颊,如此温和,平静,而又脉脉含情……”
“1971年4月11日,周日,株洲,阴。
早上和玉去爬了仙庾岭,回程在公路边遇老乡挑担中有刚采摘的黄花菜,玉喜吃,遂讨买些许,齐回我宿舍。玉祖籍江苏,出生于湘潭,口味已尽辣,中午吩咐我去食堂打了几两白饭,她在宿舍升炉炒菜,将黄花菜去蕊,与红辣椒腊肉炒,香气四溢,颇下饭……”
以上最后一篇日记便是第三本日记的终结,虽然那日记本后面还留着大半本空白页,却没再记录一个字。
读完这三本日记,已是好几天后。我忙了些别的事,再翻开第四本日记时,开篇却已到了1979年末,我不由得翻看后两本日记,都是很后面的日期,那么从1971年4月直到1979年末,这八年是空白的。我接着看下去,开始有些糊涂,写日记的人似乎原本还是廖一,突然地就变成了廖仁。又过了两星期,当我把所有的日记都看完,才弄懂了那空白的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亲爱的读者,这并不仅仅是一段双胞胎之间的故事,因为真相将超出你所能做的预测。所谓戏剧性,往往是事物发展忽起周折而偏离原有的轨道,那周折时常是巧合或偶然,如此,过程就显得有些疯狂。也许生活常富有戏剧性,是因为我们身上生来带些疯狂的因子。
往下,廖老先生的人生便开始了戏剧性的转折,为了叙述的简便,请允许我以他的口吻,告诉你一个离奇的故事:
接着从1971年4月11日说起,这是我初恋结束的日子。这天我和蔡玉相约去踏青,一大早我们去爬了仙庚岭,中午同回我宿舍吃午饭,晚上就听说蔡玉被人打了。
认识蔡玉,是我人生道路注定要碰到的拐角,从此我的命运便只能顺着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蔡玉是职工医院的护士,长相秀丽,她是经人介绍和我相识的,我们起先比较稀疏地交往了一段。我年已而立,谈婚论嫁早已不早,但对蔡玉,一开始却存有顾虑,因为她表哥就是王××。王原是我们厂保卫科科长,因“文革”开始后表现积极突出,不久荣升厂“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此人为政治斗争高才,揪辫子与搞批斗很有一套。我与此人一向保持距离,感觉其为人自私功利,报复心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蔡玉偏偏是他的表妹。
蔡玉比我小五岁,那时才二十五岁,当初有人暗地里提醒我,说离蔡玉远点,她很复杂,虽和王头头是姨表亲关系,但两人的关系有些叫外人揣测。另外,王与手下干将温某走得很近,以前还曾把温介绍给蔡玉,温利用工宣队进驻医院的机会,大肆追求过蔡玉,被拒绝后,据说仍一直纠缠她。
我听后很是诧异,暗自告诫自己不可惹祸上身,此后蔡玉再来找我,我就显得十分勉强。但蔡玉对我的排斥似乎并不计较,仍常来找我。慢慢接触下来,倒感觉她并非如传言所说,个性偏坦直,脾性温厚,对我似抱有真心。但我思量再三,有天还是很小心地表达了婉拒的意思。谁想她有些不甘心,追问我原因,想来是一时把我问急了,无意中不慎吐露了些顾虑。认识她以来,感觉有一个优点,就是脾气温和,这下头一回见她有些嗔怒,倒也不是冲我发,而是对那些好事之人,她先说和王虽自小认识,但幼时仅见过几面,又不在同一住地,亲戚间走动也稀少,何来宝黛之情,且两人年龄相差十多岁。她护专毕业后分配到此时,王已结婚生子,后虽以兄长之名常喊她去家里吃饭,她总是能不去就不去,因感觉王妻之人气量窄,与王常常不避人地相互哂骂,去了只觉讨嫌。至于温,她仅仅厌恶地说了句“他就是王的一条狗”。
她义愤填膺地辩白了一通,说完脸仍气得发红。这让我看到了她性格中的另一面,温婉秀丽的外表下,竟也藏着刚烈。
我只得劝慰了几句,听她提到《红楼梦》中人,也为使她渐渐消解,便问她看过《红楼梦》没有,她点头,于是和她聊到了看书,她虽是中专生,倒像蛮喜欢看书,且看过的,也能说出自己的一番见解,让我颇有些刮目相看。
人一念的转变,其实就像是早已埋下的种子,总在等待冒头的时机,这其实就是自作自受。那天走时,她忽然双眼定定地瞧着我,嘴里借用《牛虻》中的一个比喻缓缓地向我保证:不管别人怎样非议她,她的心灵是一个圣坛。
那一刹那间,她明澈见底的双眼有种动人的光芒,我感到了自己对她误解的一丝歉意。
就這样,渐渐地,我仍旧接受了她。
说回到蔡玉被打那日,午后碍于宿舍有小张在,我送蔡玉回医院宿舍,送到医院门口,忽碰见王,说有事要和蔡玉讲,我便转身折返,走出好远,回身看,他们还站在那里,我心里突然就觉得很别扭。
晚上去食堂打饭时,有人一看见我便低头喁喁地议论什么,眼神躲闪,回宿舍后,一进门小张便朝我说:“老廖,你快去医院看看吧,听说蔡玉被人打了,头上都是血。”我忙问怎么回事,小张说不清楚,我放下饭盒就往医院跑。
到了医院里,也不知道蔡玉在哪儿,恰好碰见她同宿舍的小尤护士,她带我到二楼的一间诊室门前,她敲门进去了一下,里边似有女人的嘶泣声,小尤出来后说现在不方便见,正在处理伤口。
我焦急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嘘”了我一下,悄悄说:“是王主任送蔡玉回来的,说是在他家绊倒磕着了,她不说话一直哭,头上一条伤口好深。”说到此,她神色突然一怒,小声哼了句,“到他家能有什么好事,欺人太甚……”说完匆匆地走了。
她最后这句话,就如同一把锹,把我当初的顾虑又掀了出来。我心脏突突地慌跳起来,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像是越怕什么,越偏偏什么找了来的感觉。我在门外等了好久,可蔡玉不想见我,让人传话出来叫我先回去。我只得走了,心里很难受。
此后几天,蔡玉受伤的事被人传得很难听,有人说王与蔡玉私情败露,王妻忍无可忍,故而打破了蔡玉的头;也有人说她挨了王的打,因为跟别人的恋爱渐有眉目,不肯再屈从王的胁迫。
那个别人自然指的是我。我平时对王避让三分,与蔡玉好后便觉出他比往常留意我,眼神难以琢磨,上次路遇与他打招呼,他竟站住盯着我不语,不知在动什么心思。这些年里,好些人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而开批斗会,拉出去游街,甚而动辄打死人的都有,大都是公报私仇,这两年虽已不闻死人之事,形势依然充满了紧张。我虽有印尼归侨一顶象征性的统战帽子,在自传中也仅写了姑母是烈士遗孀,隐瞒了所谓的“伯父”是国民党军官一事,但谨言慎行务必紧要。
如今曝出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事,虽真相尚未得知,总牵连到我,我必须自保。我压力重重,没再去看蔡玉,心里也渐想:终身大事终非儿戏,和蔡玉到目前为止,亲密仅限牵手,虽无觉察其水性杨花之迹,但无风不起浪,她确实复杂了些,唉!也罢也罢,及时刹车吧。
此后蔡玉有近一个月没来找我,我也没去看她。那天晚饭后,她又来了,人像是消瘦了点,情绪倒没什么变化,她一来,小张就回避了出去。蔡玉见了我,眼睛不怎么敢看我,我问了句“身体还好吧”的话,她马上面露难过之色。我既已决定不再和她继续交往,便有意不问她那天的事,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悲戚之色愈重,兼叹气,我没劝慰,硬着心肠一直陪她僵坐。临走,她抹了一下眼睛,像不抱希望地说:“你还有几本书在我那里,明天拿来还你。”我说不急,但她仿佛负了点气,站起身说:“那你自己到医院来拿吧。”
本想无非几本书,还是不去找她了,但第二天吃过晚饭,仍不自觉地走到了医院。恰好又碰见值夜班的小尤护士,立刻说帮我去叫蔡玉。我站在医院外等,没多久,蔡玉提着一袋东西找到我,提议到外面去散散步。那晚天上有满月,我们散着步走到附近有农田的公路上。蔡玉站住,把手里的布袋交给我,我接过来看,里面有我借她的几本书,还有一件毛衣,是她织给我的。
我虽仍对她有意,无奈各方面的考量让我不得不服从理性,见我拒不肯接受毛衣,她颓然地哭起来,说这么长时间,我也不去看她。我回答说一听见她受伤,当即就去了医院,是她不肯见我。她愣了下,之后小声辩白说,当时头上开了个口子,流了很多血,样子很骇人,不想让我看见。停顿了一下,她又说,后来我没再去看她,是不是又听信了一些不好的传闻?我没有出声。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情绪稍稍激动起来,说知道我为人正派,但为何就不肯相信她的话呢,要怎样我才肯相信她?我依然不知如何应答,只是沉默着,她接着主动说到那天的事,说我也看见了,在医院碰见她表哥,让她晚上去家里吃饭,她起先不想去,她表哥说儿子生日,她只好去了,结果不知道表嫂和他预先赌了什么气,一见她就没有好脸色,饭没吃完两人便吵得不可开交,她本想走,谁知那女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连她一起骂,王当即扇了她耳光,她一怒就将饭碗直接朝他脸上扔,然后两人就打起架来,小孩大哭大叫,她只得在一旁劝,反被扯倒在地,导致头在凳子上磕破流血。
说到此,她扒开额角的头发,给我看一条刚拆线的伤疤。我感到了心疼,也不免愧疚。她泪水涟涟地站着望我,忽然头一低,伏到我胸口上,弄得我手足无措。那晚我收下了毛衣,可回到宿舍,睁眼想了一夜,第二天,还是托人把毛衣送还了她。
随后事情的发展出乎人的意料,没过多久,忽听人传说蔡玉精神失常了,据说那天一大早,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医院里,神志不清地又哭又笑。
起先有人说是因为我和她的分手导致的精神失常,后来有人悄悄说,头天晚上在某处看见她与温某大吵。
蔡玉被送回了湘潭老家休养,过了一段,据说渐渐康复了。三个月后,她又回来上班了,有人在医院遇见她,说完全和以前一样正常。
年末有一天,我回宿舍午休,小张递给我一封信,说是回来在门缝下发现的,信封上写着“廖一收”,没有封口。我从信封里抽出了两张纸,一张是肝功能化验单,另一张信纸上草草地写了几行字,竟然是蔡玉写来的。一般性的问候之后,她说早帮我拿了化验结果,但由于身体原因回老家休息了一段,所以拖到现在才将化验结果拿给我,她咨询了医生,说我的转氨酶有些偏高,仍在正常范围内,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这才想起几个月前,有段时间胃口不太好,还时而有些恶心,是蔡玉拉我到医院去做的肝功能检查。她在信末说,我不妨到医院再全面检查一下。
看完信我松了口气。
这年春节我回了广州,返程时把日记本落在了姑母家。我有近一年没写日记了,本想在假期里梳理一下过去一年里的心情,但每次翻开看见蔡玉的名字和与她相处的那短暂时光,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無奈与痛心,也许我是有意把日记本落下的。
年后回到单位,厂里更新设备,我接到了部分图纸的设计任务,春天在忙碌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有人又热心地为我当起红娘来,经过与蔡玉的这段恋爱挫折,我变得现实了许多。经人介绍我又认识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小冯,去年才分配到轴承厂,现在资料室里做文职,各方面都很普通,尤其是长相,但好在是一个简单的人,我们在一起很正常。
一天傍晚,我和小冯散步去了乡间,我带她走到一处池塘边,附近工厂谈恋爱的人常来此,塘边长满了芦苇与灌木,挨着一座矮山似的丘陵。我们才在岸边草地上坐下,我一抬头,猛然却看见蔡玉临水坐在对岸的芦苇丛中,像刚洗了头发,披散着,嘴里咬着一秆芦苇,眼睛怔怔地望着水面。
我也正发呆,忽然不知是谁从远处朝池塘中扔了颗石子,蔡玉受惊抬头,我急忙低下了头。再偷偷望她时,她已站起身背转过去,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头发匆匆走了。
此后不知怎么,我心里总有几分期待再碰见蔡玉,大概还忘不了她,也总觉得对她有些抱歉。
有天傍晚,我独自又散步到了池塘那儿,刚刚站定,忽见一处芦苇丛在剧烈晃动,伴有男女的争执声,一个男人压着喉咙穷凶极恶地说着:“老子问你,以后还敢不敢不来,你说,不说老子淹死你,说,还敢不敢不来?”
我听见了溅水声,有人像把另一个人的头摁进水中,接着是溺毙般的呛咳、喘气,挣扎与反抗声。
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人,本想立刻离开,但一个女人凄惨地喊了两声救命。我已走远了两步,还是朝着那方向回头咳嗽了一声。
芦苇丛霎时不动了,人声也停止了。我警觉地站着,不一会儿,有人隐在芦苇中,一路沿着池塘边迅速地逃离了。这时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人从芦苇中爬了上来,双手抱臂,哆哆嗦嗦地伏倒在地。
我走去俯身一看,竟是蔡玉。再抬头,一个男人的背影在不远处上了岸,头也不回地疾跑而去,天稍稍有些暗了,我望不太清。
我扶着蔡玉慢慢走到了大路上,天已黑了,我松开了她。我问她那男人是谁,她却什么也不肯说,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揪着衣服,一路不停地發抖。
我们正要朝医院的方向走,身后忽然有人喊了我一声“老廖”,我回头,却是王与温两人。王若无其事地走上来说:“你们从哪儿来啊,吃了吗,我们刚开完会出来。”
我回答说:“吃过了,王主任。”我看了一眼温,他脸上毫无表情,阴沉地抽着烟,我这时突然觉得,刚才那个背影很像是他。
蔡玉这时猛地从我身旁跑了。
“哎,蔡玉,跑这么快干吗——”王在她身后喊了一嗓子。
我搪塞了一句:“我们刚才散步碰见的。”
王朝我假意笑了笑,我赶快走了。
过了几天,有晚我在办公室里加班,到九点多才熄灯回宿舍,半路上却遇见蔡玉,说正要去找我,随即便递给我洗过的外套,我说何必这么晚还送过来,她说是顺便和小尤一同来看电影的,工人广场那儿今晚放露天电影。见此我问小尤呢?她说先回去了,我便说送送她。
我把蔡玉送到医院门口,一路上她似乎几次有话要对我讲,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直到我转身,她才突然朝我说了句:“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那晚是1972年5月18日,星期四,一个改变我命运的夜晚,我把蔡玉送到医院门口,但她居然没有回宿舍,并且此后再没有人见过她。六天后,她肿胖的尸体被人发现,浮起于那个乡间的池塘。
那天围观捞尸的人外三层里三层,医院的领导闻讯赶到了现场,确认死者就是已失踪一星期的蔡玉。
蔡玉自杀的消息传开了,几个农民说此前几天,路过池塘边,曾看见地上有用石头压住的一张纸,后有小学生捡起来念,上面写着因感情上想不开,不想继续活在世界上,留言人确实叫蔡玉。但那纸遗书没有被人认真对待,后来大概被风吹走了,也可能被小孩玩笑地撕掉了。
仅仅一周后,事情却有了急遽的变化,法医对尸体做过尸检后,认定蔡玉并不是跳水溺亡,而是被人勒死后投入水中的,死亡时间在18日下午至19日凌晨之间。
谋杀案定性后,震惊了附近各个厂,公安局当即立案侦查,医院里的人逐一被问话,小尤护士称蔡玉失踪前并没有异常表现,刑警仔细地搜查了蔡玉宿舍,也发现她的一切物品均在。
很快,蔡玉的家属从湘潭赶了来,哭天喊地地,蔡玉从小没有父亲,只有母亲与一个弟弟,一个姨妈陪着母子俩,那姨妈也就是王某的母亲,在众人面前作势地大声叫儿子一定要抓住凶手。
关于被害人被害时间内曾与谁有过接触的排查,很快有了结果,那晚正好有人瞧见我送蔡玉回医院。有天一上班,两个公安便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该怎么回答那晚与蔡玉在一起的原因,我一时难住了。因为如果说实话,将牵涉到池塘边那个傍晚,那个我不能十分确定的背影,牵涉到温,还有王,甚至我与蔡玉之前的恋爱。
我的犹豫引起了公安的疑问,其中一个警察有些威胁性地警告我:“你必须说实话,不要怕牵扯到自己,不要临时编假话,那是一定会被识破的。”那位徐姓警察态度比较和蔼,对我说:“小廖同志,你不必多虑,你和蔡玉曾经的恋爱关系,我们已经了解过了,那不会影响我们的判断,现在你只要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们,如果这里谈话不方便,请跟我们回局里谈。”
我跟着他们到了公安局,虽深知涉及得罪王、温两人,日子有可能不好过,但一是天真地相信公安将遵守保密条例,二是觉得蔡玉既死于非命,自己有责任配合调查。
那天我在公安局足足待了一上午,把从和蔡玉恋爱期间听到的种种传闻,她的受伤,及至救她的那个傍晚,和我对于那个背影的个人猜测统统都说了出来。当时两位警察对我的毫无保留非常满意,表示在刑侦期间,所有谈话都将严格保密,今后再想起什么情况随时和他们联系。这次从公安局回来后,我如常地上了些天班。但危险已在一步步地逼近我,我浑然不知。简单说,就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包括那个时候公安局的墙。
一个月后,厂里开例行政治学习大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王一上台首先就说有重要事情宣布,接着温拿着一沓材料上来,把在过去一个月里到广州对我所做的外调结果详详细细地念了出来,我隐瞒伯父的事情被公开了。
周围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时,我已如坐针毡,接下来灌入我耳朵的却是更大的打击。
温跟着用一种即将揪出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大特务、大反革命的语气,威慑性地说道:
“关于‘5·18杀人抛尸案,透露一个信息,我们厂在王主任的领导下,积极配合公安部门的调查,也有了重大发现,就在5月14日傍晚,有人在清水塘第二大队梧桐村的池塘边,亲眼目睹了蔡玉被人强奸的事件,蔡玉被杀与此人有密切联系,现已将此事目击证人以及旁证证人都上报了公安机关,相信不久案情将会有重大突破,在此我要警告某个一直以来的逍遥派,你逍遥的日子到头了,不要对自己的欺瞒诬告行为抱有一丝侥幸,更不要以为栽赃陷害是逃避与撇清犯罪事实的手段,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跟着举起拳头喊了一句坚决打倒什么和某某某万岁的口号,我低头仍沉浸在惊愕中的时候,已有脚步声快步走近我,接着我被人左右地架了起来,在周围一片仍高呼口号的人们注视下,呆若木鸡地走出了会场。
温某所指蔡玉被杀案的重点嫌疑人,竟然是我。他把我那晚搭救蔡玉反说成实施强奸。我先被王的手下看押在工厂仓库旁的一间小屋里,当晚,王和温一同过来了,他们先叫看守人出去吃饭,跟着熄灭了房间的灯,一个人用手电筒照着我的眼睛,另一个在我双脚脚背上压上了重物,我感到脚背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千斤顶一般,在一种脚趾骨就要爆裂的非人疼痛下,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重物这才被一点点移开,我似乎听见了趾骨碎裂的声响,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跟着响起:“公安局明天派人来领你走,警告你,小心讲话,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你是不可能逃脱的了。”
第二天,那个徐姓警察果然带着几个人来提我走,我的十个脚趾甲已全部瘀黑,趾骨一定有骨折,我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跟他们走。我听见徐询问一旁协助的王对我用了什么招,王笑答:“我们能有什么招,昨天小劉他们怕他逃跑,去吃饭的时候在他脚上绑了两块铁锭,这点小伤,你看他装的。”
我几乎是在全厂人的围观下被带上警车的,那时,我自己还不相信这就是案件最后的定论。
那所谓目睹我把蔡玉强奸了的目击证人,只是一个我毫不认识的农民,而旁证证人,就是王和温,小尤护士不知内情,只是从旁证实了那天蔡玉披着我的外套回到宿舍的情形。我知道自己被陷害了,现在我愈加肯定,那个逃跑的背影就是温。
接下来是对我近两个月的审讯,我至今记得自己翻来覆去重复的一句话:“我绝对没有强奸蔡玉,更没有杀害她,我是无辜的。”起初,我的双脚钻心地疼痛,但那种疼痛在强光照射下不休不眠的四五十天里,逐渐麻木了,消失了,连同逐渐消失的,还有我对于清白脱罪的希望。
我忘记了那天是怎么失去知觉的,因为醒来已在医院里,我的双脚脚趾淤胀溃烂,有截肢的可能,并且因为破伤风,我发起了高烧。抢救过来后,医生要求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得站立或坐着,只能平放双腿躺在床上。
一个多月后,我的脚趾保住了七个。我住在专人看押的病房中,脚上绑着夹板,行动不便。再过了一段,我得到即将被送回看守所的通知。
住院期间,徐警察每周都来找我谈话,我坚持自己无辜,申诉被人陷害,他似乎也并不着急,只说目前所有的证据都对我不利,我如果现在承认,仍算主动坦白,否则的话,到时候一切严重后果由我自负。
指认我杀害了蔡玉是个漏洞百出的结论,让我主动坦白,恐怕是警方的无奈之举,侦查了几个月,他们毫无线索,我虽然有作案的时间和证人的旁证,但谋杀动机是根本经不起推敲的。
徐警官是明白这一点的,比如,那晚我如果强奸了蔡玉,她为何当晚不报警,并且事后还主动送还我的衣服?即使像警方诱迫我招供时假设的,送还衣服只是我编造的谎言,我其实一直威逼她和我复合。她不同意,我一时失去理智而掐死了她,并抛尸池塘,那么抛开之前我主动和她分手的自相矛盾不谈,单单那些农民和小学生言之凿凿的岸边遗书该如何解释?我如果故意制造自杀现场,会愚蠢到不知把遗书塞到她宿舍里去?
可一切申辩在那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年代是根本没用的。出院定在十二月中旬,之前有人到我宿舍取来了一些日常用品包括钱和冬衣,住院费都是用我自己的钱交的。想到即将又要回到看守所,穿上囚衣,被剥夺自由与背负屈辱地等待审判,我甚至起了以死抗争之心。
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晚凌晨四点左右,我想上厕所,看押的人听见我的叫声,睡眼惺忪地从病房外的长凳上爬起来开门,他进来打开床头铐住我的手铐,然后架着我一步一挪地朝厕所走去。
方便完,我听见楼下有卡车倒开进来的声音,悄悄挨近窗户往下看,是一辆运煤的大卡车,往后面的锅炉房绕去,司机朝接车的吆喝了一句,意思是动作快点,还要赶到市一医院去,卸煤的人答应最多半小时。
市一医院离火车站不远,看见那卡车,我心里骤然一动,逃跑的念头就是那一刻突然跳入到脑中的。
回到病房,躺回到床上后,我对看押的人说有点闹肚子,可否先别铐手铐,可能很快又要起身解手。起先他不理会我,依旧铐住了我的手。我心里已决定冒险,靠在床上,借着微弱的光线,先审视周围可以用来逃跑的一切用具:毛毯、床单、窗帘,把所有东西扎起来,应该够把我放到三楼下的地面。两分钟后,我又喊报告要上厕所。这样来回又折腾了两次,第三次回到床上,看押的人终于同意暂时不铐住我。
等他出了门,我立刻脱下病服穿好衣服,从棉胎下摸出早前数次偷偷藏起的几块钱,然后拆除了脚上的夹板,穿上鞋,强忍着试走了几步,脚趾上仍传来刺心的隐隐作痛,顾不上了,我迅速地抖开床单,跟着蹑手蹑脚地搬过凳子到窗边,十分小心地扭开窗栓,然后站到凳子上,拆下了窗帘。我把窗帘和床单绑结在一起。
此时的气温最多五六度,然而我的身上额上竟冒着汗,万一这时候房门被打开,一切就都完了。
扎好了逃跑的坠带,我这才发现没有固定的地方,房间里只有一架铁床,但绑在上面,势必会拖动弄出声响,我焦灼地环顾房间,心跳得真像要蹦出胸膛,怎么办?半小时就要过去了,到了这时,我已没有退路,哪怕那辆卡车开走,哪怕再断几根脚趾,我也必须逃出去。最后,我抬头看到了挂窗帘的铁杆,它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又站到了凳子上,用力拽了拽那根杆子,感觉钉得还算牢,于是就把坠带绑在它上面。
我站上了窗台,心里拼命地祈祷那窗帘杆能在几十秒内承受我一百多斤的体
重……
当我的双脚顺利踮到地面时,也许只有真正的罪犯才能体验那种侥幸感。我这时全然有些忘了脚上的疼痛,小跑着到了锅炉房那儿,看见卸煤的人正散去,司机也合上了货箱的挡板,他跑进一间屋子去拿签收单据,我趁此跑到车后面,使出全身力气爬上了卡车。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和半车煤被拉到了市一医院,车尚未停下,我已忍着疼痛跳了下去,我一瘸一拐地朝着火车站方向继续跑,时间就是一切,我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哪怕以后脚趾全废了,也要逃出株洲。
到了火车站,没有立即到广州去的班次,我只得上一列到长沙去的火车。天亮后,我在长沙登上了开往广州的列车。我听不见那时候在株洲大街小巷搜寻我的警车声了,我已成为一名逃犯。
十个小时后,晚上八点,我逃回了广州。
当然不能回家,我攥着剩下的几毛钱上了去清远的班车,此时,我巴望着老廖也在那儿。下了车,我凭着记忆朝劳改农场走去,双脚在匆匆的夜路上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时,我还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白天在火车上不敢与任何人交谈,一天下来我除了紧张,还是紧张。眼下在夜幕的掩护下,我终于感到了极度的疲倦,然而还不到停下脚步的时候,一个看不见的庞大幽灵像在尾随着我,无论如何不能被它逮住。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躺在一片甘蔗林边,不远处是两扇铁门,门上的木牌写着“清远劳改农场”。
天亮了,远离甘蔗林的一侧,像有大片的水稻田,我站起来朝着那方向走,不久,便望见了岗哨楼和高高的铁丝电网。我的心莫名地又紧张起来,远远地一看见有人影,便躲避到树丛后,我不能被人看见,更不能向人打听郑伯伯的住处。走了不知多远,最后像是走到了这劳改农场附属地带的另一个出入口,我望见两幢三层高的小楼,建在矮坡上,楼外有人晾晒着衣物。我隐在附近树木遮蔽的一处观望,直到下午,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自行车来到一栋楼前。
我无法描述那一刻充满身心的激动之感,眼泪瞬间充盈了双眼,在那时我有限的一生中,曾有过几次想喊“爸爸”的冲动,但没有一次像这次般,全身颤抖得几乎跪下、并想用整个生命来呼喊他。
我设法让老廖看见了我,他十分意外地走近我,我小声问附近有没有不被人看见的地方。他说跟他走。他把我带到一处荒草掩盖的废弃防空洞里,到了那儿,我才把发生在身上的一切事都告诉了他。也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半年来我所经历的事情,远在广州的亲人一无所知。
听完我涕泪交加的讲述,看到我那残缺不齐的脚趾。老廖沉默了好一阵,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坚决、坚定地朝我说了一句:“绝不能被他们抓回去。”
随后他嘱咐我待在原地,他随身背着的军用水壶里的茶水早被我喝完了,书包里的一包蛋糕也让我充了饥,我就在那儿一直待到太阳下山,直至半夜。
天再亮时,我已在郑伯伯家里潜藏了下来。
老廖第二天便回了广州,刚过去的一夜,他和郑伯伯两人通宵未眠地商量了很多事情。此后,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常来找郑伯伯了。一年后,郑伯伯去了一次广州。和老廖相约在某个茶楼里碰了个面。这次碰面应该早在那晚就已安排好了的,就像是一次地下工作者的约定接头。那次碰面老廖把当下的态势和家人的情况等等,写在一封信中交给郑伯伯,而郑伯伯也将我写的一封信交给老廖。
1972年12月11日,这是我毕生难忘的日子,从这一天到1976年,近四年的时间,我都藏匿在郑伯伯家里。他到镇上雇人打了一只带锁的大衣柜,那是他陈设简陋的两间屋子中唯一像样的家具。不用说,是为我准备的,为了预防猝不及防的局面。在那个年代里,家家户户的房门几乎整天都是敞开着的,并且劳改农场又远离城镇,幸而往来此地的人员很单一,郑伯伯的邻居们并不太多,大多是相识多年的狱友,也有几个监狱的职工,由于郑伯伯原先身份上的属性,来他家串门的人也不多。起先好几个月我足不出户,我的脚还需要恢复的时间,郑伯伯略懂医术,他挖来草药煎煮后给我泡脚。白天他出工后,我就一个人待在上了锁的里间,我不敢走出這间屋子,也不敢弄出些声响。这间小小的屋子,是那时我感觉最安全的地方,却也是我囚禁自己的监牢。
日子一长,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便成了习惯,晚上即使和郑伯伯交流些什么,我们也多数用纸笔。到镇上去的话,郑伯伯会设法弄来好些天的旧报纸,我一张张地仔细阅读,并没有从中发现有关我的报道或通缉令,但这并不能减轻我的恐惧与焦虑。日复一日,我在自我的囚禁中变得压抑与绝望,心绪稍微平静的时候,过去的一幕幕总浮现在眼前。
半年后,我瘦了一大圈。
时常,我在屋子里能听见铁丝网那边吹哨子集合犯人的声响。我,恐怕还没有坐牢的福气,因为我已经用逃跑来证明了有罪,一个强奸杀人犯,一旦被抓住,必定是枪毙的结局。
一年后,我的悲观绝望日益严重,但有天我突然生发出了一种反抗的情绪,毕竟还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那种“不能活,毋宁死”的抗争感似乎给了我一种希望。冲动之下,我想到了“偷渡”,虽然我不谙泳术。天气渐渐地晴暖起来,窗外的白云蓝天和植物茂盛的气息,诱惑着我对自由的渴望。这一年里,老廖杳无音讯,郑伯伯虽劝我不要着急,但我越来越坐卧不宁,急于探知外界的动向和消息。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郑伯伯那天终于告诉我他要到广州去与老廖按计划碰面,我赶忙写好了一封信,信中透露出需要一点钱和计划偷渡。
郑伯伯回来后把家人的信交给了我,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信是老廖一人写的,较为详细地报告了这一年以来广州的态势。不出我所料,在我逃回来的第三天,株洲方面就派人找到了家里,是前一段来搞外调的温某带公安下来的。老廖、阿仁及姑母都被叫去了公安局,在街道、派出所的协同下,公安对他们逐一作了警告、威慑、动员等思想工作。近一个月后,株洲的人才回去。
这一年来老廖不再来找郑伯伯,自然是怕被人怀疑跟踪。之后,派出所一位陈姓警察不时仍来家里询问有没有我的消息,他留下了电话,告知有任何情况必须和他联络。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下发通缉令。
老廖信中并同时告诉我,廖仁又生一子,也提到姑母、印尼来信之类一些家中杂事,此外,就是千嘱咐万叮咛尚不可抛头露面,务必忍耐再忍耐之类。
大约我的那封信让老廖有些震惊,不出两个星期,他竟又骑着车来劳改农场找郑伯伯。这次他住了两晚,夜里通宵与我笔谈,不外乎是百般规劝我不要轻举妄动,偷渡是万无幸一的事情,不可铤而走险,并安慰我说,姑母在公安局,曾以老党员的党性担保我过往的品行,并表述了对案件疑点的看法,公安也表示会继续调查。
他还带来了一封廖仁写给我的信。我和廖仁的兄弟之情,从我们哥俩结伴离开母亲、离开印尼起,便一直是我们相互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或许双胞胎之间的感应,也加重了这种感情的分量,在我们成年分开前,几乎无话不说,不设心防,就连对方的日记也可以互看。廖仁在给我的信中,就谈到了他在姑母那儿看了我有意遗落的那本日记,反复阅读了我和蔡玉交往中的点滴,凭他对我这个哥哥的了解,绝对相信我逃跑是被逼无奈的,他在信中也表达了如同亲历诬陷与迫害的悲愤感受,然后又以弟弟的口吻,敦劝我暂且保全性命,等事态稍息再作打算,随信他让老廖捎给我一只黄鱼鳔,以炖汤滋补。我知道那东西眼下不容易弄得到,可能原是为给小燕月子里进补的。
读完廖仁的信,我暂且按捺下了躁动与鲁莽,可自我囚禁的苟活毕竟是一种煎熬。不久,我开始不时地趁夜半无人而悄悄溜出屋子,整宿整宿地在农场附近游荡,黑暗中孤单的自由,使白天的囚禁好过了些,并且有益我的健康,双脚因此也得到了锻炼,那些残缺变形的脚趾已重新适应了走路。
一年过去了,老廖在那次离开后,也并没发现有什么人跟踪他,渐渐地,隔上两三个月就又会来农场住几天。有次来,廖仁托他带了两本书给我,其中一本是我早已看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我的注意力渐渐就被书籍所吸引,开始要廖仁系统地把古、近代史一本本地送来。廖仁在大学时买了不少书,两年多后,他所有的藏书都被我看了一遍。
1976年10月,“文革”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每天都能从收音机里听见为某某平反的消息。劳改农场也开始一批批地释放犯人,可就在这当口,我遇见了近四年藏匿中最危险的一幕,有天中午,两个公安随同老廖一同来找郑伯伯。
两人中一人就是派出所那个陈姓警察,他们穿着便衣,同老廖、郑伯伯在外间谈了约莫半个小时。那半小时,是我三年多里神经极端紧张的三十分钟。在听见有人走近家门时,我习惯性地藏进衣柜,但当听见老廖有意抬高声音向郑伯伯介绍来人的身份时,我仍然吓出了一身冷汗。躲在衣柜里,我听见心跳得咚咚响,一只手死死地扣住柜门,另一只手死命地抱紧自己,以免身体的颤抖而令衣柜发出声响。那段时间里,我所藏身的里屋的房门始终只是虚掩着,外面的谈话我并不听得十分清楚,但后来那两个警察的声音,显然表明他们就站在衣柜面前。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写字桌和我所躲藏的衣柜。
我的头埋在双膝中,咬牙保持身体的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听见郑伯伯轻敲三下衣柜示意我可以出来的信号,那时我已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老廖现在在农场住的时间过长,大概就是引起警察注意的原因。两个警察离开农场前,还向楼里的邻居作了简短的访问,万幸我一直只做个夜间的幽灵,没有人见过我。虽然报纸上最近一直在报道各地集中精力解决冤假错案的问题,但从老廖向陈警察试探的询问中得知,我那被诬告的罪名仍未被解除,自然我仍是他们搜捕的目标。
我再次下决心离开。这次惊险让老廖吓得不轻,可能也觉得我确实不能继续留在劳改农场,因而没再阻止我。离开的那天晚上,他把身上的钱全给了我,再三要我记住,安定下来后便想办法和他联络,寄信的话,可以先寄到郑伯伯处。我只是点头,心里明白安定一词,不过是种悲哀的祈愿。
趁着夜色我终于离开了劳改农场,最先往北部山区去,随后到了韶关,接着在客家地区流连了一阵,又折返到珠三角地带。从1976年末到1979年中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走着,边走边找零工打。干过各种各样的活,修路、盖房子、养鱼、放牛,甚至还当过两个月的仓库保管员……除了广州,城镇、乡村,哪里都可以成为我暂时歇身之处,哪里都不是我最后停留的地方。
一年里,我大约会给老廖写一到两封信,报告我的行踪和安全,对今后没有打算,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站会到哪里,也从不期待收到家人的回信,因为很可能在他们看我信的时候,我已离开了原地。
我從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个月,在这样的流浪中,只有廖仁赠我的《拜伦诗集》始终伴随着我,四海为家的无奈心情里,跟革命的浪漫主义是沾不上边的。好在天地广阔,劳动与疲惫能够消除恐惧,一年、两年,时间也让希望与理想渐渐离我远去。当然苦闷是免不了的,但渐渐地,想到今后也许就这样消耗掉余生,我似乎也认命了。
可我的命运注定一开始就不攥在我自己手里。我在台山一个鱼塘主那儿干过一段时间的活,认识一个叫阿奀的伙计,不知怎么,有天我到了高要县,正在柑橘林里帮人采摘果实,竟又撞见了他。阿奀一见我便大喊“阿伦”,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化名,随后他从身上的帆布包里摸出一只揉皱了的信封,递我说:“阿伦啊,问下你这封信可是找你的?那天你刚走信就到了,老板说他那里没有这个人,我记得好像见过你写信,就代你收了,后来追你没追到。我就打开信看,好像说你家里有人生重病,我想着哪天要是撞见你赶快告诉你呢。这下真巧,撞见你。你快看看是不是写给你的。”
我接过信封一瞧见寄信人处写着“郑缄”,便点头说是写给我的,阿奀很高兴,我谢过他,赶忙拿出信看,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大字:“前信悉后,急往东莞厚街寻你,不遇,值青病危,见此信已亡故,家中另突发急事,人亦病倒,盼能速归商量。”
姑母小名“阿青”。她刚六十岁,竟病逝了,我心中掠过一阵忧伤,与姑母一别也快十年,竟再也不能相见,但那句“人亦病倒”,让我犹疑起来,老廖不会冒险急召我回家的。除非出了大事,那个“人”字,莫非是指廖仁?我一边干着活,一边琢磨着这句话,越想越心慌。一待收工,立刻结了工钱,漏夜赶往广州。
这些年来,广州对我已变成了禁区的代名词。当晚九点,回到这个禁区内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下班车。不知道这时候我看起来是否平常,下意识地我仍把草帽戴到了头上,我的脸孔一定不太干净,与破损的衬衫一样,上面留着汗渍与污渍。我脚上穿着袜子和解放鞋,这是我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从不穿拖鞋,那会暴露我最显要的特征。
熟悉的城市,因为我的忐忑和警觉而飘浮着一股陌生的气息,我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慢慢地,因为夜还没深。
半夜时分,我才最终敲开了家门,好端端地站到老廖面前时,我特别地记得他衰老和浑浊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种喜泪和希望混杂的光芒。
客厅的墙上挂着姑母的遗照,一堂老旧的家具,陈设一如二十三年前,我和弟弟刚刚回到广州时的模样,我朝着姑母的遗像鞠了三躬。
老廖让我先去冲洗,然后趁着夜半人静,父子俩就坐在房间里低声地交谈。我的状况家人大抵通过我稀少的信件而有所了解,令我吃惊的是廖仁,他果然得了病。我离开劳改农场后的第二年,即1977年,小燕被学校委派到海南岛支教,从那时起,廖仁的病就开始了征兆,起初也没什么特别的症状,只常常莫名地觉得累,浑身无力,家人都以为是小燕不在,他要上课,兼顾带两个孩子比较劳累,但过了一段,他发现视力开始显著下降,然后有一天在讲台上正写着黑板,突然双手异常疲软,连粉笔也抓不住,一下就摔倒在地上。他由两个老师护送回家,休息了几天,似乎没大碍,才又恢复了上班,两个月后,同样的摔倒又再次发生。他只得去医院做了检查,先也检查不出什么,但之后一学期里,他摔倒的次数开始增多。
说来也怪,假期小燕回来后,他便像好了很多,可她一走,那种情况又开始发生。老廖和姑母都建议他让小燕回广州来,他不肯,一是还不知道病的严重性,二来说不想拖小燕的后腿。
一年后,他到大医院再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这次医生诊断说,他像是得了一种罕见的肌肉硬化症,预计病情将会进行性发展,严重的话,全身肌肉都将逐渐萎缩,目前没有任何特效药和治疗手段。
去年,听别人介绍,老廖陪他去一趟上海看病。回来后,他情绪变得更加低落,医生说他的生命有可能只剩下一两年了。
我问老廖小燕知道他的病情吗,他突然盯望着我,过了一小会儿才摇摇头说,廖仁还没有告诉她,怕她担心,她仍旧在海南岛支教,到年底才结束三年的支教任务。
我霎时心情沉重,难以置信那个情同手足的弟弟竟然也命不久矣,我说:“不会没有治疗的办法吧,中国这么大,再说误诊也是可能的。”我望着老廖,期待他作出某种同意,可他表情严肃地再三摇头。
大概为了平复我的心情,这时他站起身来给我铺床,说:“这几年就是家里接连出事,派出所的人好久没来了,那个陈警察,上次我碰见他,问有没有你的消息,他竟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奇怪,不知是否湖南那边情况有变,我看你就在家里住下来,问题不大,我明天去接阿仁过来,你们兄弟俩也该见见面了。”
“阿仁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不好,前些天我一直在他那里,明天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他叹了口气回答。
见到廖仁,是第二天中午,老廖用自行车驮他到家门口,搀扶着他走进家里。正在暑假里,小燕因故回不来,两个孩子暂时住到外婆家去了,廖仁上学期就停了课,一直在寻医问药,现在正吃中药。一看到他,着实让我震惊,也许看见我有些激动,他面色苍白,大喘着气,才刚站定,双臂却一阵抽搐,面部随之歪斜,全身继而僵硬要倒,我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老廖关门前没忘伸头张望了一下。
“哥,去年……还没这么厉害,今年病情發展得特别快。”我扶廖仁坐下后他费力地说道。
“医生说怎么办?”我问。
他坐下喘气,好一阵子,才摇摇头:“没办法,吃中药也是权宜。”
我抓着他一只手,等着他喘定之后接着说,但他忽然哭了起来,我也跟着哭了,老廖也在一旁流眼泪。
那天起廖仁陪我在家里住下,每天,只有老廖一个人忙进忙出。
廖仁告诉我,他的病一路发展下去,就是瘫痪,失明,再是语言和吞咽功能丧失,之后便是呼吸衰竭。
“哥,越来越快了,我自己清楚。”每次谈话之后,他总会绝望地说一句,然后便是压抑不住地痛哭。我和老廖都心如
刀绞。
有一天,老廖出外采买,廖仁靠坐在床上,对我说我能否帮他给小燕写封信,他的手已抓不住笔。我拿着纸笔坐到床边,他开始口述。先说到两个儿子小健和小阳,接着忽然说:“小燕,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吃了一段中药,我身体大有好转,下学期的课肯定没问题了,你不要担心我,谭主任本来要我接高三,明年也可以考虑……”
我停下了笔,诧异地望着他。他却没有看我,而是转头望着床对面大衣橱上的镜子。
“哥,你看我们两个还像吗?”他望着镜子问。
我转头也望着镜子,那里面像印着我和弟弟的合照。我们哥俩曾经非常相像,现在生活的境遇使我们各自都有了些变化,我拨了拨长而凌乱的头发说:“不像了,都变了。”
“我觉得你更像以前的我。”廖仁说。
我抬起头,又望了一眼镜中的我们,这时廖仁的脸忽然抖动着抽搐起来,我回过头,看见他的眼珠也在眼眶中怪异地震颤,我猛地站了起来,知道他又发病了,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僵直了身体,然后失去知觉,一阵昏迷之后,才慢慢地苏醒。
也就在那晚,廖仁向我说出了让我变为他的想法。一开始我只能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后我压着嗓音,怒气冲冲地责备他:“替你去上课或许没问题,可要我怎么面对你的亲人呢?小燕和孩子们?你怎么能这么悲观,哪天你或许突然好了呢,我们再换过来吗?”
“不换过来了。”他眼里一下又涌出泪水,“也换不过来了,哥,我清楚自己。”
我低下了头。
“对不住,哥,要你担负起照顾小燕和孩子们的责任,还有爸爸,他今年已七十七了。”他转头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满头白发的老廖。“在知道我的病没救之后,我冒出了这个想法,爸爸是知道的,这是没办法之下的办法,阿哥,我知道你已经够难的,冒险逃走,四处躲藏,现在我们又要求你来替我活着,唉,你别怪我们,我们兄弟两个……总不能一个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吧……”
我当时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廖仁,这段日子以来我一个大男人,大概偷偷地把一生该流的眼泪都流光了。此后好些天,我和廖仁没再谈话,他和我一样,其实也都需要时间和勇气。每天我给廖仁煎中药,那弥漫在家里的中药味,是笼罩着我们父子三人的沉默之雾。
记不得过了多少天,有天早上,我终于和老廖说:“你帮我理个发吧。”他愣了一下望着我,然后眼里流露出了一丝明白后的惊喜。廖仁也终于松了口气,那封我帮他写给小燕的信还没发出,他拿着信把我叫去说:“哥,你再誊写一遍,你的字偏长,我的字要扁些。”
就这样,经过好多个思想斗争的日夜,我鼓起勇气,服从了命运让我再一次冒险的安排。
廖仁发病的频率逐月增加,恶化的速度确实快得惊人,连说话的功能也慢慢在减退。他努力要在瘫痪前把要说的话都告诉我:他的日记锁在家里什么地方,小燕的一些生活习惯,学校和同事……
暑假结束前,他挣扎着,在老廖的帮助下最后回了一趟家,再回来时,他只在怀里藏着一张他和小燕、孩子们的全家合照。他是去和他的家作告别的,也是去和他的人生作告别的。
到了开学的那天,迎着清晨的阳光,壮着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向学校的我,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你已不再是廖一,你从此是廖仁,你将替他和你自己一块活着。
几个月后,我已习惯了学生和同事们对我崭新而亲切的称呼:“廖老师”。两个孩子,十二岁的小健和五岁的小阳一关,也不太难地蒙混过了。到了年底,我去车站接小燕,这才是另一个接受考验的紧张时刻。
小燕在车上看到了我,下车后,她脸上含着笑意站在原地等我走上前,我这时候感觉真是头皮发硬,眼睛丝毫不敢看她,表情怎么也做不到自然,我默默地在心里做着吐露实情的准备,同时也默默地对弟弟说着对不起,只有这最后一关,是我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
好不容易走到她跟前,我仍旧没看她,也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小燕像是在等我先开口,但最终只得有些埋怨地将手里的行李朝我一推:“拿着,才大半年没见,又不是十年八年的,别绷着个脸,都结束了,回家你再把担子全卸给我吧。”她转而笑着说:“看来吃中药吃对了,气色好转了,整个人比我走前精神多了。”她将一只手挽住了我,开始询问两个孩子的状况,我这才不得不一问一答着,她注意到了我声线中一丝细微的与常不同,但最后似乎把那归结到这三年来我独自管家和生病后的某些变化中去。
在接下来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那些变化不单只有声音,还包括我的一些新习惯,譬如走路些微摇摆的姿态,譬如脚老是怕冷。不单睡觉时,任何时候都不脱袜子。遮掩与谎言是难免的,任何强装也都抵抗不了疑虑的目光。几个月后,小燕仍对我起了疑心。那天夜里我已睡着,忽被她搡醒,在黑暗中冷冷地问我一句:“你到底是谁?”
睡意在这一句质问下顿时全消,我睁开眼,心想终究还是到了真正面对她的这一刻。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明天,我把日记拿给你看,到时候你就知道答案了。”
她的反应起先是一阵沉默,我坐起身,缓缓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话音未落,嘴却猛地被她的手捂上了,然后她便失声地痛哭起来。
第二天,当着她的面,我打开了锁日记的抽屉,但出乎意料地,她阻止了我:“不用了,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我从写字臺前站起来,转身与她相对无言地默视了一下,随后把那抽屉的钥匙留在了
桌上。
从此,那个抽屉再没有对她锁上过。
接下来,对我们两人都是外人难以体验的一段日子,既有煎熬、泪水也有敞开心扉……寥寥数语是难以描述我变成为廖仁的过程的,只能说,我经历了无数表面与心理的双重冒险,驱使我的是对生的渴望,恐惧一直伴随着我,既有对死,也有对生的。
那晚之后,我紧跟着发了一次高烧,那令小燕一度也担心我的健康,但病好之后的我似乎比从前强壮。两年后的1981年,家里第三个孩子出生了,这次是个女孩,我给她起名“安”。
每天下了班,我穿过半个城市先回老廖那里去。廖仁如他自己预测的那样,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先是瘫痪,跟着失明,然后丧失了全部说话的功能,现在喂他一碗中药,往往要一个小时,一点一滴地滴进到嘴里边,预示着他的吞咽功能也在逐渐地退化。他一动不能动地蜷缩在床上,面貌全非,骨瘦如柴。除了鼻孔中微弱的呼吸,没有声音,毫无生气。
每天,我坚持轻轻地揉捏他如冰冻住的躯干,边揉捏边和他说话,我相信他的听力还在,脑子也清楚,只是被囚禁在僵硬的躯壳中不得动弹。人们说双胞胎的一切有着奇妙的相同之处。是的,我和他都曾失去自由。
终于有一天,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老廖愀然地坐在廖仁的床边,手里握着一捧燃香,我从外间桌上端进来一碗中药,他朝我看看,摇了摇头。
廖仁走了,他最终挣脱了尘世的束缚。那一天离老廖八十岁生日不远。
几天后,家里的客厅里忽然堆满了砖、水泥、沙子还有石灰,邻居们以为我们家要砌什么墙,但那天我回来,发现老廖亲手在里屋的墙角砌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水泥台子。
我惊愕地望着那长方的水泥台子,老廖洗了手从外边走进来,朝我连连说着:“你不要管,这都是我的决定, 我做的事,你不要管。”
此后老廖把一间屋子分租了出去,说反正一个人也住不了这么多房间,租出去热闹点,还可以多点收入。我照旧每隔一两天便去看望他,他自己住一间不大的屋子,起居吃饭一直都自理,廖仁的房间里现在堆着旧家具和杂物,那水泥台子上一直供着一尊观音菩萨,每天老廖都会开了那屋子的锁,到里头上炷香。
七年后的1990年,87岁的老廖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临终前他有些回光返照,滔滔不绝地和我说了一通话:“……我走了以后,老房子仍旧出租吧,只留着阿仁那间就行了,记得就去烧烧香,不记得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别有什么心理负担,这世上的事说不准的,平常人谁没有一两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像我们父子,一辈子不能相认,不也过下来了,我这一辈子,总算是想通了,时局、时运,改造、改造……改到底人还是人,一切都是人为,懂吗?随遇而安,随命而安,命啊,有定数,又没有定数……”
从成为廖仁起,我就又恢复了记日记的习惯,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回到我的笔下,组成我重叠的人生景象,也只有在日记中,我依然是廖一。老廖,现在我可以称呼他为先父,说得没错,命啊,有定也无定。
我好好地活了下来,退了休,三十年过去了,以为自己已完全活成了廖仁,可没想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把廖一重新唤醒了。
我和小燕退休后的头几年,也曾跟随旅行团四处旅游,2006年春,我们在宜昌登上了三峡三日游的游轮,第二天日暮时,游轮进入巫山,江风吹得小燕头有些疼,吃完晚饭她先回了船舱,我独自踱到甲板上倚栏远眺。光线暗了下来,甲板上仍站着许多想与摩天峭壁合影的游客,起先我就感觉到临近有人似乎在不断地注视着我,是个用丝巾裹住头发的女人,后来我回船舱,她跟着我一同走入通道,我回头瞄了一眼,她正转入一间客舱,一个似曾相识的侧脸,猛地让我心里一惊。回到客舱我就爬上二层的床铺,心想一定是眼花,不可能的事,蔡玉早死了,怎么像是看见了她呢?我大概呆坐了良久,直到小燕奉上泡好的热茶,才有些心定神回。
第二天下午游轮回到了宜昌,整个白天,我一直在人群中寻找昨晚那个女人,但没再看见她,我有些后悔昨晚没走近那船舱仔细地瞧上一眼,虽然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地疑神疑鬼。当天晚上我们飞回了广州,随着回归平常的生活,不久我便忘却了此事。
过了大概三个月,一天上午,学校人事处一个人忽然打电话到家里来,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尤凤琴的人,她正在学校打听我的住址。
尤凤琴?我脑子转了两圈,突然想起是当年清水塘的那个小尤护士,一瞬间地,脑中也闪回了那晚在游轮上的惊心一瞥。
但我该怎么回答呢,如今我已是廖仁,我一时的沉默,大概被听筒那边理解为有些茫然,干脆就让来人亲自和我通话,我握着电话,太阳穴上的神经有些“嗡嗡”地跳。
“喂,是廖仁老师吗?”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声。
我只好回答:“是的,你是……”
“你好廖老师,我叫尤凤琴,我原先在株洲清水塘工作,认识你哥哥廖一,我通过教育局找你找了两年,好容易才查到你所在的学校,这次是专门从湖北宜昌到广州来找您的,有一些关于您哥哥的事情想和您谈谈,不方便电话里讲,我们能见个面吗?”
我想了想,同意了,说那到家里来吧。
电话里应着“好,好……”但电话又被旁人抢了过去,人事处那人很热情地冲着话筒说:“正好,廖老师,我们有车要到你附近去,我们送尤女士到你家来吧。”
来吧,有生之年我一直很想了解当年逃走之后的情形,廖一的结局究竟会如何,我自己也抱着好奇。家,现在是我强大的后盾,在这里我能承受一切。
尤凤琴踏进我家里时,我心里立刻确定那晚见到的并不是她。
她改变不很大,一定没有我大,因为面对我时她愣了一两秒,也可能那代表一种又见故人的惊异。无论是哪一种,我忽然觉得自己已很平静,时间看来已冲淡了一切。
“廖老师,您和您哥哥真的蛮像哟。”这是她的头一句话。我笑着给她冲了茶,请她坐。
她坐下后,四处看了看,看到了我们摆列照片的矮柜,那上面有廖仁和小燕年轻时的结婚照,也有我们现在和儿女孙辈的全家福。
她有些犹豫地问了句:“您哥哥廖一……现在还好吗?”
我看着她,平静地回答:“至今下落不明。”
她低下头像无奈地叹了口气:“廖老师,您对您哥哥的事情了解吗?”
“大致了解,72年底湖南那边派人下来搜捕,把案情都和我们说了,之后我们也一直想找到他,但是,你知道,一直没有消息。”
她望着我慢慢地问:“那你们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吗?”
我点头:“当然相信,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做那种事。”
尤凤琴也点着头:“这就是我这趟来找您的原因,我希望下边告诉您的事情真相,不会让您太激动,毕竟您哥哥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唉,造化弄人啊,促使做这件事的人一直都非常内疚,所以……”
真相?她难道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内心开始有些波动,但只是欠了欠身,表示她不妨往下说。
“您哥哥的案子其实是个冤案,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谋杀案,被害人蔡玉至今还活着,只是改名换姓了。”她看看我的反应,接着说下去,“所谓蔡玉生前曾受到两个男人的欺辱和胁迫,您听说过那些事吗?”
“了解一些,我看过廖一的日记。”
“要说这案子里真有什么罪犯的话,只有王和温两人,为了挣脱这两人双重的欺压,蔡玉很早就调动过两次,但每次都被他们发现,又弄回清水塘来,你知道那个年代里,王是那种手里有权又有手段的人,人的天性也是各种各样的,他和温某两人恰好都具有某种畸形的嗜好,所以臭味相投狼狈为奸,蔡玉那时候才二十来岁,完全是不堪忍受这两个恶魔的凌辱才被逼做出后来的事。她之前和您哥哥谈恋爱,这您大概知道,那是因为她知道他是印尼华侨,一直想调回广东去,她真的曾寄希望于他有可能调走,那么她就和他结婚,把她也救出去,当然他们没有成功。后来她装过疯,寻死觅活地闹过,各种办法都想尽了。”
她喝了口茶,又说了一句:“您哥哥是个好人,曾经救过她一次,唉,那个时候,好人没有好报啊。”
“案发那晚,蔡玉确实是去还您哥哥衣服的,您哥哥后来把她送到医院门口就回去了,其实那时候,蔡玉已经暗地里又办好了调动,但她还在等,等着找一个不再被王温他们发现的机会再走,说来也巧,那晚到了医院,她碰见运尸车停在太平间门口,她和火葬场的来人熟,便走过去打招呼,结果在车上看见一具女尸,据说是五中新分来的一个女教师,不知什么原因自杀了,用皮带把自己勒死的,蔡玉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长得和自己挺像,她说当时脑子一转,就想到利用这具女尸。”
尤凤琴又看了看我,我不由得插问:“可她怎么利用?得有人帮她吧?”
“对,那晚半夜是我们四个人一块去把尸体丢进池塘里的。”
“你们四个人?”
“我、我姑父姑妈和蔡玉。”她说,“我姑妈当时是医院人事科的主任,蔡玉后来调到宜昌,就是她暗中帮的忙,我姑父在火葬场工作,那晚是他开的车。”
我愕然,等着她往下说,可她这时却停顿了下来。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帮蔡玉?”我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她放下喝了几口茶的茶杯,像鼓起勇气似的深呼吸了一口,终于重开口说:“廖老师啊,现在社会也开明了,我相信您能理解的,刚才我说过,人的天性是有各种各样的,从我和蔡玉相互看见对方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知道我们是属于对方的。”
我呆住了,依稀回想起蔡玉曾说过,她的心是一个圣坛,原来那指的是她的心不屬于任何男人。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说了句:“你们那时正好住同一宿舍……”
她冷静地点点头:“是的,如果不是我们住在一起,相互安慰开导,蔡玉恐怕早就真自杀了,她利用那具女尸,只想造成自杀的假象。”
“那,为什么她没有留下遗书?”我有些急切地追问。
“当时蔡玉在池塘边确实压了一封遗书,宿舍里也留了一封,但后来法医鉴定为谋杀时,我把它处理掉了。”
一切都清楚了。
我和她短暂地四目相对了一下,感觉到了自己的激动,也似乎对细节过于了解了,因此忍住了继续发问的欲望,我低下了头,艰难地平复心绪,听她沉缓地说下去。
“从小我就是个异类,家里人和学校的同学都很排斥我,只有姑妈能理解我,我读护专就是为了投靠她,幸运的是我遇到了蔡玉,在那种年代里,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要生存下来有多难吗,我们俩至今对姑妈和姑父万分感激,没有他们当年的相助,我们俩不可能有今天。因此,拖了几十年我们不敢回清水塘洗脱您哥哥罪名的原因,就是怕牵连到他们。前两个月,蔡玉陪朋友游三峡,在船上看见了你,但没敢和你说话,回来后,便急着要我找到你,姑妈和姑父两位老人前两年陆续去世了,蔡玉一直觉得对不住你哥哥,说他是好人,案子拖了三十多年了,不能再拖,所以,就催我来找你,她要我代她向你说声: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此,她声音颤抖,站起身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都不容易,活着都不容易,我无法掩饰内心的波澜起伏,眼角湿润。即使现在我并不是廖一,我想她也能理解我的心情,但她话中那语意不清的“你”字,蔡玉以为她看见的是廖一,还是尤凤琴此时认为我就是廖一?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廖一,竟活着等到了真相大白。我不禁喘出口气,掩面拭泪。
日后我必定痛快地大哭一场,但此刻,我起身安抚尤凤琴坐下,相互都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我这才问:“这些年,蔡玉过得还好吗?”
“还好,”她抹了抹眼睛点头,“她调到宜昌后没多久我也调了过去,我们一直在一起……本来,她应当和我一同来的,可是她不敢面对您,哦不,我是说您哥哥,你们兄弟是双胞胎,她没有勇气面对您,请您理解。”
她还告诉我,在我逃走后的几年间,她和蔡玉都曾写过好几封匿名信给清水塘公安分局,一再指称廖一与蔡玉案无关,那些信中提到的人和事,透露出写信人对案件的熟悉程度,这可能阻挠了对案件的定性,也是一直没有下发我的通缉令的
原因。
这时候小燕从公园回来了,在我们的挽留下,尤凤琴在家里吃了便饭。下午,我和她便一起到派出所找当年负责廖一案的陈警察,但他也早已退休,派出所的人打电话到他家里没有人接,多方打听,才听说他像是半年前和老伴到澳洲女儿家了。
过了两天,尤凤琴要回宜昌了,她一再表明,等我联系到陈警察,任何时候都行,她和蔡玉一定陪我回清水塘把当年的案件说清楚。
几十年前的陈年老案,广州的公安局有可能已丢荒,株洲那边不知道还存着案底没有,真正要为我讨还清白,只能回清水塘去,可有生之年再回那记忆惨痛之地对我将是个煎熬,并且如今讨回清白来干什么呢?我已经老了,廖一是回不来了,廖仁也无法死而复生,我整个家庭的宁静生活也不必再被打破了。权衡再三,最终,我选择让我的秘密继续保留下去,人生是回不去的,所有人,不单是我的。廖一也好,廖仁也好,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得知了真相,我倒是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非常人生。
耐心的读者,廖一的故事到这儿已差不多讲完了,但我知道还欠你们一个结尾,请稍稍忍耐一会儿。
在看完所有日记后,我又看了一遍他寄给我的信,这才醒悟到要抓紧时间给他去电话。
我拨通了他的手机,第一次无人听,第二次接听的是个女声,我试探着问了句:“请问……是廖安吗?”
对方果然回了句“我是”,我着忙便说我是谁,她一头雾水,最后还是搬出了范宜坤范校长的名号,她才有些明白,我询问老人目前的情况,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前天突然陷入了昏迷。”
我问她能否在医院里等着我,我马上赶过去看看廖老师。她勉强答应了。
正好是周末,我急忙打电话给范宜坤,十万火急地恳求他开车陪我一同去医院看望廖仁。在路上,我回答了饭袋对我的举动的好奇,大致把事情前后以及廖老师的离奇身世说了一遍,他听后大为惊异。
廖安虽然已经当了妈妈,看上去还是个清瘦的女孩,见范校长和我同来,她对我的戒心消除了,我见到了躺在病床上昏迷着的廖一,廖安告诉我们,医生说怕是熬不到过年了。
我站在病床边默默地望着老人,感谢他的故事与信任。
随后,我对廖安直言受她父亲之托,有事相告。于是她和我到住院部楼下的长石椅上坐下。用了两个小时,我从头到尾把她父亲的秘密讲述了给她听。当中她就哭泣起来。最后,我拿出了那装着一小串钥匙的胶袋,她一下就认出上面的地址是原先伯公、也就是她爷爷所住的老房子。
过了年,我终于联系上了回国的陈警察,他还记得当年这个案子。我们带着廖一的日记跑了好几趟派出所和区公安分局。陈警察很快便和宜昌的尤凤琴和蔡玉通过了电话,她们两人恪守诺言,与他相约一道回株洲澄清当年的案子。之后陈警察也到株洲出了两个月的差,配合当地的公安局把这桩四十年前的陈案了结。一回广州,他便打电话给我,先说清水塘那儿现在污染得厉害,工厂太多,然后大致讲了这两个月在当地协助办案的事情,对这案子背后如此离奇曲折的隐情,这个干了几十年刑侦的老公安也感慨不已。
廖一老人始终没再醒过来,他在清明节前静静地去世了。过了清明,他的骨灰仍未下葬。
做完结案报告,陈警察有天领着几个人到恩宁路廖家的老宅去了一趟,范校长开着车,载着廖安与我也同去。
那老房子如今租住着一家做生意的外地人,我们一群人都站在廖仁曾住过的房间外等着,进去的警察搬出了一些杂物和老家具,然后戴上口罩,用电钻和锤子叮叮当当地打开了那个水泥台子——廖仁的坟墓。
我悄悄地问廖安準备怎样埋葬她父亲,她似乎已和哥哥们商量过了,慢慢地回答说:“让爸爸和叔叔合葬,他们是一同来到这个世界的,就让他们一同回去。”
责任编辑 刘 妍
苏 苏:1970年生于上海,祖籍广东。2005年起陆续在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有若干作品被《小说选刊》等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