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梁山伯”
2017-04-11马信芳
马信芳
她一身正气,能演将军;她温文尔雅,能演书生;她真诚倔强,能演情哥;她呆头呆脑,能演山伯。纵向看来,这些角色有的很接近,甚至有些相似,可她却以自己的气质,大巧不工、重斧深凿,通过精心设计的一些唱腔、身段乃至道具,让这些人物一下清晰起来,个个分明,成为一个个经典。
她就是越剧一代宗师,小生“范派”艺术的创立者——范瑞娟。
2017年2月17日,一生主演了100多出戏的的范瑞娟在上海华东医院病逝,享年93岁。她的同事、她的学生,诉说不完对范老师的热爱和崇敬。“世间再无梁山伯”,这是海内外观众对自己的艺术家由衷的赞叹。
因工作关系,我曾多次采访过范瑞娟老师。“梁山伯”化蝶而去,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德艺双馨,犹如电影一般又重映在我的眼前。
为生活走上戏曲路
范瑞娟,1924年生,浙江嵊县人,11岁进“龙凤舞台”科班。
范老师生前告诉我,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父亲是酱园里制作霉豆腐和老酒的酱作工,每月只有六元钱的工资。为了维持生活,母亲常常靠出卖奶水补贴家用。所以从小她就懂得穷人度日的艰辛。
当时,父母曾想安排她到上海当童工,但是要先付三十元银洋的押金,可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银洋钿,于是,做童工这条路断了。还有一条出路,是卖到山里当童养媳。这是范瑞娟最害怕的,因为她早就听说童养媳是经常要挨柴棒的。为生活,怎么办?于是,范瑞娟选择了第三条路:学唱戏。11岁那年,她和邻居看到“龙凤戏社”的科班,“我们说去试试看,没想到被收了”。
刚开始,范瑞娟一心要学花旦,“女的演男的總归好像不习惯”。可后来,师傅觉得她还是做小生好——额头蛮高的,眉毛蛮阔的,眼睛大大的,喉咙也很响。于是,她转学小生。
1938年,范瑞娟随姚水娟等所在的越升舞台来到上海。“因为穷,没有‘行头,我到处遭人白眼,挂牌时排到了第21位。常常轮不到演戏,师傅只叫我‘失落随带,就是现在说的跑龙套。但是我不气恼,不论过场戏还是龙套角色,我都认真去演。没戏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偷着看戏、学戏。回到住处,就把台词背下来、记下来。因为文化水平低,有的字写不来,我就用图画或符号来代替。每天口里嘀嘀咕咕背台词,大家说我像是在念经。”
1941年夏初,在汇泉楼演出时因主演竺素娥生病,急得老板团团转,忙问谁能顶,范瑞娟说:“让我试试。”因为当时竺素娥演过的戏,如《碧玉簪》《沉香扇》《李三娘》《三看御妹》等,她都学会了。十几天戏顶下来,老板高兴地连说:“范瑞娟平时看她不声不响,看不出倒还装着一肚子戏哩。”
就这样,范瑞娟开始演二肩小生,慢慢变演头肩小生。
博采众长的“范派”艺术
自改演小生以来,范瑞娟更刻苦用功,加上嗓音条件好,早早就显露艺术才华。可她并不满足,她感到应该根据自身条件,扬长避短,形成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她利用自己较为宽厚的音色,在唱腔和表演上开始作新的追求。她在继承越剧前辈小生竺素娥的朴实风格上,博采众长,尤其是学习京剧马连良、高庆奎的运腔特色和唱腔因素,融化于自己唱腔之中。她运用丹田之气和头腔共鸣相结合的发声方法,使唱腔凝重大方,形成音调宽厚响亮、咬字坚实稳重、行腔迂回流畅的特点。她演唱追求刚劲的男性美,同时致力于深入开掘角色内心的思想感情。“范派”慢慢形成。
范瑞娟擅长运用抒情性较强的[慢板]揭示各种人物的情感,曲调显得华彩而有气派,起腔小腔和甩腔更具特色。如《梁祝·楼台会》中“一路上奔得汗淋如雨”这句起腔的三个腔节,尾腔都通过音调的加花扩展,使起腔幅度宽广,音调起伏回荡。《梁祝·十八相送》中“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回”这句,音调由高而低,音量由轻而响,在“把家回”三字上,用越剧过门中同韵加花的手法,使唱腔连绵不断,生动表现了梁山伯抑制不住的内心喜悦。这是典型的范派甩腔。
在唱腔中不通过过门,直接转调的特殊艺术手法,是范派的又一特色。如《梁祝·楼台会》中,在“今生难娶你祝英台”一句的末尾“祝英台”三字,连续运用了几个旋律有层次下行的小腔,音调哀伤低沉,紧接着在“满怀激情无处诉”这句唱中,直接由“尺调腔”转入“弦下腔”,而且旋律激越上升,强烈表现出人物绝望的愤懑和以死相抗的决心。这种艺术技法和内容紧密结合的表现方式,是范派的独创。
范瑞娟戏路极宽。能把梁山伯、焦仲卿、郑元和、贾宝玉这类正直、厚道、儒雅的古代书生演绎得温文而雅;又能把文天祥、韩世忠、李秀成这样的忠臣良将塑造得铿锵刚韧;还善演贺老六、扎西这样的近现代人物。
我曾问范老师,你演小生,演得真像男人。你是怎么练就的?范老师笑着说,男人说话气很足,所以,我曾买过一个缸,把缸放在箱子上,我站在缸里面唱。自己唱唱,然后再听听,主要是练气。我还喜欢听京剧,跟着学唱京剧段子,尤其是老生,这对我放宽嗓子,很有好处。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也不聪明,这就要我更加地用功。
越剧十姐妹,义演《山河恋》
1947年,“十姐妹”的诞生,是上海越剧史上浓重的一笔。范老师告诉我,上海越剧界举行义演《山河恋》不是偶然的。上海的越剧演员处处受着老板的控制、盘剥和欺凌。过去地方戏曲低人一等,备受社会的歧视。有些好的或大的场子不准我们去演出,如卡尔登的老板就说过:“宁可演话剧蚀本,也不要越剧来赚钱。”为了不再受老板的欺压,我们大家希望能有自己的剧场,办起学校培养下一代。正因为有这样的心愿,所以当尹桂芳、袁雪芬等发起联合义演《山河恋》时,“我是非常地赞同,并积极参加!”
“1947年7月29日,袁雪芬、尹桂芳、竺水招、徐玉兰、筱丹桂、徐天红、傅全香、张桂凤、吴小楼和我,来到四马路大西洋西菜社聚会,为联合义演签订合约。我们十个人在合约上各自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就是‘十姐妹的来历。为了筹建创建越剧实验剧场,能自由地演戏,1947年8月19日,我们十位越剧演员在黄金大戏院,举行联合大义演,演出剧目是《山河恋》。为了能有自己的剧场,大家愿意吃自己的饭,自做行头,自备车费来参加演出。那天演出一直影响到今天。”
“越剧十姐妹”的联合义演后,同年,范瑞娟和傅全香组建了自己的剧团“东山越艺社”。关于这段经历,她曾写文章回忆说:“我原来参加袁雪芬同志的‘雪声剧团。1946年,袁雪芬同志因病回乡休养,雪声剧团解散,我便邀请老搭档傅全香同志再度合作,组建‘东山越艺社,意喻东山再起。我们请了‘雪声的旧部,又吸收了魏小云、项彩莲、高剑林、张桂凤、毕春芳、金采风、吕瑞英、丁赛君等参加,成为一个阵容强大、实力雄厚的艺术团体。”
“东山越艺社”,1951年并入了国家剧团“华东越剧实验剧团”,也就是上海越剧院的前身,范瑞娟任越剧实验剧团副团长,兼任上海越剧工会主席。
毛泽东和周恩来看越剧
范瑞娟家中的墙上,有两张照片分外夺目:一张是1951年毛泽东主席与她亲切交谈;另一张是1950年周恩来总理与她及其他越剧演员的合影。谈起国家领导人对越剧的关爱,住进华东医院的范瑞娟,每当有记者问及,她依然是记忆犹新,兴致勃勃。
1950年7月,中央文化部艺术管理局向范瑞娟剧团发来进京演出的邀请信。东山越艺社带着《梁祝哀史》《祝福》《忠王李秀成》三台戏赴京,不但受到了北京文艺界和观众的热烈欢迎,还传来了意外的喜讯,说周总理看了演出很高兴,请范瑞娟、傅全香和编导等去家里做客。
范瑞娟回忆说:“当时大家又惊又喜,不知道总理是哪一天来看戏的。总理的家就是戏里的‘相府呀,怎么能让我们进去呢,心里又紧张又拘谨。刚进政务院,周总理就在门口迎接大家,随和地跟大家一一握手,亲切地问好。總理说:‘我外婆家在绍兴,所以我从小就看过小歌班(越剧早期名称)。又对我说:‘1946年我就看过你和袁雪芬演的《凄凉辽宫月》了。邓大姐插话道:‘那时恩来同志是从南京参加国共谈判后到上海的,因为和谈破裂,政治局势紧张,他是冒着危险去看的。随后邓大姐招呼大家吃饭。
“饭后周总理接了一个电话后高兴地向大家宣布:‘毛主席要看越剧,今晚请大家到怀仁堂演出。大家真是又兴奋又紧张。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演出前,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同志特地到后台鼓励大家,他风趣地说,‘就是马克思来看戏,你们也不必紧张。首长的亲切鼓励,使大家放松了许多。演出结束后,毛主席站起身来向大家挥手致意,还让接待的同志请大家到瀛台吃夜宵。”
回忆这段往事,范瑞娟依然充满幸福。她多次说:“我们越剧有今天,离不开领导的关怀和支持。但我们都老了,要靠下一代人来传承。”她还谦称:“学生是我师,我是学生友。”并解释道,这句话是齐白石先生讲的,“那时他九十高龄了,他都这么说,我们更要这样去做了。”
卓别林喜赞“梁山伯”
在范瑞娟塑造的所有角色里,“梁山伯”最深入人心的。1945年,袁雪芬、范瑞娟在九星大戏院首次演出《梁祝哀史》,大获好评。其中《山伯临终》一场中,范瑞娟与琴师周宝才合作,在传统六字调的基础上,吸收京剧【反二簧】 ,首创了优美、抒情的【弦下调】,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越剧的声乐艺术。
1953年,范瑞娟、袁雪芬主演的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作为新中国第一部国产彩色戏曲艺术片,它不仅风靡国内,而且走出国门,被誉为“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反响。
从上影集团统计的资料看,其在香港公映10年,累计观众超过百万。其中,1954年在港首度公映,就创下连映3个半月、观众达52万余人次的高上座率。到1963年四度重映时,观众也有将近10万,真是百看不厌。
1954年,这部越剧电影荣获第八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音乐片奖”。同年,周总理参加日内瓦会议时把这部影片带去招待外国友人。正在日内瓦的喜剧大师卓别林得知消息,很想一睹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周总理获悉,满足了卓别林的心愿,还悄悄请来正在捷克斯洛伐克参加电影节的范瑞娟。当身穿旗袍的范瑞娟出现时,周总理向卓别林介绍说:“她是范瑞娟,就是《梁祝》中的梁山伯。”卓别林一听,“啊”地倒退了一步,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笑眯眯地说:“不像,不像,一点也不像。”接着,他又对周总理说了好多话。周总理翻译给范瑞娟听:“他说你实在演得好。”
语重心长说戏迷
这是10多年前,有天,我来到长乐路范老师的家中。客厅里,除她的弟子邵文娟外,还有几位不相识的中年妇女,她们好像刚到。范老师客气地请坐。邵文娟轻声告诉我,来的是戏迷,她们来看范老师。范老师打量着她们觉得奇怪,这些戏迷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住处呢?其中一位笑着解开了谜底。原来,她的爱人是煤气公司的抄表员,每月上门抄表,认识了范家。他忍了一年,终于忍不住了,遂将此信息透露给了老婆。老婆好一阵激动,也忍不住转告了另外三位范迷,于是,她们结集一起来探望舞台下的“梁山伯”。知道了原委,范老师笑了,说道:“你们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越剧流派是越剧艺术重要的组成部分,只有精彩纷呈,没有孰高孰低,所以,我不希望观众中分派别,什么尹派、徐派、范派,如果互相挤对,那就更不好了。我们要的是互相交流和提高。”范迷们当即表态说,我们是真的热爱越剧,不会搞派别。说实话,我们喜欢范派,就较多看些范老师的戏,但徐老师、尹老师的戏我们也看。范老师笑了:“那我放心了。”
中国戏曲的顶尖演员为数不少,但能开宗立派的却为数寥寥。追寻范瑞娟的艺术人生,可谓“其人也真,其艺也淳”,人品、艺品的浑然一体,这将是一份珍贵的遗产供我们享用,让我们传承。
世间再无“梁山伯”,这既道出《梁祝》是座高峰,又表达了观众对当今越剧艺术发展的期盼。好在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已成不朽之作,《孔雀东南飞》《李娃传》《打金枝》《祥林嫂》等剧都已被电视台摄录。范老师的唱著《范瑞娟唱腔选集》《范瑞娟表演艺术》《范瑞娟越剧艺术影集》等,将伴随着我们再创越剧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