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笔下的昆曲故事
2017-04-08陈益
陈益
《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晓岚的笔记小说,写于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庆三年(1798年),主要搜集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乡野怪谈,也有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享有同《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纪晓岚本是才子,嘉庆皇帝御赐碑文“敏而好学可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他在官场滚打多年,阅历深、交游广、眼界远,笔下文字非同一般。这里选取与昆曲有关的几则故事,读来别有趣味。
其中一则,纪晓岚引用了田香沁的故事。一个风静月明的夜晚,在家中读书的田香沁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曲。歌声曲折委婉、清丽圆润,真叫人伤心动魄。仔细分辨,原来是在唱《牡丹亭》“叫画”那一折。田香沁听得入神,忘却了身边的一切。直到听完,才蓦然想起墙外是残港荒陂,人迹罕至,歌声是从哪儿来的?他推开窗户一望,夜色里只有芦苇在秋风中瑟瑟摇动(《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七《姑妄听之三》)。纪晓岚说,李商隐诗中有“空闻半夜鬼悲歌”的句子,用的是晋代鬼唱《子夜歌》的典故;李贺诗中描绘的“秋坟中鬼在唱鲍照的诗”,是因为鲍照写过《蒿里行》,他加以想象发挥而成。
如果说夜半歌声让人生发出奇妙的想象,那么伶人方俊官的命运就发人深思了。方俊官以姿色出众和演技高超擅名于歌舞场,常出入高门,红极一时。上了岁数后,他无奈改行以贩卖古董谋生。他对镜自照,感慨万千:“我方俊官竞变成这副模样儿了!谁能想到,这镜子里的人,就是当年舞衣弄扇、显赫一时的方俊官儿呢?”
方俊官追述说,他也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十三四岁的时候,在家乡读书。一天夜里,忽然梦见了笙歌花烛的迎娶场面。接着,他就被拥入洞房。低头一看,自己已是绣衣锦帔、满头珠翠的新娘子,两只脚也变成了纤纤巧巧的小脚,穿上了弓弯绣履。正不知所措时,竞被众人簇拥,在帐帏中与一男子并肩而坐,他既惊恐又羞惭,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随即从梦境中惊醒。后来,他被强人逼迫,终于失身于歌舞场。方俊官把自己的身世和梦境相连,才省悟到人的命运是生前注定的。
对此,纪晓岚和倪馀疆之间有所争论。倪馀疆认为,果由因生,因由心造,怎能推脱夙命。纪晓岚评价道:曲伎之辈,容易沉沦贱秽。这一切,应该认作是对他们前生罪恶的业报,而体现于今世,不能说就一点夙因也没有。
今天我们假如将方俊官做一番分析,就不难发现他的梦境完全可能是角色心理的投射。六百年昆曲史中从来不缺少男旦名伶,明清时期的职业戏班,演员往往都是男性,男旦成为一种必然,同性恋现象屡见不鲜,演技出众者甚至“妖艳绝世,举国趋之若狂”。被称为“姿色出众,演技高超”的方俊官,不是天生就有饰演旦角的潜质,便真是一个心向旦角的男性,难免有扭曲的性心理。
《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二》记述的一则故事,可作佐证。
一位名叫朱静园的贡生,有丁卯同年某御史,曾问喜欢的歌姬一个问题:像你这样演戏的人很多,你是如何做得比别人好呢?歌姬回答道:我既然演女人,必须心也是女人,才能柔情媚态,别人才会喜欢。如果我有一点点男性的心,必然有一点不像女人,怎么可能争取到宠信呢?如果登场演一个贞烈女,则摆正心态,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失忠贞;演淫女,则荡其心,虽端坐也不掩其淫;为贵女,则尊重其心,虽简单的衣服而贵气存;为贱女,则敛抑其心,虽盛妆而贱态在;为贤女,则柔婉其心,虽怒盛无遽色;为悍女,则拗戾其心,虽理诎无巽词。其他的喜怒哀乐,恩怨爱憎,一一设身处地,演员在台上不认为自己是演戏,而认为是真的,别人看起来就是真的了。而有些人演女人不能存女心,演种种角色而没有种种角色的心态。这就是我演得比别人好的原因。
纪晓岚引李玉典的评论说:这话虽然不足道,但道理确实非常精到。所讲的事情虽然很小,但可以比喻很多东西。天下没有那种心不在其事而能做到极致的人,也没有那种心在其事而事不能做好的人。专心一致,则艺必精,职必举。这番话,令人想起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戏剧理论,正是强调现实主义原则,主张演员要沉浸在角色的情感之中。
《阅微草堂笔记》中还有这样一则,说献县、东光、泊镇、任丘等地,不但有戏曲演出,且常常演至深夜,就连运粮船上也有演出活动。乾隆三年(1738年),大运河水浅,运粮船一艘接一艘都搁浅不能航行,于是演戏祭神。运粮官也在场。正上演《荆钗记》中“投江”那一折,扮演钱玉莲的伶人忽然跪在舞台上哀哭起来,声泪俱下,喃喃说个不停。他说的是福建话,旁人一句也听不懂。人们恍悟是鬼附体了,追问他怎么了,他听不懂话,扔给他纸笔,连连摇头好像不识字,只是指天画地,叩头痛哭。大家没办法,便把他扶到岸上。他仍然呜咽挣扎,直到人们散去才停止。过了一会儿,这人清醒过来,说突然看见一个女子,手里拎着自己的头从水里出来,把他吓得灵魂出了窍,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众人皆言,恐怕是滞留水底的鬼魂,见官员在此,所以出来喊冤,但看不见她的形体,言语又不通。官员让会水的人下河去寻找尸体,并没有找到。兵丁中也没有女的,查不出究竟。官员只好联名写了份状子,送到城隍庙里烧了。四五天后,竞有个水手无缘无故地自杀了。
纪晓岚的笔记里常有鬼神故事,各有隐喻。这些故事是否讲冤魂报复,暂且搁置,笔者关注的是昆曲进入河北的路径。河北地处京畿,环绕京师,文化欣赏习惯无不深受京都影响。但是由于地域、经济、文化发达程度的差异,河北的流行时尚往往会晚于京师。昆班大量进入河北,当在咸丰、同治、光绪三朝。进入河北有两个渠道:一是南方艺人沿大运河进京,途经河北时,将昆曲传播在运河两岸,包括沧州、廊坊地区的大码头;二是往来于山西、陕西的昆曲戏班,经过大同、太原过张家口在张(家口)宣(化)一帶演出,也流布河北。昆曲受河北地区语言、传统音乐、民间戏曲、观众欣赏习俗等影响,渐渐发生变化,形成了个性鲜明的艺术风格,与南昆有明显的区别,曾被人戏称为“怯昆腔”“高阳昆腔”。
《阅微草堂笔记》卷九《如是我闻三》还记载了蒋士铨讲的鬼故事。翰林院编修蒋士铨(字心馀)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考中的进士,在他江西家乡,有一处老宅,已多年荒弃不用,可是人们经常发现有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扒着墙头往院外看。
村里有个王某,练就一身武艺,粗豪而有胆量。听说这老宅里有狐女,他径自一人带上铺盖,跑到那里去住,想看看狐女到底长什么样子,想有所艳遇。睡至大半夜,四处寂寥,他感到索然无味,就拍打着枕头,自言自语道:“不是说老宅里有狐女吗?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一个也不露面?”话音刚落,就听窗外有个女子的声音回答:“六姑娘知道今天您会来,躲避到河边赏月去了。”王某不由追问:“那……你是谁?”窗外回答:“我是六姑娘房里的使唤丫头。”又问:“你们家这姑娘也怪了,她为什么要躲着我?!”那丫头嗫嚅道:“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只听她说,是怕见您这位‘腹负将军。”王某语塞,怎么也弄不清“腹负”将军是什么意思。
次日,王某逢人就问:“腹负是个什么官?在武官行当里够几品?”被问的人只是哈哈大笑,不作任何回答。
后来,有人向王某的同乡打听,问王某是不是真有这番经历。同乡回答说:“王某实有其人,独宿故宅也实有其事。然而,他在那所老宅里,只是徘徊了一夜,一无所见。故事中的自言自语以及和小丫头的对话,不过是蒋编修的点缀罢了。”
蒋士铨十分幽默地讽刺了肚子里空空如也的王某,其实他不仅会讲故事,还会写昆曲传奇。在汤显祖逝世150年后,蒋士铨写了一部《临川梦》。据日本学者青木正儿《中国近代戏曲史》记载,这部以剧作家汤显祖为主角的传奇分上、下两卷,共20出。传奇中多次出现特殊人物娄江女子俞二娘,例如第四出“想梦”,写俞二娘耽读《还魂记》,其中的柳生和杜丽娘竞出现幻影。第十出“殉梦”,写俞二娘读《还魂记》断肠而死。可是到了剧本的下卷,故事情节的变化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例如第十五出“寄曲”,写俞二娘死后20多年,她的乳母将俞二娘批点的《还魂记》送到了汤显祖手里。第十六出“访梦”,写俞二娘的亡魂打算拜访汤显祖,以此意诉之釋尊。第十九出“说梦”,写汤显祖长子死而归天,与淳于棼、卢生、俞二娘、霍小玉等人在天王前相会,论世事皆梦。最后一出,则写汤显祖在玉茗堂睡觉,睡神引俞二娘的灵魂进入汤显祖的梦中,与之相会。汤显祖感其知己,淳于棼、卢生、霍小玉等人也来见,玉茗花神传天王法旨,迎众人入觉华宫。
在这部《临川梦》中,汤显祖与俞二娘不仅超越了剧作家与观众的关系,更超越了现实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他们的灵魂居然能在梦境中相聚,并进入仙界天庭。蒋氏所著的昆曲传奇,与纪晓岚笔下生动入世的昆曲故事,亦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