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读探究
2017-04-08朴尚春
朴尚春
何为吏读?对于这个陌生的历史名词,很多人恐怕闻所未闻,更不知何谓。它是朝鲜民族语言的源流之一,汉字和朝鲜语就在这里结下了万难割舍的缘。我国的朝鲜族是从清末民初开始大批移居入境的,探究语言之根,自然离不开祖籍地朝鲜半岛。
对吏读的定义,《朝鲜通史》(朝鲜社会科学院编,延边人民出版社,1957年)言:“根据汉字的音、意标记新罗语的方法,叫吏读。”朝鲜语和新罗语一脉相承,与扶余、高句丽、沃沮、不耐、韩溅、百济等同属濊貊语族。《辞海》(缩印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中诠释:“吏读也叫‘吏吐……一种汉语、朝鲜语混合文字,形式上都是汉字文句,句中实词多用汉语,虚词朝鲜语(以汉字记录),句法从朝鲜语。”也就是说,它是把汉字转化为朝鲜语阅读的“缀字法”。
这种缀字法,既非纯粹的汉文,也非纯粹的朝鲜文,而是合二为一的“混血儿”。可以说,吏读是朝鲜民族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吏读产生的背景
对吏读产生的年代和地域,各种史料典籍上的说法不一,莫衷一是。但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吏读发轫于汉字,离开了汉字,就不会存在吏读。正因为吏读萌于汉字,它的“孕期”就应从中原文化传入朝鲜开始算。
向朝鲜传播中原文化的先行者,首推箕子,是他第一个把汉字带入了史称“东夷”的朝鲜。武王伐纣,周胜殷败,箕子带五千中原人入朝鲜,周武王遂封他为朝鲜王:
“昔箕子之后,日朝鲜侯。”(《魏略辑本》)其领地除朝鲜半岛外,还包括辽阳以东、松花江上游、鸭绿江流域。《海东绎史》载:箕子入朝鲜时,“其诗书礼乐,医药卜筮,皆而从往,教以诗书,使知中国礼乐之制”。《汉书·地理志》云:“箕子教民以礼义、田蚕、织作。”并施以“法禁八条”:杀人者偿命,伤人者赔谷物,偷盗者当奴……因法治森严,社会秩序井然,“民不相盗,无门户之闭”。向朝鲜土著先民“教以诗书”,传授“礼乐”,离不开语言的沟通,传授中原文化必然要传授汉字,而那时的汉字恐怕就是甲骨文、金文、大篆了。
汉字传入朝鲜半岛东南部“三韩”之地(马韩、辰韩、弁韩)是在秦,秦的汉字乃隶书和小篆。秦始皇施行暴政,陈胜、吴广发动农民起义,原燕、齐、赵国的一些臣民为避战乱和苦役亡命辰韩,正如《三国志》中所言:“辰韩在马韩之东,其耆老传世,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来适韩国,马韩割其东界地与之。有城栅。”秦代汉人与当地土著在长期共同生活中实现了民族血脉的融合,包括语言的融合。正如《后汉书》中所言:“辰韩名国为邦,弓为弧,贼为寇,行酒为行觞,相别为徒,有似秦语。”与马韩、弁韩“言语有异”,异就异在融进了汉语言成分。秦代汉人后裔早被同化为“三韩”土著,使用的语言当然不是汉语,而是土著朝鲜语。“三韩”农业较发达,不仅种植五谷,还“知蚕桑”“作绵布”“足履革”,这与秦时汉人把中原先进农耕文化引入“三韩”不无关联。
尽管朝鲜族土著先民从箕子起就受到中原文化的濡染,但总的来看,横亘在朝鲜、汉语之间的那堵墙未能真正洞开。尤其是庶民阶层语言沟通更难,障碍更甚,即便是在士大夫阶层中,真正熟谙汉字汉语者恐怕也是凤毛麟角。原始土著朝鲜语长期处于被隔绝、封闭状态,严重影响了与外族、外界的交往,并束缚了民族自身经济文化的发展。吏读恰在这朝鲜民族文化的“哺乳期”应运而生,从汉语言宝库中“凿壁偷光”,另辟蹊径,迎来了语言发展史上的“柳暗花明”。
吏读的历史贡献
《朝鲜语辞典》中明确指出:“新罗时期吏读专用于公文、契约。”这话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有一条不可否认:文牍依赖吏读。
吏读首先为汉字的流通普及铺路架桥,具有辟荒开拓意义。朝鲜文是15世纪中叶朝鲜李朝世宗王时期发明的,在这之前无论是新罗、百济、高句丽,還是后来的高丽国和李氏朝鲜,通用的文字都是汉字。之所以立汉字而不立别国的文字,那是因为汉字从箕子开始就融入朝鲜民族文化之故。但立汉字并不等于立汉语为国语,朝鲜民族自古流通本民族语言,吏读不负时重,在沟通汉字与朝鲜语中发挥了纽带作用。尤其在新罗,吏读为兴邦立国和发展民族文化立下了汗马功劳。
《朝鲜通史》中说:新罗没有悠久的文字,但3世纪后广泛普及了汉字。545年以居柒夫为首的许多文士合力编辑了新罗国史。并指出:吏读的创造丰富了词汇,对文学、学术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在新罗还形成了吏读文学。新罗国史是用汉字写的,这一点无疑,但是否以吏读文式写的,尚无确凿的史料印证,不过有可能就是吏读的杰作,因为那时新罗正盛行吏读。在新罗古籍中还发现了我国《古今注》中《箜篌引》一诗:“公无渡河,公竞渡河,坠河而死,当奈公何?”新罗学者薛聪不仅系统地总结和整理了吏读,还以吏读文式翻译了为数不少的儒家经典。而9世纪的新罗学者魏弘则以吏读文式编出《三代目》民歌集。《三代目》也叫《乡歌》,是四句、八句、十句连形体民歌,它是朝鲜古代诗歌源流,不仅对文学,而且对研究古代朝鲜语言都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文字本身就是文化的载体,中原文化对百济国的影响,《旧唐书》中有如下记载:“百济书籍有五经子史。”《北史》中也说:“百济之秀异者,解属文,能吏事,又知医药、著龟与相术、阴阳五行法…有鼓角、箜篌筝、竽篪笛之乐……”百济文化之发达可见一斑。这里所说的“秀异者”,乃指通晓中原文化者,恐怕就是士大夫阶层。
而庶民阶层,若无吏读作中介,汉字的流通普及进程就会大大缓慢,甚至成为空中楼阁。也就是说,在庶民阶层中流通普及汉字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吏读。这在新罗地名文化中也能找到印证。其实,吏读的作用并非只限于公文、契约,也涉及很多方面。据《新增东国兴地胜览》介绍:3世纪时,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南的庆尚道、全罗道、忠清道以及江原道、京畿道等地有530多个乡村(从《地理志》《高丽史》上看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其中30%以上用吏读赋名,形成了南多北少的格局。最南端的忠清道吏读地名多达50%,其他地方约占20%。吏读离不开汉字,吏读地名本身就是汉字流通普及的诠释。多年后的今天,在朝鲜半岛我们依然能找到当年吏读地名的蛛丝马迹。
朝鲜语、汉语之间横亘的那条“天河”,若无译舟,难渡彼岸。从某种意义上说,吏读打造了这只“译舟”,首开了朝译汉字之先河。吏读虽然不能称为译文,但在形成过程中含进了字译和意译成分。如汉字的“段”为dan,“沙”为sa,“飞”为bi,“罗”为la,“乙”为er,“隐”为yin,“结”为gir,“题”为jie,“士”为sa,等等。这些字的译音是在用汉字造音、造词过程中产生的,并非故意翻译,只是在后来创造朝鲜文之后的字译汉文时仍保留了吏读的译音。实际上,我们今天所用朝译汉字的许多词语就是在吏读时期形成的。创立朝鲜文之后,诸多中华民族经典名著都译成了朝鲜文,追根溯源,皇皇译著背后都隐藏着吏读的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