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传统文化探微
2017-04-10周荣
内容摘要:余华作为八十年代先锋派的代表作家,几乎成为了“反传统”的代名词,到了九十年代,随着《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的推出,他的写作明显开始转型,走上带有“温情”特点的道路。转型之后,他的作品中越来越多地体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本文以他九十年代的重要作品《许三观卖血记》为例,从写作的艺术形式、思想内涵和传统意象三方面,探究其中传统文化的因素。
关键词:余华 《许三观卖血记》 传统文化
余华作为中国土生土长的一位作家,虽然受西方文艺理论和作家作品的影响较大,但是他不会也不可能完全脱离中国本土的文化传统,他的作品中会有意无意地运用到中国的传统文学艺术。正如他自己说道:“我在中国生活了近四十年,我的祖辈们长眠于此,这才是左右我写作的根本力量。可以这么说,中国的传统给了我生命和成长,而西方文学教会了我工作的方法。”①余华在访谈中也说过:“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②这里所指的“家”也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文化意义上的一种归属,从其九十年代的写作转型就可见一斑。“对于服膺于‘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的余华来说,传统文化更是其必不可少的写作资源。”③长期以来我们忽视了余华作品中的传统文化因素,其实,在他转型之后的作品中依然可以看见中国传统文化的痕迹。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中国传统文化因子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艺术形式上的体现
“重复”技巧的使用是《许三观卖血记》写作的一大特色,其实这是由中国传统诗歌中“赋”的手法演变而来的。在《诗经》中“赋”是最基本的、最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它的特点就是敷陈直言,即直接叙述事物,铺陈情节,抒发感情。如《芣苢》中每一句的句式大体相同,但又稍有变化。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这种“重复”比比皆是,如结尾一段的描写:“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④再如其中大量的对话重复,在此不一一列举。“‘重复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技巧,在《许三观卖血记》中恢复了它特有的艺术力量和审美韵味。小说在舒缓、优美而苍凉的旋律中传递出作者对许三观的同情与怜悯,对人类苦难的承受能力和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⑤这种“重复”不仅在思想上起到强调、加深、渲染的作用,而且在语言审美上也有着重要意义。“赋”在诗歌语言中有增强韵律感的作用,而余华小说中的“重复”使小说具有节奏感之美,从宏观上的叙事结构看,“重复”则使文本有了音乐性,使小说具有了“诗性”的特点。这一点,是对传统艺术手法的一种借鉴。
在结构上,《许三观卖血记》是“大团圆”式的结局。“大团圆”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审美心理现象,它大量出现在宋以后的戏曲小说中。如《窦娥冤》的申冤昭雪,《赵氏孤儿》的孤儿报仇,《汉宫秋》的“团圆梦境”,《琵琶记》的“玉烛调和”等等。《许三观卖血记》也有着“大团圆”式的结局,这与余华先锋时期的《现实一种》、九十年代的《活着》等作品不一样。小说中,主人公许三观和他的亲人们经历了生活的各种磨难:卖血的艰辛、政治的批斗、身份的舆论、重病的缠绕、知青生活的困苦……整个家庭中的小人物都是苦难的化身,但是在結尾作者笔锋一转,他们都化险为夷:许三观在无限透支身体血液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能够颐养天年;一乐疾病痊愈,和二乐、三乐都回到城市工作,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小说的结局是许三观和许玉兰一块儿吃猪肝喝黄酒的温馨画面。小说的叙述总体上有一种轻喜剧幽默,加上这种结局形式,使小说明显有了中国特色的审美心理。
二.思想内涵上的继承
小说中体现了道家的某些思想,这主要是通过数字“三”表现出来的。首先是“三人行”,许三观几次卖血都是三人一起去行动的,之前有阿方和根龙,后来有来喜和来顺参加。中国自古就有“三人行必有我师”,卖血途中,之前阿方、根龙是许三观的“师”,之后许三观是来喜、来顺的“师”,在这种辩证的调换之中,体现了一种调和思想,展现了苦难的延续性和广泛性。而且“三人行”式的关系是稳固的,而最后阿方、根龙的死打破了这种稳定性,使许三观的哲学崩塌,精神失落。其次,“三次重复”的情节是指小说中很多话语都会重复三遍,很多行动重复三次,如人们对一乐打伤了方铁匠的儿子这件事的传言、许三观对“文革”到来的描述等。在中国古代的小说中,这是十分普遍的,如三国故事里面的三顾茅庐、三让徐州、三气周瑜等,似乎余华在不自觉使用“三”,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很多“重复”是三次或者以“三”为单位,“三”是标准,也是极限,在余华的叙述中一件事情不足三次而成未免显得轻浮、不够分量,超过三次又会显得拖沓累赘了。再次,“三角感情”的关系,三角形具有稳固性,当许三观知道许玉兰和何小勇的关系时,他迅速创造了另一组三角关系,让林芳芳参加进来,使自己的心理平衡,维持了稳固的人际关系,使整个小说情节得以进行下去。最后,汉字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哲学化的文字,许三观的名字本身就带有哲学意味,小说结尾许三观失去价值遁入虚无的一瞬本身也有“庄生梦蝶”的意味。许三观的三个儿子以“乐”为名字,本来被期望带来欢乐与幸福,然而三个儿子的出生反而是一系列烦恼与痛苦的开始,道家思想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许三观“一个个体”开始,到三个儿子的出现,从而衍生出万事万象,这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与道家哲学思想遥相呼应。“三字突出显示了一种文化心态,这种心态一直作用于中国的哲学与宗教,并形成了独一无二的中国哲学精神,和合,圆融,调和,完整,包容而生生不息。”⑥其实,“三”在老庄哲学中,既是有限之极又是无限之始,是万物生化的关键。
另外,“十二”这个数字也是值得注意的,许三观总共尝试卖十二次血,“十二”在中国古代为一纪,一年十二个月,“十二”往往是一个完满的循环,小说中许三观十二次卖血的结束既是他“卖血生涯”与苦难的结束,同时也是他价值的完整实现。
小说中体现着浓郁的道家色彩,具体分析这些数字的运用,就会发现其中蕴含的中国式的哲学精神。
三.传统意象的使用
小说中,许三观每次卖完血都会有一个仪式性的情景: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看似寻常而简单的环节通过不断重复却让人印象深刻,其实猪肝和黄酒这两个意象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特别是黄酒,黄酒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类之一,起源于中国,而且唯中国有之,在几千年的发展演变中,黄酒成为吴越文化中最典型的代表之一,黄酒也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黄酒度数低,不是烈酒,味道酸涩甘甜,敦厚醇和,许三观每次卖血都是对苦难的直接回应,而黄酒能带来瞬间的轻松。现实苦难如血一般刺眼,而许三观只能像黄酒一般敦厚地承受,所以他每次只能用黄酒来冲淡、中和现实中的“血液”。这与儒家讲究中庸之道、忍耐一脉相承。在反反复复的“二兩黄酒”中不断消解苦难,体现小人物的无可奈何与对苦难的忍受。当《许三观卖血记》被拍成韩版电影之后,“猪肝”和“黄酒”分别被“血肠”和“米酒”取代,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很多意蕴都丧失了。
小说被许三观十二次卖血经历贯穿起来,因此,“血”的意象在小说中显然十分重要。中国自古以来对“血”有着崇敬之感,而转型之前的余华其实是受西方文学传统影响,把“血”与暴力、冷漠联系起来,有人甚至说,余华的血管里流动着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在《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血”充满了余华对生命与苦难的理解,更多体现的是有中国本土意味的“血”。一方面,中国人认为,“血”是精气之源,更是人生存之本,在许三观眼里,“血”就是身体,是能养家糊口的“宝藏”。这表现出古老传统对“血”的崇拜和信仰,也表现了现实痛苦与“血”的联系。另一方面,中国古代人们重视后代的繁衍与人丁的兴旺,血缘维系着家庭宗族关系,昭示着家族未来。许三观在乎一乐的身份问题,其实就是在乎他的血统是否“纯正”,这是受着传统思想的影响,后来他为患病的一乐卖血,用自己的血液冲破了血缘的限制,这正是他伟大的地方。因此,小说中“血”所表现的生存观念和血缘意识都与传统思想呼应。
本文从艺术手法、思想内涵和传统意象入手,对小说中体现的中国传统进行探微,发现余华转型之后的写作有了更多中国本土特色。其实,西方热潮冷却后,本土化写作对解释当代先锋小说转型有重要参考意义,也为作家的转型方式提供了借鉴。
注 释
①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第227—228页。
②吴义勤:《余华资料研究》,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35页。
③徐刚,李道君:《余华先锋小说与中国传统文化》,载于《宁夏大学学报》,2006年。
④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5月,第204页。
⑤旷新年:《论余华的小说》,载于《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7月。
⑥段西蓉:《“三”生万物——浅谈中国传统的“三”所蕴含的哲学精神》,载于《神州文化》,2011年。
(作者介绍:周荣,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