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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四章

2017-04-12

广州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淳安千岛湖湖面

湖之书

我始终认定,这座湖本身就是一部神秘的书。

“天下为公”。黄山尖上,游客不时尖叫。因为在他们眼前,零落的岛屿,竟然组成了这几个苍莽的汉字。

我以为这不过是偶然泄露的天机。抑或说,就像一为写作者已将某个词汇使用得太频繁,以至于在整版页面中特别容易暴露。

都说这座湖是活的,千岛只是个概数,随着水位高低的不同,露出湖面的岛屿数量与大小形状也各不相同。如果以湖面为纸,以岛屿为笔画,加之晨昏晴雨的光影推移——理论上说,水与岛之间的变化可以无穷无尽——那么,湖水的每寸涨落,都可以视作一回崭新的书写;而每次起风,推满湖面的涟漪,就相当于一次悄然进行的翻页。

——大坝开闸,能否想象成困于瓶颈的写作者,撕扯手稿的一种发泄?

然而,就像少女的日记,这泓湖水又是极其羞涩的。虽然坦露于天地之间,但她绝不愿意任何人读懂。她有自己的保密方式。比如,某些部首偏旁被她刻意隱藏在鱼群的黑色脊梁上;比如,某处重要的断句,被标记为某处湖底暗涌的漩涡;又比如,某行关键的注解,被设置为只有借助于闪电,才能在湖面的倒影中一闪而见;还比如,某处不可或缺的密码,被铭刻在种子上埋入某座岛屿最高处,若想抄录只能等到它抽枝发芽长成大树。

虽然无法解读,但我始终认定,这泓湖水,记录了天地之间最大的奥秘。

虽然无法解读,但天地之间,最大的奥秘,就这样静静地铺展在我的面前。

盛世的叛逆

在淳安的几天,我始终在寻找一种锋芒。

山是圆的,水是软的,风是滑的,草是弹的。女子是婀娜的,少年是清瘦的,酒是淡爽的,茶是鲜嫩的——口味中的辣,则是从江西学来,不能作数的。

无论怎么看,淳安都是憨厚、恬淡,与世无争的。

然而,唐朝的陈硕真,宋朝的方腊,就是在这里,高高竖起了杏黄色的反旗。

造反年年有。可令人有些费解的是,他们起事的时机。紧接着“贞观”的“永徽”,令遗民魂牵梦绕的故国黄金岁月“宣和”,这两个年号本该是盛世的象征,但是在此地,太平的绣衣却被扯出了一个大洞。

谁能在《秦王破阵乐》的激昂中听出一代明君隐藏在最深处的暴戾?谁能在《清明上河图》的繁华中察觉到一个帝国盛极而衰的沉沦?

不以成败论英雄。两大王朝的隐疾,最先发现者,竟然在这远离中枢数千里外、在这么一处看似憨厚、恬淡,与世无争的山水之间。

——单纯,所以敏感;善良,所以愤怒;天真,所以无畏。我能如此解读当年那两场叛逆的意义吗?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对于长安或是开封,能够意识到,突兀地展开在这脉山水上的猎猎旗帜,就是那双可以带来致命飓风的蝴蝶翅膀吗?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站在波澜不惊的湖畔,我莫名想起了这片水域泄洪时的雷霆万钧。

出新安

淳安人说,这处皖浙赣交界的古邑,文化相当纠结,但偏重的还是徽州文化。

这也是千岛湖下游新安江的得名由来。所谓新安,指的便是徽州与淳安古时所属的严州。

水从徽州来。从地图上看,千岛湖的上游错综复杂,蓝色的河流如同粗细不等的蛛网,覆盖了整个皖南。不过,徽州所有的水系:任何一泓山涧、一截沟渠、一脉溪水,最终都会汇聚入眼前这个巨大的湖泊。

我曾以黟县为起点,沿着水流的方向,出皖南,入浙江。最后一段行程,我走的是水路:在歙县东南三十一公里处的深渡镇,我乘上了顺流而下的渡轮。

一路上,我尝试着将自己想象成一名初次离开家乡谋生的徽州少年:十五六岁,读过几年私塾,出门前刚举办完婚礼……行囊简单,几块干粮、几件换洗衣裳、几两散碎银子、一根捆绑杂物的长绳(走投无路时也可以用来自我了断)、一把雨伞,免不了还有一只算盘。

湖是几十年前才有的。青山、绿水、油菜花;灰瓦,白墙、石牌坊。一路下来,两省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应该会在不知不觉滑过淳安。然而,河道渐渐开阔,粮田渐渐平坦,山头渐渐低矮,采茶调渐渐婉转。老牛,群鸭,牧童,钓客……人家的炊烟。不由得想起“七山一水二分田”的逼仄老家,想起枯槁的母亲,想起瘦小的新娘……

在船头的冷风里,少年鼻子一酸,不由得红了眼眶。

这一刻起,他走出了新安。

水底的城池

我总觉得,1959年夏天的那个雨季,是有预谋的。

近六十年后,亲历者都已垂垂老矣。但提及那场暴雨,还是令他们面色苍白。简直就是神迹,几乎一夜之间,一座上千年的古城,便被雨水捺入了湖底的淤泥。

由于雨势过大,千岛湖蓄水的速度远远超出了预期。二十九万移民有些猝不及防。他们已经无法带走老房子的砖瓦梁柱,连门板窗棂都来不及卸下,甚至还无比心疼地遗下了一口三千多斤重的古钟。

三千个西湖的重量、178亿立方的水压。以近乎霸道的方式,千岛湖夺取了一座完整的城池。

然而,这座城市已在记忆里分身无数。城门,牌坊,操场,学校,钟楼、佛塔。每个背井离乡的古城人,都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砖一瓦地还原着这座被淹没的空城。

千万只狮子忧伤地潜行于水底——他们称自己的故乡为狮城。狮子们在黑暗中努力寻找着城池的入口。即便只是照片上黑白色的想象,他们也必须回到城中,因为那里封印着他们最初的人生根系。

“湖水在深绿色中泛着些许的蓝,随着下潜深度加大,周围渐渐暗下来。水底几乎全黑,借助潜水灯才只有2米左右的能见度……黑暗中渐渐出现一座砖结构建筑,潜水灯的光线所及之处,满是精美的雕刻,我几乎在水下叫出声来……”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狮吼,那口缠满水草的生锈古钟忽然在水底响起。

湖面上,凭空跃起了无数大鱼。

责编的话

几年前的一天,散文家江子很兴奋地向我推荐一位善写史的独立写作者——郑骁锋,那时我对骁锋毫无认知。

他与其他一些写史的作者是有不同的。这篇《观我生》中所写的颜之推曾说过:“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 他认为只有尽可能地扩大获取知识的范围,并把所学的知识进行比较、鉴别,才能更接近客观的真理。他提倡既要博览群书,又要接触世务,籍以培养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所谓“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一个写史的作家,要能自如地进出史料,不被拘谨于别人的文字中。骁锋做到了!

他的文本干净、好读、易记,有强烈的场景感。这难道不是一种成功的写作状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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