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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弦

2017-04-12小雨

广州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耿京胡陈斌

小雨

大幕拉开,燕子走上台,向观众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坐下,把油光乌亮的京胡搁在膝盖上,静默了两分钟,立刻,伍子胥在昭关被阻的满腹幽怨袭来,牵动起燕子同样哀怨的心弦,燕子抖弓捋弦,情动手动,伍子胥那深沉凝重的唱腔顿时在耳边响起: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燕子小时候学琴,爸爸教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文昭关》。

燕子爸爸陈斌是个琴师,用京剧行话说,是个拉弦的。在京剧班子里,伴奏乐队分文场和武场,武场是打锣鼓的,用现在话说属于打击乐。文场是拉弦的,用现在话说属于丝竹乐。乐队里,除了司鼓指挥全场,是乐队的灵魂,琴师是主要伴奏者,是乐队的主力。陈斌对自己是个琴师非常自豪,曾扒拉着手指头跟燕子说过一些著名琴师的名字,只是他说的这些人,都是过去年代的名家,燕子只知道天王和天后。

陈斌第一次教燕子拉琴时,是在镇上的三间平房里。那天停电了,月光幽幽地从窗户上照进来,陈斌坐在炕沿上,在膝盖上铺好布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油光钨亮的京胡,架在膝盖上,调了调弦说:我先拉段《文昭关》你听。接着陈斌便拉了起来,他眯着眼睛,微仰着头,像沉浸在尘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里,随着弓弦的抖动,琴声和月光一起流淌起来,陈斌边拉边用虽不嘹亮但浑厚的嗓音唱起来: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昭关有阻拦

《文昭关》讲述的是春秋时期,楚平王无道,宰相伍奢直谏被杀。伍奢之子伍子胥一人逃出,前往吴国借兵报仇。路过昭关时被阻。楚平王在各处悬挂图像,缉拿伍子胥。伍子胥被阻于昭关,幸遇隐士东皋公,将其藏在家中,一连数日计无所出。伍子胥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一夜间竟须发皆白。

陈斌刚从省城调到县剧团,与妻子徐芬结束了多年的分居生活,十岁的燕子刚刚与父亲朝夕相处,唱段里的含义虽然不懂,但听起来还是觉得父亲拉的唱的都那么柔情和绵长。陈斌拉完把京胡递给燕子,说你试试?燕子很忸怩,不肯接父亲的胡琴,陈斌硬把带着他手温的京胡塞到燕子手里,说不怕,拉吧。燕子虽然经过两年推磨压碾,能拉出点调调来了,但在师从过梅兰芳琴师的陈斌面前还是不敢碰那琴弦,怯怯地拉了一句便停住了,陈斌摇了摇头说:不成啊。

陈斌调到县剧团以后,回家的时候多了,对燕子学琴的要求更严了。然而当时的燕子,并不认为跟着父亲学琴有多么重要,贪玩的天性也常常使燕子忘了练琴。有一天燕子放学回家,刚拿起京胡,试了试弦,窗外便传来小朋友们的喊声,燕子迟疑地拿着京胡,想了一下,把京胡装进了琴袋。燕子低头向外跑去,与刚进门的陈斌撞了个满怀。陈斌一把揪住燕子,严肃地问道:今天练琴了吗?燕子脱口而出:練了。陈斌阴沉着脸,不相信地:练了?我咋没听见琴声?燕子脑子一转,回答:我写作业前练的。陈斌仍然不相信燕子说的话,命令道:去把琴拿来我看看。燕子只好把京胡从琴袋里拿出来,递给父亲。陈斌看了一眼琴筒,立刻眉头竖起:练了松香怎么是平的?燕子愣住了,无话可答,哀求地:爸爸,让我玩一会儿吧?没想到陈斌厉声喝道:不行!

舞台上,随着燕子手指的捋动和手腕的颤抖,琴声和灯光交融到一起,弥漫到全场的每一个角落。观众席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她的琴声像风一样掠过宁静的水面,像蜻蜓一样画出一圈圈的涟漪。命运多舛的伍子胥,蛟龙搁浅的伍子胥,困顿无助的伍子胥,只有面对一轮明月,唱出自己的九曲愁肠:

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陈斌调到县剧团不久,由于京剧不景气,剧团很快就解散了。那是个深夜,燕子正在床上熟睡,大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一辆摩托车开进了院子里。徐芬披着衣服下床,看到陈斌,惊愕地问:你?这么晚了,怎么半夜回来了?陈斌严肃地回答: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所以连夜赶回来了。徐芬问:什么事情?陈斌走进屋里说:县剧团要解散了,要大伙重新就业,你说我改行做什么?听到这话,燕子不由地睁大眼睛。徐芬嗫嚅地说:散了也好,干个拉弦的,一年到头到处跑,累人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陈斌说:县里给剧团安排重新就业,让大家报志愿,你说我报什么?徐芬沉思了一会儿,说:以前你拉胡琴没人瞧在眼里,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连个看门的也不如,看门的逢年过节还得送礼呢!这回趁机会,咱不如实惠点,找个实惠的事情干干,你说呢?陈斌呻吟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接着陈斌又说道:我要连夜赶回去,明天八点填表。燕子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早晨醒来的时候,陈斌早已回城了。

第二天下午,一辆大卡车停到燕子家门口,不停地按着喇叭。燕子和徐芬诧异地走出家门,伸手拍打着卡车驾驶室的窗户:师傅!干吗?有事吗?开车师傅摇下车窗,指着副驾驶室里一位穿制服的人说:你问他,他让我按的!燕子和徐芬把目光转向穿制服的男子,男子转过身,燕子和徐芬霎时愣住了!爸爸?燕子脱口喊了一声。穿着制服的陈斌把驾驶室的门打开,跳下车,朝徐芬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敬礼:报告燕子她妈,陈斌前来报到!徐芬高兴极了,嘴巴裂到脑门后,伸手打了陈斌一巴掌:看你个德行!陈斌告诉徐芬,县里照顾他这样的老艺人,在重新就业的选择上,尽量满足老艺人的要求,所以他被安排到镇上的公路站,负责检查车辆。查车是个轻松又实惠的行当,能改行到这个行业实在是幸运。陈斌把崭新的大盖帽拿下又戴上,身板拔得笔直,伸手做了个挡车的姿势,喊道:停车!陈斌挡车的照片从此镶在了客厅墙上的镜框里。

陈斌调到镇上以后,每天都逼着燕子学琴练琴,稍有懈怠,轻则斥责,重则处罚。在陈斌的指导和监督下,燕子的琴艺一天天有了长进,但心里头的不满也一天天增加。一天晚上,电视里播放动画片,燕子忍不住看了起来。陈斌总是很晚才下班回来,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客厅,看到燕子在看电视,阴沉着脸问燕子:今天练琴了吗?燕子忙回答:练了。嘴上说练了,但还是心虚地关上了电视。陈斌仰脸靠到沙发上,说:把琴拿来我看看。燕子知道这是陈斌要检查琴了,因为早有准备,所以毫不胆怯地把京胡递到陈斌手上。陈斌看了看琴筒,琴筒的松香上有道磨损的沟痕。燕子瞥了父亲一眼,陈斌满意地点点头说,好,拉一遍我听听。燕子只想到了父亲要检查琴筒,没想到父亲要检查成果,一时没了主意,站在那里,迟疑地看着陈斌。陈斌瞪大眼睛问:怎么,没听见?拉给我听。燕子只好接过琴,拉了起来,刚拉了几句,陈斌便吼道:别拉了!你老实说,练了没有?燕子知道瞒不过父亲,只得低下头承认:没有。陈斌不解地:没练过?那松香的沟痕是怎么来的?燕子的头更低了,嗫嚅地说道:是我用小锯刀刮的。陈斌愤怒地站起身,指着燕子的鼻子骂道:让你学琴拉琴,是为了你好!没想到小小年纪,这么没有出息!陈斌的话让燕子长期练琴积压的不满爆发出来,她语不择言地顶撞陈斌:拉琴拉琴,拉琴有什么用?你琴拉好了,为啥还要改行?陈斌被燕子呛住了,呆站在那里,好久才缓和语调说道:你还小,跟你说不清楚……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

满腹的含冤向谁言

吴国大夫、英雄好汉、雄才大略伍子胥,面对重兵把守的昭关无计可施,只好把诸多无奈藏进心里,将锋鸣的宝剑封到匣中。燕子手中的弓抖动着,心也随着弓弦在颤抖,低回婉转和苍凉凄楚的琴声打动了观众,也打动了她自己……

陈斌当上公路检查员,很是潇洒了一阵子。燕子看见过父亲查车时的样子,穿着制服的陈斌威严地站在公路旁,看到有车辆驶来,手中的旗子一挥,来车便规规矩矩地停到了路边。陈斌和同事走上前去,一个敬礼:对不起,证件拿出来看看。陈斌的表情非常严肃,司机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驾驶证和行驶证等证件递到他手里。有一次,一位司机认出了陈斌,惊讶地问道:这不是剧团的陈琴师吗?怎么?陈斌尴尬地:我不是陈琴师,你认错人了。司机很为自己的发现得意,执着地:错不了,我也喜欢拉弦,早就认识你,陈琴师,啥时候改行了?陈斌无奈,只好承认,红着脸说:怎么,改行不好吗?司机点点头:好好,当然好,查车可比你拉弦滋润多了。陈斌骄傲地抬起头:那当然了,要不谁改行呀?对吧?陈斌把证件还给司机,笑容可掬地手一挥:注意安全!

可是时间不长,陈斌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公路站缺少会计,上级又迟迟调不来人,站长老耿对陈斌说:咱这一伙人里就你是个知识分子,你就当这个会计吧。于是,陈斌当上了小镇公路站的会计,开始与阿拉伯数字打起交道。陈斌能玩转哆啦咪发,却玩不转1234,那时计算器还没那么普及,大部分财会人员还用老祖宗留下的算盘。半路学珠算的陈斌经常算错账,也经常受到站长的训斥。每次燕子放学回家,都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吃力拨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月底是陈斌最难过的坎,陈斌费尽周身之力把账算完,把账本送到老耿跟前,小心翼翼地:站长,算好了,你看看?老耿接过账本,立刻皱紧眉头:这个月才两万二?不对不对!陈斌好像也不相信自己,犹疑地:对了,不是两万二,是两万五。老耿眉头竖起:我看你是二百五!

一天晚上,燕子在客厅里写作业,陈斌很晚才回到家里,徐芬在商场还没下班,陈斌走到房间里,一个人在炕沿上坐了好长时间。爸,你为啥不开灯?燕子走进房间,想去拉开关。陈斌伸出一只手说:不用了,我想就这么坐会儿。燕子想转身出去,陈斌突然又说:燕,你想拉琴吗?燕子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问她,想了想,点点头。陈斌说:你把胡琴拿过来。燕子从衣柜里拿出京胡递给父亲,陈斌铺好布垫,拿起那把油光钨亮的京胡,调了调弦说:我教你拉《文昭关》。月光从窗户上斜照进来,映着陈斌略显苍白的脸庞。陈斌拉了起来,过门之后,是陈斌浑厚低沉的声音: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燕子只觉得父亲的声音和琴弦里充满说不出的惆怅和迷茫,如同灰白色的月光,覆盖着整个小镇和山野。

陈斌后来学会了珠算,算错账的时候少了,站长的训斥也少了。陈斌逐渐适应了会计工作,脸上又有了初戴大盖帽时的春风。可谁知,又有一件事情扰乱了陈斌的心绪。一天陈斌在路上查车,一辆黑色小车疾速开过来,陈斌挥手令其停车,谁知黑色小车不但未停,从陈斌身旁加速驶过,差点撞到他和同事。陈斌火了,上了旁边的执法车,向黑色小车追去。执法车追上了黑色小车,将其逼停在路边。陈斌和同事下了车,走到小车旁边举手敬礼:检查!小车车门打开,一个高个汉子板着脸下了车。同事脱口叫了声:高镇长?

回到公路站,老耿训斥陈斌:你怎么能什么车都查?陈斌不服,不管什么车,只要违章就查。老耿,那也得看具体情况,知不知道那是高镇长的车!陈斌摇摇头:不知道。陈斌平时不关心政事,他是真的不知道。老耿又说:镇长经常在电视里面露脸,你不认识?陈斌摇摇头说:不认识。陈斌平常很少看电视,真的不认识镇长。老耿缓了一口气说:好了,算你不知道不认识,你罚的款,明天退回去,道个歉!陈斌吃惊地看着老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戏文里有。老耿火了:什么戏文里有?戏文里有你到公路站来做啥?第二天老耿领着陈斌来到镇政府,秘书进去通报,高镇长很宽宏大量,中午要宴请老耿和陈斌。老耿前脚进了镇长的办公室,回头陈斌却不见了。

几天后,几张大红请帖摆在公路站的桌子上。老耿像布置工作一样吩咐道:镇长孙子明天过生日,在振东酒店请客。镇长看得起咱们公路站,派人送来请帖,见人见份。老耿特意看了陈斌一眼:陈斌!上次你耍了我,这次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陈斌不想去,回家跟徐芬说了。徐芬劝他说:镇长点你的名,是给你面子,应该去。陈斌不以为然地:我不想要他的面子。徐芬说:不要他的面子也行,可得要咱自己的面子。陳斌不解地:咱自己要什么面子?徐芬说:燕子昨晚说学校要评三好学生了,你最好是去。陈斌越发不解:评三好学生跟镇长有啥关系?徐芬说:你光知道拉弦,有些事你不懂,三好学生跟升学有关系,要不每年都有人走后门拉关系——

第二天,老耿带着陈斌和属下来到酒店,陈斌腋下夹着京胡。酒店里饭菜丰盛,气氛热气腾腾。参宴的客人们喜气洋洋,推杯问盏。喝了两圈之后,高镇长从酒桌旁站了起来。秘书喊道:大家静一静!酒桌旁的人立刻压低了声音,看着镇长。高镇长满面春风地拱拱手:感谢各位捧场!为给大家助兴,本镇长今天邀请了公路站的陈斌先生,为大家拉上几段京剧曲子。酒席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互相交头接耳。高镇长卖关子地:有人可能不知道,陈先生是县剧团的琴师,改行到小镇公路站。高某人与陈先生不打不成交,你说对吧?坐在旁边的陈斌涨红了脸,不自然地点了一下头。酒席桌上的人立刻把目光转向陈斌。高镇长:好了,废话少说,咱们欢迎陈琴师演奏。

老耿从旁边戳戳陈斌,陈斌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个躬。秘书将陈斌引到中间台子上,拿来话筒。陈斌坐到椅子上,拿出京胡,低头试了试弦。高镇长转头:陈琴师,你还没说拉什么曲子?陈斌对着话筒说了句:文昭关。高镇长带头鼓掌,大家跟着鼓起掌来。陈斌拉了起来,宴会厅立刻安静下来,悄无声息。陈斌像在舞台上一样,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拉着琴,琴声穿过宴会厅,飞向他心中的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他心中的舞台,伍子胥踢腿起舞,在琴声中唱道: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沉郁的琴声在宴会厅里回荡。参宴客人似乎没能理解琴声的含义,渐渐失去了兴致。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说起话来。高镇长皱紧眉头,对旁边的秘书说了几句。秘书走到台上,对拉弦的陈斌说了几句话。陈斌的琴声立刻停了下来,脸上一副茫然的神情。台下说话的人随着琴声停止也敛住了口,同样茫然地抬起头。

高镇长兴致盎然地:咱请陈琴师拉段《游龙戏凤》怎么样?看过《游龙戏凤》的人立刻兴奋起来,再次鼓起掌来:好!好!高镇长对陈斌:陈琴师,来一段让大家兴奋兴奋!陈斌没有回答,收起弓弦:对不起,我不会。高镇长诧异地:你是专业琴师,怎么能不会?陈斌淡淡地:我真的不会。老耿突然站起来:别听他的,他在公路站拉过。

高镇长笑笑:我明白了,这样吧,你拉一曲我给你一个红包,拉两曲两个红包,怎么样?参宴的人再次兴奋起来,呼喊着:红包!红包!高镇长示意秘书,秘书递过来一个红包。高镇长拿起红包朝台子上一扔:拉吧!陈琴师!参宴得人越发兴奋起来,呼喊着:红包!拉!拉!陈斌沉默着,脸色渐渐由红变紫,呼吸急促起来。突然他一抖弓弦拉了起来,高亢的琴声似从蛙声里腾空而起,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接着琴音突变像黑云压顶,又盖住了所有的喧嚣。正在大家目瞪口呆之时,琴音突然像刀子刺破乌云,戛然而止,琴弦崩断!宴会厅里一时像死去了一般,没有任何声息。陈斌轻轻地:对不起,断弦了。

从那以后,陈斌好长时间没再拉琴,也没问过英子练琴的事。同事无聊地问他:老陈,近来怎么没听你拉弦了?陈斌疑惑地抬起头,接着他淡然一笑:我不是琴师了,拉什么弦?然而没过多久,一件事情竟又让他主动操起了胡琴。

那年夏天,省城一个剧团下乡演出来到镇上,陈斌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剧团就是他当年工作过的剧团。当时陈斌正在查车,一辆装满货物的卡车开了过来。陈斌伸出手,卡车缓缓停在了路边。陈斌走上前去:对不起,请拿出证件!司机摇下车窗,突然,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男子叫了起来:师傅!陈斌抬起头,男子扑到窗前:师傅!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徒弟王军呀!陈斌惊喜地张大嘴:小军子!王军从车上跳下来,师徒两人兴奋地抱在一起。王军说:师傅,穿这一身真神气呀!差点认不出你了!陈斌也说:师傅也认不出你了!小军子变成大军子了!哎,你咋到这来了呢?王军说:剧团搞送戏下乡,我们是到这演出的。你看,他们都来了!顺着王军的手,果然几辆大巴开了过来,缓缓停住,几个男女从大巴上下来和陈斌握手,拥抱——

陈斌穿着崭新的制服在饭店里宴请老友,酒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王军及一些剧团朋友坐在桌旁。陈斌举起酒杯,感慨地说道: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们了,没想到你们送上门来了!来,为咱们相逢干杯!大家说着举杯,一饮而尽。王军站起来激动地:我王军没有师傅就没有今天。师傅,我有个提议。我师父《文昭关》拉得最好,今晚上演出《文昭关》,我想让师傅操一回琴,让大家听听什么是金石之音!咋样?大家立刻拍手响应,陈斌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手生了,手生了。最了解师傅的是徒弟,王军诚恳地:师傅,你说过,艺人心不死艺不丢,你肯定行。大家一齐劝说:陈师傅,没关系,你就操一回吧!王军的提议触动了陈斌的心弦,陈斌矜持地望望左右:大家不嫌弃,那我就,再操一回?

陈斌当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练了一下午。青砖瓦房里传出悠扬的琴声,引得路过的人都驻足倾听。许多人诧异地说,小镇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胡琴,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个高水平的琴师。

那天晚上,燕子早早来到戏场,等着看父亲操琴。说实话,长这么大,燕子还没见过父亲在演出现场拉琴,内心的兴奋和渴望可想而知。燕子故意坐在几个女孩跟前,骄傲地对她们说:今天是我爸拉弦,你们信不信?几个女孩狐疑地看着燕子。不信你们就等着看吧!燕子故意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们,专心地看着舞台。大幕徐徐拉动,锣鼓响起来了。接着,悠扬的琴声响起来,燕子激动地拉起旁边的女孩站起来:快看!我爸!燕子和女孩的目光同时向舞台侧旁看去,同时落在了台首拉京胡的人身上,然而拉京胡的不是燕子父亲,而是王军!燕子一下子愣住了,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女孩转过头看着燕子,燕子觉得无地自容,转过身朝场外跑去——

燕子一口气跑回家里。家里门开着,黑忽忽的。燕子喊着,爸!爸!径直冲进陈斌的房间,见父亲一动不动坐在炕沿上。月光从窗户上倾泻进来,陈斌的面庞就像一尊石像。燕子不满地质问陈斌:爸!你不是说操琴吗?为啥不去?陈斌看见燕子,身子动了一下,说:燕,你回来了?我身体不舒服,不去了。燕子不相信父亲说的话:不!你不是刚刚还练琴的吗?燕子看到旁边的京胡,还没有装到琴袋里去。陈斌见掩饰不过去,苦苦一笑,说:爸现在不是琴师了,人领导不愿意,爸去讨那个厌干啥?你說是不是?陈斌用无奈的眼睛看着燕子,燕子一时无话可说了:可是,我已经告诉她们,今晚你拉琴——陈斌又笑了笑说:燕,是不是你想听爸拉琴了?来,我在家拉给你听,给你拉一场完整的《文昭关》,好吗?说着,陈斌拿起旁边的京胡,调了调弦,面对燕子一个观众,郑重地拉了起来。燕子不知道父亲在舞台演出时拉琴是个什么样子,只觉得这是她听过的父亲拉的最好最完美的一次,琴声深沉稳健,流畅多姿。不仅有低音区的婉转迂回,缠绵苍凉,更有高音区的苍凉高亢,悲愤激切。陈斌的琴声如泣如诉,月光也在这倾诉中融化了,一滴一滴从房檐上落下来。和着琴声,陈斌用他那湮哑的声音唱道: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第二天,王军来了,低头坐在沙发上:都是我不好。陈斌笑笑说:没什么,你已经尽力了。师傅不是团里的人了,领导不让是正常的。王军抬起头:徒弟本来是想感谢师傅栽培之恩——陈斌摆摆手:这事你不用太上心,师傅不过是玩票而已,能玩就玩一把,不能玩也没什么。王军舒了一口气说:师傅既然没有放在心上,那徒弟就宽心了。陈斌将王军送到门口,突然问道:你说,现在还有东皋公吗?王军一时没明白:东皋公?陈斌感叹地:我是说东皋公为了伍子胥,不惜身家性命。王军突然明白过来,扑通一声跪在陈斌面前:师傅,对不起,我不能因为师傅得罪领导!徒弟无德,望师傅原谅!陈斌急了: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是我错了,现在没有东皋公了,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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