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为什么骑扫帚飞行?
2017-04-08杨琳
杨琳
在西方文化史中,女巫骑着扫帚飞来飞去是妇孺皆知的故事情节。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徐育新等译,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中指出:“(在欧洲)人们总是认为巫妖们骑在扫帚或其他轻便工具上来往于天空。”安徒生童话《守塔人奥勒》中说:“女巫骑着扫帚的传说是大家都知道的,那讲的是仲夏夜,去的地方是布洛克斯毕耶尔。”在意大利,孩子们相信1月6日主显节(纪念耶稣的节日)收到的礼物,是仁慈的丑巫婆贝芬娜骑在扫帚柄上送来的。至今在万圣节的时候,扮女巫的人仍然骑着一把扫帚。英国作家罗琳在她的系列魔幻小说《哈利·波特》中让哈利·波特也骑着一把扫帚飞行,就是采用了西方人熟悉的巫术传说的素材。
事实上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唐戴孚的《广异记》(《太平广记》卷四百六十《禽鸟一·户部令史妻》)中讲了这样一则故事:
唐开元中,户部令史妻有色,得魅疾而不能知之。家有骏马,恒倍刍秣而瘦劣愈甚。以问邻合胡人,胡亦术士,笑云:“马行百里犹倦,今反行千里余,宁不瘦耶?”令史言:“初不出入,家又无人,曷由至是?”胡云:“君每入直,君妻夜出,君自不知。若不信,至入直时试还察之,当知耳。”令史依其言,夜还隐他所。一更妻起靓妆,令婢鞍马,临阶御之。婢骑扫帚随后,冉冉乘空,不复见。
这里骑扫帚飞行的虽然不是女巫而是婢女,但它表明中国古代也有扫帚可骑着飞行的巫术观念。普通婢女既然能骑着扫帚飞行,能通神的女巫更应该是不成问题。湖北宜城就有老而不死的妇人夜骑扫帚飞上天的传说(苏雪林:《屠龙集·当我老了的时候》)。
那么,为什么在巫术观念中扫帚被想象成女巫的坐骑呢?
有人认为扫帚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女巫骑扫帚是男女交合的象征。这种解释并没有说明扫帚为什么会成为女巫的交通工具,男性生殖器毕竟不具备飞行的功能。
有人认为女巫骑扫帚符合科学原理。选择扫帚而不是拖把或者刷子作为飞行工具,是因为水平举起后,拖把重心在杆的下方,这样,女巫坐上拖把难以飞行到预计高度;刷子重心过于靠前,不利于女巫飞行时操纵;而扫帚的形状好似火箭,重心较为靠后,女巫可以轻松骑在扫帚上飞行。所以选择扫帚作为飞行器是有科学依据的。这种解释简直把幻想的巫术当成了现实的事实,只能是笑谈。
一些更天马行空的人提供了另外一种解释。他们认为女巫在飞行之前会在自己的身体和飞天扫帚上,涂抹某种植物和草药制成的药膏(这些植物包括天仙子、曼德拉草、何首乌和颠茄等)。16世纪参与制作这种“飞行药膏”的药剂师认为这些药物能够在人体内部产生强烈的化学反应,造成嗜睡或幻觉,也就是幻想自己在飞行。根据他们的解释,那些相信自己能够飞行的女巫不过是在厨房做了个梦,那些精彩、奇妙的飞行其实只发生在她們的梦境中。
有人认为扫帚与女巫的特殊关系来自现实社会中妇女打扫的职业,家庭主妇常不离扫帚,那是父权社会的性别分工的产物。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还是不能解释原始巫术观念中扫帚为什么能飞行。
扫帚和女子的关系确实极为密切。考察古人生活习俗,我们看到打扫卫生是妇女的日常事务,因此扫帚就是妇女最常使用的工具。宋王舆之《周礼订义》卷十三“世妇”条:“王昭禹曰:执箕帚以事人者谓之妇。”早在《诗经》中就有妇女打扫卫生的记述。《豳风·东山》:“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这是丈夫想象妻子为迎接自己的到来而打扫房屋。即使贵为公主、皇后,也仍以洒扫为天职。汉武帝的姑姑馆陶公主对汉武帝说:“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奉朝请之礼,备臣妾之仪,列为公主,赏赐邑人,隆天重地,死无以塞责。一日卒有不胜洒扫之职,先狗马填沟壑。”(《汉书·东方朔传》)隋炀帝的萧皇后写的《述志赋》中说:“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隋书·后妃传·炀帝萧皇后传》)尽管公主、皇后未必亲自打扫,但她们“不胜洒扫之职”及“备箕帚于皇庭”的说法却体现了社会上普遍认同的观念。正因如此,古人提到妇女时往往也提及箕帚这两种清扫用具。《国语·吴语》:“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咳姓于王宫。”《战国策·楚策一》:“臣请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古列女传》卷二《楚於陵妻》:“楚王闻於陵子终贤,欲以为相,使使者持金百镒往聘迎之。於陵子终曰:‘仆有箕帚之妾,请入与计之。”《史记·高祖本纪》:“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晋代的庾衮在他的侄女庾芳出嫁时,还专门送了箕帚二物作为陪嫁。《晋书·孝友传·庾衮传》中记载说:“衮乃刈荆苕为箕帚,召诸子集之于堂,男女以班,命芳曰:‘芳乎!汝少孤,汝逸汝豫,不汝疵瑕。今汝适人,将事舅姑,洒扫庭内,妇之道也,故赐汝此。匪器之为美,欲温恭朝夕,虽休勿休也。”甲骨文中妇女的“妇”都写作扫帚的“帚”,就是因为扫帚与妇女有如此密切的联系,所以人们借用扫帚的帚表示妇女之义。这是女巫骑扫帚飞行的巫术观念得以产生的现实基础。
古人相信万物有灵,扫帚是巫师用来辟邪驱鬼的工具。公元前544年,鲁襄公访问楚国,正好碰上楚康王去世,楚国凭借其大国地位强迫鲁襄公亲自为康王送丧葬礼品。按当时诸侯间的礼仪,一个诸侯国国君去世,其他诸侯国只是派使者送去丧葬礼品。现在楚国强迫鲁襄公亲送礼品,就是贬低鲁襄公,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使者,这叫鲁襄公难以接受。《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此事说:“楚人使公亲褪,公患之。穆叔曰:‘祓殡而褪,则布币也。乃使巫以桃茢先祓殡,楚人弗禁,既而悔之。”停柩前吊丧者为死者穿衣,或停柩后把给死者送的衣服置于柩东,都叫“襚”。“茢”指扫帚。鲁襄公采用穆叔的计谋,先让巫师用桃枝和扫帚在死者跟前拂扫,行祓殡礼,然后才送上礼品。既然鲁襄公亲行了褪礼,楚国为什么感到后悔呢?《礼记·檀弓下》记载说:“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执戈,恶之也,所以异于生也。”郑玄注:“桃,鬼所恶。茆,萑苕,可扫不祥,为有凶邪之气也。”这是说天子去吊唁臣下之丧的时候,让巫和祝拿着桃枝和扫帚,让小臣拿着戈,以消除凶邪之气。原来鲁襄公是按国君为臣下吊丧的礼仪行襚礼的,这就等于把康王当成了臣子,难怪楚人后晦不迭。
天津静海地区的农村至今仍有用扫帚扫死者棺材的习俗,由死者的儿媳妇拿着扫帚扫棺材盖上的土,然后把土放到炕席底下。他们认为这是为了取财,很可能是古代祓殡礼的遗俗,“取财”不过是后起的谐音解释而已(“财”谐“棺材”之“材”)。最早的巫都是女巫,所以《说文》中解释“巫”字说:“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由此可知,扫帚是女巫的法器,随时带在身边。由于女巫有通神的本领,可以上天言事,这就需要一个交通工具,于是她身边的扫帚就被人们想象成了坐骑。
而扫帚之所以被想象成飞行工具,原因在于扫帚本身在原始信念中有神奇的魔力,正因如此,人们才用它来辟邪驱鬼。《周礼·夏官·戎右》中记载说,戎右在盟誓的时候要端着玉敦让盟誓者歃血,并且“赞牛耳桃茢”。郑玄注云:“尸盟者割牛耳取血,助为之。及血在敦中,以桃茢拂之,又助之也。…一桃,鬼所畏也。茢,苕帚,所以扫不祥。”意思是说戎右在盟誓的时候要协助主盟者,用桃枝和笤帚扫拂盟血,这样可以祓除不祥。天津西青地区有这样的说法:农历二月二拿着扫帚敲炕沿,蝎子蜈蚣不靠近。又如小孩受了惊吓,家长便用小孩的内衣裹着扫帚到小孩受惊吓的地方,然后回到家里,问小孩回来没有,家人回答“回来了”,便把扫帚放在小孩枕边。他们相信这样就可以消除惊吓。这都来自扫帚辟邪的古老俗信。贵州威宁地区的彝族认为人生病是“魂”不附体所致,只要把“魂”叫回來附体,病就会好的。叫魂时家里的长者手拿一枚鸡蛋,一把扫帚,于傍晚走在牲口前面,边走边以彝语念叫魂词,走到了家门口问:“某人回来了没有?”家里事先安排的人大声回答:“回来哕!”他们认为这样病就会痊愈。这跟天津农村为受惊吓的孩子招魂的做法非常相似。从中可见这种习俗的古老。
由于扫帚有辟邪驱鬼的功效,人们便对扫帚产生膜拜心理,认为它有灵性,进而向扫帚卜问吉凶。吴中旧俗,妇女在正月灯节用裙子束旧扫帚以占事,谓之“帚卜”。宋范成大《上元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帚卜拖裙验,箕诗落笔惊。”自注:“弊帚系裙以卜,名扫帚姑。”一些算卦的人手里常拿一把扫帚作为道具。元李衍《竹谱》卷八《神翁竹》:“神翁姓徐名守素,宋宣和间在泰州万寿观备洒扫之役,常持竹帚游市肆间,言人吉凶颇验。死后墓园竹出,每竿节间芃芃生细枝无数,惟一根窠,束之即成扫帚,相传为神翁之帚,为种而生。或言悬于室中,能辟尘,然常试之无验,今泰州城内外亦或产此,土人以充方物馈送。”宋洪迈《夷坚志》戊卷三《铁扫帚》:“临安术士,失其姓名,常着道服,标榜曰铁扫帚,设肆于执政府墙下,从而卜筮者多市廛皂隶,虽所言有验,然不为士大夫所称。”这位术士号称“铁扫帚”,取占卜灵验之义。《东观汉记·帝纪一·世祖光武皇帝》及曹丕的《典论·论文》中都引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这样一个俗语,把一把破扫帚当宝贝,可能跟扫帚崇拜的心理有关。为什么崇拜的是“敝帚”呢?因为敝帚除尘无数,符合物老成精的巫术思想。有灵性的东西能够飞行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综上所述,女巫之所以骑扫帚飞行是因为扫帚在原始观念中有神奇的魔力,是女巫常用的法器,所以被想象成了女巫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