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叙事的精义、伦理关系的构建与听觉文化的和谐
——路文彬教授学术路向探微
2017-04-11方晓枫
方晓枫
历史叙事的精义、伦理关系的构建与听觉文化的和谐
——路文彬教授学术路向探微
方晓枫
路文彬教授通过20余年的学术研究,构建了三大理论体系:对历史诉求与文学关系的探究、对文学与伦理关系的思考、对视觉文化的批评与对听觉文化的褒扬。路文彬认为文学想象应该是历史记忆诗化于心灵的情感,剥离附着于历史上的外在表象,拷问历史与文学的本质问题:人之道德本性、人之历史理性是文学本性传承的核心。而和谐的伦理道德又建立于人对历史的正确态度上。“听觉文化”的高贵则是建立在正确历史观与和谐伦理观基础之上,重视“听觉”使人更接近于人的本真。
路文彬;文学;历史叙事;文学伦理;听觉文化;视觉文化
路文彬教授多年来保持着强劲的创作势头,但就其本质而言,他却是一个“经由时代的学养,确实认识到理念的,或者至少满怀朝气,孜孜以求认识理念的人”①。在20余年的学术跋涉中,他坚持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孜孜矻矻研读经典、探求真理,以十余部理论专著,二百余篇批评论文的丰硕实绩,在当代学术界,构建了金字塔般坚实而耀眼的思想文化建筑,并把自己的理论思考自觉或不自觉地融入了自己的创作实践之中。
追踪路文彬的学术路向,我明显感到,对历史诉求与文学关系的探究、对文学与伦理关系的思考、对视觉文化的批评与对听觉文化的褒扬,已然成为他的学术“金字塔”上散发着思想光芒的三个棱面。由于路文彬是国内系统研究历史叙事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之间关系的第一人,也是融听觉文化与视觉文化于文学伦理研究的第一人,故梳理其“历史叙事”、“伦理辨析”、“听觉价值”的逶迤思路暨学理层次,更能掂量出其理论建设与学术创新的厚重价值。
一、历史观与文学的叙事奥义
我之所以先从“历史”的角度谈起,不仅因为它是路文彬学术生涯的真正开端(博士论文:《历史想象的现实诉求——中国当代小说历史观的传承与变革》,以下简称《诉求》),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它是路文彬三大理念“金字塔”的基石。
路文彬选择历史作为文学研究的着眼点,概因中国文学与历史有着纠缠不清的传统,比如中国古典小说脱胎于历史,逡巡于史传,墨守历史轨迹而碎步前行,所以“从形式到内容以史传作为全部资源的中国小说,只能长期寄‘史’篱下,始终无法获得与其平等的地位”②。在经历了明清小说的繁盛之后,王国维、梁启超等大师慧眼独具于小说与历史文体之区别,发现文学精髓,并在晚清给予文学相对合适的位置。然而挣脱历史之缰的文学,正准备驰骋于自由天地的时候,时代却给大声呼吁文学独立性的梁启超、吴沃尧、黄人等学者开了个“玩笑”:“……历史话语仍是人们无法割舍的关怀对象,它在岌岌可危的社会现实境况里,转而充当着聊慰爱国志士觉醒芸芸众生的精神号角。”③文学对历史的演义本应属于虚构,但置身于历史粘连与集体意识的场景中,浪漫屈从于史料,演义则异化为演绎。对此,路文彬一言以蔽之:早期文学革新者对小说本身理解有偏颇,“工具性”、“教科书”等关键词在一定程度上蒙蔽了文学的本质。这种蒙蔽一直影响了“五四”以降的中国现代文学走向,譬如冰心是为了“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而写作;鲁迅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拯救苦难的灵魂而写作……我们当然不能质疑文学家的苦痛思考与振臂疾呼,然而不能忽视的是,在开天辟地的时代洪流中,中国文学与历史相互缠绕的关系,依然延续到共和国诞生以后。
文学有其特殊性,它往往不遵守“进化论”的制约,正如中国古典诗歌在千年前的唐代,便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中国文学经过现代30年的锤炼,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仿佛倒退了,其标志之一,便是抛弃了鲁迅、老舍、巴金等文豪们奠定的现代文学基调,又陷入了历史与文学的异样纠葛。我们常说“历史”经常“任人打扮”,况且要看清真实面目的历史、个人的历史、集体的历史乃至书写的历史等,需要借一双“慧眼”。我们都知道建国后的文学道路是曲折的,文学果实大多是苦涩的,人们多归结于政治对文学的干预。对此,路文彬超越了简单化思维,他也谈政治,不过别出机杼,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入手,考察无产阶级“英雄时代”的气息如何召唤新的文学形式与内容。与其说政治、阶级、革命影响了文学,不如说是重构的历史做出了选择。毛泽东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也完全符合“从阶级属性刻画人物行为,由革命斗争感知历史动向,这成为以后小说叙述历史时自觉把守的重要法则,也是衡量小说重构的历史话语是否可靠的最高圭臬”④这一道理。建国后的文学书写成为一种权力,即历史的书写权力(仿造),亦即书写历史的权力(再造)。文学通过时代重新凝结了历史,它是构建无产阶级合法地位的现实精神保障与未来历史保障,此时“历史由于关联着民族/国家的未来命运,因而上升为一种重大的使命与责任;它从此被表述为民族/国家性的凝重存在”。⑤于是,艰苦卓绝的斗争记忆、流血牺牲的珍贵价值、合法化进程道路上的生死体验,支撑着无产阶级的历史感,也将万千有着类似经历的心灵纳入行走于历史轨道上的归属感,这就是集体/国家意识。于是乎,“我”变成了“我们”,“人”变成了“人民”,文学创作也自然接纳了这种意识,“人的文学”终于在这一刻成为集体/国家的文学。路文彬以此深切剖析,告诉我们:重写的历史等于“装扮的历史”,其本质是丢掉了更多的历史,也意味着摒弃了更多的文学价值。“十七年文学”无疑是“国家队”登场的最佳诠释,被文学研究者所熟知的“三红一创、青山保林”⑥,它们的集体表征在于:个人在集体公共空间屈从于国家固有的性质——暴力,因为“强烈的国家意识内里必然蕴藏着强烈的暴力意识,只是这种暴力在中国文学那里已经获得合法化的前提,他是用来消灭非正义暴力的正义暴力”。⑦而且,暴力切实表现为真实的历史状态,文学里的暴力也切实表现为虚拟现实化的历史状态。“个人”、“私人”、“主观”在这种场合,基本被隐没了。个体在“国家文学”中的存在,无论是个人形象刻画,还是英雄迎来最终的胜利/遭遇悲壮的牺牲,抑或是本应私密的爱情……统统被淹没在集体中。站在当下回望“十七年文学”,路文彬没有一味地指责:毕竟谁也不能单纯地做出历史的选择,而在被选择的历史面前,他对宗璞《红豆》、茹志鹃《百合花》的推崇,倒是显而易见的:两位女性作家,将个人情思的寄托和伤感,融入了历史背景之中。这“源自心底的一道涓涓溪流”⑧,足以证明文学这只不死鸟,即便拥有沉重的翅膀,终究也会继续飞翔。
我们终于等到了文学身上的历史重负,随着政治话语的转换而逐渐轻松的时刻。新时期文学的发轫首先是以回望历史的姿态开始了新的征程,国家统治文学领域的权威已经松动,书写历史的歧路逐渐回归正途;回眸30余年前出现在华夏大地的“文学热”,路文彬告诉我们:历史从没有退场,而且再次于其中凝结成富有营养的果实;虽然当年的炽热早已冷却,但各个阶段的作家借助历史绘制的斑斓色彩,依然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路文彬从这“万花筒”中寻觅到了焦点:文学创作在与历史的纠葛中需要找到真正的自我。
中国未来的小说该如何与历史相处,路文彬告诉我们:历史永远在场,文学不会消亡,作家需要以独立的人格与思考、怀揣对历史与现实的尊敬、秉持坚定的信仰和吸纳多元化的资源,才能让历史与文学一并迸发璀璨而迷人的光芒。
二、让文学中的伦理不再失重
似乎没有哪位中国学者像路文彬那样,对中国20世纪文学的伦理问题表示出如此深切的关切与忧虑,他对文学与伦理关系的思考,成为他理论体系的重要一环。研读他的《视觉时代的听觉细语——20世纪中国文学伦理问题研究》(以下简称《细语》)之后,我感到其卷首所提伦理的“失重”⑩,堪与思考的“沉重”相等。这是因为,在现代以来思维多元化的表象之下,路文彬看到了卸下历史负担后的另一面:文学中,合乎情理的关系被轻忽,思维的正确规律与规则被违背。剖析20世纪的中国文学伦理道德的症候,实则是路文彬对中国未来文学品性的前瞻性声明:“唯有将文学始终置于伦理视域加以观照,文学方能圆满履行其塑造人格的重要使命。”⑪因为永恒于文学的只能是精炼于历史熔炉中的伦理。
路文彬对文学与伦理关系的思考,是一以贯之并逐步深入的。在《诉求》中已有对伦理问题的思考:“十七年文学”泯灭个人的集体叙事倾向,所导致的一元化历史叙事,导致复杂的伦理关系在文学中缩手缩脚,“仇恨”、“暴力”、“阶级”等历史异化表象却得到了大肆渲染。他在另一著作《历史的反动与进步的幻象》(以下简称《幻象》)中,提出了在学界颇有影响的“17年中国乡村文学三论”⑫,问题看似直指“土地”、“空间”、“家庭”的政治政策与历史变革,实则还是文学中的伦理问题。这是因为,中性的“土地”其实充满情感,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不是占有与束缚,而是“相互依存彼此馈赠”⑬。然而受限于时代的历史言说,“十七年小说”中的农民身份发生了异变,这种异变是披着政治、经济与社会问题外衣的土地集体化/公有化所造成的,其恶果是打破了农民与土地伦理关系的和谐:“人们总是不能肯定土地将给人带来些什么。人们利用土地来坚持自己的权利,征服未知世界、并表达成功的喜悦。”⑭同时也拆解了农民对土地所怀有的恐惧、忧虑、期待、安慰与爱护等复杂情感。这可是人(农民)——土地原本应有的诗性气质啊!“十七年文学”就是这样重新构建了土地的意义,赋予土地宏大生命活力的同时,也强力堵塞了农民手抚饱满麦穗的情感释放途径。在此,“土地是被作为财富的主体而不是本身享受到人们的关注的”,土地成为生产与消费的工具,人(农民)成为开发土地的奴隶。与“土地”相联系的是“空间”。在“十七年文学”中,原本自然的“荒野”空间被历史改造成了“田野”空间,新时代的主人,其意义建立在土地所有权之上,荒野则成为被征服的对象,改造则如同战场,最终目标则是拒斥私人公共空间的完善。然而,呼喊着与天斗与地斗的人们,若一味忘却对自然的敬畏,那么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也就被抛之脑后了。故十七年文学的“空间”书写,很大一部分是违背伦理的。除土地空间之外,人(农民)的栖身之所便是家庭了,“人在孤独中诞生,家宅所提供的独处空间有效避免了人的迷失”⑮。我们常说家庭是心灵的港湾,无论你在家庭感受到孤独还是喜悦,个体之于家庭,总是意味着获得依赖、福佑与承认。但在“十七年文学”中的家庭书写中,我们很难看到个体身心的最终归属与信仰,在阶级与组织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力的公共化集体化强势介入的那段历史中,家庭本有的栖身之所和心灵港湾的意义被消解了:“作为私有空间的家庭对于个人已经失却了庇护作用,相反,它只是隔绝和封闭的象征。”⑯于是,在家庭空间下行走的人,尤其是地位与身份改变了的女性,都到家庭之外找寻并希图实现自身的价值。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改造荒野、兴修水利等万千人参加的公共事务,便有了名正言顺的在场证明。直至想象的大家庭——“人民公社”的出现,私人空间的归属感、家庭成员的血亲关系都被置于这一集体的硬壳中了。至于“十七年文学”中作为土地与家庭畸形空间延伸而来的“会场”空间,路文彬也对其伦理异化做了精当的阐释:此时的农民对土地的眷恋渐失,家庭的维系力量也趋萎缩,会场的异军突起让个体有了参与公共权力的机会,符合伦理的农业生活状态变成了政治生活常态:“这个会场是一处最具建设意义的权力空间,村民正在此实践着自己作为主人的民主权利;他们的积极与自觉无不尽显着这个空间所弥漫的关怀意识,而这也恰是作为主人所应有的襟怀。”⑰
在对“十七年文学”关于“土地”、“空间”、“家庭”的理论阐释中,路文彬还剖析了农民身份转换后产生的一些伦理问题。建国后的政治环境与时代诉求,赋予了乡村/农民强有力的批评力量,所以“市民们的生活方式倒总能够成为农民批判的标的”。农民从被压迫者与轻视者转变为“主人翁”,其历史意义当然是正确的,但“翻身做主”的感觉稍显越位;本应和谐、平等的城乡关系,因“乡村伦理原则的严格参照”致使城市/市民“总是有如一个可耻的被监视者”。直到新时期宽松语境的到来,文学书写的城市与乡村,市民与农民的关系,才发生了巨大转折,路文彬通过对高晓生《李顺大造屋》、《陈焕生上城》等作品的解读,阐述了这种转变;后来的“底层叙事”,又让我们看到了“城市俨然已成农民的地狱”,农民依然还是没有“根”的受苦受难者。面对农民身份转换带来的非此即彼,路文彬断定:乡村已不再是落后、封闭的符号,城市亦不是开放空间的标识,二者应该是心灵的互通,“倘若我们不再认识乡村,我们也就必定无法认识城市”。
在《诉求》中,路文彬思考的另一个伦理问题,已能瞥见鲁迅先生的身影:“鲁迅一干作家的历史想象在更大程度上是直接建基于现实的深刻焦虑的”。鲁迅的焦虑来源于苦闷。苦闷是悲愤“呐喊”后无奈失语的“彷徨”。苦闷究其因,是作为启蒙者的鲁迅,“对自身行为不作反思,将所有问题都归结在启蒙对象身上”。诚如学者夏中义所言,鲁迅“更寄望民众能直面自身灵魂的萎靡与苍白”⑱。其实鲁迅作品呈现的萎靡与苍白已然够多,但仍未使作为启蒙对象的中国民众获得明显改观,鲁迅说“没有法子”。放眼当下,鲁迅的人格魅力与深邃思想依然延续至今,路文彬却拿起了“美德”的伦理“手术刀”,以勇者的姿态,剖析了鲁迅文学创作中爱的缺失和恶的膨胀。路文彬认为爱是真正属于强者的品质,也是高贵者的强大之所在;而鲁迅可怜于阿Q、祥林嫂等笔下人物,却吝啬了自己的怜悯之情;“怜悯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情感,它源自同类之间的共鸣……它既是给予对方的,亦是给予自身的,是命运作用之下的一种同病相怜感”⑲。而法国人孔特—斯蓬维尔则对可怜有了明确的界定:“可怜是从上向下体会的感觉……没有一定的轻蔑就没有可怜,没有尊重就没有怜悯。”⑳“从上向下”其实就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也是精英者进行启蒙仪式的“庙堂”。路文彬说得好:“鲁迅让自己和阿Q站在同一高度,从后者身上挑剔出了太多的过错,这种行为本身昭示的恰是其悲悯情怀的缺席。”怜悯的缺席,意味着爱的缺失,表明阿Q与鲁迅并没有维系共同命运的纽带,鲁迅“只是用冷眼打量着这个可笑的小丑”。于是,鲁迅笔下的“恶”出现了“怨”、“哀”、“恨”、“怒”等众多分身,阿Q、祥林嫂没有成为鲁迅的“兄弟姐妹”,他们“生”易却“活”难。从作品到作家,在考证大量材料的基础上,路文彬直言不讳道:不安的生活状态、敌人密布的境况、怨恨与报复交织的心态——这才是真实的鲁迅;太多的冰冷充塞着鲁迅的内心,僵化了他爱的勇气和能力:这是否是鲁迅没有给予“阿Q们”自信与自尊,没有将他们的悲剧净化成向上向善动力的原因呢?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鲁迅先生的伟大和深广,路文彬对鲁迅的批评,所显现的,也是“吾爱吾师,更爱真理”的学者心态,然而其批评的意义不可小觑:深入研究鲁迅的精神世界与人生状况,在当下乃至未来,显然都具有很强的拨乱力量。比如面对互联网“快手事件”㉑中农民“生吃虫子”、“头碎硬物”等近乎自残的作秀,不少文人和批评家,虽依然囿于农村和城市的二元隔绝,却还在熟练运用“底层无知愚昧——作家痛心疾首”的既定套路,在安全距离之外,带着唤醒与拯救的目的,对底层民众进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审视和批判,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我们面对的未来,其社会分层只会更加精细,底层/弱势群体也一直会是文学艺术所书写的对象,如果观照者与被观照者无法真正了解彼此,无法平等沟通,仅依靠想象和画像,那么双方都会成为互相矮化和戏谑的对象。
在探究文学与伦理应有之关系的时候,路文彬还指出,现代西方文明涌入中国的一个负面后果,是对“华夏中庸之道传统”的“无情批判”,以及随之而来的“整个社会的心态由此失去了从容与平静”。从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诗情、崇高与唯美被冷冰冰的“现实主义”按下了高贵的头颅,越来越多的卑贱、丑陋与低俗出现了,“恶意”写作出现了。对此,路文彬无意“完全否定‘恶意’写作的文学效用,因为对丑恶人性的揭示与批判的确从来就属于文学的一个重要职责”,他担忧的是“‘恶意’写作长久占据当今中国文坛的垄断性局面”。“恶意”暗含的怨恨、色情与暴力的情绪,充斥着晦暗与绝望,像贾平凹《怀念狼》中“热鞋底捂阴部”、莫言《丰乳肥臀》里“大炕上污秽粘血横流”、陈应松《马嘶岭血案》中带路农民谋财害命砍杀科技人员的恐怖场景等等,如此书写不但损害了文学的高贵气质,对大众美善情感的熏陶与养成,也带来了不利。由此看来,路文彬在文学与伦理关系研究的进程中,不懈提倡爱与温暖不仅是可贵的,而且是必要的。
三、聆听视觉时代的听觉细语
在路文彬的理论“金字塔”上,登上“伦理”问题的台阶,就能仰望到尊重听觉文化价值,打破视觉文化垄断,让中国文学回归听觉传统的理论尖顶了。在他看来,“视觉文化的核心诉求取决于视觉对象的存在是否单纯出于满足视觉本身欲望之目的;正如影像,它首先仅为视觉才产生意义,期待的主要是视觉感官的消费”㉒。西方文化缘于视觉感官,东方文化源于听觉感官,两者必然的交织带来的不是和谐而是对抗,强势的视觉挤压听觉的空间,中国现代以来自信力的丧失令听觉节节败退,而作为胜利者的视觉文化最终也会沦为“影像文化”而湮灭。路文彬在《视觉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失聪》(以下简称《失聪》)一书中,大量着墨于西方视觉文化中的历史源流,无论柏拉图赋予灵魂以观看的能力、笛卡尔认为思考的根底在于光与视,还是康德的视觉直观论、海德格尔定义理念来自外观的显现,均显示了西方对真理的追求“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由‘视’出发,那么接下来的便只能是一条目光之路了”。反观中国古代,我们的祖先对世间万象与终极规律的感知“并没有沿着‘视’的单一理路向外伸展开去,原因就在于我们更关注的还是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借麦克·卢汉表达了这种骄傲:“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更高雅,更富有敏锐的感知力”,其合理的解释就是中国人是“偏重耳朵的人”。然而面对西方文明而羞愧的现代中国,对视觉的诉求,远比西方文化“表现得更为偏执”。偏执在于将画面感取代静心思考而使文学、文化成为消费性的产品。
3.政府综合财务指标的科学、合理性有待界定。财务报告附表需要列示系列财务指标反映政府资产负债和财务运行情况,但其设计和应用还存在不科学。一些财务指标体系设置有待优化,内涵和计算口径上要进行调整和完善,如政府长期负债或应承担长期义务的分析指标很弱,政府资产运营效率和效果指标缺乏,计算上如“收入费用率”指标的费用内涵和匹配关系,“单位负债比率”的“单位负债”如何确定,“运行成本率”和“人均成本率”的“运行成本”包含的具体内容怎么确定等。同时应增加指标中自主分析指标的设置。如反映不同社会功能和经济社会发展程度、不同地理区域和环境资源保护要求的政府差别化指标等。
就“十七年文学”而言,大肆凭借文字符号将现实生活转化为苍白的逼真图景,通过“看”的单一动作,“人们就可以知晓文学作品中的内容是否精确再现了现实生活的原貌”,“思”却滑过内心而无影无踪。现实场面、生活图景成为“十七年文学”再造历史的依据,作品想象的贫乏、思考的退场、心灵的沉睡成为彼时文学的缺憾标签;及至20世纪80—90年代甚至当下,小说的创作依然处于视觉形而上学的体制下。对此,路文彬用“让小说走向听觉关怀”表达了对视觉统治的反叛。他说:“听觉同心灵之间的联系,相较于视觉更为密切……原因就在于人的内心深处是眼睛无法抵达的,它只能借助于耳朵的倾听。心灵的寂寞或者孤独不是一种景象,而是一种声音,指望眼睛是看不到的,唯有依靠耳朵方能够听见。同样,心灵的痛苦与狂喜也是需要耳朵的倾听才能被真切感受到的。”㉓路文彬提出了理论见解,也确实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他曾创作小说《你好,教授》回应自己发出的呼声:“让更多的作家创作出更多可供我们倾听而不只是观看的小说。”这部以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生存状态为主题的作品,其主人公戈德远无法触摸精神家园的大门。作者没有让迷茫的戈德远堕落成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沉醉于肉体的梦魇;而借文中另一位知识分子巴东仁的生命历程,给了戈德远可以寻觅的足迹:面对纷繁复杂的时代和纠缠不清的关系,保留并给予心灵一份孤独。作品没有诱人的感官刺激和激烈的冲突矛盾,而把孤独、思考留给了主人公,也留给了读者内省的空间。而对饱含听觉情感的文艺作品,路文彬也不吝褒赞:如中国古典诗歌、绘画与音乐,就是以听觉为中心通感于审美意境的“物我合一”:古典诗歌“肇始于求静的听觉领域,在孤寂的领会之中,令外物进入自己的内心”㉔;古典绘画“不在于外在的热闹,更在于平静之下含有笙鼓齐作的世界”;古典音乐则是“让我们真切看到了耳朵和心灵在中国古人那里的直接联系”。再如白连春的《背叛》,小说主人公通过给上帝写信而坚守着弱者最后的坚韧权力,看似愚钝的做法实则是向众人展现对信仰的虔诚,用爱的书写化解历史记忆的血淋淋,更是通过聆听寂静去感受上帝的深邃思考。还有西班牙电影《对她说》,男主角用爱的声音唤醒植物人的妻子;丹麦电影《黑暗中的舞者》,失明的女主角塞尔玛,“反而通过聆听最大限度地丰富了她同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德国电影《别人的生活》中冷血的前东德秘密警察,聆听(监听)受害者的呢喃而做出希望被怀抱的姿态……
我们看到了一位学者对自己理念的坚持与努力。
聆听与心灵联系得如此紧密,听觉就是初始的生命力,人类生存的诗意在众声喧哗下依靠这种生命力得以体现,即是保持着甘于沉寂而思考的能力。老子曰“大音希声”,这是对听觉的本质理解,“因为最好的聆听总是要求听者的安静和沉默……声音要想被听者很好地接受,也需注意合乎听者心灵的安静和沉默”。文学需要聆听,生活亦是如此;人类需要聆听,美德亦是如此。“听觉世界所蕴藏的美好资源或许尚有许多未向我们敞开,但我们只有像听觉那样,秉持着谦卑的姿态去亲近听觉,才会感受到听觉世界里的无限和自由。”㉕我们已然接受了太多类似“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定胜天”等无畏言论的熏陶,而无畏源于无知,也与无耻为伍。无耻与美德相离相悖,“我们已然多少看到它所致力营构的时代精神针对某些美德的摒弃”。敬畏、羞涩的听觉特质被占有欲极强的视觉快感所剥夺,“我们就这样争先恐后地逃避着羞耻,将无耻当作勇敢的体现,完全背离了先辈‘知耻近乎勇’(《礼记·中庸》)的伟岸人格”。这也就不难解释社会上现在频现“炫富”、“自揭其丑”等丑行了吧。视觉倾轧听觉,无耻紧逼美德,可怜异化怜悯,导致恶俗压抑爱与善,最终带来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不平等。汉娜·阿伦特断言:“作为美德起源的可怜,已然被证实拥有比残暴本身更为残暴的能力。”而鲁迅对祥林嫂的可怜之情带有置身其外的歉意,缘于鲁迅在“看”祥林嫂的悲惨与苦戏,而不是在“听”祥林嫂的心声与悲剧。现在“看”产生的距离何尝不普遍存在?我们面对弱势群体的“深情一瞥”何尝不是一种可怜?因为我们“看”到了别人的不幸,却没有“听”到他们的不幸。在“可怜”基础上“发发善心”,不如珠海暴雨的大街上,一名司机与环卫工相坐于车下避雨、聊天来得自然与真切。㉖
如今放眼天下,信息爆炸,图像充斥视野,“读图”来势汹汹,电视/视频节目争先恐后地夺人眼球,林林总总,占据着我们的大脑,代替着我们的思考……这是人类的自我矮化。回避听觉,也就没有了自身的回应,也没有他者的回应——人会虚无;忽视听觉,心灵沟通的隔膜使距离感渐增——人会混沌;丧失听觉,迎接视觉统治自身,让放纵、占有与贪婪充斥心灵——人会麻痹。于是,在这个图像拼接成的光怪陆离中,路文彬没有掩饰自己的急切之情:“快快闭上眼睛,让我们屏息聆听一下自己的生活吧。”
从“历史叙事”到“听觉文化”的分析,路文彬超脱于文本的文学研究中,其实质是研究方向的调整,即把自己从文本解读的窠臼中解脱出来,将历史感、伦理道德、听觉变成真正自由的主体性独白。我们可以从路文彬构建的理论“金字塔”上看到其清晰脉络:纳历史于哲学,照耀哲理之光的历史参透文学叙事。历史造就人类的命运,文学造就于人类对历史的态度与理解。历史的真切在于对历史虔诚的人的心中,文学亦是如此。文学叙事应该是诗化的历史记忆,文学想象应该是历史记忆诗化于心灵的情感。无论风云变幻、时代变迁,作为具有数千年传统的中国文学,历史想象从未有过断层,它以各种形态化身于逐行逐句中。路文彬看清了这些形态,离析出附着于历史身上的政治、经济、社会等实际问题,拷问着历史与文学的本质问题:人之道德本性、人之历史理性是文学本性传承的核心。而和谐的伦理道德又建立于人对历史的正确态度上,同样反映在文学书写的合理性与合情性之上:“理”在于对道德的尊重与历史的敬畏,“情”在于对伦理关系的遵守与向美向善的不懈追求。至于路文彬对“听觉文化”的敬意,则是建立在正确历史观与和谐伦理观基础上,对“历史”与“伦理”的进一步升华,重视“听觉”更使人接近于人的本真,善“听”之人回溯对历史的态度:敬畏、理性、自由而真切;善“听”之人精粹于伦理关系的构筑:自然、和谐、至善与高贵。
作为后学,我跟随着路文彬站在历史河畔,思索着中国现当代文学随波起伏的原因,感叹于文学构建和谐关系越来越多的黯淡,神往文学恢复其原本的面目。路文彬近20年构筑的“历史—伦理—听觉”理论金字塔,是可以拯救当代文学症候的苦心药方之一。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所学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路文彬,其学术触角超越了专业范畴;他对现实问题倾注了相当热情,对当下文化多舛命运的忧思,也使干涩的理论有了接地气的养分;路文彬没有让自己成为诸多失声的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他深知知识分子须臾不能失去学者品质与操守;预见未来,他学者身上的华衮,也不会剥落成一件百衲衣。
注释:
①费希特:《关于学者的本质及其在自由领域的表现》,《自由的体系——费希特哲学读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89页。
②③④⑤⑧路文彬:《历史想象的现实诉求——中国当代小说历史观的传承与变革》,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36、78、117、131页。
⑥指《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均为创作于1949—1966年间的著名长篇小说。
⑦⑩⑪㉓路文彬:《视觉时代的听觉细语——20世纪中国文学伦理问题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43、1、5、53页。
⑨路文彬:《理论关怀与小说批判》,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页。
⑫分别是《论“17”年中国乡村文学中的土地意义之变》、《论“17”年中国乡村文学中的空间政治问题》、《论“17”年中国乡村文学中的家庭历史变革》。
⑬⑮⑯⑰路文彬:《历史的反动与进步的幻象》,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第67、80、80、85页。
⑭费孝通:《江村经济》,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59页。
⑱夏中义:《新潮学案》,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54页。
⑲㉒㉔㉕路文彬:《视觉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失聪》,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6、3、68、291页。
⑳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小爱大德——人类的18种美德》,吴岳添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页。
㉑快手事件:指2015—2016年部分农民在网络平台上直播低俗、残酷的表演,而引起社会关注的事件。
㉖事发于2016年9月3日的广东省珠海市,当时突降暴雨,环卫工人只能淋雨,一辆过路车停下来,司机招呼环卫工人赶紧上车,但环卫工人执意要将马路打扫完,随后,车主打开后尾箱盖陪着环卫工人一起避雨。此举被路人拍下传到网上,引发热议。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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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0022-07
方晓枫,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人文与社会管理学院,广东珠海,519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