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海洋意识的新变与海洋贸易时代的确立
2017-04-11黄纯艳
黄纯艳
宋元海洋意识的新变与海洋贸易时代的确立
黄纯艳①
16世纪以后,中国逐步融入海洋贸易为主导的世界贸易体系,但中国的海洋贸易时代并非被西方带入。中国海洋贸易时代始于何时并无直接的讨论,但相关研究有不同看法。滨下武志认为,15、16世纪,随着中国朝贡贸易和互市贸易发展而形成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经济圈。安东尼·瑞德把1405年郑和下西洋作为东南亚“贸易时代”的开始,意味着此举对中国海洋贸易有特殊意义。葛金芳认为,晚唐开始脱离内陆帝国轨道,表现出海洋发展路向。*[日]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朱荫贵,欧阳菲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0页、第36页;[澳]安东尼·瑞德:《东南亚的贸易时代:1450—1680年》第1卷《季风吹拂下的土地》,吴小安,孙来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葛金芳:《大陆帝国与海洋帝国》《光明日报》2004年12月28日。笔者以为,宋元时期国家和民间同时出现海洋意识的新变化,推动了海洋贸易时代的最终确立。
一、由驭戎到趋利的海洋贸易政策取向
从汉通西域到唐代,西北陆上贸易一直占据对外贸易的主导地位。从国家政策而言,陆上贸易主要作为控驭戎狄之术,政治目的远大于经济追求。从汉到唐,大部分中原王朝建都于长安洛阳之间,其威胁主要来自北方草原。联通西域具有遏制草原游牧势力的战略意义。汉武帝通西域就并非为贸易,而是“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汉书》卷96下《西域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928页。唐朝开拓西域,设安西、北庭都护府也是为了钳制打击突厥。《新五代史》史家说,宋代以前“史之所纪,其西北颇详而东南尤略。盖其远而罕至,且不为中国利害”。*《新五代史》卷74《四夷附录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22页。西域的交通事关中原王朝的安危。
因而,鼓励蕃商来华贸易主要目的并非微不足道的关市之征和宫廷所需珍宝,而是显示王朝的强大富足,吸引各国臣服。如汉武帝利用西域诸国“贵汉财物”,“以赂遗设利朝”。*《汉书》卷61《张骞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2690页。裴矩在河西走廊召集西域27国首领朝见隋炀帝,在洛阳市中为蕃人大摆龙须宴,既迎合隋炀帝之好大,也显示隋朝的国力。从国家的角度,中原王朝对外交往所求并非物质利益,主要是政治目的。
宋代陆上对外贸易仍是控驭戎狄的手段。宋朝很清楚西北诸国“以中国交易为利,来称入贡”,*李 复:《潏水集》卷1《乞置榷场》,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1990年。乃以此吸引诸国朝贡,作为与辽朝和西夏争夺西北诸国的手段。宋向西南诸夷买马也“非以取利”,而是“羁縻之术”,*《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53庆历四年十一月壬午,第3721页;《宋会要辑稿》蕃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862页。使其“通互市,奉职贡”,为“西南一蕃篱”。*《文献通考》卷330《四裔考七》,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089页;《宋史》卷496《蛮夷四》,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235页。而限定时地的榷场贸易更非纯粹的经济贸易,而是处理与辽、夏、金朝关系的手段。也有人谈到榷场收益可补岁币,而数十万之数财政意义甚微。
直到唐代,海洋贸易还处于对外贸易的次要地位,更没有财政意义。而宋朝鼓励海洋贸易,设立市舶司,实行抽解和博买,一开始就主要追求经济利益,获取市舶收入。宋高宗就反复强调“国家之利莫盛于市舶”,“于国计诚非小补”,乃“富国裕民之本”,“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16绍兴七年闰十月辛酉、卷186绍兴三十年十月己酉,第2158页、第3614页。
元朝继承了宋朝追求经济利益的态度,大力发展海洋贸易,把市舶收入作为国家财政收入,认为市舶与赋税、盐法、商税等一样,乃“军国之所资”。*《元史》卷169《贾昔剌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972页。元世祖认识到“市舶司的勾当哏是国家大得济的勾当有”,“市舶司的勾当亡宋时分哏大得济来,如今坏了”,下令召集“亡宋时分理会市舶司勾当的人”,因宋旧制,恢复抽解、博买等市舶制度。*《元典章》卷22《市舶》,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第393页。元朝还曾实行官本船贸易制度,“造船给本,令人商贩,官有其利七,商有其三”,禁止民间私自贸易,*《元史》卷205《卢世荣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4566页。同时由泉官府发放低息贷款给贸易商人,并提供食宿和防卫,鼓励其出海贸易,*喻常森:《元代官本船贸易制度》,《海交史研究》1991年第2期。目的是官方最大限度地占有海洋贸易利益。宋元两朝已完全不同于汉唐对外贸易以控驭戎狄为主要目的,而追求海洋贸易经济利益,第一次以经济眼光和趋利态度看待海洋贸易。
二、民间海洋意识的新变化
海洋意识就是人类对海洋及其与人类关系的认识和观念。中国先秦时期就留下了人们对海洋认识和想象的记载。海洋更多的是作为构成“天下”组成部分的虚渺空间。邹衍提出的“中国”有九州,其外又有九州,裨海环之,如此者九,有大瀛海环之。而最盛行的是《礼记·王制》所说“四海之内九州”,即四海环绕九州。孔子说“乘桴浮于海”。“海”是不同于人间的虚静缥缈的世界。秦汉时期,最高统治者也认为海洋是神仙世界。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曾临东海,求仙药。秦始皇东临于海,还有并一海内,探索海洋的政治意义。*王子今:《论秦始皇的海洋意识》《光明日报》2012年12月13日。
同时说明当时的航海实践还十分有限,可聚合最丰富信息的皇帝获得的海洋知识也是如此。民间海洋知识积累也主要限于获取近海鱼盐之利,广袤的海洋世界同样是飘渺神秘的。这种情况直到唐代并无根本改变。唐代海洋交通虽有很大发展,但所追求的主要是四夷怀服的政治解说。*王赛时:《唐朝人的海洋意识与海洋活动》,《唐史论丛》第8缉,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外国人来华颇多而中国人出海外绝少。鉴真东渡就搭乘了日本遣唐使船。南海也都是“蛮舶之利”。*《旧唐书》卷117《卢均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591页。1998年在印尼发现和打捞的唐代商船“黑石号”运载了6.7万余件唐代瓷器、金银等货,就是一艘从中国返航的阿拉伯商船,*黄启臣:《阿拉伯沉船的唐代商货文物实证海上丝路繁荣发展》,《岭南文史》2015年第3期。印证了文献“蛮舶之利”的记载。
宋元两朝鼓励本国民众出海贸易,民众的海洋意识有了根本改变。从南宋《诸蕃志》和元朝《岛夷志略》两书可以看到民间追求贸易利益的海洋意识。《诸蕃志》是赵汝适任福建提举市舶时访问海商所写,反映了民间海商的海洋意识,关注的主要是航路、物产、市场、风土、货物等与商业贸易直接相关海外诸国信息。“航路”记录中国往各国的航线、风讯等;“物产”记录中国商人能购买的各国所产商品;“市场”记录各国贸易政策和商品交换状况;“风土”记录各国政治、社会信息;“货物”专记中国商人可销售商品。都是商人到各国贸易必需的商业信息。如记“三佛齐国”:“在泉之正南。冬月顺风,月余方至”,“土地所产,玳瑁、脑子、沉速暂香、粗熟香、降真香、丁香、檀香……”,“其国在海中,扼诸番舟车往来之咽喉……若商舶过不入,即出船合战”,“番商兴贩用金银、瓷器、锦绫、缬绢、糖、铁、酒、米、乾良姜、大黄、樟脑等物博易”等。*《诸蕃志注补》卷上《三佛齐国》,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2000年,第46~47页。
汪大渊两次随商船游历东南亚和印度洋沿岸各国,远到摩洛哥,所撰《岛夷志略》也体现了海商的视角,与《诸蕃志》基本相同。如记“三佛齐”:“自龙牙门去五昼夜至其国”,“地产梅花脑、中等降真香、槟榔、木绵布、细花木”,“贸易之货,用色绢、红硝珠、丝布、花布、铜铁锅之属”等。*汪大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3页。可以说,《诸蕃志》和《岛夷志略》就是海外贸易的商业指导书。可见,宋元时期,中国民间已十分熟悉海外市场,海洋不再是神仙世界,而是可贸易生财的生计空间。这种海洋意识催生了沿海民众向海谋生的潮流。
三、海洋大国地位的初显
今天中国有1.8万公里的大陆海岸线。自秦朝统一到唐代,疆域海岸线大体如此,甚或过之,但从航海实践而言,尚不能称为海洋大国。中外贸易的主角是外国商人,民间远洋贸易不被鼓励,甚至被禁止。中原王朝基本上没有海防意识,未建立专门的海防力量。宋元有了根本改变,海洋活动全面领先于亚洲沿海各国,开始显现海洋大国的地位。
北宋以西北陆防为主,虽出于防辽的目的而设“刀鱼战棹司”“澄海水军”等,但未建立海防体系。南宋背海立国,重视海防建设,设立了专门的海防水军,浙西、明州和淮东沿海的海防体系以拱卫临安为主要职责,台州、温州、福建和广南沿海的海防体系以保障沿海社会和海洋贸易为主要职责。南宋海防水军最多时浙西路有14 000人、明州4 000人、福建左翼军水军3 000人、广东摧锋军水军2 000人,加之温州、台州、广西、淮东海防水军,当不少于25 000人。*黄纯艳:《南宋海防体系的构成及职能》,载苏智良,薛理禹《海洋文明研究》第1辑,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何锋认为,12世纪60年代南宋沿海战船应有18 000艘。*何 锋:《12世纪南宋沿海地区舰船数量考察》,《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5年第3期。这样的海防力量当时各国不可能具有,堪称无可匹敌,曾在明州海战和胶西海战中大败金朝水军。
元朝在海上追剿南宋势力中积累了强大的海上力量,并最终在海上灭亡南宋。其海上力量在海外的展示一是1274年和1281年两征日本,第一次以1.5万军队,第二次出动14万人的庞大舰队。1292年又派出2万人的舰队远征爪哇。这是中国首次大规模海洋远征,为元朝注入了部分海洋帝国的元素。*李治安:《元史十八讲》,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51页、第154页。元朝征讨爪哇,震慑了海外各国,“自时厥后,唐人之商贩者,外蕃率待之以命使之礼”。*《岛夷志略校释》“吴鉴序”,第5页。可见元朝海上实力之强大。但宋元海洋实力表现主要并非在军事力量,而是经济贸易上的地位。
宋元与海上诸国交往的主要方式是经济贸易。宋元海商数量巨大,商品结构、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具有绝对优势,在亚洲海洋贸易中具有发动机的作用。宋代沿海民众出海贸易之风盛行,贩海之商“江、淮、闽、浙处处有之”。*包 恢:《敝帚稿略》卷1《禁铜钱申省状》,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1990年。特别是“福建一路,多以海商为业”。*苏 轼:《苏轼文集》卷30《论高丽进奉状》,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47页。有学者推测南宋东南沿海常年有近10万人涉足外贸,南宋民间海船总数保守估计应有七八万艘,*葛金芳认为,南宋中后期沿海13州会有七八万艘船,黄纯艳通过对浙东和福建民间海船的计算,认为此数据是倾于保守的。参见葛金芳《南宋海商群体的构成、规模及其民营性质考述》,《中华文史论丛》2013年第4期;《南宋手工业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3页;黄纯艳:《宋代船舶的数量与价格》,《云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10万人涉足海洋贸易并非夸大。宋代鼓励商人出海与穆斯林商人在东南亚和印度洋沿海带动的早期伊斯兰化两股潮流相互激荡,开创了亚洲海洋贸易的新格局。*黄纯艳:《变革与衍生:宋代海上丝路的新格局》,《南国学术》2017年第1期。元代进一步鼓励民众出海贸易,海商继续壮大,既有朱清、张瑄这样的官僚巨商,也有众多依附于大商贸易的小商。*陈高华:《元代的海外贸易》,《历史研究》1978年第3期。东南亚和印度洋沿海也开始了全面伊斯兰化。13世纪末伊斯兰教在东南亚海洋地区得到发展。13~18世纪当地统治者纷纷皈依伊斯兰教以吸引穆斯林商人,东南亚伊斯兰文化圈初步形成。伊斯兰帝国和中华帝国“推动了海洋贸易的发展和扩展”,“改变了海洋贸易的节奏。”*[英]蒂贝茨:《东南亚早期的穆斯林贸易商》,《南洋资料译丛》1991年第1期;范若兰:《移植与适应:13-18世纪东南亚伊斯兰社会的特征》,《南洋问题研究》第3期;[澳]肯尼斯·麦克弗森:《印度洋史》,耿引曾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78页。
宋代南海贸易体系的商品结构,是以中国瓷器和丝绸为主的手工业品与东南亚、印度洋沿岸地区的香药、珠宝为主的资源性商品相交换,因技术水平和自然环境的差异而构成了供需稳定、利润丰厚的互补性市场关系。*黄纯艳:《变革与衍生:宋代海上丝路的新格局》,《南国学术》2017年第1期。前引陈高华文指出,元代海洋贸易的商品结构依然是中国输出纺织品、陶瓷、金属器具等手工业品,且质量和数量均超过宋代,主要输入珍宝和香药,仍具有互补性特点。这一商品结构中,中国商品技术含量高,与社会生活关系密切,而珠宝、香药等主要用于奢侈消费和宗教、医药等领域,与日常生活关系相对不密切。
中国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也有明显优势。宋代海船数量之巨已如上述,造船技术也领先于各国。《梦粱录》记载,海商船舶大者五千料,中等二千料至一千料。*吴自牧:《梦粱录》卷12《江海船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11页。徐兢使团出使高丽雇用的“客舟”就“可载二千斛粟”,而座船“神舟”“三倍于客舟”。*徐 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34《海道一》,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29页。前引陈高华文认为,元代海船与宋朝相去不远,二千料船载重约120吨,五千料约300吨。经验丰富的爪哇人精湛娴熟的航海术也是由中国传入,而且贸易时代(1450~1680年)东南亚商船只是载重4吨至40吨不等的帆船。*[澳]安东尼·瑞德:《东南亚的贸易时代:1450—1680年》第1卷《季风吹拂下的土地》,吴小安,孙来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宋元海船多层板和水密隔舱技术在当时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宋元首次把指南针运用于航海,并不断完善。宋徽宗初广州海船已见运用指南针,吴兢使团也使用了指南针。南宋海船有专司指南针“针盘”即罗盘的“火长”。*朱 彧:《萍洲可谈》卷2,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149页;徐 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34《海道》,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34页;吴自牧:《梦粱录》卷12《江海船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11~112页。元代指南罗盘已是海船必备之物,对“行丁未针”“行坤申针”等“针路”的掌握比宋代更进一步。*周达观:《真腊风土记·总叙》,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页。
宋元激发出的沿海百姓贸易求利的海洋意识及中国在海洋贸易中的优势,使中国对外贸易真正进入海洋贸易时代,并成为亚洲海域的南海贸易体系中发挥主导作用的海洋大国。这一地位直到西方殖民者控制亚洲海域以前一直延续。同时需要看到的一是宋元海洋贸易时代与经济重心南移的大背景密切相关,二是宋元及其后中国整体社会经济对海洋贸易的依存度和市舶收入在国家财政中的比重始终十分微小,尚称不上是海洋路径的外向型经济。
(责任编辑 廖国强)
黄纯艳,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云南 昆明,65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