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喾、帝尧、帝舜关系新考
2017-04-11叶庆兵
叶庆兵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帝喾、帝尧、帝舜是神话传说“五帝”中的三帝。帝喾又名帝俊,《史记索隐》引皇甫谧说云“帝喾名夋也”[1](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 1)·五帝本纪[M].中华书局,1982.(P13);《初学记》卷九引《帝王世纪》亦云“帝喾姬姓也,其母不觉,生而神异,自言其名曰夋。”王国维先生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中指出“夋”即《山海经》中的“帝俊”[2]王国维.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观堂集林卷第九)[A].王国维全集(第八卷)[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P264-266)。帝喾即帝俊已经获得学界广泛认可,而且学者们同时还认为,帝俊即帝舜,帝喾、帝俊、帝舜是同一神。然而,证之以相关文献,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准确。
一、帝喾(帝俊)、帝舜一神说及其存在的问题
帝舜即帝俊的说法,郭璞注《山海经》时就提出了。如《大荒东经》“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郭璞注“俊亦舜字假借音也”[3]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345)。又如《大荒北经》“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丘方圆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郭璞注“言舜林中竹一节则可以为船也”[3](P420),显然郭璞认为这里的帝俊也是帝舜。
帝俊即帝舜,郭沫若先生是极力主张的,他提出的理据主要有三:
1.通过古音通转,认为帝舜妻娥皇(倪皇)即帝俊妻娥皇(羲和),女英(女匽、女莹)即帝俊妻常羲(常仪)。
2.《礼记·祭法》云“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而《国语·鲁语》则云“殷人帝舜而祖契”。
3.《楚辞·天问》叙舜事于夏桀之后于殷先公先王之前,叙舜事提到的璜台为简狄事,叙象事又在殷之先公先王之间。这些都表明,舜即殷祖帝喾(帝俊)[4]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M].人民出版社,1982.(P223-227)。
杨宽先生《中国上古史导论》同意郭沫若先生的看法,又补充了三条证据:
1.《山海经》商均(义均、叔均)为帝俊之后,而《国语·楚语》等又认为商均(义均、叔均)是帝舜之子。
2.帝舜、帝俊都属东夷之人,舜卒于鸣条,而鸣条又是商人发祥地。
3.重黎既为帝喾之臣,又为帝舜之臣[1]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A].顾颉刚.古史辨(第七册)[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P235-236)。
此外,丁山先生又认为“帝舜、帝喾、帝颛顼”三人,宜是帝俊一名所分化[2]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M].上海书店,2011.(P315-371)。郭沫若先生和杨宽先生的观点为许多人所接受,但同时也有人认为帝喾与帝舜并不能完全视为一人。如王国维先生《古史新证》指出:
《山海经》屡称帝俊。郭璞注于《大荒西经》“帝俊生后稷”下云,“‘俊’宜为‘喾’”。余皆以为帝舜之假借。然,《大荒东经》曰“帝俊生仲容”。《南经》曰“帝俊生季厘”。是即《左氏传》之仲熊、季厘,所谓高辛氏之才子也。《大荒西经》“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又传记所云“帝喾次妃诹訾氏女,曰常仪,生帝挚”者也。三占从二,知郭璞以帝俊为帝舜,不如皇甫谧以夋为帝喾名之当矣。《祭法》“殷人禘喾”,《鲁语》作“殷人禘舜”。舜亦当作夋[3]王国维.古史新证[A].王国维全集(第十一卷)[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P246-248)。
不难看出,王国维先生并不认为帝舜就是帝俊(帝喾)。本文也认为并不能简单地将帝舜视同于帝俊(帝喾)。
首先,《山海经》中,帝舜曾与帝喾同见,也曾与帝俊同见。《山海经·大荒南经》载:
帝尧、帝喾、帝舜葬于岳山。爰有文贝、离俞、久、鹰、延维、视肉、熊、罴、虎、豹;朱木,赤枝,青华,玄实。有申山者[4]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380)。
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有渊四方,四隅皆达,北属黑水,南属大荒,北旁名曰少和之渊,南旁名曰从渊,舜之所浴也[4](P367)。
第一条中,既然帝喾与帝舜同时出现了,那帝舜又怎么会是帝喾?第二条中,帝俊与帝舜同时出现,这正如《大荒北经》帝颛顼与帝俊同时出现: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闲,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丘方圆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丘西有沈渊,颛顼所浴[4](P419)。
郝懿行于此条下注云:“此经帝俊盖颛顼也:下云丘西有沈渊,颛顼所浴,以此知之。”袁珂先生认为“郝说疑非。此经既明言丘南帝俊竹林,大可为舟;丘西沈渊,颛顼所浴;则帝俊自帝俊,颛顼自颛顼,又何得以帝俊为颛顼邪?此不同于大荒南经所记不庭之山,前云‘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后云‘从渊,舜之所浴也’,以舜亦妻娥皇,固可以谓浴于从渊之舜即‘妻娥皇’之帝俊也,而此则无可比附,故不可以以二帝偶共一地即谓彼此相同也。”[4](P419)袁珂先生反驳郝懿行以帝颛顼为帝俊的观点很正确,但是如果帝舜即帝俊,那么此处叙述帝俊时何不直接称之以帝俊,而改称帝舜?
其次,据《五帝德》《史记·五帝本纪》等有关五帝次序,帝喾在尧先而帝舜在尧后,二者在时间上有先后之分。
第三,《山海经·大荒北经》关于帝舜还有一条重要记载:
有困民国,勾姓而食。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河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方食之,名曰摇民。帝舜生戏,戏生摇民[1]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351)。
在这条故事中,王亥为殷商之先王,有易则是殷商的敌对方,有易在杀王亥后变为摇民,而摇民是帝舜的后人。我们都知道殷的祖先契是帝喾的妃子简狄所生,帝喾是殷商的先祖。然而从此处看帝舜不仅不是殷商之先祖,而且是殷商之敌对方了,也就更不会是帝喾。
郭沫若等先生所指出的证据确实证明帝舜和帝俊(帝喾)具有同一性,甚至我们还可以找到更多的证据来佐证。如《山海经·海内经》“帝俊有子八人,是始为歌舞”,而《路史·后纪十二》注引《朝鲜记》云:“舜有子八人,始歌舞”[2](宋)罗泌.路史[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P208),这似乎也以帝舜和帝俊为同一人。但是,本文指出的三个问题又说明,帝舜与帝俊确有不同之处。帝舜与帝俊,正处在同与不同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二、帝喾(帝俊)、帝舜为同一神的先后神论证
将帝喾(帝俊)、帝舜视为完全等同是难以成立的,但是不可否认,帝喾(帝俊)和帝舜具有同样的神话身份——日鸟神。
帝喾(帝俊)和鸟的神秘关系在《山海经》中有着充分体现。在《山海经》关于帝俊的16条记载中,有7条涉及鸟。如“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可见帝俊和鸟有某种特殊的亲密关系。帝俊和鸟的关系也可以从“夋”的甲骨字形看出来。卜辞中有等字形,王国维先生认为此即“夋”[3]王国维.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观堂集林卷第九)[A].王国维全集(第八卷)[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P264)。这个字形看上去和鸟的体型非常相似,袁珂先生就认为它“画的是个鸟头人身或猴身的怪物”[4]袁珂.中国神话通论[M].巴蜀书社,1993.(P189)。这似乎也可以说明,帝俊就是鸟神。有一种神鸟叫踆乌,《淮南子·精神训》云“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5]何宁.淮南子集释[M].中华书局,1998.(P508),踆乌颇为费解,高诱注云“踆,犹蹲也”[5](P508),但鸟如何能蹲?于情理不通。疑“踆乌”当即“夋乌”,是神鸟名。帝俊为鸟神还可以与“使四鸟”的神话相互印证。帝俊的后人常常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使四鸟。如“帝俊生中容,中容……使四鸟:豹、虎、熊、罴。”“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食黍,食兽,是使四鸟。”“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使四鸟:虎、豹、熊、罴。”所谓四鸟,其实是豹、虎、熊、罴四种猛兽。一般研究者都认为豹、虎、熊、罴是不同部族的图腾,“使四鸟”意味着豹、虎、熊、罴四族臣服于帝俊一族。但是对于四种猛兽为什么却被称之为四鸟,研究者们少有回答。本文认为,四鸟意为鸟族的四个分支,帝俊是鸟氏族的图腾神,“使四鸟”是豹、虎、熊、罴被鸟氏族征服并加入鸟氏族的神话化表达。由于他们加入了鸟氏族,自然也就可以视为鸟氏族的一员,因而又被称为“四鸟”。这些记载都说明帝俊很可能是以鸟为图腾的部族的大神。
帝俊和日神的关系更明显,《山海经·大荒南经》明确记载“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6]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381)羲和是太阳之母,帝俊是太阳之父,帝俊显然是太阳神。
帝舜与日、鸟也有密切的关系,帝舜的葬地在九嶷(九疑),据易重廉先生研究:“疑”为疑母字,“若”是日母字,二者可以相转,故九疑即九若。若即若木,“九若实即九日。九疑为日家族的聚居地。”[1]易重廉.屈原综论·《九歌》释义[M].岳麓书社,2012.(P63)那么舜应该就是太阳神了。舜又和鸟神有密切关系,如《山海经·大荒南经》载“有臷民之国。帝舜生无淫,降臷处,是谓巫臷民。巫臷民朌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2]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371-372)。关于帝舜还有“鸟工龙工”的传说,如南朝梁沈约《宋书·符瑞志》:
舜父母憎舜,使其涂廪,自下焚之,舜服鸟工衣服飞去。又使浚井,自上填之以石,舜服龙工衣自旁而出[3](南朝梁)沈约.宋书[M].中华书局,1974.(P762)。
宋罗泌《路史》卷三十六云“《列女传》首著鸟工、龙工之说”[4](宋)罗泌.路史[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P530)可见相关传说早在西汉时期便已流传。“鸟工”传说可能是舜为鸟神神话的演化。此外,据《山海经》记载,在舜的葬地苍梧和岳山中都有离俞。离俞即离朱,袁珂先生曾论证离朱即太阳神鸟——踆乌:
离朱在熊、罴、文虎、蜼、豹之间,自应是动物名,郭云木名,误也。此动物维何?窃以为即日中踆乌(三足乌)。《文选》张衡《思玄赋》:“前长离使拂羽兮。”注:“长离,朱鸟也。”《书·尧典》:“日中星鸟,以殷仲春。”传:“鸟,南方朱鸟七宿。”离为火,为日,故神话中此原属于日后又象征化为南方星宿之朱鸟,或又称为离朱。《山海经》所记古帝王墓所有奇禽异物中,多有所谓离朱者。郭注云今图作赤鸟者,盖是离朱之古图象也。是乃日中神禽即所谓踆乌、阳乌或金乌者。而世传古之明目人,又或冒以离朱之名,喻其如日之明丽中天、无所不察也。日乌足三,足讹为头,故又或传有三头离珠(朱),于服常树上,递卧递起,以伺琅玕也(见海内西经“服常树”节注)。神话演变错综无定,大都如此[2](P204)。
从这些记载来看,帝喾(帝俊)和帝舜确实具有同一性,他们的神话身份是相同的,他们都是日鸟神。但是,据我们前面的分析,帝喾和帝舜又不能完全等同,他们在《山海经》等典籍中曾经同时出现,在“五帝”系统中一在尧前一在尧后,具有时间上的先后。综合考虑这些情况,我们认为,帝喾和帝舜应该是同一神——日鸟神的先后神,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日鸟神,但处于先后不同的历史阶段。
帝舜之晚于帝喾,我们从二者的神话性上也是可以看出来的。两相比较,不难看出帝喾的原始神话性较帝舜要强很多。帝喾的鸟神、日神形象都可以从神话中比较直接地得出,而舜的日神形象则需要从其葬地推断。由于苍梧(九嶷)是日崇拜一族的所在,所以可以推断出帝舜是日神,这本身也说明帝舜是因为他是帝喾(日神)族的成员,所以才成为日神的,而帝舜的鸟神身份很可能也是继承帝喾而来。也就是说,帝喾是原始的图腾神,他的神话原型就是帝喾一族的图腾——鸟,后来又加入了新的图腾因素——日,从而成其为帝喾。而帝舜的原型很可能并不是图腾,他很可能只是帝喾一族某一时期的一个杰出的首领,被帝喾族尊奉为神,而自然而然地继承了帝喾的日神、鸟神身份。因而帝舜的神化,很可能就是由人而神的简单过程,而不像帝喾神化过程那样复杂。
上古时代是图腾活跃的时代,《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
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5](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M].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P2083)
《左传》中的这段记载很显然是上古时期图腾崇拜的反映,而日与鸟更是常见的部落图腾,日鸟神的背后也存在着某个部族。为了行文方便,我们将这个部族称为“日鸟部族”,帝喾与帝舜是这个部族先后崇拜过的神。
帝喾与帝舜为同一部族先后崇拜的同一神可以使他们之间同而不同的复杂关系得到较为合理的解释。由于二者本来就不同,所以可能二神同现,但由于二者同属一个部族,而同一部族的信仰相对固定,所以两者都是日神和鸟神的结合,二者的葬地也相近。神话中的婚与生、妻与子,其实是部族之间联合与征服的神话化表达,娥皇、女英、商均等很可能都是附属于日鸟部族的一些小部族,他们与日鸟部族的关系在帝喾时期和帝舜时期并未变化,因而在神话中就表现为既是帝喾妻、子,也是帝舜妻、子。同理,重黎也是日鸟部族的附属,所以他既是帝喾的臣,也是帝舜的臣,因为重黎一族与日鸟部族的关系在帝喾时代和帝舜时代也没有发生变化。关于帝舜与摇民、王亥的关系,摇民很可能也是日鸟部族的一员,但有可能曾与日鸟部族的主体喾舜一族发生过纷争,不过这应是部族内部纠纷。
帝喾与帝舜为同一神的先后神,这应该是可信的。然而,是什么原因使这个日鸟部族先崇拜帝喾后又崇拜帝舜了呢?由帝喾与帝舜一在尧前一在尧后,可以知道这场崇拜的变化应该是发生在帝尧时代。
三、尧与喾、舜一族的关系
有关尧与舜的关系,我们现在最为熟知的是尧舜禅让的传说。其实,尧和喾的关系也很密切,《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1](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 1)·五帝本纪[M].中华书局,1982.(P14)。此外,《山海经》还记载:
狄山,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爰有熊、罴、文虎、蜼、豹、离朱、视肉。吁咽、文王皆葬其所。一曰汤山。一曰爰有熊、罴、文虎、蜼、豹、离朱、久、视肉、虖交。其范林方三百里[2]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202-203)。
帝尧、帝喾、帝舜葬于岳山。爰有文贝、离俞、久、鹰、延维、视肉、熊、罴、虎、豹;朱木,赤枝,青华,玄实。有申山者[2](P380)。
尧葬有狄山或者岳山的不同说法,这可能是传闻异词所致。但是不管在哪,可以肯定的是,他与帝喾、帝舜是葬于一处。这些表明,尧应该也属于喾、舜同一集体,是日鸟部族的成员。
但是,尧与喾、舜的关系又并不这么简单,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总是这么和谐。尧的神话,最突出的是“尧射日”。
儒者传书言:尧之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尧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3](汉)王充著.黄晖校释.论衡校释[M].中华书局,1990.(P227)。
《淮南书》又言:“烛十日。尧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尧上射十日。”[3](P509)
《淮南》见《山海经》,则虚言“真人烛十日”,妄纪“尧时十日并出”[3](P511)
《淮南书》言:“……尧时十日并出。尧上射九日。”[3](P1183)
《淮南子》所记载的后羿射日神话也指出: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尧乃使羿……上射十日……[4]何宁.淮南子集释[M].中华书局,1998.(P574-577)
由此可见,尧与日是对立的关系。
与“尧射日”相应,还存在着“舜囚尧”的传说。如《古本竹书纪年》:
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1]范祥雍编.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P2)。
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2]何宁.淮南子集释[M].中华书局,1998.(P2)。
舜篡尧位,立丹朱城,俄又夺之[2](P3)。
《韩非子》也载:
舜逼尧,禹逼舜[3](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M].中华书局,1998.(P406)。
而据《水经注》:
小成阳在成阳西北半里许,实中,俗谚以为囚尧城[4](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M].中华书局,2013.(P549)。
舜囚尧不仅留下了传说,而且还有“囚尧城”为证,可见舜与尧的关系并不是历代传说的那样和谐。
我们都知道“十日并出”是不科学的事情,“尧射十(九)日”也不可能是真的去射太阳。神话故事往往反映了一定的历史,但它反映历史的方式又是曲折的变形的。联系到尧与喾、舜一族的密切关系,以及“舜囚尧”的传说,这里的日很可能是以日鸟为图腾的喾、舜部族的代称。以图腾代称部族,以对图腾的伤害,表示对部族的伤害,这在原始时代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尧射日”与“舜囚尧”实际上反映的应该是尧与喾、舜一族之间的斗争。
上古时期诸部落之间的联合、分化应该是很频繁的,而即使联合的部族之间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而是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同时,即使是同一部族之间的各族也存在相互的竞争、对抗和地位的争夺。神农与蚩尤之间就是如此,尧与喾舜之间也应是如此。神话中的尧代表着他背后的一个部族,这个部族最早可能是依附于帝喾一族的。但尧一族在发展中可能曾超越帝喾的主导部族,尧族于是谋求改变自己的地位,与之发生了战争,这便是神话中的“尧射日”。
尧族似乎取代了帝喾族原主导部族的统治地位,但尧族的“叛乱”最终被舜“平定”。由于是部族内部的纷争,尧并没有对喾、舜一族大开杀戒,而舜也只是恢复了本氏族在“部落大集团”中的主导地位而已,并没有对“叛乱”的尧族赶尽杀绝。相比于黄、炎、蚩之间的血战,这场“政变”是如此的“温和”,以至于后人渐渐忘了充斥于其中的权力争夺,而误以尧、舜为上古的明君,从而创造了“尧舜禅让”的传说。
由于舜带领本部族夺回了属于自己本族的统治地位,因而舜被神化,继承了帝喾的神性,成为继喾之后新的日鸟神。也可能由于尧发动“叛变”时,对帝喾一族并没有采取过分的行动,因而尧一族也得以继续留在帝喾大集团中,并受到一定程度的尊敬,于是才会出现如《山海经》中所记载的帝喾、帝尧、帝舜同葬一地的其乐融融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