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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盛浮世绘

2017-04-12

广州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香港文学

文学是有根的植物,古今中外,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产生于生活的土壤,无论是远古的《诗经》,还是当代千姿百态的佳作,我们都能够体味到泥土的芬芳、生活的气息。香港文学也不例外,凡是产生于香港的文化土壤别具本土特质的文学花果,也一样具备地道的“港味”。正是这种特性让香港文学在整个中国文学版图上散发出独特的芳香,成为一朵奇葩。

那么,什么样的文学作品真正体现了香港文学的品性?什么样的味道才算地道的“港味”,才有“香港气息”,这些作品又是怎样表现出香港的都市人生、人文风景的呢?

香港的文学历史不算长,但自有特色和不可低估的成就,产生了许多优秀的作家,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而且香港是一个文化多元的地方,文学的生态也十分的多样化,可以说异彩纷呈。在这样一个多元共生的文化大观园里,我是怎样辨识“地道品种”的呢?或者说是用什么标准来衡量、评估作品的文学品质,又怎样定位其文学层次的呢?

我有两把尺,一是“香港性”,二是“原创性”。关于“香港性”,首先我在乎的是这些作品是否具有香港的意识、香港的情怀,或者是否有香港的都市文化品性与气质;其次,书写的内容是否接地气,是否承载了一种地方经验,是否表现出了港人的生存处境与社会历史经验,是否表现出了本地的人文风情、人生百态。至于“原创性”,则主要看作品在表现意识与手法方式上是否有突破,是否有不同于前人的独特贡献,是否体现了香港这个国际都市的文化视野与前瞻性艺术追求,是否开创出新的写作路数。终归一点,“地道的”香港文学作品要有“香港味”,应该是从香港的生活土壤里长出来的具备“我城”的意识、本地的经验,创作意识与手法也都具备现代都市文化气质与特色。

大家知道香港写作人很多,有本地土生土长的,也有外来落地生根的。我们看一个作家的身份,不是根据他的公民身份,即是否有一张香港身份证,而是要看他是否有一张香港的“文化身份证”,这个属性才是一个写作人是否可以归为香港作家的关键条件。道理很简单,有些人在香港居住的时间很短,也没有香港的公民身份,但对香港文学有独特的贡献,如张爱玲,我们一样承认她的香港文化身份,有人甚至把她奉为“祖师奶奶”。相反,有的写作人可能在香港生活了几十年,也拥有香港身份证,却不等于他就是一个香港作家,至少不是一个地道的香港作家。这一类的作家及其作品都不在我的考察范围。

厘清了尺度与范围界限,我们才可能有效地讨论香港文学,也才可能对选择有一个共识。在此,我将根据个人的阅读经验与体会,推介几位有代表性的作家,如张爱玲、舒巷城、西西、李碧华、黄碧云、董启章等,并透过他们的作品来看看香港风情。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香港的在地书写有多重的面貌与特色,这里有个人的记忆,也有集体的回忆与理念的形塑;有真实的记录与摹写,也有想象的描绘与表现。但不管是写实还是虚构,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产生于香港都市生活的土壤,具有独特的“香港味”。

现在,就让我们逐一品读,看看他们笔下的香港人文风情。

张爱玲:惊世手笔书倾城之恋

在我看来,张爱玲对香港的书写具有划时代意义,这主要表现在她的都市文化气质、现代意识与现代文学手法上。

对于一个城市的书写,涉及如何审视、怎样表述的问题。我们都生活在这个都市之中,但不等于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对这个城市的面目、性格作出准确的表述。人与城市之间有“看”与“被看”的关系,怎样看、看得到什么都视乎审视者的眼光和角度。在张爱玲之前,也有很多人在看香港、写香港,但在我的阅读经验中,似乎还没发现一位作家能写出地道香港味。很多人对香港书写是带着“他者”的眼光,以外来人的视界,如中原意识、意识形态成见等等,加以审视月旦,也有的则是以农耕文化角度、乡下人的眼光来看香港,要么猎奇,要么迷惑,要么诅咒。如果我们打开百年香港文学史卷,可以看到鲁迅、巴金、陈残云等等,都有关于香港的记述,但都是行记式的文字,严格来说还不是从香港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所有走马观花的文字都不具备“香港性”的屬性。在我看到的外来作家作品中,不少人更带着强烈的批判意识,对香港的病态社会现象作出训诫式书写,也有的人是住在高楼里做着怀乡梦,批判香港万恶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生活,然后又唱着乡间小调、田园牧歌。像这一类的文字也都缺少香港都市文学的品性,很难得到读者的认同。

相比之下,张爱玲的文学品性则不一样,她的文字一扫前人的陈套劣习,以横空出世的姿态为香港现代文学带来全新的风貌。毕竟是来自上海的摩登女子,有现代意识、都市文化气质,对香港的生活毫无生怯怯的陌生感,相反如鱼得水、轻车熟路,直把他乡当故乡。张爱玲在香港的时间并不长,十九岁到港大读书,三年后因香港沦陷中断学业回到上海。显然,香港的经历已深深地镌刻在心版上,成了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记忆,所以回到上海不久就开始以香港为题材,创作了“香港传奇”,如《沉香屑》《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等。张爱玲也是以外来人的视角看香港,但为什么我会把她视作香港现代文学的第一人呢?固然她是以“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但这不等于她没有香港的情意结,事实上她的文学人生一直都没有走出过香港。作家总有一个经验的领地,无法被外人所复制、抄袭,这是他们的创作据点,张爱玲也一样,“香港”就是她的记忆之源,从《倾城之恋》到1976年完成的《小团圆》都可以印证这一点。

张爱玲一生中以特有的冷峻、精巧笔调诉说了不少“华美而苍凉”的香港故事,今天我不打算谈她的小说,而是选择了她的散文《烬余录》,大家可以透过这篇纪实的散文,一睹沦陷时期的香港社会世情。《烬余录》直接反映了“围城十八日”炮火纷飞、香港倾覆的乱世景象。纵使在这样的危难时期,张爱玲的笔底仍有玩世的心态、小资的情调,全无抗战的悲愤激情。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看见青天上的飞机,知道我们尽管仰着脸欣赏它而不至于有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它很可爱。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黄的云;自来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清水,电灯光,街头的热闹,这些又是我们的了。第一,时间又是我们的了——白天,黑夜,一年四季——我们暂时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疯呢?就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战后精神状态。1920年在欧洲号称“发烧的1920年”。

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地找寻霜泣淋和嘴唇膏。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有霜泣淋。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盘昂贵的霜泣淋,里面吱咯吱咯全是冰屑子。街上摆满了摊子,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抢来的西装、绒线衫,累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我们天天上城买东西,名为买,其实不过是看看而已。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怎样以买东西当作一件消遣。——无怪大多数的女人乐此不疲。

从这一段文字可以想象到沦陷时期物质的匮乏,同时也可以看到人们苟活的精神状态。

张爱玲关于香港的文字不算多,而且可以说大都是一些浮光掠影式的印象描述,但她的书写却具有标志性意义和启示作用。她有小资的情调,但不唱肤浅的浪漫恋歌,相反以直抵人心的笔触涂抺乱世的苍凉世象与人心,留下了一幅幅真实的香江画卷,纵使这画卷是残章断片,不是宏大的全景图,也已显露出香港的都市文化气质、现代主义文学意识,判然有别于乡土写实的笔调,她展示的是海派的格调、现代的文学品性,香港不少作家的文学血液里都有她的基因。

舒巷城:埠头原乡人咏故园情

人生活在哪里,文学就在哪里,因为人的恋地情结通常会自然而然在文字中表现出来。可以说,一个作家成长、生存的地方就是他的创作应许之地。在中外文学史上,凡是对生养之地怀着深挚感情的好作家,往往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以故园作为创作的心灵原乡,如汤玛斯·哈代的“威塞克斯”、路易斯·格拉西克·吉本的“缅恩斯”、萧洛霍夫的“顿河”、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等等,这不仅是安顿他们心灵的家园,也是个人文学创作的领地,所以他们的作品都不乏乡关之情,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在香港文学中,舒巷城也是一个有着浓厚地方情意结的作家,他笔下的西湾河、香港仔就饱蕴乡关之思、眷恋之情。

舒巷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香港原乡人,但也是一个站在故地的码头回望故园的陌生人。他书写西湾河、鲤鱼门、香港仔的文字饱蕴“乡愁”,像鲤鱼门那浓得化不开的雾,这与他早年的经历分不开。香港出生、长大的舒巷城在19岁那年﹙1942年﹚,即香港沦陷后的次年秋天,忍痛离开家人,只身赴内地,经历过湘桂大撤退,辗转漂泊,备尝艰辛,直到6年后才回到香港。早年的这段难得的经历塑造了一个年轻人,给他的创作生命注入了异质的经验,使他跟别的“本土”香港作家不一样,多了一重“外来”的视角,可以站在埠头“回望”故园,并产生“少小离家老大回”、“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感兴。这就是他的文字有浓烈乡关之思的内在因由。离开、漂泊固然痛苦,但从创作角度来说,又未尝不是好事,给了他一种时空距离,从远处回望熟悉的家园,会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美感,至少是增添了一层感情的烟雾。

他的早期名作《鲤鱼门的雾》描述一个水上人“走埠”归来的失落心境。在西湾河长大的水上人梁大贵儿时目睹父亲出海捕鱼并消失在鲤鱼门的雾中;长大后他也漂泊异乡,十五年后回到故里重遇大雾。他原本以为“将听见那些从前是年青而现在是老了的但仍然熟识的声音。他们将会亲切地,或者叹息,或者同情地说——‘大贵!你回来了!……可是大贵没有听到。”讽刺的是,面对物是人非的埠头,一位客家老妇向他问路:“老哥,去茶果岭的电船在哪地泊岸的?”他茫然回答:“阿娘,我也不知道哩。我是刚来的……”他一个土生土长的水上人成了故园的陌生人。这个故事多少寄寓了作者自身的经历与感受,相当程度上体现了舒氏早期的创作意趣与风格。话说,这个作品曾被人全文抄袭两次,在征文比赛中得奖,一时传为美谈。

好作家都是贴近乡土的,他们创作的根都在故乡、故土、生活中,著名作家徐■讲得好:“文学作品离不开乡土,正如有文化必须有属民一样。一个才华出众的文学家,一旦离开自己国家的土地便无法继续发光。”① 舒巷城就是属于这类“乡土”型作家,西湾河就是他创作的领地。这里来看一段《太陽下山了》的文字:

从香港中环——繁盛的市区——乘电车到筲箕湾去,自成一区的西湾河是必经之地。离船坞不远,在古老的“街市”附近,有几条宽阔的横街,泰南街是其中之一。它街头向南,面对电车路,跨过电车路,是一列专卖“价廉物美”食品的“大排档”,附近的居民正是那些牛腩粉档、艇仔粥档、咖啡红茶档……的熟客;街尾向北,走过一片空旷的沙地是海滨,从那儿向东望,就是有名的鲤鱼门海峡。轮船穿过海峡来去。你有时会听到一个泰南街的孩子这样说:“瞧!我爸爸在那条大洋船上工作呢。”他说时,腰一挺,显得挺神气的样子。早上,大轮船从遥远的海洋回到香港了,孩子说:“我爸爸回来了。”晚上,大轮船﹙灯火通明﹚离开香港到遥远的什么地方去了,孩子说:“我爸爸去了。”

这是《太阳下山了》第一章对西湾河的环境描写。在该书的最后一章,埠头风情更具特色:

月亮从鲤鱼门海峡上升起。档口上的火油灯、大光灯和月亮的光溶成一片。不远处,泰南街街尾那根街灯下有几个孩子在“跨背跳”。一个扇着葵扇的妇人坐在矮凳子上跟她的男人吵架。男人站起来,忽然转身走了,很快地就消失在沙地上黑压压的人丛里面。热烈的沙地,由于穿着木屐的孩子们在档口和档口之间穿来插去,时而响起一阵踢跶踢跶的声音。

在舒巷城笔下,西湾河、筲箕湾是一个没有受到现代商业都市文明侵蚀的“平民埠头”,属于香港都市的边陲,居住着一些水上人、海员,以及难以在繁华闹市栖身的落魄人、社会边缘人,他们过着一种中国式的传统生活,保持着相对纯朴的民风,人们守望相助、相儒以沫,这也是舒氏作品的“乡土性”所在。在当年的香港文坛,黄谷柳、侣伦、海辛等平民作家也大都走的是这样一条社会写实路线,他们都同属于“穷巷文学”作家群,是底层社会的忠实歌者。

西西:童趣笔调说我城寓言

对于这个城市的书写并非都是如实的记录、深情的回望,相反会出现怪诞的想象与杜撰。像西西、董启章、韩丽珠都是这类作家,擅长以奇幻之笔来描述香港故事。他们书写的香港风情尽管不乏怪诞的笔调,却不难得到读者的接受与认同。熟悉这个城市社会发展的读者,大都能够从中看到其中的指涉,并与这个城市的前世今生相联系。

香港文学发展到六七十年代,创作风尚出现许多新的变化,不少作家以新的眼界与手法表现都市人生和社会经验,西西就是其中一位佼佼者。她的《我城》在香港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代表着一种新的主体意识,完全是以香港的视角、香港的社会心理、香港的意趣创作而成的。这部“天真”之作,满纸童真童趣,应合了香港经济起飞、社会欣欣向荣、安定和谐时期人心开朗乐观进取的民风世态。西西特别擅长以隐喻、象征乃至夸张、变形的魔幻手法来书写,笔法借鉴了魔幻现实主义,尤其是卡尔维诺风格的现代创作手法,充满奇特的梦幻想象,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写实路数。她的小说为香港文学开辟了艺术疆域,也带出了以香港为本位我手写我城的“我城”意识和书写风气,受得到广泛的赞誉和高度的评价。如学者施淑这样评介:“她提供给我们的是发现香港、认知香港的一个新方式,是关于一座二十世纪城市的寓言,而这首先表现在特殊的地域感情和人文认同之上。”②著名翻译家闵福德早前在接受媒体访问时更说,“西西是世界级作家”。

《我城》是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香港,如借阿果、阿发、阿北、麦快乐等人的眼去看我们所熟悉的这座都市,展示香港的社会风貌与人情世态,全然没有同时期内地作家那种大江大河、指点江山的宏大叙事派头。比如,故事中的“我”有一次和一班朋友到离岛度假划艇,一班人由艇想到龙,由龙想到黄帝,想到亚历山大大帝等帝王,并引起了护照与国籍的讨论。“我”表示,如果在中外帝王之间选择,当然要做黄帝的子孙,可是有人问:在这里,做黄帝的子孙有什么好处,你会没有护照。由没有护照,他们自省到没有国籍,而只有城籍。“只有城籍”正是香港人身份的隐喻。

从个体的度来看,故事中的阿果也是个典型的世俗港人的形象,他没有什么远大理想,相反卑微得似乎有点没出息,他的志愿是什么呢?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曾碰见过这样的作文题目:我的志愿。我当时是这样写的,我说,我将来长大了做邮差,做完了邮差做清道夫,做完了清道夫做消防员,做完了消防员做农夫,做完了农夫做渔夫,做完了做警察。当时,我的社会课本上刚好有这么多种各类职业。

卑微得有点“可笑”,对吧?但这正是当年香港升斗小民心态的真实写照,他们甘于做一个踏实的小民,这是多么可爱又可敬的港人呀!当然,《我城》还展现了香港人更隐秘的心灵空间──那就是这些只有“城籍”的人对身份的自省,对“我城”的命运的关切。《我城》并不是世外桃源、无忧无虑的人间乐土,这里同样有种种的社会问题,如后巷劫案,如土制菠萝,且看:

曾经有一次,大街上有许多人说:“那边有菠萝呀。”几个小孩听见了立刻说,我们喜欢吃菠萝,我们去吃菠萝去。于是,他们一起跑到菠萝那里。谁知道,那个奇怪的菠萝却把小孩子的嘴巴吃掉了,又把小孩子的手指也吃掉了。

了解香港历史的人,大致都知道这是反映“六七暴动”时期满街土制炸弹的乱象,只是作者用了童趣的笔调、谐谑的表现手法,以笑的方式化解了现实的恐怖、社会的戾气。这就是西西,一个多么有趣的作家啊。

西西的《我城》似乎成了一面观照这座城市的镜子,透过这面镜子我们可以看到三四十年前的香港,也可以更清晰地照见今日的社会世态。

在西西笔下,还有一种风景不是现实的景致,而是意念的产物、思想的图像。如她的《浮城志异》是一座想象中的城市、虚构的城市。这篇作品不像一般的小说有人物形象,而是直接以“香港”作为叙述主体,但却相当地真实反映了80年代的香港世态人心。在这篇小说中,西西巧妙地借用比利时画家马格利特的作品,形成跨艺术媒界的互文关系,形象地揭示香港的种种现实景象与民情,“香港”变成了一座浮在半空中的城:“许多许多年以前,晴朗的一日,众目睽睽,浮城忽然像氢气球那样,悬在半空中了……在半空中的浮城,既不上升,也不下沉……许多许多年过去了,祖父母辈的祖父母们,都随着时间消逝,甚至祖父母们自己,也逐一沉睡。他们陈述的往事,只成为隐隐约约的传说。……于是,许多许多年又过去了。”

西西通过夸张幻化的想象笔法,一步到位,形象而直观地道出香港的现实处境,即中英谈判时期香港风雨飘摇、人心浮荡的真相。殖民地时期的香港素有“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之说,而“无根的浮城”正是这种历史状况的深刻隐喻。再如《明镜》一节,西西借《不被复制》﹙Not to be Reproduced﹚这幅书贴切地表达了她对当时香港社会现状的认识,浮城的镜子非常特别,照的不是自己的脸面,而是脑后的头发,“只有到过浮城的人,知道浮城的镜子,是一面与众不同的镜子……在浮城,看镜子并不能找到答案,预测未来。不过,能够知道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历史可以为鉴,这也是浮城镜子存在的另一积极意义”。作者的寄喻非常明显,现实无法自鉴,只有回望历史找答案。

再来看看《奇迹》一章:

没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一本小说的扉页上写着这么的一句话。在浮城生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靠意志和信心。另一本小说写过,一名不存在的骑士,只是一套空盔甲,查里曼大帝问他,那么,你靠什么支持自己活下去?他答:凭着意志和信心。

即使是一座浮城,人们在这里,凭着意志和信心,努力建设适合居住的家园。于是,短短数十年,经过人们开拓发展,辛勤奋斗,浮城终于变成一座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富庶城市。

鳞次栉比的房屋自平地矗立,回旋翱翔的架空高速公路盘旋在十字路口,百足也似的火车在城郊与地底行驶;肾石凭镭射击碎,脑瘤借扫描发现、哈雷彗星的行踪可上太空馆追索、海狮的生态就到海洋公园细细观察;九年免费教肓、失业救济、伤残津贴、退休制度等计划一一实现。艺术节每年举办好几次,书店里可以选购来自各地的图画,不愿意说话的人,享有缄默的绝对自由。

人们几乎不能相信,浮城建造的房子可以浮在空中,浮城栽植出来的花朵巨大得可以充满一个房间,他们说,浮城的存在,实在是一项奇迹。

西西用文字构筑的这座浮城通常会让人联想到80年代的香港。当时﹙1986年﹚正是香港的回归“过渡期”,人心惶惶,社会充斥着焦虑不安的气氛,浮城的漂浮状态无疑就是这种处境与社会意识的真实表现。只不过西西用了超现实主义的笔法,通过想象的方式、诙谐的符号语言来构建肉眼看不见的风景,让人看到文化的冲突、前途的迷茫,达到引人省思的效果。于今想来,只有一个对香港爱得深沉又热烈的人才可能对这座城有那么透彻的書写与表现。向西西致敬!

李碧华:狐魅之笔写前世今生

如果说西西的“我城”系列折射了香港的当世风情,那么另一位当代香港文学的重要作家李碧华,则透过狐魅之笔召来了前世的鬼魂,唤醒了香港人的历史情感。

李碧华的《胭脂扣》是一个大家熟悉的作品,讲述一个女鬼回到人间寻找情郎的凄艳迷离故事。小说中的如花是五十年前的塘西名妓,与富家子弟十二少陈振邦相爱,双栖双宿,可惜陈家不接受这门婚事,反将儿子逐出家门。两个有情人在穷愁困顿中双双吞药殉情,孰知十二少“死唔去”,从此阴阳相隔。如花在阴间久候不见情郎,获准返阳世寻君。她在袁永定及其女友凌楚娟的帮助下,展开七日人间苦路,衍生出一阙离恨哀怨的爱情悲歌。这个作品奏出了一曲荡人心魄的怀旧蓝调,也引发一股“塘西书写”风潮。

文学作品能够产生巨大的社会回响,必是拨动了读者的心弦,产生了共鸣。《胭指扣》的成功就在于应合了80年代香港的社会氛围、社会的集体焦虑。大家知道,80年代中期随着“九七”问题的出现,香港社会对前景充满疑虑不安,因而产生一股怀旧风潮,追念过去的美好时光、黄金岁月,当时的文化艺术作品也充斥鬼魅情调。与此同时,港人的身份意识亦被唤醒,人们开始追问自身的身份,追寻历史的足迹。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李碧华以一个鬼魅的故事替缺乏历史“常识”的升斗小民补了一课,找回一点追寻昔时繁华梦的路径。尽管这些历史知识是发黄的残片、只言片语,却也已满足了“历史成绩只有H﹙不及格﹚”的“袁永定们”的需要,让他们开始关注起“乡土史”,同时又让他们找到一点心灵慰藉,纾缓仓皇无助的焦虑感。

说来,李碧华也算不得是历史专家,她也无心做历史补习老师,《胭脂扣》中的历史意识与其说是刻意安排,不如说是误打误撞的发挥。作为一个创作人,一个关键的能力就是做梦,正如前人所说,能够破坏现实世界用想象力重组另一个世界的人才配称为小说家。李碧华正是一个善于做梦的人,他以中国式的幻笔调述说了一个鬼气森森的港版“聊斋”故事,将自由出入阴阳两界的能力发挥得出神入化,她召回前世的阴魂,非为祸乱人间,而是舍不了的情缘最终让迷茫不安的香港人看到曾经的风华。她不着意于政治,却又在经意与不经意间将“九七”大限之类的大事调侃一番。在无情的政治现实面前,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可做?且看李碧华的笔法:

“1997?这是什么暗号?关不关我们三八七七的事?”

“你以为人人都学你拥有一个秘密号码?”阿楚没好气。

阿楚发了一轮牢骚,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后。

“如花,”我连忙解释,“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她果然不问了。我只联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男人,背负着道德重担和传统桎梏,又不愿她苦恼,所以说:“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然后她果然不问了。但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迷幻的笔调有几分暧昧,又有几分认真分明的态度。很明显,她知道要的是什么,珍惜的是什么,疑惑的是什么,忧虑的是什么,不舍的又是什么。表面好像是恋恋的风尘、醉生梦死的前尘,实则是对一种秩序与规矩的不舍。再看这个片断︰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啋、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

连妓女也有仪注规矩,让人联想什么?法制与秩序反衬现世的荒淫失序?无论你作何解读,她欣赏的是曾经的规矩。作品中有太多即兴式的暗示和戏谑在让人浮想联翩。从姓名符号的角度来考究,书中人物名字似乎也暗含别意,“如花”自然有花样美眷的联想,“永定”这个当世港人岂无永远安定之意,而十二少“振邦”作为被追寻与想象的对象,亦当有邦国之指涉,其中玄机不难意会。

李碧华用一种香港读者不难心领神会的方式,言说香港前世今生的故事,在阴阳两界切换,时空错置,来去自如,每每予人今昔何昔的迷离错乱感,引人无限历史的遐想、现实的反思、警世的暗示,说穿了,以风尘魅影寄寓政治现实。

在我看来,在这部小说最值得称道的地方是以深沉的香港情怀、香港意识、香港的价值观、展示出香港人在社会变迁中的思索与守持,正如我在拙著《港人叙事》中的一个说法,如花这个形象成了“传统香港的代言人”,不像西西笔下的那个“拒绝判断”、心智停留在童年的阿果,也不像也斯笔下那个善解人意、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间的文化人“我”,她是一个出身卑贱但忠贞不二的世俗“老香港”,她不扮天真,也不扮客观,而是正视当今香港的道德流弊,大胆质疑;她不是用西方或中国的角度看香港,而是用香港本身的角度“回望”当前、“回望”历史。” ③ 又如日本学者藤井省三所言:“小说以风俗为中心,把30年代的记忆巨细无遗地重现出来……这部小说并非重演‘传统的爱情故事,香港意识的创造这个‘变奏方是主题。50年前的爱情悲剧作为香港意识的延长被重新记忆,方与80年代联系起来。小说《胭脂扣》让80年代的读者记忆30年代的香港,借此创造出香港意识的50年历史。” ④ 可以说是历史的狐魅找上了李碧华,假借她的手述说香港的前世今生,并为历史招魂。

换一个角度说,李碧华是一位有“阴阳眼”的“鬼才”,能够看穿阴阳两界,穿透现实的迷障看到前世的幽灵。阴阳两界本来两不相犯,然而一个偶然的事件,如一位老妇人在北京人民大堂跌一跤,都足以触动记忆的机关、历史尘封的大门,顿时升起袅袅青烟,唤醒沉睡的幽魂作祟人间。能捉住这历史精灵的自是文学的圣手。

黄碧云:盛世奇笔揭苍凉人生

一个地方的书写不能只见地方不见人,只有外在的风情没有内在的神采,世间最动人的风光毕竟在人間、人世、人心。

在当代香港作家中,黄碧云是一个直探人心、洞烛幽微的奇才,如她的《盛世恋》可谓深得张爱玲真传,文笔练达,非一般笔墨可以比拟。《盛世恋》是她初出道的作品,不过已显示出一种不凡的品性,也展示出其创作风格的底色:时代的迷离,人生的悲凉。这篇发表于1986年的小说,揭示出一种时代病,彻底暴露出现代婚姻的疏离本质,以及现代人无可救药的荒谬关系——相敬如宾,却无真情,同床共枕,却又有性无爱,真个是写尽了繁华盛世的虚浮、无奈与落寞。故事中的女子程书静本是方国楚的学生,后来发展出师生恋,并闪电结婚。这段缺乏真爱的婚姻,很快又以离婚收场。故事的情节十分简单,但内蕴极为深厚,可以说以摹魂摄魄之笔,道出太平盛世下的兵荒马乱、个人生命价值的幻灭。在作品中,有很多场面的刻写都有力透纸背的表现力,如老师方国楚向女方求婚的一幕是在车祸现场,二人触景生情,书静感慨“白骨之前,何事不烟消云散,岂容你骄贵”。男方说:“你和我结婚,好吗?”书静的反应是,“婚姻。有什么关系呢,此身不外是血肉。”她说:“好。”就这样,他们结婚了。洞房之夜,方国楚喝得烂醉,书静苦笑说,“马克思说婚姻是制度化卖淫,原来他是对的。”她发现自己做错了,“嫁给了一个老人”。方国楚原本是高举过理想旗帜的有为之士,但婚后变得世俗懒散,“博士学位拿过了,教职谋到手,三年拼命做研究的试用期也过了。……连婚也结了”,他变得百无聊赖,唯一可做的便是发胖,下课的时候喝一瓶大啤酒,完全漠视妻子的感受,这样的婚姻正是无数现实夫妻关系的写照。事实上,从这个作品可以看到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真实处境,最后书静的出走也代表了女性的自我解放。在一次烛光晚餐中,书静已不再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小女子,她反“客”为主,主动提出离异。她抚着蜡烛任烛泪滴流在手指上,说:“和我离婚,好不好?”这句话与方国楚求婚时的语句是同样的,都平淡得不带感情。这里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黄碧云笔法的一大窍门,乐景写哀、哀景写乐,在惨烈的车祸现场求婚、在温馨的烛光晚餐中分手,是对浪漫传奇的一大反讽。这就是黄碧云高明的地方,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突显人生的荒诞。这个女子将人生看得太透、太绝望,一如书静的想法:做丧与做喜原来差不多,都是一门绝望的热闹。下面,看看故事的最后一幕:

他们离开办公室大楼,正值午饭时候。中环风起云涌。书静站在街上,脚步迟疑……此时他们正站在娱乐戏院对外的安全岛上,三面围着都是灰尘,废气一阵一阵的喷来……这样一个盛夏的中午,这样的红绿灯交叉站,这样的千人万人,她爱的人已经远去——书静紧紧地抓住指示牌,但觉滑不溜手,她使着力地握着拳头,她有的只是这些热情往往在事情过去以后一发不可收拾。红灯绿灯,第一次。书静哭了。

书静吸一大口气,仰起脸,迎着阳光。原该如是,太平盛世,个人经历最大的兵荒马乱不外是幻灭。阳光灼灼,书静满目火红……香港还流行这种现代主义建筑,但其实已过时了……她便低下头来,轻轻地握着自己的一双手。天气极热,方才还是汹涌的眼泪,才一阵子便已干了,书静但觉脸上有点痒痒的。除此之外,好像什么也没有:这城市何等急速,连一滴泪留在脸上的时间也没有。绿灯亮起,书静便挺着肩,走入人丛里,不见形迹。

我们不知道书静去了哪里。或许待她不再年轻……或许她会找一个比方国楚更糟的人,结婚生子。这个年代,看来她只能如此。

太平盛世,最惊心动魂的爱情故事也只能如此。80年代的香港。

这对夫妻的生活同当今香港社会许多夫妻的状况并无二致,一样的疏离、一样的空洞,但似乎只有黄碧云才刻写得这么透彻、惊心动魄。这其实也是一出香港版的《玩偶之家》,表现了现代女性冲破家庭樊篱、冲出婚姻坟墓、走向自主的主题,书静的出走就是娜拉的出走。从人物的成长过程可以看到,书静从原本的顺从到决绝分手,有其自身的心理逻辑,由喝一杯下午茶便主动“穿上那双鹅黄绣大朵粉红郎金香睡拖”,到阁楼最后欢好后“此心不留客”,一个女性已完成自我蜕变,由蛹化蝶,获得新生。虽然,她的未来是不确定的,就好像娜拉走后会给人留下“怎么办”的疑问一样,书静也一样面对未知的前路。无论如何,黄碧云透过一个故事道尽了无数“书静”的悲凉人生。在香港文学史上,似乎也只有张爱玲才有如此的才情与笔力,而事实上这个作品一如《倾城之恋》的现代版形成奇妙的回响、隔世的呼应。

黄碧云是一个不断自我超越的作家,她近年的作品如《烈佬传》一如其过往的创作路向,依然关注人的生存状态,曲尽探幽发微之妙,所不同的是此作洗尽铅华,文笔更为练达,风格也有变化,更臻成熟。这个作品写一个“道友”的卑微人生,饱含生命思考,无论是对作者个人来说,还是从香港整体的文学发展来说,都有重要意义。对于此作,本人曾为文评析,此处不再赘述,欢迎参阅拙文《列佬传不烈,但纯正》。

董启章:虚构故事寓真实历史

说到香港文学的在地书写,还有一位重要的作家不能不提,那就是董启章。

莎士比亚说过,“戏剧是时代的综合而简练的历史记录者”,他又说:“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未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⑤ 文学也一样,大凡有理想抱负的作家都不会满足于袭用前人的套路,而会另辟创作路径,建构一座属于他自己的“模型”,董启章就是这样一位作家,而且也作了别具格调的尝试,如“绘制”香港的历史“地圖集”,以地名考据的方式来虚拟香港故事,言说她的前世风流,与西西、李碧华的方式判然有别。在董氏的这批作品中,我最为欣赏的是《永盛街兴衰史》。

这篇小说写了一条虚构的街道——永盛街,多少有点寄寓香港历史的企图。故事中的“我”——有信,是从加拿大回流的工商硕士,土生土长的港人。他住进永乐街的祖屋,孜孜不倦地追寻永盛街的历史。像李碧华笔下的袁永定一样,“我”也是一个缺乏历史感的港人,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们往往是对自己的家认识得最少”,“我们这一辈对香港历史的认识近乎零,只知道1976年无线电视台开台播放之后的事情,甚至连‘六七年暴动,也毫无印象。世界上大概没有比我们对自己长大的地方了解得更少的人了,但这不能怪我们,殖民地是无须拥有记忆的”。显然,历史知识的缺失是如痴如醉地追寻来时路的动因,而更关键的因素则是前景引发的身份焦虑。祖屋被家人卖了,几天后就要化为瓦砾,“永盛街无能苟延至1997年了……很快这里便会高高拔起另一幢更能象征这个时代转折的中资商业大厦。”寓意太明显了,九七回归。

董启章在他的一系列作品,如《V城繁胜录》《地图集》中,延续了李碧华的怀旧寻根梦,所不同的是他用虚构的方式构建他自己的“我城”,又用“考古”的方式发掘历史。《永盛街的兴衰史》作为这一系列作品的发轫之作,展示出了作者追寻历史的自觉。这篇小说形同一则虚拟的街道历史掌故,借此追忆家族的过去,安顿一个已逝的灵魂。故事中的麻麻如同一个历史的幽灵,不时在祖屋中显现,而那首南音《客途秋恨》更是一直萦绕脑际。但是,在“填海而来的混凝土地上”寻根,注定不会有结果,最终的结论是:“永盛街根本就不存在,它只是你婆婆的梦”。

通观董启章的系列作品,不难发现他事实上是在以小说的形式书写历史,这个意图非常明显:“在殖民地走向终结的时候,我们忽然醒觉到自己脑袋的空白,急于追寻自己的身份,但却发现,除了小说,除了虚构,我们别无其他的依仗。历史叙述变成了小说的一种,没有人能坚持自称纯粹整理史料的伪装。”这就是其“历史叙事”的理据。也许正是由于太执着于写史,他的创作滑进了没有人烟的荒芜之境。《永盛街的兴衰史》等等作品的历史隐喻固然有其值得肯定的价值,却始终无法弥补一个缺失:见事不见人。这个现象在西西的小说中也同样存在。在我看来,文学除了见事,还要见人,而且是以见到世道人心为核心目标,以此来衡量,我们就不得不表达一点遗憾。相较而言,我更推崇黄碧云的创作,一大原因就在于她始终以“人”作为书写的核心。此为多余的话。

从上面的阅读可以看到,香港作家的笔下,有个人的记忆,也有社会的纪实,更有虚拟的形塑。对城市的关注与表达方式也在不断演进,从“倾城之恋”到“盛世恋”,从“穷巷”到“我城”再到“浮城”,从“塘西”到“永盛街”,都表现出作家追根溯源的在地情怀。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香港文学中的乡关之思,倾听到过去岁月的回声,同时也得到一个启示,乡关之思未必都是柔美的甜美曲调,相反带着眼泪,带着凄酸。

这里让我们用张爱玲的一段话来结束今天的话题:“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了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⑥ 我想,这就是我们重温香港作家作品的道理所在吧,阅读这些作品正是为了找回一些记忆,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

文学指引一条回家的路,带我们走回历史,认识香港的前世以及来时的路,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今生今世、面对未来。

① 转引自陈乃欣《徐■二三事》,见《徐■作品评论集》,香港文学研究出版社,2009年,P.367。

②施淑︰《两岸文学论集》,台北︰新地文学出版社,1997年,P.351。

③蔡益怀︰《港人叙事》,香港作家协会,2001年,P.98。

④藤井省三:《小说为何与如何让人“记忆”香港》,见《活泼纷繁的香港文学──一九九九年香港文学国际研讨会文集》(下册),中大出版社,2000年 P.567。

⑤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见《莎士比亚全集﹙9﹚》,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P.68。

⑥來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6月,P.114。

责任编辑 朱亚南

蔡益怀(香港):笔名南山,文学博士,作家、文学评论家。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香港作家》总编辑,《星岛日报·读经典》专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笔会中心会员;曾任香港艺术发展局委员、文学艺术委员会主席﹙2011—2013年﹚。著作有︰小说集《前尘风月》《情网》《随风而逝》《裸舞》《东行电车》,文学论文集《港人叙事》《想象香港的方法》《拂去心镜的尘埃》《本土内外》,文艺学专著《小说,开门》《妙笔生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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