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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闵齐伋《会真六幻》之《幻因·图》考

2017-04-10王宇

艺术探索 2017年2期
关键词:刊刻西厢记版画

王宇

(南京艺术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明末闵齐伋《会真六幻》之《幻因·图》考

王宇

(南京艺术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近年来,德国科隆大学“东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一套西厢记版画受到越来越多的瞩目,这套版画出自于明代末年闵齐伋刊刻的《会真六幻》。此时,中国古代戏曲、小说的插图,首次以饾版彩色套印的方式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而且与同时期刻印的画谱、笺谱相比,丝毫不逊色。作为版画艺术的一个特殊范式,对闵刻《会真六幻》版画的考证于明末木刻画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闵齐伋;《会真六幻》;版画插图;饾版套印

晚明的江南一带,图书的刊刻事业异常繁荣兴盛。这期间所刊出的书籍,不仅种类繁多、刻印精美,更为重要的是,版画慢慢从文字的附属地位转向多彩套印的独立品种。大众喜闻乐见的戏曲文学作品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出版家、画工和刻工,他们将戏曲舞台上转化而来的人物扮相和故事情景以插图的形式固化在书籍中。“日本历史学家传田章(Denda Akira)曾统计了明代出版的六十多种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曲作品《西厢记》,其中超过三十种收有插图。巫鸿在引述其研究结果的同时,进一步指出,几乎三十多种插图版均出自于16世纪末17世纪初。”[1]36

在这样一个时代,以刊刻多色套印批点本而著名的刻书家闵齐伋①《碑传集补·闵齐伋传》:“闵齐伋,字及武,号寓五,乌程人。明诸生,不求进取,耽著述,批校《国语》、《国策》、《檀弓》、《孟子》等书,汇刻十种,士人能雠一字之讹者,即赠书全帙,展转傅较,悉成善本。著有《六书通》,盛行于世。”,出版了一部《会真六幻》西厢记,这套版画以明末发明的饾版套印技术、明末复兴的蝴蝶装帧形式,展现出了异于以往西厢记版画的全新图像。范景中认为:“这些图把明代版画、笺谱和套印的成就结合起来,不论是在创意上,还是在设计上、印刷上,都达到了中国古代版画史上的高峰,以至我们可以不同意前贤以万历时期为中国版画史黄金时代的观点,而把这个时代再下降30年左右。”[2]78这个“黄金时代”大概是指郑振铎在《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中所提到的“万历时代”[3]51。流散到德国的一套款记为“寓五”的二十一帧西厢记版画,被普遍认定为这部《会真六幻》的插图。

一、《会真六幻》在海内外的收藏与文献著录

德国科隆大学“东亚艺术博物馆”(Museumfür -Ostasiatische Kunst)收藏的这套西厢记版画,是民国时期由德国眼科医生亚当·布罗伊尔(AdamBreuer)在北京购得,后来被他的儿子——一名德国驻东京大使馆的外交官所继承,1962年售予欧洲汉学研究中心——德国科隆大学后,一直存放在“东亚艺术博物馆”的地库中。这套版画中第一图“寓五笔授”和“寓五”的留款,指向了它出自明代末年以刊刻套印本著名的吴兴刻书家闵齐伋,而从第十五图“庚辰秋日”可确认其出版的时间为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科隆大学所藏这套西厢记版画是脱离原本,以单页托裱的形式流传于世的,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代末年闵齐伋出版的《会真六幻》,恰好缺失其序言中所列《幻因》部分的图。

表1 三种《会真六幻》卷目构成比较

《会真六幻》是有关西厢记的文献汇编,它分为《幻因》《扌刍幻》《剧幻》《赓幻》《更幻》《幻住》六个部分和另外三种附。何以冠名“会真六幻”?闵齐伋在卷首的序言中说道:

云何是一切世出世法,曰真曰幻。云何是一切非法非非法,曰即真即幻。非真非幻,元才子记得千真万真,可可会在幻境。董、王、关、李、陆,穷描极写,攧翻簸弄,洵幻矣,那知个中倒有真在耶!曰:微之记真得幻,即不问,且道个中落在甚地。

即真即幻、非真非幻,是闵齐伋花甲之年,在自己的刊刻事业发展到顶峰时,对西厢记以及人生所发出的感慨。“会真”之名沿用了唐代元稹的《会真记》,“幻”是梦幻,“同因异想,梦境遂别”[4]718。古人说梦幻包括因与想两个方面,因是外界的条件,想是个人所想。董、王、关、李、陆,同因异想,兼想与因,别为六幻。《幻因》是这部梦幻西厢记的缘起部分,包括《会真记》《图》《诗》《赋》《说》《梦》;“扌刍”是指“扌刍弹词”,是一种以琵琶等弦乐伴奏的弹唱形式,《董解元西厢记》又称“西厢扌刍弹词”,《扌刍幻》即是《董解元西厢记》扌刍弹词。《剧幻》是另一种形式的剧本,王实甫参考了《董解元西厢记》写为杂剧,《剧幻》代表《王实甫西厢记》。《赓幻》的“赓”,其含义是续,指关汉卿延延续了前人的手笔,是为《关汉卿续西厢记》,此部分附《围棋闯局》和《笺疑》。“更”是从另一个方面的改写,《更幻》是明代李日华依据王实甫北曲杂剧《西厢记》改编成的南调剧本《南西厢记》。李渔《闲情偶记·词曲》评:“词曲中音律之坏,坏于《南西厢》……此北本虽佳,吴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厢》者,意在补此缺陷,遂割裂其词,增添其白,易北为南,撰成此剧。”《幻住》是明代另一部《南西厢记》,它的著者陆采(陆天池)在序言中说:“迨后李日华,取实甫之语翻为南曲,而措词命意之妙,几失之矣。予自退休之日,始缀此编,固不敢媲美前哲,然较之生吞活剥者,自谓差见一班。”《幻住》包括《陆天池南西厢记》并附带《园林午梦》,“六幻”终结于此。

由于闵齐伋《会真六幻》版本流传与文献记载呈现出不一致的状态,表1列举了较有代表性的三种《会真六幻》卷目结构进行比较,从而得出插图与原本的关系以及其所处的卷目。

明末闵齐伋《会真六幻》十九卷现在部分保留在中国国家图书馆,闵齐伋在序言末列出了《会真六幻》的卷本构成,此文献材料现由中国国家图书馆《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影印出版。[5]419《明代版刻综录》第五卷记载了《会真六幻西厢》十四卷,录为明崇祯闵齐伋朱墨套印本,此条目为日本小林宏光所引用。[6]16明末清初致和堂获得闵齐伋《会真六幻》的版权并重印为《六幻西厢记》,其版权页申明“三山謏客闵遇五校”,此本后经我国著名戏曲理论家齐如山收藏,2014年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影印出版。从表1可清晰看出,三种版本《会真六幻》的卷本构成有如下差异:

(1)《明代版刻综录》并未著录《会真六幻》第一部分《幻因》的图、诗、赋、说、梦,致和堂《六幻西厢记》未刊出“图”的部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末闵齐伋《会真六幻·幻因》部分的图,不知何时与原本失散,因此范景中怀疑科隆所藏西厢记版画与北图所藏《会真六幻》,两处“原为一家眷属”[2]79,国图所藏《会真六幻》明确了“图”所在的部分。在这一点上,小林宏光则认为“科隆本版画被认定为是装饰第三套四卷西厢记的插图”[7]33,即《剧幻》中《王实甫西厢记》四卷。他的线索是:天理本(日本天理图书馆藏本)是昭和二年(1927年)在北京图书馆根据《会真六幻西厢》的西厢记四卷和续西厢记一卷的临摹本,天理本第一册之首有原插图翻拍而成的照片,即科隆本的第一图和第十五图。[8]85-89

(2)《明代版刻综录》中《会真六幻西厢》将王实甫《西厢记》和关汉卿《续西厢记》共同归结为第三部分;将《五剧笺疑》单独著录为第四部分。其实闵齐伋所撰只有《五剧笺疑》,应附在《赓幻》中关汉卿《续西厢记》之后,民国八年(1919年)由贵池刘世珩所刊的《暖红室汇刻传剧》收录;未收录《围棋闯局》。

(3)致和堂《六幻西厢记》序言末卷目里列有《园林午梦》,后实无。

由上可知,各种版本《会真六幻》的卷目构成存在着不少差异,除了著录的疏漏以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闵齐伋此部《会真六幻》还有另外的印行方式。如早期徽州《程氏墨苑》就以墨印本和套色本两种形式刊行,套色本便于鉴赏和收藏,墨印本面向普通的市民阶层。科隆所藏的闵本西厢记插图,刻印精美为世所罕见,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面向普通民众的通俗出版物。明末清初致和堂所刊《六幻西厢记》的序言与北图旧藏《会真六幻》的序言仅有一字不同,那就是《六幻西厢记》的《幻因》部分,只有诗、赋、说、梦,而不见图。致和堂重印的这个版本之所以无图,也许是因为原版使用的饾版套印技术难以再现或者闵齐伋本人不愿意出让,故此被拿掉了。这里也再次证明了,科隆所藏的西厢记版画,正是《会真六幻》第一部分《幻因》的图。

1977年,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馆长郭乐知(Rog er Gopp er)馆长在德国以珂罗版的方式将此版画进行出版,并于1985年将影印本赠与徐秉琨。1990年9月,朵云轩将徐秉琨这套影印本重新付之梨枣,刊名为《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徐秉琨在此图册的序言中说:“辽博保存四十年代日本黑田源次氏所拍此册照片,而册末有无名氏于丙申年和三弟玉川诗一首,为德藏本所不见。兹附刊于后,以俟有志者考其流传渊源云。”[9]现在科隆本中无诗,如果赋诗本与科隆本并非同一个本子,那么,也许还另有一本《会真六幻》版画存世。除了朵云轩重雕的《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以外,还有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西厢记图》,这套图册所根据的底本也是科隆所藏、后来由郭乐知馆长刊行的影印本。此影印本是1985年冬,顾炳鑫在美国讲学时受赠于其友人杨思胜的。随后,周芜赴日访书,也获得此本,后收录在他的《日本藏中国古版画珍品》中。

科隆所藏的这套明末闵齐伋西厢记版画,是闵刻《会真六幻》中《幻因》的插图部分,迄今为止尚未在别处发现有相同版本,因此被视为孤本。在明代三十多部西厢记插图本中,以饾版彩色套印的西厢记版画插图,仅此一例,因而又被视为珍本。它诞生于活跃的明末金陵图书市场,与同时期所刊刻的画谱、笺谱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它将明代末年流行于市井阶层的戏曲小说插图提升到了高雅的独立品种。直至今天,重雕本和影印本还在为了满足市场的需求而一再刊行。黄裳在《来燕榭书跋》中提到:“余向不收闵刻套板书,年来只得西厢记一部,以其附图绝精也。”[10]3由于文中并未对所藏版画作详细的描述,仅可从中获知另有一部附图精绝的闵氏西厢记套板书存在。

二、《会真六幻》版画对版画传统图式的延续和对画谱、笺谱创作技巧的借鉴

明代有着传承有序的西厢记版画刊刻史,现存最早的西厢记刊本残页中就附有插图。“1978年,在北京中国书店发现的元刻本《文献通考》书背上,粘有四页《新编校正西厢记》。据考证,此残页本当为明初刊本,是现今所知最早的《西厢记》刊本。”[11]1重要的是,这四页中就有两页西厢记版画插图。最早的完整的插图本《西厢记》是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京师书坊金台岳氏重刻本的《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简称弘治本),此本版式以上图下文为主,共有插图273幅。随着明后期戏曲小说刊刻的发展,西厢记版画固定在《佛殿奇逢》《僧房假寓》《墙角联吟》《斋坛闹会》《白马解围》《红娘宴请》《夫人停婚》《莺莺听琴》《锦字传情》《妆台窥简》《乘夜逾墙》《红娘问病》《月下佳期》《堂前巧辩》《长亭送别》《草桥惊梦》《泥金报第》《尺素缄愁》《诡媒求配》《衣锦还乡》二十折中,卷首通常镌刻一幅符合明人审美趣味的莺莺绣像。闵齐伋在设计《会真六幻》二十一帧插图的时候,参照了稍早时期凌濛初《西厢五剧》的折目。闵凌两家为明末吴兴两大著名的出版商,并世为姻戚,后来均将各自的出版事业扩展到南都金陵。

闵齐伋受传统西厢记版画的影响在《会真六幻》卷首的莺莺像中就可看出一二。此莺莺绣像,四周以花栏作为边框装饰,左边留有小篆“嘉禾盛懋写”及“盛懋之印”和“子昭”两枚印章,右边是半身莺莺绣像,人物镌刻线条流畅,丽而神古,唯有团扇套印花青色。以莺莺像作为卷首在明末非常流行,比较不同版本《西厢记》的莺莺像,可发现闵本的莺莺像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卷首有莺莺像的明末插图本有: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起凤馆《元本出相北西厢记》;崇祯四年(1631年)山阴李氏延阁李延谟(李告辰)本《北西厢记》;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张深之先生正北西厢秘本》;崇祯十三年西陵天章阁醉香主人刻本《李卓吾先生批点西厢记珍本》。其中,李告辰本《北西厢记》中陈洪绶所画的莺莺像与闵齐伋《会真六幻》的莺莺像,在人物的姿态、手势和团扇等方面相似度极高。因此,日本学者小林宏光认为闵本莺莺像“剽窃了当时首屈一指的人物画家陈洪绶的莺莺像图样”。[7]34对此,笔者认为人物形象的塑造经过历代的传承,具有一定的认知性和符号性,当莺莺像定格为一种大众乐见的模式时,再塑造其他版本的莺莺像反而就“不像”了。这种由文人参与版画创作的形式在当时非常流行,后来经由刻工们的沿袭制作形成固定的模式被反复套用。闵齐伋刻本中的莺莺像迎合了这种趋势,采用了当时最为流行的莺莺像版本并套印了色彩,进而使人物形象更加细腻。

除了因循经典折目编排插图并采用莺莺像作为卷首的西厢记版画旧例,闵齐伋这套版画处处表现出“奇幻”二字,这在其他西厢记版画,甚至在其他戏曲小说的插图中都是罕见的。这种奇幻的感觉,来自那些比例、线条精准,又非常符合透视规律的图像刻画。版画中的星宿分野、傀儡戏、玉环、钵、觯等插图不由让人联想到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出版的《三才图会》[12]。《三才图会》是一种图录书,其主要目的就是满足读者对于图像的欣赏或百科的认知需求。所不同的是,闵齐伋刊刻的这套版画,不但实现了为文本立像这一宗旨,更增加了版画特有的欣赏功能,加上多色套印的超凡技艺,这种新颖的插图与同时代的其他版画相比,立刻就脱颖而出了。

与闵齐伋交好的凌濛初,虽然在刻书的数量上胜于闵齐伋,但在校勘和质量上却略逊一筹。明谢肇淛在《五杂俎》卷十三就批评说:“闵优于凌,吴兴凌氏诸刻急于成书射利,又悭于请人编摩,其间亥豕相望,何怪其然。”明天启年间(1621~1628年),凌濛初刊刻出《西厢五剧》,该本有二十帧西厢记插图。凌氏这一刊本于民国五年(1916年)由刘世珩暖红室重刻,在后世流传最广,影响颇深。遗憾的是,凌濛初并未将多色套印的方法运用到《西厢五剧》的插图中,从插图的留款可知刻工是来自新安的黄一彬,由吴门王文贞写。

新安黄一彬不但协助凌濛初镌刻了《西厢五剧》,在较早的时期,也曾参与明代墨模雕刻图谱集《程氏墨苑》的镌刻。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安徽歙县制墨大师程大约辑刻的《程氏墨苑》,最早采用了一版多色印刷的方法。“施彩色者近五十幅,多半为四色、五色印者。此书各彩图,皆以颜色涂渍于刻板上,然后印出;虽一版面而具数色。”[13]46黄氏没有将《程氏墨苑》中的多色印刷方法引入到《西厢五剧》的插图中,也许是因为此时多色印刷方法还未成熟,凌氏又急于成书射利,故不能尽善尽美。另一方面,可以看出刻工和印工之间的流动和相互间的技艺传习,使刻书风格和印刷技巧能够不断地延续和发展下去。新奇图书范式的出现,并不一定是基于某些出版家的卓识远见,而是出版家联合画家和刻工、印工们集体劳动的成果,这诸多要素终于在明末的图书市场中合力将饾版套印技术研制成功了。

除了安徽的《程氏墨苑》采用了一版多色的印刷方法以外,在金陵从事木版彩印事业的还有吴发祥和胡正言。吴发祥于明天启六年(1626年)刻印了拱花木刻彩印的《萝轩变古笺谱》,胡正言于明天启七年(1627年)至崇祯六年间(1627~1633年),将《十竹斋书画谱》刊刻完毕。此时,多色套印的方法业已成熟,而以彩色套印点校本多见的闵齐伋,在稍后的明崇祯十三年,刊刻了与同期相比完全出新的六色饾版套印《会真六幻》。这套版画以蝴蝶装的形式,左右跨页展开同一帧插图,它的设色以蓝色、绿色冷色调为主色,再施以黄色、橙红、棕色暖色调作为补色,黑色作为线条进行勾勒。特别是《墙角联吟》和《锦字传情》这两帧图,在形式和构图上与同时期金陵出版的笺纸极其相似。闵本《会真六幻》版画借鉴了金陵一地笺谱和画谱的印刷技巧,并且丝毫不逊色。

闵齐伋所刊刻的《孟子》里有1624年龚惟敬的跋语,此书是闵遇五“刻于南都”。《会真六幻》自序末题“三山謏客闵寓五”,王重民“考三山街一在福建,一在江宁,则又知是书刻于寓五客南京时也”[14]688。这说明闵齐伋刊刻《会真六幻》的地点是在明末的南都金陵,大致为现在南京的三山街一带。三山街向南有自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为“填实京师”,从全国各地调集4.5万户工匠所建立的“明代十八坊”,十八坊之一的“颜料坊”就在城南门西内秦淮河东侧,自明初以来就是制作和销售染料的基地。明《正德江宁县志》记载:“弓匠坊,在铁作坊西,北通三山街,南通颜料坊。”闵齐伋在毗邻颜料坊的三山街刻书,难免不会从颜料坊产出的各色颜料中得到启发,并联合善于刻印画谱、笺谱等的工人一起进行创作。

三、《会真六幻》版画的玄妙之处和创作意图

闵齐伋《会真六幻》版画代表的是明代末年图像模式和刻印技术的卓越水平,以及读者对西厢记文本插图的审美倾向。与其他西厢记版画所不同的是,闵齐伋在每一帧插图中都体现出一个“幻”字,并且还隐藏了大量有关西厢记和闵齐伋个人的暗喻。在这部版画中,闵齐伋大胆创造出许多非常规的景象。《会真六幻》插图中的第二帧《僧房假寓》、第五帧《白马解围》、第六帧《红娘宴请》、第十二帧《倩红问病》、第十四帧《堂前巧辩》、第十九帧《诡媒求配》,把人像与物象同构于一个画面中,既满足了人们对于器物欣赏的喜好,又展示了版画印刷所表现的器物质感和高超的技艺。如《倩红问病》,用两只玉镯相扣,暗示了玉镯中的主人公已经鸳盟结好,玉器通透莹润的感觉印刷得非常漂亮,这种表现效果在木版印刷中是非常罕见的。《白马解围》运用“走马灯”的形式,表现了元帅杜确和武僧惠明追击孙飞虎的惊险场面。《诡媒求配》以“傀儡戏”展现郑恒骗婚,遭红娘嘲弄的情景,将张生、莺莺、红娘、杜确、法本、郑恒等人物设计成傀儡在表演。走马灯和傀儡戏代表了晚明丰富的社会文化生活,满足了读者对于图像观赏的视觉需求。

最精彩的两帧《妆台窥简》和《乘夜逾墙》使用间接导视的表现手法,使读者镜中窥人、水中见影。《妆台窥简》一帧利用屏风将女主人公莺莺遮挡,由丫鬟红娘在屏风背后偷窥,使读者的视线跟随红娘的导引进入屏风之后揭开秘密,但见屏风背后妆台上的一面镜子中,映照出小姐莺莺私下读信的这种羞涩的情景。而案头颠倒书写的鸳鸯两字,与丫鬟红娘唱词中“颠倒写鸳鸯两字”相呼应。这种由侍女引导画面起承接作用的手法,在中国古代的长卷绘画作品中经常见到,如《韩熙载夜宴图》就利用屏风和侍女来为画面进行转承。另一帧《乘夜逾墙》则表现了月夜中,男主人公张君瑞逾墙夜会莺莺小姐的场景,利用太湖石的遮挡,使读者无法直接看到逾墙的张生,但是从丫鬟红娘视线导向花园内的池塘,间接看见张生逾墙时在水面的倒影。除了水中的倒影,墙外月亮地里还不忘刻画张生的另外一个影子,而小姐莺莺则佯装赏月,仿佛对逾墙事件视而不见。这种合理、巧妙的版面编排,更增添了读者观赏的乐趣。

除了构图的巧妙以外,《会真六幻》版画还隐含了另外一些有关闵齐伋个人的信息,这些信息可能关系到这套版画的创作意图。据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副馆长E di th Di tt ri ch女士的研究,闵齐伋出生于明万历八年(1580年)[15],如果以庚辰年为这套版画的刊刻纪年来推算的话,崇祯十三年(1640年)为闵齐伋的元命之年。这和闵齐伋晚年刊刻《六书通》中的记述“是书成于顺治辛丑,齐伋年八十二矣”的时间是相契合的。顺治辛丑年为公元1661年,按照中国人虚龄一岁习俗来计算年纪,闵齐伋此时应虚龄八十二岁。至于闵齐伋卒于何时,尚需要进一步的考证。从十六岁刊刻《东坡易传》和《东坡书传》,到八十二岁刊刻《六书通》,历经六十余年,闵齐伋堪称一代伟大的出版家。

《会真六幻》版画第六帧《红娘宴请》中,为请张生赴宴而快步疾走、裙裾飞扬的丫鬟红娘被刻印在青铜器觯的腹部。觯是一种酒器,圆腹、侈口、圈足,或有盖,盛行于中国商代晚期和西周初期。《礼记·礼器》曰:“尊者举觯,卑者举角。”用尊贵的酒器觯表现宴请这一图不但切合主题,并且把觯的盖子移开,露出了铜器内侧这句特别凸显的金文“其眉寿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第十七帧《泥金报第》中,作为小姐莺莺背景的屏风上,有一行形态各异的八个“寿”字。在整套版画中还多次出现祥云仙鹤的纹样和松柏长青的点缀。这些文字、图案与西厢记的主题并不十分关联。前文已述,出版这套版画的时间大约是在闵齐伋元命之年,作为自己平生唯一一部饾版套印的版画作品,这套版画作品的出版还有一个纪念华诞的意义。正因为此,《会真六幻》后易版于致和堂,在致和堂重印本《六幻西厢记》中,这套版画从目录到内容都就此隐去了。

结语

西厢记版画的研究,是西厢记版本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三十多部明刻《西厢记》插图本提供了一段脉络清晰的版画发展历史,成为我们今天研究明代木刻画最宝贵的资料。明末《会真六幻》版画的发现与研究,改变了人们对明末木版画刻印水平的普遍看法,并将戏曲、小说插图本的版画提升到与画谱、笺谱比肩的位置。闵齐伋《会真六幻》刊出的这套二十一帧六色的饾版木刻西厢记插图,在明代众多的西厢记版画中独树一帜,它不但向观者展示了精彩的图像绘事,更采用明末成熟的饾版彩色套印技术,融合了明末金陵一地画谱、笺谱等的刻印技巧,并积极向彩色套印人物版画的领域进行开拓。这种大胆的尝试,最终成就了这部中国古代版画史中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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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王圻,黄晟,撰.三才图会[M].潭滨,黄晓峰,重校.槐阴草堂藏.万历三十五年刊.

[13] 郑振铎.劫中得书记[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4] 王重民.中国古籍善本提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5] Edith Dittrich,His-hsiangchi.Chinesische FarblolzschnittevonMin Ch’i-chi1640[M].Mo.n.ographiendesMuseumfürOstiasiatischeKunstBand1 Museen Der StadtKoln,1977.

(责任编辑、校对:刘绽霞)

APrinted Illustration Studyof TheCollectionofSixClassical Imaginary Romance oftheWestern Chamber Published inMingDynasty

Wang Yu

A setofwood p rin tnamed The Co llec tion ofSix Classical Imaginary Romance ofthe Western Chamber pub lished by Min Ch'i-chiin late Ming Dynastywhich was collec ted by"Museumfür Ostasiatische Kunst"of University of Cologne in Germany recently gained extensive attention.This is the only water color b lock p rinting which has been found about The Romance oftheWestern Chamber.This setofp rinting is also knownas the firstwatercolorb lock p rinting aboutChinese ancientd rama novelillustrations.As a specialparad igmofp rintart,its textua lresearch is ofsignificance.

Min Ch'i-chi,The Collec tion ofSix Classical Imaginary Romance oftheWestern Chamber,PrintArt,WaterColorB lock Printing

J120.9

A

1003-3653(2017)02-0018-06

10.13574/j.cnki.artsexp.2017.02.003

2016-12-10

王宇(1979~),女,河南永城人,安徽工程大学艺术学院讲师,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2015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艺术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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