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传奇对碑志的文体渗透
2017-04-11徐海容
徐海容
(东莞理工学院 中文系,广东 东莞 523808)
【文史论丛】
论唐传奇对碑志的文体渗透
徐海容
(东莞理工学院 中文系,广东 东莞 523808)
在唐代文学革新的大潮下,各种文体的互动发展成为必然,而传奇小说的发展成熟及诸多文人对传奇的喜爱,特别是碑志文自身的发展需要,更加剧了两者之间的文体渗透,主要是传奇对碑志文的渗透。中唐时期,碑志文创作出现了明显的传奇色彩,这在细节塑造、诗化笔法及文辞语句三方面表现明显,这使得唐代碑志文创新发展,最终突破传统,成为集应用性与文学性为一身的新文体。
传奇;碑志文;文体渗透;革新意识
洪迈《容斋随笔》云:“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1]唐代传奇小说发展成熟,其情节曲折,人物生动,风靡一时,在笔法格调上对碑志文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尤以中唐以后韩愈等人的碑志作品表现突出,成为文体革新运动的重要一环。对于传奇小说与碑志两种文体之间的渗透关系,学界目前尚乏专论,本文就此出发,就唐传奇于碑志文体渗透的问题做专门探讨,分析其文体渗透的时代背景及原因,研究唐代碑志文传奇化的种种体现,以求教于方家。
一、文体渗透的时代背景:革新与嬗变
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2]。传奇和碑志文分属于两种不同的文体,其中传奇源于先秦以来的小说,“以叙事为主,文体近于野史,中间常穿插诗歌韵语,结尾缀以小段议论,即所谓“文备众体”[3],在思想内容上虚构曲折情节,富于文采与意想,“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4]。碑志文则用于殡葬习俗,记述死者的功德,所谓“碑者,被也。此本葬时所设也……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故建于道陌之头,显见之处,名其文谓之碑也”[5]。刘勰《文心雕龙·诔碑》曾对碑志文的写作准则提出要求:“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此碑之制也”[6],可见传奇和碑志一个注重虚构情节,一个注重史传性的实录精神,在思想内容及写法上多有不同,但何以互动渗透,这要从唐代文学的大背景说起。
唐代建立了大一统政权,民族交融,南北文学合流,伴随着大一统政权的日益发展,文学必然要出现新的面貌,以与日益强盛的时代发展相适宜。但“唐之初,承陈、隋剥乱之后,余人薄俗,尚染齐、梁流风,文体卑弱,气质叢脞,尤未足以鼓舞万物,声明六合”[7],这和蒸蒸日上的国力不相符合。时代呼唤刚健有为,清新质朴的风气,以抓住盛世到来之前的历史机遇,促进社会政治、经济及文化的大好发展,这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注意,文学改革也随之开始。
从初唐时候起,四杰、陈子昂等人就呼吁改革文风,王勃《平台秘略赞·艺文》中,指出文章应该“气凌云汉,字挟风霜”[8],杨炯也推崇文体改革,其《王勃集序》指斥当时文坛“骨气都尽,刚健不闻”,自述要“思革其弊,用光志业”[9]。其后伴随着时代风潮和文学发展的规律,陈子昂更在《修竹篇序》中,倡导“汉魏风骨”和“风雅”精神,追求“骨气端祥,音情顿挫,光英朗练”[10]。此外,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序》也主张“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11]可见自初唐起,从民间到官方,都一致提倡文学革新。殆至盛唐,关于文学改革的呼吁更是得到广泛响应,如张说在《洛州张司马集序》中倡导“逸势标起,奇情新拔”、“天然壮丽”[12]的文风,其《齐黄门侍邯卢思道碑》、《上官昭容集序》又重复这一主张;李白《古风·其一》第一也感叹“大雅久不作”、“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13]在《赠江夏太守良宰》中又提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3]的文风。中唐以后,因为时代政治的变化,文体改革运动在理论和实践上蓬勃发展。《旧唐书·韩愈传》云:“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徙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14]为推动儒学复兴,振兴朝政,韩愈、柳宗元承前启后,发动文体革新运动,弘扬儒学的经义道统,强调文章的政教功能,而诸多文人都参与其中,正如姚铉《唐文粹·序》所论:“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邃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凌轥轹,首唱古文。遏横流于昏墊,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湜,又从而和之……至于贾常侍至、李补阙翰、元容州结、独孤常州,及吕衡州温、梁补阙肃、权文公德舆、刘宾客禹锡、白尚书居易、元江夏稹、皆文之雄杰者欤!”[15]在如此文学改革的背景下,碑志和传奇两种文体的革新发展是大势所趋。
刘勰《文心雕龙·诔碑》云:“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6]碑志作为一种古老的应用文体,在唐代继续流行,创作兴盛。唐人给予碑志创作以深厚的政治文化意味,追求“雅颂之盛,与三代通风”[12],张说《唐故瀛洲河间县丞崔君神道碑》所云“永惟官不达者,身不登乎明堂;行不夸者,名不书乎史册。则韬光隐德之绪,俾后代将何述焉?夫铭景锺,称茂伐,彼大夫之事;篆丰石,扬令名,此孝子之志”[12],从社会文化心理方面揭示出唐人热衷于树碑作志的原因。但是从初唐起,碑志文的写作因为沿袭传统骈俪体,不断流变发展,终至崇尚淫丽绮艳,走上形式化、唯美化的道路,“唐兴,文士半为陈隋之遗彦,沿徐庾之旧体。太宗本好轻艳之文,首用瀛洲学士,参与密勿,纶浩之言,咸用俪偶。尔后凤池专出纳之司,翰苑掌文章之柄,率以华缛典赡为高。”[16]这就造成碑志文在内容形式方面的流弊,发展维艰,《旧唐书·文苑中》载“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14],以致“铺排郡望,藻饰官阶,殆于以人为赋,更无质实之意”、“加以为文者竞相文饰,使文章之道,多见虚浮华靡,气格不振。”[17]如此情况下,碑志文亟需改进和嬗变,以适应新的时代需要和文化大潮。而传奇在唐代蓬勃兴起,思想内容丰富多样,艺术形式上篇幅加长,“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4],特别是在中唐时期,传奇创作繁盛,名家名作蔚起,在文体形态及功能形式上发展成熟,其流传甚广,颇受欢迎,具有良好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效应,必然会对其他叙事文体产生影响,而碑志文也正有这种学习借鉴的需要,以嬗变演进,这就更促进了传奇对碑志的渗透和影响。
二、文体渗透的动因:作家创作兴趣与实践
文学的发展,包括某种文体形式,不是孤立自足的现象,而是与外在时常发生关系的过程,这不仅体现在文学本体历时性的丰富与充实,也表现在共时性的异体借鉴与吸收[18],在唐代文学发展及文体革新的大背景下,传奇对碑志的文体渗透成为必然趋势并最终得以实现,促成这一文学现象的原因很多,包括时代文化思潮、社会需求及文体自身的嬗变规律等,但其中文人自身因素无疑起着重要作用。
传奇本以历史叙事为宗,人们以“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19],“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11]为其文体定位,而碑志行文也“资乎史才”,以求流传不朽,这就使得两者之间有了关联点。而唐代很多碑志作家喜欢传奇小说,甚至就是优秀的传奇作家,其常以传奇之笔法撰写碑志文,更有力推动着两者之间的文体渗透。早在初盛唐时期,文人就对传奇产生浓厚的兴趣,亲身参与写作,并将这种写法带入到碑文创作中。如被誉为大手笔的张说,其位高权重,是一代文坛领袖,“深谋密画,竟清内难,遂为开元宗臣。前后三秉大政……为文俊丽,用思精密”[20],尤擅长碑志文的创作,《新唐书》本传称其“为文属思精壮,长于碑志,世所不逮”[21]。值得一提的是,张说本人非常喜欢传奇小说,也是一位传奇作家。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上《鹦鹉告事》条载:
长安城中有豪民杨崇义者,家富数世服玩之属,僭于王公。崇义妻刘氏有国色,与邻舍儿李弇私通,情甚于夫,遂有意欲害崇义。忽一日,醉归寝于室中,刘氏与李弇同谋而害之,埋于枯井中。其时仆妾辈并无所觉,惟有鹦鹉一只在堂前架上。洎杀崇义之后,其妻却令童仆四散寻觅其夫,遂经府陈词,言其夫不归,窃虑为人所害。府县官吏日夜捕贼,涉疑之人及童仆辈经拷捶者百数人,莫究其弊。后来县官等再诣崇义家检校,其架上鹦鹉忽然声屈。县官遂取于臂上,因问其故。鹦鹉曰:“杀家主者,刘氏、李弇也。”官吏等遂执缚刘氏,及捕李弇下狱,备招情款。府尹具事案奏闻,明皇叹讶久之。其刘氏、李弇依刑处死,封鹦鹉为绿衣使者,付后宫养喂,张说后为《绿衣使者传》,好事者传之[22]。
再看同书卷下《传书燕》条:
长安豪民郭行先,有女子绍兰,适巨商任宗,为贾于湘中。数年不归,音信不达。绍兰睹双燕戏于梁间,长吁语曰:“我闻燕子自海东来,往复必经湘中。我婿离家不归,数岁蔑有音耗,生死存亡未可知。欲凭尔附书,投于我婿。”言讫泪下。燕子飞鸣上下,似有所诺。兰复问曰:“尔若相允,当投我怀中。”燕遂飞于膝上。兰遂吟诗一首云: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兰遂书小其字,系于燕足上,遂飞鸣而去。任宗时在荆州,忽见一燕飞鸣头上,讶视之,遂泊其肩。见有一小缄系足,宗解而视之,乃妻所寄之诗,宗感而泣下。燕复飞鸣而去。宗次年归,首出诗示兰。后文士张说传其事,而好事者写之[22]。
张说的这两篇传奇原文已轶,但从史料所载来看,早在初盛唐时期,文人已经对传奇产生浓厚的兴趣,而当时传奇文体正处于发展阶段,尚未成熟,但其勃兴之势引起了张说等人的注意,并最终将市井之事以传奇的方式记录下来。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云:“唐代文章,莫盛于开元天宝。而开风气之先,成一王之法,则有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颋,以辅相之重,擅述作之材……而张说诗兼李杜王孟之长,文开唐代小说之局,雄辞逸气,耸动群听;郁郁之文,于是乎在!”[23],指出张说对于后世文学创作的影响。张说身体力行,将对传奇小说的喜欢付诸创作实践,这就开拓出不同于前人的文学观念,对后世文学的构建产生深远影响。殆至中唐,文人们多参与传奇小说的写作,涌现出一批传奇作家,正如鲁迅所云:“惟自大历以至大中中,作者云蒸,郁术文苑,沈既济、许尧佐擢秀于前,蒋防、元稹振采于后,而李公佐、白行简、陈鸿、沈亚之辈,则其卓异也。”[4]而传奇作家的碑文,自然也容易沾上传奇小说的色彩,考察元稹、蒋防的碑志作品,也确实说明了这一点。
中唐以后,文人更为喜欢传奇小说,其雅集活动,便多以谈论传奇为主。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下自注:“乐天每与余游从,无不书名题壁,又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24]《一枝花》话即白行简之《李娃传》,元稹和白居易历四个时辰尚未讲完,可见其对传奇的喜爱和熟稔程度。据牛僧孺《玄怪录》记载,当时文人常常“因话奇志,持以相示”[22],以致如沈既济《任氏传》所述:“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25],李公佐《庐江冯媪传》也说文士们“宵话征异,各尽见闻”[25]。当然,唐代文人们喜欢传奇小说,并非简单的搜奇猎艳,归根结底和文学自身发展规律有关。传奇小说的成熟体态、传播优势,特别是其“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的思想内容深深影响着文人的创作心态。比如《甘泽谣》中的《红线》和《传奇》中的《聂隐娘》,专写侠女反抗藩镇叛乱、刺贪刺虐的故事,这合乎中唐政治状况及改革需求,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云:
中国文学史中别有一可注意之点焉,即今日所谓唐代小说者,亦起于贞元元和之世,与古文运动实同一时,而其时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之中间人物是也[26]。
很明显,这里的“中间人物”即韩柳等人,韩愈喜欢传奇小说,在《答张籍书》、《重答张籍书》里,韩愈引用儒家经典著作为自己辩护,足见其对传奇小说的喜爱,这种喜爱归根结底是为了文体革新运动,“夫当时叙写人生之文衰弊至极,欲事改进,一应革去不适描写人生之已腐化之骈文,二当改用便于创造之非公式化之古文,则其初必须尝试为之。然碑志传记为叙述真实人事之文,其体尊严,实不合于尝试之条件。而小说则可为驳杂无实之说,既能以俳谐出之,又可资雅俗共赏,实深合尝试且兼备宣传之条件。此韩愈之所以为爱好小说之人。”[26]可见以韩愈为代表的唐代文人之所以喜欢传奇小说,有着深层次政治需求及文体革新方面的考虑,所以创作主体的思想认识决定其书写行为,而这最终也加剧了传奇小说对碑志的文体渗透。
三、文体渗透的表现:碑志书写传奇化
伴随着文学发展规律,特别是文人自身兴趣爱好的原因,其“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25],这就使得传奇对碑志的渗透日益加深,到中唐时期,碑志文创作出现了明显的传奇色彩,这主要表现在细节塑造、诗化笔法和文辞语句三方面。
(一)细节描写的传奇化
传奇之所以奇,在于细节描写的扑朔迷离,奇谲诡怪,唐代碑志文作家吸取这种写法,注重细节的塑造,以异乎寻常的笔法记人载事,跌宕起伏,追求书写效果的传奇化。如张说《右羽林大将军王公神道碑奉敕撰》写墓主才艺高强、威猛过人:“公威声发于雷泉,武毅标于峒岭,小头锐上,猿臂虬须,龙剑摧百胜之锋,蛇矛得万人之敌。”[12]张说碑文更多通过系列传奇细节的串联,追求推陈出新的艺术效果。如《赠太尉裴公神道碑》写墓主:“公之送波斯也,入莫贺延碛中,遇风沙大起,天地暝晦,引导皆迷,因命息徒,至诚虔祷,狥于众曰:‘井泉不远。’须臾,风止氛开,有香泉丰草,宛在营侧,后来之人,莫知其处。”[12]《唐故夏州都督太原王公神道碑》写名将王仲翔远征热海,“剿叛徒三千于麾下,走乌鹘十万于域外:皆以少覆众,以诚动天。葛水暴涨,祭彻而三军涉渡;叶河无舟,兵叩而七月冰合:由是士卒益勇,戎狄益惧……尝独行入夜,有怪人长丈,直来趣逼,射而仆焉,乃朽木也。”[12]这方面最突出的是韩愈,其碑志作品多运用传奇小说写法,选取典型事例描写墓主,情节描写传神逼真,使得人物形象生动鲜活、栩栩如生,如《河南少尹李君墓志铭》中耿直刚强的李素,《唐故江西观察使韦公墓志铭》中爱民如子的韦丹,《唐朝散大夫赠司勋员外郎孔君墓志铭》中忠勇敢谏的孔戡,《清河张君墓志铭》中刚烈忠勇的张彻,《国子助教河东薛君墓志铭》中骨气奇高的薛公达等。此尤以《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为突出,行文写其伪造文书、冒充命官,向处士骗婚,富于传奇色彩: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王适)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妪)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27]。
这段描写,和传统碑志文相比,的确不伦不类,颇显怪异。从结构笔法上看,恰如锦上添花,使得人物形象,相互映衬,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如王适的奇谲,媒婆的狡黠,侯翁的迂直,具有明显的传奇小说的特征。正如季镇准所云:“《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文中既叙述了‘天下奇男子’的生平事迹,末了还叙述了另一奇士侯高嫁女给王适的滑稽故事。这个故事在墓志上,好像有伤碑志文的严正,但却使天下奇男子王适的形象更突出了,这其实是用传奇文笔法来写碑志文的,属于小说化的碑志文,从而与六朝以来那种‘铺排郡望,藻饰官阶’的公式化概念化的碑志文相区别。这种碑志文,无异于人物传记,是史汉经传文的影响,也是当世传奇文的影响。”[28]
(二)诗化笔法
唐传奇的兴起受到诗歌的影响,传奇也因多诗化描写而备受欢迎,成为其艺术特色,这也影响到碑志作家的创作。兹比较如下:
睹一女子,露衾琼英,春融雪衫,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22]。
——裴鉶《传奇·裴航》
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25]。
——蒋防《霍小玉传》
清扬神洁,妙指心闲,犹白雪之词,冥通则应,类青溪之曲[29]。
——苏颋《凉国长公主神道碑》
姆抱幼子立侧,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殿中君也。当是时,见王于北亭,犹高山深林巨谷,龙虎变化不测,杰魁人也;翠竹碧梧,鸾鹄停峙。能守其业者也;幼子娟好静秀瑶环瑜珥,兰茁其牙,称其家儿也[27]。
——韩愈《殿中少监马君墓志》
可见碑志作家在描写人性美时,多追求诗化效果,体现出和传奇的一致性。再看张说《大通禅师碑》写高僧圆寂:“白雾积晦于禅山,素莲寄生于坐树,则双林变色,泗水逆流:至人违代,同符异感。”[12]《崔公神道碑》描叙墓主政绩:“若夫碧树烟蔼于江潭,红荷藻耀于泽畔,宝贝炯光于空浦,美玉明润于断岸:不为珍舆瑶辇之饰,前殿后池之玩,诚自得焉,必将有赏心之所叹也。”[12]连用四个意象瑰丽的比喻,凸显人物的品行节操及政绩功德,在塑造意境方面,可谓诗意盎然。其余如颜真卿、李邕、李白等人的碑志文也此类,而在一些传奇作家如元稹、白行简等人的碑志文中,这种审美的诗化描写表现明显,情感也更为丰富,典型如沈亚之《卢金兰墓志铭》:
卢金兰字昭华,本亦良家子。家长安中,无昆弟,有姊四人。其母以昭华父殁而生,私怜之,独得纵所欲。欲学伎,即令从师舍。岁馀,为绿腰玉树之舞,故衣制大袂长裾,作新眉愁嚬,顶鬓为娥丛小鬟。自是而归,诸姊不为列矣。因恚泣,谓其母曰:“今不等我,不若从所当耳。”年自十五归于沈。居二年,从沈东南。浮水行吴越之间,从七年,乃还都。又二年,沈复东南,而昭华留止京师,不得随,病且逝。从沈凡十一年,年二十六。生男一人,女一人。葬于城南尹村原之下。作铭,其词曰:野辽刺兮众草罗生,飕郁蓊兮孰先殒零。绮颜奄忽兮辞金楹,去何止兮归无程。芳霍红荃兮昔所迟,今销亡兮不可再馨。魂魄归来兮复此园茔[29]。
以诗化笔法写人,叙述与抒情结合,深婉雅致,伤悼悲痛,有着明显的传奇色彩。
(三)文辞语句的散体化
传奇以散体语句叙事,颇具流畅自然之美,这给碑志作家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如张说作碑文,就出现了骈散结合的写作倾向,其个别篇章,甚至全以散体语句记事,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更为生动形象,颇具传奇之美,试看其《赠太尉裴公神道碑》:
公在礼闱,敕赐善马及宝鞍,令史奔驰,马倒鞍破,惧而逃罪。公使召之日:“知汝误耳。”又平都支遮匐,大获珍异,酋长将吏,请遍观焉。有马瑙大盘,希代之宝也,随军王休烈捧盘跌倒,应时而碎,叩头流血,惶怖请死。公笑曰:“事有不意,何至重玉而害人乎?”[12]
而在李华、梁肃、萧颖士等人的碑志文用语中,散体倾向也日益明显,此后韩愈发起了文体革新运动,从传奇等叙事文学中汲取营养,其碑志文辞语句更追求散化,雅致生动、清新优美,颇具传奇小说的风情神韵之美,这在《殿中少监马君墓志》、《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中表现明显。这种传奇化散体语句,使得碑志文写人记事更为逼真传神,在情感气势方面也自胜一筹。如柳宗元《南府君睢阳庙碑》写墓主乞师失败、悲愤交加的情景:
诸侯环顾而莫救,国命阻绝而无归。以有尽之疲人,敌无已之强寇。公乃跃马溃围,驰出万众,抵贺兰进明乞师。进明乃张乐侑食,以好聘待之。公曰:“弊邑父子相食,而君辱以燕礼,独何心欤?”乃自噬其指曰:“啖此足矣!”遂恸哭而返,即死孤城[30]。
其余如范传正《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白居易《河南元公墓志铭》、杜牧《赠太尉牛公墓志铭》及穆员、李翱、沈亚之等人的碑文,追求韩休《苏颋文集序》所述“壮思雄飞”[29]及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所云“述圣道以扬儒风”[29],以传奇的散体语句行文,叙议结合,凸显个体生命感思和价值情怀,文笔极为清新优美,这在中晚唐的碑文创作中更为显著。
综上所述,以张说、韩柳为代表的唐代碑志作家,在文体改革的大背景下,从细节描写、诗化倾向及文辞语句的散化等方面推动传奇对碑志的文体渗透。唐代碑志文不断创新发展,最终突破传统,成为集应用性与文学性为一身的新文体,繁盛兴旺,影响深远,唐代文体革新运动也得以顺利完成,正如钱基博所云:“唐代文学之所以异军突起,而陵驾魏晋,继述周秦者……文有韩柳,错偶用奇以复于古……及韩愈宏中肆外,务反近体,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柳宗元翼之,茹古涵今,齐梁绮艳,毫发都捐,而后古文之体以立”[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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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9.2
A
1002-3240(2017)07-0140-06
2016-09-11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唐代碑志文研究》(编号15FZW010)的阶段性成果
徐海容(1976-),陕西渭南人,东莞理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化的教学与研究。
[责任编校:阳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