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老子》“道”哲学的深化过程
2017-04-11谷中信孙佩霞
谷中信 孙佩霞
再探《老子》“道”哲学的深化过程
谷中信 孙佩霞
乍看楚简《老子》,似乎其具备了今本《老子》所有主要的思想内容,但事实上,传世本《老子》和帛书《老子》中所论述的“一”的明确概念、“水”与“柔弱”的关系等内容是完全见不到的;再者,有关“道”的思想,也可以看出楚简《老子》与传世本《老子》和帛书《老子》有着明显的不同。在此我们将一一列举楚简《老子》中“道”的用例,在阐明其含义的同时,尝试寻踪从楚简《老子》到帛书《老子》之间“道”思想的深化轨迹。这也是与《老子》经典化过程相关联的思想史上的事实。
楚简《老子》;今本《老子》;《老子》经典化过程;天之道;规范性
序言
在此,谨以拙作《〈老子〉经典化过程之研究》(日本·东京·汲古书院2015年)的序文简要代替本论序言,如下:
本书的目的在于:以传世文献及自战国时代到汉初期间的、真实地留存了《老子》文本原形的出土资料为依据,尝试剖明代表中国古代思想的著名文献《老子》是如何被赋予了《道德经》之名称,被确立于作为道家、道教的“经典”地位的过程。
《老子》绝非最初就是五千言具全的。《诗经》《书经》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被树立为儒学的经典,而是在时代的进程中,作为经典被逐步完成的历史产物。与此同理,《道德经》亦不是从开始就被作为道家、道教的经典而出现于世的,而是在由先秦至汉代的思想史的发展大潮中,与时代相适应才应运而生的,并逐步确立了其作为经典的地位。本书即立足于此思路,力图阐明《老子》乃是随历史的发展而完成的文献,及其最终获得经典地位的全过程这两点。
迄今为止,虽然先辈们曾有过出于上述思路而展开的关于《老子》成立过程的探讨,但是,却无法跳出只能依据传世文本这一研究方法的局限。众所周知,传世文本并无准确地保留了先秦、秦汉时代其完成之初原形的确证,因此,对文本的实证主义的批判也就不可或缺了。然而,这种文本批判也被吞没于信古疑古之争的浪潮中而不知所终。
得力于近年来相继发现的新出土文物资料的活用,人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视点和观点,才使迫近《老子》经典化过程的真相成为可能。毋庸赘释,近年中国相继发现的竹简帛书等出土资料,给予研究者的巨大的震撼依然记忆犹新,迫使人们重新审视中国古代思想史的研究。不过,在此需说明一下,新的出土资料的发现颠覆了此前的某些常识,这虽然是事实①,但是,并不意味着迄今为止由传世文本的研究所得到的诸多见解全部被推翻,实际上,新的发现反而使某些研究结果得到了证实。因此,我们必须说,出土资料的发现虽然对此前的通行观点提出了不少需要修正之处,但是,总体以观,更应当作为与传世文献相互补足的新资料来对待。在中国古代思想史研究方面,与不能无视新出土资料同样,完全无视迄今为止经由严谨的文本批评的传世文献研究史,仅仅依赖出土资料的研究也是不能取得完满结果的。
本书正是基于上述的观点,将尝试在充分借鉴仅以传世本《老子》所进行的先行研究的成果的同时,积极活用新出土资料,以期突破曾经横亘在先辈们面前的研究障碍。本书中所使用的传世文献,主要有《庄子》《列子》《韩非子》《管子》等先秦诸子的著作,以及《吕氏春秋》《淮南子》等自先秦至汉代期间的思想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文献;另外,作为新出土资料,还将使用郭店楚墓竹简《老子》、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老子》,以及被视为道家文献的郭店楚简《太(大)一生水》、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恒先》、(同馆藏)《凡物流形》等,通过这些文献有机地相参互证来推进考察和分析。
有关详细内容请参阅本书。其中,“《老子》经典化过程”这一观点,正是因为有了新出土资料才使笔者思路豁然洞开而得到的新观点。
关于《老子》,无论其成书情况、内容本身、抑或是历代的解释,检视任何一项都会发现其中充满了谜团。尽管如此,在近年相继出土的文献中,《老子》作为格外突出的存在,受到众多的瞩目是不争的事实。可以说,四十年来中外学者们能够持续保持着对《老子》的兴趣和热情,其理由也正在于此。因为继1972年帛书《老子》之后、1994年楚简《老子》被发现,稍后的2012年又发掘出汉简的《老子》,就这样,总是在研究告一段落的时刻,恰好就有新的《老子》文本出现,真可谓幸运至极。另外,虽尚未得到确认,但已有传闻最近中国某大学得到了竹简《老子》。
《老子》传世本的种类之多,在经典文献中也是格外突出。目前,最具代表性的有王弼注本、河上公注本、隋末唐初由僧侣傅奕编撰的傅奕本,以及敦煌出土的《老子》想尔注本(但是此注本非全本)等。若以出版的文本而言,明朝正统年间编撰而成的《道藏》就收录了约五十种之多,其中包括唐玄宗的《御注道德真经》、宋徽宗的《御解道德真经》、明太祖高皇帝的《御注道德真经》等出自历代皇帝之手的注释本,以及成于众多道士之手的各种流布本。在这部《老子集成》中尤其应当引起关注的,是其中收录的十一种石刻《老子》的拓本,其中最为古老的当属河北省易县的唐景龙二年(公历708年)的《龙兴观道德经碑》。反观我国,在很早的平安朝宽平年间(公历889—898年),由藤原佐世编辑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河上公注二卷赫然在前列,此外还录入了王弼注一卷、周文帝注《老子》二卷、玄宗御注《老子》二卷等二十余种,其中还记录有后汉严遵撰《老子指归》。
即便是现代,《老子》仍然是一部令人爱不释手的著作。通过研读出土本《老子》,彷佛可以看到它是怎样经历了自先秦至汉代的许多读者之手、经历了复杂的过程才逐步成为被称为《道德经》的“经典”的。迄今为止,众多的先贤硕学们对《老子》进行了研究,其丰富的成果堪称汗牛充栋。但是,以近年出土的复数文本为依据,将《老子》置于时空的座标中,厘清其在怎样的过程中获得了作为“经典”的不可动摇的地位这一课题,据管窥所见,尚属研究所未及。当然,其原因也在于资料的有限。
例如,仅据传世本来看,《老子》被奉为经典始见于《汉书·艺文志》;然而,汉简《老子》中已然明确记载为《老子上经》《老子下经》,佐证了《老子》于前汉未甚晚时期已经受到“经典”的待遇。的确,由《韩非子》的《解老》《喻老》篇可以推测《老子》已被视作经典;另外,根据帛书《老子》乙本所记载的“德”“道”之称谓,还可以推论,它们可能被改称为《德经》《道经》与所谓黄帝四经并列,成为黄老道家的经典。不过,这些都不过是状况证据。再者,《淮南子·道应训》在列举诸多历史故事时,皆一一加以《老子》中的语句作为其依据,由此亦可见,《老子》俨然如同经典。不过,虽然为数不多,《淮南子·道应训》与引用《老子》完全同样地又分别从《庄子》《管子》《慎子》中各引用了一例,由此可见,此篇的作者是将《庄子》《管子》《慎子》等诸子著作,与作为“经典”的《老子》同等看待的,这一点反而使我们对《老子》在《淮南子》的编撰时期已经被作为“经典”的见解,不能立刻给予无条件的肯定。
如果我们回溯历史来看,楚简《老子》全篇字数只有两千余,而且并无篇名记载,甚至是由竹简形制和笔迹都不同的甲乙丙(此为整理者命名)三种文本群组成,因而,在战国时代中期偏后(此文本的基本推定下葬年代)《老子》是否被确立为“经典”,仍然是个很大的疑问。
能够以只有传世本时代的贤达们有关《老子》研究所获得的丰富识见为参考,同时以其无法见到的新出土文本《老子》为研究材料进行本书的写作,作为偶然有幸托生于20至21世纪之间的笔者,在深感命运之厚遇的同时,更对直到今天传承有序并硕果累累的先辈们的学恩深怀感念。(2014年10月)
二、楚简《老子》所见“道”的用例及其含义
乍看楚简《老子》,似乎其具备了今本《老子》所有主要的思想内容,但事实上,正如本人曾指出的那样,传世本《老子》和帛书《老子》中所论述的“一”的明确概念、“水”与“柔弱”的关系等内容是完全见不到的;再者,有关“道”的思想,也可以看出楚简《老子》与传世本《老子》和帛书《老子》有着明显的不同。本论文将一一列举楚简《老子》中“道”的用例,在阐明其含义的同时,尝试寻踪从楚简《老子》到帛书《老子》之间“道”思想的深化轨迹。如上引序文所述,这也是与《老子》经典化过程相关联的思想史上的事实。
楚简《老子》中“道”的语例共在12个章段中出现②,现引用如下:
①第九章相应部分
此处“天之道”所论说的,是作为保全已经获得的富贵地位或名誉长久不失的实践方法的“天之道”。虽然不是“人之道”而是“天之道”,但其内容主要是以说教为目的的,因而,此处的“天之道”中已内涵了人应遵守的规范性③。
②第十五章的相应部分
长古之善为士④者、必非(微)溺(妙)玄达、深不可志(识)、是以为之颂(容)。夜(豫)(乎)奴(若)冬渉川、猷(犹)虎口(乎)其奴(若)愄(畏)四(邻)、敢(严)虎口(乎)其奴(若)客、(涣)虎口(乎)其奴(若)怿(释)、屯(乎)其奴(若)朴、坉(乎)其奴(若)浊。竺(孰)能浊以朿(静)者、(将)舎(徐)清。竺(孰)能庀〈安〉以迬者,(将)舎(徐)生。保此(道)者、不谷(欲)(尚)呈(盈)。(甲本第八·九·一〇号简)
此处的“保此道者”的“道”也可用①“天之道”作同样解释,即:守“道”以避盈满之祸的慎重处世态度乃是远离失败的上策。此条所论述的“道”之深远特征应引起关注,但仍旧可以看出与①相同的“道”的规范性⑤。
③第十八章相应部分
众所周知,③是指《老子》所倡导的理想社会为“大道”曾得以实现的社会,但是,③同时也是一种悖论式的当代批判,即在“大道”被废弃的时代,才有“仁义”“孝慈”“正臣”之类伦理道德的大力宣扬。从与儒家伦理规范的核心“有为”思想相对抗而提出的这一观点来看,很显然,老子所说的“大道”是将其规范性寓于其内部的⑥。
④第二十五章相应部分
与前三者不同,此处的“道”最富于老子所独有的表述特色,即:首先一定是论述堪称万物之根源的“母”这一实体;而且,因为“道”本无“名”,故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在此自然可联想到“太一生水”⑦。如“是古(故)大(太)一(藏)水……土萬(万)勿(物)母”(6—7号简)所见,“太一”被作为“万物之母”的母性哲学观点,以及“道亦其(字)也。青(请)昏(问)其名。……亦(托)其名、……天(地)名(字)并立、……”(10—12号简)中论“道”必辨析“名”“字”的执着等,都可以发现其与《大(太)一生水》的共通思想。
由此推论,与前述第十八章中的“大道”相关联,其“道”因为“大”,故而为“逝”“远”“反”。这正是属于《老子》所特有的“复归”思想。因此,“道”所内涵的、由这些“逝”“远”“反”的特质所诠释的“复归”思想,也就赋予了《老子》的“道”以独有的特征;它也可以看做是由昼夜交替、四季循环、月亮盈亏、太阳和星辰(尤其是恒星)的运行等天体自然的观察演绎出来的、贯穿自然界的法则。于是,此处的所谓“道”,恰是将规范性内在化了的“天之道”本体⑧。
⑤第三十一章相应部分
此处的“道”乃是辅佐人主者所依据的“道”,仍然是将规范性内在化了的“道”。
⑥第三十二章相应部分
此处的“道”,在将其定位为“无名”“朴”“细”的基础上,作为一种教诲,又论述了因此而天地运行顺畅和谐,并且天下王侯在实行统治之际也应取则这种“道”的规范性。就是说,此处的“道”也不外乎是“天之道”⑨。
⑦第三十七章相应部分
此处也与⑥第三十二章同样,论说了天地及“万物”毫无滞怠生生不息的运行都出于“无为”“无名”的“道”,与此同样,天下王侯也应遵循此“道”的规范性来实行政治统治⑩。很显然,这里的“道”还是将“天之道”的规范性内在化了。
⑧第四十章相应部分
返也者、道亻童(动)也。溺(弱)也者、道之甬(用)也。天下之勿(物)生于又(有)、生于亡。(甲本第三七号简)
本章虽然仅有21字,作为独立的一章是最短的⑪,但是却在前一半论述了老子特有的复归思想和柔弱哲学,而后一半则阐述了万物皆生于无的思想。即,此处的“道”没有谋求处世或统治的规范之类的实践性,这反成为其一大特色。而且,这一部分竟然也包含在郭店楚简《老子》之中,其意义也就不可小觑了;但问题在于其中关于老子所特有的“道”哲学做了多大程度的论述。
福永认为本章的特色在于本章乃是其它数章的概要,指出:
本章对于作为老子哲学的根本的“道”与赋予老子思想以特色的“反(复归)”“弱(柔弱)”“有”“无”等诸概念的关系,做了定式化的说明。是将第七十八章所论说的柔弱思想以韵文形式加以概要;前面两句是以韵文的形式将第十六章、第二十八章中所论述的复归思想,和第三十六章、第七十八章的柔弱思想进行了概要,后半部分的二句则是以一般形式对第一章的“无名(道)”与“有名(天地)”、第四十二章的宇宙论以及生成论作了简要概括⑫。福永接下来又做了极其详细的解说: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二句以“动”“用”相押韵。“反”与“返”同,乃“复归”之意;“弱”针对“强”而言,是“柔弱·卑弱”之意,屡屡用女性或水做比喻以进行说明。“动”是“运动·活动”,“用”是“作用·效用”。道在生成化育万物的同时,也在片刻不停地流转变化,但是,其作用总要回归于其根源;另外,道之作用的无限广大可以成就一切,然而,其作用方式却是即虚且柔的,没有丝毫的暴力逼迫和痴迷固执的强行。……“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二句与开始二句所说明的道的运行及由此而生成万物这一造化作用的“反”和“弱”相关联,将万物生于道的过程,以“有”“无”的概念进行了简洁的表述。要而言之,其核心就在于说明道是一切存在的根源之根源⑬。
以福永的解释来看,等于说此处的仅仅21字已经包罗了老子“道”哲学的全部内涵。不过,仅凭此21字终究是难以读取如上所述的内涵的。也因此,福永还参照了第一章、十六章、二十八章、三十六章、四十二章、七十八章等其它篇章,但是,除了论说“复归”思想的第十六章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一节为甲本所含有之外,此处福永所列举的其它各章都并未出现在郭店楚简《老子》中,所以,仅从郭店楚简《老子》甲乙本中是无法推导出福永的上述解释的,尤其是第一章和第四十二章中以“道”为宇宙万物之根源的老子所特有的宇宙论乃至生成论,是无法推导出来的。正如金谷所指出的那样:“此章句子短促且松散,致使学者为之烦恼”⑭。对此,武内义雄认为:“此四句中,前二句押韵,而后二句不押韵,其间的文脉也无法贯通”,所以“应将此章分为两部分”⑮;或许武内还联想到了先行研究已有的观点,例如木村英一也认为:“此章……只是将两个句子并列在了一起。将两句合为一章的某些人的思路中,应当是考虑了两句之间的某种……意思上的关联”⑯。或者说得极端些,⑧的内容是不能解释为福永所说的“其核心就在于说明道是一切存在的根源之根源”的。
⑨第四十一章相应部分
此处强调了“道”难以得到世人的理解;并且,作为引自“建言”的内容,铺陈了“道”是如何超越了常识的伟大存在,构建出老子所特有的悖论式理论。不过,此处的所谓“道”,由首句的“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可见,终归是要求在行动中实践的,显然并非指作为万物存在之根源的“道”。福永所说的“其阐述与其说是原理性的,不如说是即时性的,较之‘道’的始原性的存在状态,此处更关注的问题是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道’的具体呈现方式”⑰,就是这个意思。
“道”之所以不易被人们理解,也正是因为其作为“天之道”的性质;“天之道”所具有的规范性与“人之道”相比,是不容易被理解的。
⑩第四十八章相应部分
学者日益、为道者日员(损)。员(损)之或员(损)、以至亡为也。亡为而亡不为。(乙本第三·四号简)
在本章中,“道”本身被称为与⑦第三十七章相关部分中所见的“恒无为”,但此处还是强调要将“道”作为“范式”用以实践。就是说,只要践行“道”,无论何事都将得以成就。这一点也是与⑨同样,其所依据的并非“人之道”,而是“天之道”所具有的规范性。
⑪第五十五章相应部分
在此章中,一面将合于“道”的生存方式的典范求之于“赤子”,一面又反过来,将求“强”得以到“老”的生存方式作为“不道”加以排斥。说到底,其论说的“道”依然不是“人之道”,而是“天之道”的实践性意义。
⑫第五十九章相应部分
在此处,“道”和“德”同时出现。后半部分承接前半部分的“重积德”,论说了以此为依循可以使稳固的国家统治成为可能,最后以“长生久视之道”为收尾。可以说,此章仍然是论述“道”的实践性意义。
结语
由上述对含有“道”字的12个章段的分析可证知,这些内容大致都是依据老子所特有的悖论式观点,阐述“道”的伟大;但是,其大部分是论述这种“道”——也就是所谓“天之道”所具有的规范性,是谋求处世和治世的方法之典范所在;从这个意义上必须说,其旨在论述“道”的实践性意义,而不是以宇宙论乃至生成论为视点论说作为万物根源的“道”。即:将这些内容所论述的“道”全部换言为“天之道”,并无不可。
虽然仅在第四十章相应部分中,可以看见貌似论述万物根源的“道”的内容,不过,如上面所探讨的那样,只有通过与明确地论说了万物根源之“道”的诸篇——况且这些篇章皆未见于郭店楚简《老子》——相关联,才约略可知其含义。福永将此章作为上述诸篇的“概要”,这样一来,等于说郭店楚简《老子》只抄写了太过简洁的这段概要,而没有抄写更为明白地阐述了老子的纯哲学意义的“道”的章节。这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想象的。因为楚简《老子》中所未含的有以下各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侥。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一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第十四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洸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第二十一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三十四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四十二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五十一章)
无论上列的哪一篇,都没有陈说作为“天之道”的规范性,而是明了地阐述了宇宙论乃至生成论性质的“道”哲学,换言之,是“道”的形而上学。
上述分析所得到的事实提示我们,在自郭店楚简《老子》到今本《老子》之间,“道”的哲学得到了深化⑱。“道”本是“无名”“无为”之论,不过是单纯地将“道”拟人化了而已,并不能直接成为对“道”的形而上学的性质的阐述,也不能将其作为宇宙论乃至生成论来解释。倘若如此,那么第四十章相应部分的第三十七简的记述该如何看待就成为疑问。如前面已经分析过的那样,从仅有的有限语句,是难以从中读取其作为存在的根据或根源的“道”的含义的。
浅野裕一的《黄老道的形成与展开》一书中,将《国语·越语下》中通过范蠡所阐述的思想,命名为“范蠡型思想”,归纳出其特征;并在此基础上,与《老子》思想相比对,指出《老子》“道”思想框架的鼻祖出于此处。这成为浅野裕一此书的一大特色,在此援引浅野所说的“范蠡型思想”如下:
①豫兆、灾异为媒介的强烈的天人相关思想;②以上帝、天、地、天道为人为的规范的世界观框架;③与天道运行周期相连动的人为的增减;④立足于现实的思维方式;⑤以打败敌国为目的的积极的实践性特征,共五项⑲。
浅野指出:这五项中,②与老子大致相同;③所谓“天道”的特征,在《老子》中也被看做是“道”的特征的一部分。他认为:“在老子的道与范蠡型思想之间,可以看出在以下二点上有着显著的类似性,即:力图自我戒忌放纵盈满的曲谨姿态,和遍施恩惠而以不居功为是的谦让姿态。”⑳
并且指出:尽管《老子》是“以范蠡型思想为鼻祖而形成的”,但是,“范蠡型的上帝、天、天道、地,与《老子》的道之间,存在着相当的距离及差异也是难以否认的”;另外,他认为“在《老子》的形成过程中”,“范蠡型思想以外的思想要因”㉑的存在,即第一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等篇章中典型的“道”的论述,“关涉到《老子》的创作”,并得出结论:“在《老子》与范蠡型思想之间具有相当的连续性的同时,其首创出作为宇宙本体、根源的道这一点,可以说是取得了飞跃性的展开。”㉒
也就是说,作为宇宙的本体、根源的“道”,才是《老子》的独创,然而,在郭店《老子》中却全然不见相关内容的这一已然明了的事实,说明在郭店《老子》被抄写的阶段,“道”的思想中还仅仅止于发现与浅野所谓的范蠡型思想的共通之处,并没有发展到传世本所见到的那种作为宇宙本体、根源的“道”的哲学的地步。
注释:
①《孙子》为孙膑所著、《老子》成于汉代等诸说,可谓其典型例子。
②另外,在传世本37章中,可见共76例次。
③福永光司认为本章“与第四十六章的‘不知足’之诫都是古代中国人所习惯引据的名言。加之,章末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与第二章的‘功成而弗居’、第十七章的‘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第三十四章的‘功成不名有’等相关联,都是为许多中国人所喜欢引用的有名的处世之训。”(参照福永所著《老子》,日本·东京·朝日新闻社1997年版,第84页)。金谷治也在其著作中指出:“作为处世之训,是主旨明晰的语句。”(参照金谷所著《老子》,日本·东京·岩波书店1997年版,第38页)。
④金谷认为根据帛书乙本及傅奕本,可以看做“道”(参见前引金谷同书58—59页)。郭店楚简本·北大汉简本皆为“士,故在此保留原状。
⑤福永认为“‘抱此道者不欲盈’的‘抱’与‘保’同义;所谓‘此道’,即无为自然之道,所谓‘抱此道者’,指开头的‘古之善士者’,是《老子》所描绘的理想人物”(参见前引福永同书122—124页)。金谷认为此处是阐述了代表性的“哲人的人生态度”(参见前引金谷同书60页)。
⑥福永在诠释此“大道”为“伟大的无为自然的真理”的基础上,认为“这些论述都是对儒家道德规范的强行做作的非自然态的批判,是祖述了以大道未废时无为自然的社会为理想的‘至德之世’的老子思想。”(参见前引福永同书144—145页。)
⑦《太一生水》尽管与《老子》丙篇的笔迹和形制相同,但是却被与《老子》分割开来,被作为独立成篇的道家文献。其内容与传世本《老子》的共通点颇多。
⑧福永认为“此章与第一、四、十四、二十一章等相同,是就老子哲学的根本概念‘道’进行原理性说明,”而且,“有关‘道’的论述,……表现出具有相当高度的形而上的思索和理论性的反省”(参见前引福永同书184页)。但是,本文所述的这种复归思想,乃是由对天体的观察推导出的原理(“天之道”),不能说是以形而上的思索推论出的观点。
⑨福永认为特色在于其论述王侯应依据的“道”的实践性特质(见前引福永同书229—233页);金谷治也将本章的要点解释为“……取范‘道’的存在方式实行政治,是获得成功的秘诀,那就是不留痕迹无为自然的政治,没有矫饰和虚伪的政治。”(参见前引金谷同书112页)。
⑩福永认为:“老子的无不为之无为,首先是说明天地大自然的造化的运作;不过,另外也是说明了悟无为之道——天地大自然的造化的运作之根源——的人的存在方式。……老子所谓的‘道’,就是将这种造化的运作形而上化了的哲学概念而非其他。”(参见前引福永同书255—257页)。但是,笔者认为本章的‘道’,如金谷所言,应视其强调的主旨在于“以‘道’的无为自然之运营为典范来实行政治”(参见前引金谷同书123页)。
⑪另外,第六章为25字、第十八章为26字、第七十一章为28字。
⑫⑬⑰参照前引福永同书280、280—281、284页。
⑭参照前引金谷同书140页。
⑮参照《武内义雄全集》第5卷(日本·东京·角川书店1978年)所收载《老子研究》337页。
⑯参照武内义雄著《老子新研究》(日本参照武内义雄著《老子新研究》,日本·东京·创文社1959年版,第409页。
⑱另外,与此相关而不可忽视的,是《管子》在将“道”与“德”紧密相联的同时,亦可见到其中“道”的形而上学这一事实。
⑲⑳㉑㉒浅野裕一:《黄老道的形成与展开》,日本·东京·创文社1992年版,第28、32、45、46页
(责任编辑 胡静)
B223.1
A
(2017)02-0097-07
谷中信一,日本女子大学,日本东京,112—8681;孙佩霞,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116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