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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梦

2017-04-12段爱松

广州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大泽巫术青铜

庄蹻在我与“明”王梦中,还未来得及完全看清楚自己的脸貌时,古滇部族城邦天象开始发生急剧变化。这个星球上,南北极倒逆交汇于此,磁场飘忽紊乱起来,直至硬生生地打断了我那还没有做完的第三个梦。

新的预言,在古滇大地正南方上空,布下奇特的阵脚。流星雨铺天盖地、倾斜而下,这是第四个梦的伊始。

我的睡眠在黑暗的古滇地底,听到了响亮的洪流,年年岁岁,流水在幽暗中,清洗着自己无法抵达的坚硬世界。铜族祖先在那里,曾经遭受过致命的忧伤一击。

冶炼技术开始凌驾于古滇大地之上,影子神灵秘密授予铜族和林木以某个赌约。

第三道谶语隐藏的巫术之源中,冶炼技术随着万物生息,得以繁衍变幻。这是影子神灵时代,早经弃绝原始物种落后的本能。然而,在这个蓝色星体文明抵达巅峰之际,这项古老的技艺,又随着影子神灵们某个宏大计划,重新焕发勃勃生机。铜族和林木,无可替代地被选为支撑这一计划的最初实验品。

从梦境中的一个点开始,犹如微暗的火星子,正酝酿一场弥天大火。古滇部族族人的手上,紧紧攥捏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被试验的意味。这种意味,无论是在重见天日的青铜贮贝器上,还是继续深埋地底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青铜世界中,无一不在承担命运赋予职责的同时,又期待着人类文明史,再次点燃这个无限循环的狂乱迷局。

青铜与林木,借此产生了这场旷古至今的对话。在我的梦中,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它串起我时断时续梦境的遗落部分,让古滇部族在“明”王时代,成为一段无可避免的终结,以致最终变成继续逃亡于未来社会,却梦想回归拯救王国变态心理,某根重度变异过的导火索。同时,还证实着中原征服西南夷,带来看似文明先机转折与希望背后,无尽的绝望和虚妄。

青铜和林木,包藏着这份最初祸心的期许。

人类满心欢喜地占据着它,以为得到了世界发展的准则而彻夜兴奋难当。战争和杀戮,因此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硬生生斜斜穿插進来。

“掳掠鎏金铜扣饰”上,无论是作为战利品的牛羊,还是战争结束后的男女;无论是死去被践踏脚底的死尸,还是活着高昂前行的躯体,印刻在青铜扣饰镂空、形状不一的斑驳暗影里,成为影子神灵操控的密谋,在青铜与林木的对话中,若隐

若现。

在青铜贮贝器死灰如土抑或桀骜不驯的表情上,一直看不出,有任何一丁点儿轮回的破绽与痕迹。

林木:在我们根系所能抵达的地层,被什么掏空过?

青铜:我们铜族群的光华被躯体包裹的时候,黑暗拒绝了光明,默默潜伏在那里。黑暗因此为地底世界创造了永恒的安宁。它伸出虚拟的爪子,并没有碰触到任何埋葬地底之物,但却能够在种子冒出地面、向阳生长的繁茂躯干里,注入无限变幻的阴影。

林木:地上和地下,究竟隔着什么?

青铜:在你们生长的同时,铜族也在生长,只是人们往往更相信眼睛里的世界,因此你们不断拔高的时间里,我们却止不住往地下沉陷。人们的眼睛更乐意看到的,往往是高于他们世界之上的东西,自然在他们脚底下,隔断了毫不起眼,甚至毫不知情的地下世界。

在那里,只有年轮,悄悄藏匿并清晰记录着这种隔断。用利刃截断你们的生命,和用炸药粉碎我们的身体一样,手握武器的人们都知道,怎样才能更好地让自己的身体,走在头颅的前面。

林木:你们金属与我们木质,既然相克又怎能共生此地?

青铜:铜族被光芒照亮的欢乐,一如我们被黑暗覆盖的痛楚。你们同样在春风吹拂下冒头,在烈日炙烤中拔节,秋霜并不能阻止你们把枝头抻向更辽阔的天空,你们试图挺直了身子,承受冬雪的积压。

黑夜白天,四季更迭,在轮回中被命名的万物,难道不都正在命名中遁入新的轮回吗?铜族在更深的地底,感觉到因为你们的根系生长而颤动的土地。我们借此力量之一,顺利地完成金属矿石世界的交配与繁殖。

林木:那么交配与繁殖,是否就是万物力量之源?

青铜:在距离古滇国大地遥远的欧洲中部,若干年后的奥地利摩拉维亚的弗莱堡市,同样的困惑致使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1856年5月6日出生后,一直在内心寻求准确答案。

交配与繁殖,作为生物体活动的根本动力毋庸置喙。你们从受孕的种子里冒出来,和我们从大地运动与静止的交媾中摩擦产生,皆不可避免与栖息于这块大地上人们的进化文明史息息相关。作为本能冲动中最核心的冲动,在战争掠夺的残忍中,尤其显现得异常充沛。

人类现代文明的进程,是在社会法律、道德、文明、舆论的压制下,被迫将性本能压抑进潜意识中,使之无法进入到人的意识层面上。他们躲躲闪闪,并不比我们扎根于此地高明多少。死亡本能蚕食着丰富性的同时,却把特立独行的单纯性与原始生命力拉伸到无限。

你们林木中,只要不遭受外界破坏,也有不死之木受命繁衍,并足以支撑“不朽”这个大词。我们铜族,只要星体继续运转,本身就是不朽的,哪怕后来被人类挖掘浇筑,也不能动摇我们这种伟大的繁殖力属性。

但是血肉之躯的人类做不到。他们的魂魄大多漂游虚空之境。所以这些躯体在欲望的本能下,完全可能丧心病狂,发动任何战争与杀戮,或者任意改变自然链接中的一环,致使整个人类族群未来遭受灭顶之灾,也毫不在意或者说毫不真正知情。

同时,随着死亡本能在战争、仇视、杀戮、暴戾,等等之中表现出来的一贯耐心,完全可以在一片废墟上,透析出那股原生力量,再次主宰世界的渴求。尽管一切在背后悄然进行和完成。作为深埋大地里的铜族,将在你们作为烈火之源的辅助下,以别开生面的交配方式,继续繁衍和升华这个古老进程的漫漫历史。

林木:这么快似乎就进入对话的正题,我们是否面临着同时消亡?

青铜:冶炼术没有明确记载这一答案。作为冶炼术本身,古滇时期,无疑是其黄金时期。这以前,影子神灵主宰过这片大地更遥远的年代,冶炼术作为一种更高级的戏谑和游戏存在方式而延续着。

当一个时代的循环,无可争议地要替代上家时,那些戏谑和游戏俨然会成为推动进程的严肃信心与核心力量。这种力量正向着我们袭来。

人类不仅仅因为战争需要这种力量,支撑躯体的骨骼以及附身其上的肌肉,甚至流动的血液、体液、骨髓和颤动的神经,还有被注入巫术之源的基因与细胞,渴望着这份力量。它同样在种子与矿石之间来回往返,就像天空分泌云朵一样,我们不过是进程中被分泌的激素而已。唯一能够证实的,就是那即将熊熊燃起的火焰。是火焰,为我们的命运打开了另一条温暖的通道。

林木:这另一条通道,难道靠人类开启?

青铜:万物在完成自我改造中都默默坚守,这是影子神灵赋予巫术之源中的核心条款。你们在任何一块区域,都有生长的可能。但是巫术之源条款,绝不允许这么发生。既有物质世界就该有不毛之地,像我们曾经能以植物的生长规律长成巨大的青铜树,并和动物交配生育奇兽一样,已经超越了影子神灵为这个星球制定的生存条款。但为什么还会那样发生呢?

影子神灵的离开,也许是唯一能够解释清楚的依据。被五行密码封存地底的巫术之源里,一定存在着跨界的条款,不受限于现在万物适用的核心条款。那么人类,也许作为影子神灵的盛大实验中的一环,作为影子神灵之下的影子,这些完全被虚构的真实高级生物个体,他们将为种子的播种,寻找到另一条合适的通道;也会为矿石的归途,找到无数条燃烧着的火舌。与其说他们开启了什么,还不如说万物的一切等待和被开启的过程,都是开启五行密码过程中的密码之一。

林木:五行密码和冶炼术又有何关联?

青铜:在金、木、水、火、土中,我们和你们占据了两个显要位置。但是冶炼术,人类的冶炼术把五行变得别具意义。这也是原始巫术中,某个既定框架下的循环游戏。影子神灵深谙此道,五行背后,还有无穷无尽的隐形五行。无限的五行,在这个循环游戏中,被当作某种筹码。

赌博不是在后世才产生的,早在这个星球史前文明高度发达的某个循环时期,就早已经遍及万物。赌博并不都是以筹码为形式的,显性和隐形的赌局在万物生物链条中无所不在,犹如空气、阳光、水分。也许不经意,但是作为生命的内核质素,它们无所不在。这就产生了气场,强大的气场笼罩万物,赌博于是更多地被运气

主宰。

影子神灵把运气的特殊成分封存于原始巫术的内核中,人们顶礼膜拜的图腾,便是这种运气的具象和形状。五行密码作为特殊运气的一部分,决定着世间循环的源动力。所以,它也无法脱离被运气驾驭的命运。作为这种命运中的命运,也就是冶炼术的高级阶段,反而承担起延续命运的使命,在古滇大地原始巫术不断被启用的过程中,冶炼术为一篇生机勃勃的诗章,做了最好的注脚。

然而,它一定置身于五行密码的秘密纹路中。无论是人类,还是你们林木,还有我们铜族,以及万物,只可在梦境中,被这种意识引导,却无法在现实利用躯体和肉身承受轮回的重量。死亡,因此成为最初开始和最后结束的游戏节点,而并非终结。

林木:死亡既然不是终结,作为某项原始状态下我们的终结者——冶炼术又能存活多久?

青铜:古滇大地的存在,就是冶炼术存活的依据;古滇大地的消亡,也不能阻止冶炼术继续存在和发展下去的必要性。

你们从种子算起,还有根、茎、叶、花、果实,但是依然还可以细致分类下去,直至细胞核。

原始巫术中的自然之道,是让你们生长于大地,成为冶炼术原始时代的重要动因。不只是你们,还有你们衰败死亡腐朽后的尸身煤炭,等等。在影子神灵的召唤下,它们也将自然形成,并成为现在到未来人类世界的重要能源之一。

因冶炼术砍伐你们的同时,铜族也被从地底开掘,这是五行命理中的一个环节。影子神灵赋予了人类这一使命,他们将用原始巫术中的一种,不自觉地为世界塑像。

青铜贮贝器作为代表之一,能够完整记载残酷时光肆虐而过的瞬间。冶炼术将在我们身上留下你们燃烧的痕迹,这种痕迹,也许并不需要用眼睛去看,耳朵里激荡的战争、祭祀、狩猎……会一一还原

现场。

这生息,一直被秘密保存在五行密碼之中,冶炼术既然能够封存这些,必然也能够重新打开这些。影子神灵留给现世虚拟的假象,往往依托有重量的光泽,掩盖无重量的躯体。冶炼术在这种转换中,充当了重要角色。在你们的年轮和我们的纹路上,冶炼术也在交配繁殖。它们从一种体温过渡到另一种。

我们无法摆脱冶炼术带给我们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和世界,当然也包括冶炼我们的人类,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在未来成为冶炼术不可告人身体秘密的一部分。

林木:被砍伐和被挖掘,在重建的意义上还有何意义?

青铜:古滇城邦在自然之初,经历过异常发达的史前文明。在那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世界里,影子神灵掌控了冶炼术的所有领域与可能。那也是冶炼术本身的最高阶段,或者说,那里并不需要我们现在这种最原始最古老的冶炼术发端。

然而,要真正探究到那时冶炼术的全部真相和内涵,就不得不从现世真相的最原始部分,重新开启梦中记忆的恍惚闸门。这也是影子神灵离开这里主要的内在动因。

我们铜族和你们林木,回到了自然的最初状态。作为原始森林和黑暗矿脉,必然要经历被砍伐与被挖掘的命运。这种命运,不能只单纯放在古滇城邦的鼎盛时期来考察,而应该放置于冶炼术的整个发端、发展、成熟、演变、升华、蜕变……漫长的历史中来考证。这样一来,重建的意义,才可昭然若揭,重建意义上的意义,也就能够在古滇大地城邦里,干栏式建筑上第一缕灿烂阳光中,照亮自己被某种存在重新建立和组合的影子。

林木:我预感一场新的冶炼即将开始,我深感存在的重要,但我不知道它究竟指向何方?

青铜:在未来的公元1943年,那时候古滇大地上,布满了若干重建后的虚拟回响,原始森林在此地早已基本消亡。法国人让·保罗·萨特出版了一本书《存在与虚无》。

我们铜族在冶炼术的熔铸下,以青铜器的名义,深埋晋虚城地底。这是古滇部族存在过的重要证明,也是原始森林和黑暗矿脉记载古老冶炼术的唯一证据。它并不能解决萨特书中,前三部分要解决的现象学本体论那些基本观点问题。萨特确定了存在的范畴的同时,存在早已经在虚构中,成为世界发展的不安因素。萨特确定了自为的存在的结构特性,及其存在规律。冶炼术在生活的基础之上,确立了战争和时代进程的不可逆转。

尽管《存在与虚无》后面两部分,主要探讨自为的存在和其他的自为的存在与自在,即与处境的具体关系,从而论证了人的自由,并且最终以现象学的“存在精神分析”的方法,描述了自由的伦理意义。但是,远古战争依托冶炼术制造的利刃,比任何一种推理和逻辑,更具有现实的杀伤力。恰好这份杀伤力在梦境中,因为膨胀的欲望而凸显到无所不能。

新的前行方向,掩盖在荆棘丛生之中。有的人不畏艰险,有的人也不可能坐以

待毙。

古滇城邦存在于天然的保护屏障之下,而来自中原战乱地区的将领,存在于野心与宿命的细腻铁质黑色丝网中。他挥剑南下,剑尖所指,正是古滇部族宫殿正中央,巨大的蛇形图腾。

影子神灵离开之后许多年,这个巨大的图腾,一直存在于“明”王恍惚错乱的梦境之中。而我的梦境,也存在于与“明”王梦境交叠的正中央。

楚国将领似乎出生于此。他在附身铜镜中,占卜着未来命运。他兵分三路,犹如被三股力量控制一样,从青铜镜后面穿过,又从侧面不存在的青幽区域,疾驰而去……

我常常怀疑,我的第四个梦,在楚国那次盛大而秘密的占卜仪式中,被颠倒了秩序。

庄蹻在铜镜中赫然发现,三张不同的脸,来自他那颗原本豪情万丈的征战之心。这个发现,让整个占卜仪式,在楚襄王某些严肃意味的见证下,有点惊慌失措。这个发现,也让庄蹻体内的三股力量,瞬间完全激活。

它们在一场真实的战争开始之前,迫不及待地打响了另一场虚拟之战。那坨禁锢庄蹻良久的秘密阀门,在占卜铜镜里三张不同脸嘴闪现的转换过程下,瞬间突然就被打开了。

“蜀身毒道”一分为二,从占卜铜镜的上凸边缘漫延下来,一条指向遥远未来社会中的四川宜宾,云南曲靖、昆明、保山,最后通往中国的邻国缅甸;另一条,由成都,经西昌,过云南姚安,从姚安再度分为两条:其一,姚安、大理、保山、缅甸;其二,姚安、富民、昆明。

庄蹻在这些道路上,努力寻找自己和楚国东地兵大军的影子,却发现“蜀身毒道”也正在找寻自己和自己部下的踪迹。

“蜀身毒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沿着青铜镜边缘找下来,画出两道优美的圆形弧线。庄蹻一时被缓慢而美妙的线条牢牢拴住了心。他目不转睛,像考察一部悠久的远古历史。

顷襄王在正对面,出神地看着占卜台上,这位东地兵首领年轻而英俊的脸。脸部的线条,汇集成一面轮廓清晰的青铜镜。

这是若干年后,盗墓者从晋虚城石寨山地下宫殿探得时,它在微弱火光下,散发出青铜被埋葬和遗弃时,因不安与惊恐混杂,迸发出的不均匀光泽。

一束尖细的亮光,把青铜镜均匀地一分为二,就连对面的楚顷襄王,也听到了青铜镜被切割时,大江奔流之声。

溯长江而上,遍布着已经被秦昭王占领的“江旁十五邑”。十余万“东地兵”在镜中庄蹻第一张脸“紫谱”的率领下,一路狂奔,地底传来铁蹄与骨骼碎裂的回响。

“江旁十五邑”在占卜中,又幻化成为哗哗作响的纸牌。秦昭王和楚顷襄王,轮番拿捏在手上(黔中郡原曾为楚地,后被秦一度攻占。公元前277年,秦派蜀郡守张若再度攻取黔中郡和巫郡。翌年,楚不甘心失败,又调集东部兵力收复黔中郡部分地区,重新立郡以对付秦国。在黔中郡反复争夺混战)。青铜镜在占卜台上,摆下了一次长久而豪华的赌局。

“紫谱”成为庄蹻面具肉身的第一层。“东地兵”大军通过黔中郡,向西南进攻,经过沅水,向西南攻克“且兰”时,青铜镜显现第一道紫色的裂痕;征服“夜郎国”后,青铜镜的第二道裂痕,吐出青幽幽的信子,噬咬向第一道裂痕扩散开来的紫色光晕。庄蹻第二张脸“青谱”,随之乍隐乍现,令铜鏡瞬间沾满忧郁的黯淡色调。

庄蹻带领大军,继续向古滇大地进发。顷襄王眼中被一层金灿灿的光芒所覆盖,那是青铜镜里折射出来的第三张脸——“金谱”。

尽管隔着较远的距离,仍然阻挡不了一个蛙状的影子人,率领十余万大军,穿过陡峭险峻的冥冥石缝,在古滇大泽岸边肃立,仿佛正在接受某项特别的战争前的检验。

青铜镜里面,夹杂着之前战死后,又重新复活鬼魂士兵飘摇的影子。这些鬼魅,随古滇大泽一起,发出翻腾的哀悯之音。青铜镜也随之出现多个棱角面。

占卜者庄蹻,试图在棱角面里纵横交错的三道面具“紫谱”“青谱”“金谱”背后,奋力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那张脸孔。

大泽出现在青铜镜中时,古滇大地被掩盖在大泽对岸氤氲的浓雾中,这是一个初秋的早晨。

庄蹻在占卜台上,面对着镜中天然的进攻障碍,不由得挺直了身。大泽平静的水面,渐渐涌入他眼中。顺着水流,他感觉到自己被青铜镜一点一点剥离的身体,正成为缓慢导入身体大泽水流的一部分。

他和另一个自己,几乎是无法跨越的战争障碍,急于通过一个身负使命的人的肌肤、血管、神经、骨骼和内脏,混合在一起。

他和水流一起感觉到这个身负使命的人,不但有个无比硕大的胃,而且还有着一个藏在心脏里,怎么想方设法也进入不了的暗心房。并且在这个身负使命的人的脑袋深处,一个蛙一样的影子,毫无障碍地任意穿梭于各个组织中。

庄蹻和大泽一起发现和探寻着自己身体的秘密。他被剥离的身体在和大泽水流的交融下,有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舒坦和惬意。庄蹻开始兴奋起来。那些水流跟随着他因兴奋而高涨的情绪,加快了流转的速度。

占卜的青铜镜,随着这股交融的力量,开始旋转起来,并且越转越快,渐渐由平面型旋转成为一个晶莹透亮的球体。

青铜特有的光亮,瞬间就把占卜台上和占卜台四周每个人的脸,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泽,并在庄蹻率领的十余万“东地兵”整齐的阵列中,检阅般一一扫过。青铜镜为这大战前庄严的阅兵时刻,幻化成为一个高速旋转、直至静止的球状体。这个球体在庄蹻的两个眼眶中,直视前方、一动不动。

古滇大泽透过一虚一实两个眼眶中射过来的球体,似乎能感觉到来自庄蹻无比硕大胃部的危险。但是庄蹻心脏里,紧闭得无法进入的那个暗心室,以及他脑子里穿来穿去,让人捉摸不定的蛙人影子,仿佛一直就在大泽对岸,那片世代繁茂丰饶的古滇原始大地上,率领滇民跳着最原始的祭祀巫舞。

暗心室在舞蹈行进中,打开暴露出无数青铜特有的光泽。大泽通体被照亮,底部无数巨大暗流,借助这巫术之光提供的动力,正源源不断制造着某种对抗入侵的能量。这种能量在庄蹻体内蓄积已久。在大战即将开始之前,看似两股敌对的强大能量,在庄蹻一个人的体内,竟然亲近得如同一脉相承。

占卜台上,青铜镜的急速变化,让占卜者庄蹻有些措手不及。楚顷襄王发现了某些异常的端倪。占卜仪式在他眼睛里,渐渐升起了些温度。

青铜镜不顾庄蹻的占卜驱使,开始悄然发生变化。镜中,大泽水流自底部汹涌翻腾,并隐隐传来深藏水底的神兽“黑虎鱬”巨大而沉闷的警醒和翻动声。这声音,像当年百兽与青铜交配时,各自发出声部的交响。各声部此起彼伏,又交织层套在一起、浑然一体。

庄蹻体内随着这诡异、但十分清晰的召唤,有两股力量像回归故乡一样,迫切地被彻底唤醒了。借助这力量,他预感到他自己和自己难免一战。与此同时,另外一场更具破坏力的隐形战争,藏在占卜青铜镜另一个不可触及的面(不属于任何三维空间的那个面),并将在巫术的变异与背叛中悄然发生。

庄蹻为自己注定失败后才能拥有的成功,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深深压抑和痛苦。

大泽之水在青铜占卜镜中,继续被巫术之光驱动翻腾。镜面开始出现彩色暗流,翻滚出的滔天巨浪。

“东地兵”大军静静肃立于大泽岸边,对岸的浓雾,随着大泽翻滚荡漾渐渐散开。许多岛屿,像战船一样闪来闪去。受命于“明”王的“淼”部族巡逻者,挥动长长的翅膀,远远地滑翔辗转于各个岛屿战船之间。一个金灿灿的浑圆影子,从大泽底部冉冉升起。

这是庄蹻和他的部下一生中,见证过的最为神奇和壮观的景象;也是我作为深埋地底的铜族,在所有残损的梦境中,梦到过的最为震撼的场景:

大泽水底冒出浑圆的影子,随着上升逐渐变大,待越过古滇大地最高山巅象纹山首峰“青峰”后,这个巨型圆轮放射出的金光,逐渐变紫,进而变青。整个大泽之水,宛如一条繁复跃动的大动脉。对岸的古滇大地,瞬间被清光高高托起,在庄蹻的眼中,投射出古滇大地地下,汹涌的巫术之源。它在一片青铜色混沌中,抻出一只手——一把巨大的、像宫殿一样,有着无数方位和角度的精细钥匙,高速旋转起来,古滇大地和浑圆的影子同时裂开,露出两个黑暗的齿缝。钥匙突然一头扎进大泽,顺着水流一点点瓦解,直至不见。

上空浑圆影子发射的青光开始加温。庄蹻感觉到自己的铠甲,似乎在一種冰冷的火焰中快要融化。大泽被这种特殊的冰火慢慢蒸发,大小不一的水珠,泛着青幽的光泽,密密麻麻向着上空漂浮汇集,渐渐铸成那把早经融化了的、巫术之源的巨大钥匙。它横在空中古滇大地与浑圆影子之间,像影子神灵发出的某道命令一样,一点一点,吞噬着真实的古滇大地和虚幻的浑圆影子。

庄蹻体内的血液,随着这奇异的镜像倒流错乱。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珠,完全被占卜的青铜镜占据和充盈满了。他整个的身躯,作为将军的躯体,也在铠甲的融化下,被重新浇筑着。

他看到铜镜后面,硕大的太阳通过黑子发射的特殊物质,维系着那个浑圆影子虚拟的假象。在这个假象里,他的三张面孔“紫谱”“青谱”“金谱”,又重新焊接在他未来得及看清楚、自己的真实面孔上。

面孔上那张嘴巴里,哼出一连串怪异的声调。穿过铜镜后,竟是一首原始的古老战船之歌。就连距占卜台不远处的楚顷襄王,也为这不同凡响的歌唱,不由得露出了久违而庄重的笑。

高速旋转着的占卜青铜镜,在庄蹻急剧变化的感受,以及楚顷襄王莫名的笑意下,渐渐慢了下来,由鼓鼓的球体,恢复到原来的平面,并释放出一阵阵古滇大泽特有的水域清香。

缥缥缈缈的旋律,就隐藏在这些原始的香气里。庄蹻感觉到自己立于古滇大泽上的耳朵,听到了这些悠扬的船歌。他的盔甲和他身后的“东地兵”大军一起,几乎就要被这平静而虚无缥缈的靡靡之声迷倒和击破。

黄金在木头里生根哟

木头在大水中摇荡

大水翻腾起火焰唷

火焰抽取过土里的骨

黄金在木头里发芽哟

木头在大水中远航

大水浇不灭火焰唷

火焰埋葬着肉里的土

黄金在木头里开花哟

木头在大水中征战

大水钻进那火焰唷

火焰卷走了土里的骨

黄金在木头里腐烂哟

木头在大水中归乡

大水燃烧这火焰唷

火焰喷吐出骨里的土……

庄蹻从青铜镜中听到,歌谣随着大泽的波浪,一遍又一遍翻打过来。声线跟随镜像重新旋转形成的棱角,从圆润变为扁平;又从扁平变得逼仄;继而又由逼仄变得又高又细又尖,最后仿佛落在了剑柄上,不!是剑柄再往前的地方,在剑鞘最深处的青铜宝剑尖上,形成一个高频率震动的颤音。

庄蹻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正一点一滴拥簇着挤过这个颤音,产生一阵阵不易察觉,但却酥麻麻的吞噬感。夹杂充满在“紫谱”“青谱”“金谱”三个面具之间。占卜台上,顿时被青铜镜前,占卜者的脚步踢踏得“蹬蹬”直响。

楚顷襄王的双眼球被一道青光隔开,青铜镜里的大泽之水,又把镜面鼓胀得圆不溜秋。

大泽横在镜中庄蹻眼前,他带领“东地兵”大军一动不动,与古滇大地远远相望。他们似乎在等待某个人的出现,又像是被什么下了咒语一样,浑然感觉不到大泽不远处,“明”王部下“淼”部族的岛屿和战船渐渐聚拢,迅速摆开了一个个奇特的阵列,将以某种特别的方式,给异邦入侵的军队,予迎头致命一击。

太阳纹状象骨孔雀翎面具和透明金色面具,相继出现在占卜青铜镜中时,庄蹻的脸上,浮现出“紫谱”兴奋得难以抑制的表情。

“明”王在干栏式宫殿内,正通过另一面占卜铜镜,观察到了那三张非同一般的面具。“明”王也想试图看清楚三层面具下,庄蹻真正的面目。但是,青铜镜的折射面,无法提供三维以上的空间,以显露真相。棱形交叉的边缘,阻止和没收着一切想通往幽冥之境的好奇眼光。

“明”王看到自己满心欢喜,在“淼”部族的拥簇下,登上了最大的滇帆大船(战船和活动岛屿镶嵌组合而成)。二王子元婴“巫”和“陆”巫师立于左右,还有水战真正的主导“酪”主帅和谋士“锁”,忙于列兵布阵。

“淼”部族战士赤裸着上身,大泽之水浇筑出的清幽骨骼,紧紧抓实这些鱼一样光滑的体魄。他们在大泽水中,迅速而准确地变幻着阵型,手心的青铜十字镐,仿佛瞬间即可敲碎敌船。有几队勇士,先后纷纷潜入大泽深处埋伏。他们相信即使葬身大泽后,一样能够化作大水继续翻滚,再次战斗。

干栏式宫殿中的“明”王,一直非常纳闷,青铜镜中,大泽对岸的庄蹻,无一船一桨,如何水战?更如何能胜过自己亲自率领作战的“淼”部族,布下如此严密精道的水战巨阵呢?

干栏式宫殿中的“明”王和楚国大殿占卜台上的庄蹻,几乎同时在各自的铜镜中,预测到铜镜中,步步紧逼自己的影子。

当两块占卜铜镜,即将进入对方铜镜占卜区域之时,原本属于古滇巫族的透明金色丝质面具,骤然发生变化。

“陆”巫师立于滇帆大舟上的身体开始抽搐,他知道巫族老女巫向他发出了某项指令。但是这次的指令,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指令中的反叛色调,让他坠入了从未进入过的异度空间。作为长久执行部族巫术的身体和思维,也禁不住在突然变异的巫术之源中,微微颤抖起来。

并非源自恐惧,而是巫术之源突然调转矛头的极度矛盾与不适。某项更加强大的邪僻力量,正源源不断从“陆”巫师身边同时侵入进来。“明”王依靠自身力量,也感觉到了某种异端。占卜青铜镜,开始默默汲取干栏式宫殿四周的灵气,天光顿时黯淡下来。

“陆”巫师并不甘心身体逐渐被反叛的巫术之源所绑架。作为水战核心动力的提供者,他身负重大使命。整个作战防御的精神体系,完全靠部族巫术之源支撑。他必须奋力一搏,他必须排除来自古老女巫异常的背叛指令,以及身边不知从何处侵袭的更为强大的巫术反叛力量。

他甚至期待“明”王早些发现,并出手制止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然而他已经被困、被绑架。在巫术世界里,他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张口想大声求救,“明”王能听到的,却只是青铜镜高速旋转带起来的呼呼之声。

太阳纹状象骨孔雀翎面具,同时出现在两块占卜铜镜里,却只有两个人得以窥见,“明”王,显然被排斥在外。

庄蹻第一次得以看见那个隐形人,那个自己和十余万“东地兵”大军一直期待的面孔。此时,“紫谱”面具稳稳裱糊在庄蹻面孔的第一层,两个面具在青铜镜中交头接耳,亲密无间。占卜者庄蹻,终于在楚国大殿的祭祀台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楚顷襄王并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古滇“明”王,甚至还在滇帆大船船首,喜气洋洋看着对岸庄蹻大军毫无建树地干站着。“陆”巫师因为预感到部族重大危机而变形的脸,由于他掌控着的巫术之源,被两股外力操控反叛着,在青铜镜中,竟没能被凸显出来。

“锁”谋士第一个察觉到,滇帆大船底下,第一下凿钻之声。“酪”主帅的象骨孔雀令旗上,浮现出“淼”部族战士鱼一样赤裸着的上身影像,头部似戴有器物,却模糊难辨。

青铜镜中的“明”王,站直了身体。他看到宫殿中的自己,也跟着直起身来。

旋转的青铜镜,发出被器物磕碰到的阻滞之声而逐渐减速。庄蹻眼前的另一面青铜镜,则在里面与之相反方向越轉越快。一声清越的挥剑声,伴随另一声凝重沉闷的砍斫后,“酪”主帅的无字格青铜剑下,溅起一串串鲜红的血珠。

一个刚刚从大泽底部潜出水,挥舞着青铜十字镐的“淼”部族战士,顿时身首异处。垂死的头上,还戴着沉甸甸的青铜头盔。

占卜者庄蹻,被镜中这一快速之剑挥得涔出了汗水。楚顷襄王似乎不太明白,自己国家战士的头盔缘何戴到了滇国部族武士死亡了的头上。他暗暗为镜中爱将庄蹻和“东地兵”大军捏了一把汗。

滇帆大船底部,响起无数乒乒乓乓之声。“明”王暗暗运足身体内聚存的部族王室巫术力量,试图与“陆”巫师体内的部族巫师巫术之源对话。

青铜镜在干栏式宫殿中,受到了来自强大外力的阻挠,静止了下来。镜中模糊一片。

滇帆大船底部,被无数青铜十字镐凿开,强大的气流不断溢出,锃亮的一个又一个面,在庄蹻占卜的青铜镜中,放映般闪现。

“明”王感觉到,滇帆大船开始倾斜,船底泄漏的巨大气流,掀起滔天巨浪。

干栏式宫殿上空乌云密布,青铜镜中模糊的景象,被大泽巨浪打翻。借助这股力量,青铜镜又重新旋转了起来。

无数“淼”部族战士,露出楚国青铜头盔和面具下,毫无表情的脸。

“明”王不由得大骇,这些脸,刚才还在对岸“东地兵”身上肃穆,现在竟然成为摧毁古滇部族主战船,幽灵般的噩梦。

更为诡异的景象,继续在干栏式宫殿的青铜镜中显现。

“明”王远远看见“酪”主帅站在对岸,一言不发,观看着古滇战船自我损毁。身后站着的,竟然是有着“东地兵”装束的身体,以及真正“淼”部族战士的头部

和脸。

那些头颅在奋力挣扎,试图挣脱本不属于自己身体、虚拟敌军躯壳的控制。那些头颅,发出垂死般用力的叫嚣声,但仍然无济于事。占卜青铜镜,牢牢地把控着这一颠倒错乱的画面。

“明”王感觉到,身体突然被什么掏空,轻盈上升。古滇大船摇摇欲坠之上,“锁”谋士依然挥动着,“明”王某次狩猎后赏赐的无字格青铜宝剑,迅速而决绝地奋力砍下一个又一个,并不属于本部族身体的“东地兵”士兵的脑袋。

血珠一串串沿着两地青铜镜的边沿溢出,绽放成半透明般固体鲜艳的花瓣。

占卜者庄蹻以及“明”王,几乎同时抻出手。两面青铜镜旋转的速度,完全等同起来,只是方向相反导致的切口,同时碰触到这两只遥远而陌生的手时,青铜镜中的另一面青铜镜,发出了细碎的破裂声响。一柄罕见的黑铁匕首,像一个闻所未闻的图腾,贯穿了“锁”谋士的心脏。

在距离不到几厘米的地方,“明”王毫无察觉地继续观测着,自己因为失去肉体重量而悬浮起来的影子。青铜镜,照见了太阳纹状象骨孔雀翎面具背后的脸。和庄蹻第一层面具“紫谱”略有不同的是,这张脸和古滇大船一样深深凹陷。

占卜者庄蹻的另一面铜镜中,楚顷襄王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现在站立的位置上,一个蛙人般金灿灿的影子,死死包裹着占卜者因为胜利而忘形的肉身。这具肉身之上,依然航行着刚刚沉入大泽底部,古滇大船的魂魄。

青铜镜中立于大泽岸边的大将军庄蹻,甚至未移动过一下脚下的土地。但两面占卜铜镜,却已经相互照见了多次,以至于“明王”把干栏式宫殿里,镜中抻出来的左手,当成了自己的右手。而庄蹻同样在楚国大殿的占卜台上,轻率地握了一下,来自镜中,遥远故乡的这个原始诅咒。

责任编辑 梁智强

段爱松:1977年10月出生,云南昆明晋宁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出版诗集《巫辞》《弦上月光》《在漫长的旅途中》。参加过《诗刊》第30届青春诗会。曾获“安徽文学年度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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