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中华文化是个圆,圆的半径是中文
2017-04-09
台湾著名诗人、《乡愁》作者余光中先生于近日辞世,享年89岁。中华传统文化在他的生命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即使接受过正规的西方语言文学熏陶,他也依然不改中国传统文化人的本性。如今,让我们重温他关于中华文化的精彩演讲——
中华文化像一个很大的圆,半径就是中文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爱护我们的母语》。我们的母语当然就是中文、汉语,在海外叫作华文、华语。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中华文化像一个很大的圆形,圆心无所不在,圆周无处可寻,而这个圆的半径就是中文了。这个半径有多长,这个文化就能够走多远。所以我想我们从事写作的人,就是想把这个大圆的半径延长,让这个圆显得更加博大。
像我们读吴承恩的《西游记》,不用查字典,大部分人都可以读懂。大约600年前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也是很简单,尽管《三国演义》是文言文。孟子都是2400多年前的人了,《孟子》在诸子文章里面应该是语言最流畅、最能够打动人心的。《史记》比较难读一点,离现在约2100年了。
中国的诗词曲虽然年代很久,但透明如白话。离现在大约1600年的时候,陶渊明的诗,他的《桃花源记》也是非常好懂。晚一点的李白、苏东坡等等,大部分人也都能读得懂。所以到了现在,古代的一些名句都变成成语了,如“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雪泥鸿爪”、“不识庐山真面目”,等等。
再看西方,就看现在最流行的英文语言体系,英国文学史一开始的一些文字,是从北欧的瑞典和挪威那一带传到英国来的。那是中世纪的文字,现在已经看不懂了,需要翻译。世界上有英文这种语言大概只有1000年,莎士比亚写《哈姆雷特》的那个时代,根本就没有英文,只是莎士比亚把英文摆在这些人的嘴里而已。
所以我觉得我们的古典传统悠久而丰富,我们的教育一定要教这些东西,不能让它缺席,我甚至认为如果教科书里面把文言文拿掉了,那无异于剥夺了我们下一代的文化继承权。对中华民族的学生而言,他们应该有权利继承那么悠久丰富的中华文学、中华文化。
我这一代人在读中学的时候,没有电视看,没有网络可以用,也没有今日的种种赏心乐事,我们课余唯一的娱乐就是读旧小说,读得津津有味,不会比现在年轻人读《哈利·波特》逊色。旧小说的语言,如果你读久了之后,你的中文就会通的。金庸的小说如此流行,跟他用旧小说的语言就有很大的关系。
难能可贵的,是余光中对传统文化的恪守。他曾说,“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他亦明确表示:“如果把文言文抛掉不用,我们就会变成没有记忆的民族!”图为余光中先生
中文越来越淡忘,就会发生西化,甚至恶性西化
可是现在很不幸地出现了另外一种语言,我把它叫作“译文体”,就是翻译出来的文体。翻得好的固然是很好,以前中国刚开始翻译外文的时候往往使用文言文,像严复、林琴南、辜鸿铭,也还是很好。不过这种译文体发展到后来,大家的英文越学越起劲,中文越来越淡忘,中文就会发生西化,甚至发展到了某种程度成了恶性西化。
我常常看见有这样的文体,也不一定是翻译,他因为看翻译看惯了,或者是英文读得太认真了,比如说他会写出像“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这样的句子,这话用中文说应该就是“他是独子”,对不对?再比如“他是一位素食主义者”,听起来好有学问呐,某某主义者,其实我们中文只要说“他吃素”就完了。再比如说这位政治家充满了“前瞻性”,我们其实讲“远见”就很简单了。再比如说“企图心”,其实我们本来讲“雄心”、“雄图壮志”就够了。
五四运动到现在90年了,文言文是不是完全作废了,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了呢?我们是不是可以完全靠白话文来应付所有的问题了呢?不见得。因为我们还有几千条甚至上万条的成语,这些成语往往四个字或者三个字一句。
构造成语的美学基本要求,就是简洁,然后是对仗,再有就是铿锵。对仗跟铿锵、平仄还有关系。有时候我问我的学生,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讲“张三李四”,为什么没有听人说“张四李三”?其实很简单,我们讲“张三李四”,就是平平仄仄。“山明水秀”,也是平平仄仄。
这种成语太多了,“前呼后拥”“旁门左道”“千山万水”“千军万马”,都是这样。打仗的时候我们不会看见一个兵骑十匹马,倒过来“千马万军”也不行,也不能十个兵骑在一匹马上,可是我们不假思索地说“千军万马”,极言军马之多。我们不会去算,到底十比一是怎么来的。因为“千军万马”、“千山万水”,平平仄仄就是好听。我想了很久,四字成语里面很少有违背这个规矩的。唯一“不正经”的一句成语,就是“乱七八糟”。因为按照美学应该是“乱七糟八”,或者“七乱八糟”,结果它就偏偏是“乱七八糟”,所以就乱七八糟。
几年前台湾的“教育部长”说,一个人老用成语是懒惰的表现,我认为不然,所以跟他有好几次的争吵。因为用普通的成语,“鸟语花香”“山明水秀”,固然是简单,可是有些成语里面有历史,有地理,有典故,有文化的背景,像“得陇望蜀”、“朝秦暮楚”之类,就不是那样简单了。所以真正把成语掌握好的人,绝对不是懒惰的,一定是相当认真的。最近台湾有一位“立法委员”在开会的时候说,台湾这个高铁现在亏空得不得了,他要说“债台高筑”,结果说成了“债筑高台”,所以有些成语还是常常会弄错。
根要求其深,文要求其便,心要求其平
简体字和繁体字在两岸之间引起很大的讨论,很多文章都很有道理,不过我以一个受害人的身份举一个例子。我这“余光中”三个字简无可简,偏偏有大陆的朋友认为我这个“余”字一定是简化的结果,所以他为了尊重起见,就主动加上了一个“饣”字旁,我就变成“有馀”的“馀”了。“余光中”就变成暗淡的暮色了。我的妻子叫范我存,范仲淹的范。那么也有人认为这个“范”一定是简化的结果,所以就自动地还原为师范大学的那个繁体字“範”。
今天我们这个主题是“同根·同文·同心”,非常好。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我们可以跟大家沟通,因为我们就是同根、同心,同时更重要的是同文。方言虽有不同,可是我们说的普通话是一样的,因此我觉得根要求其深,文要求其便,心要求其平。
根要求其深,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要“相煎”要和平。文应该就是当年五四运动的时候胡适提倡国语的文学,他说想求国语的文学,先要锻炼文学的国语。我认为现在行得通的文学的国语,就是大家都会讲的普通话,就是求其便。
那么心求其平呢,就是所有的华人,大陆的海外的,让我们都希望中国能够富强、强大,朝更理想的愿景前进,所以我们需要平心静气,将心比心,然后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