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日记选
2017-04-07
米沃什作为诗人,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国读者就已经有所了解,虽然很不全面,当然现在也是,但情况正有所改善。中文读者也越来越相信另一位重要诗人布罗茨基的评说,米沃什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或许是最伟大的。”
米沃什作为散文家、随笔家,中文读者对他的了解也是如此,甚至更好。仅笔者所见,他的早期作品《被禁锢的头脑》(1953)《诗的见证》(1957)和晚期作品《米沃什词典》(2001)均先后翻译出版,陆续还将有多种随笔集翻译出版,不能不说这是读者的幸事。
熟悉米沃什的人知道,诗人以思想之深邃、博大著称,与此相应,晚年诗人的写作完全突破了文体的限制,诗与散文的界限已经不那么明显,往往思接千古、神游八荒,看似信马由缰,实则匠心独运、臻于化境,诗作常用散文笔法(散文诗不在少数),散文随处充满诗性。米沃什早年写过两部小说(《攫权》和《伊萨谷》),晚年也常有写作长篇小说的心思,甚至透露过主题和构思,展示二十世纪历史、尤其是知识层命运的宏伟画卷,类似托马斯·曼的《魔山》。也许是年事已高,终于没有付诸实施,但是他接连几部随笔集的出版证明,诺贝尔文学奖在他绝非“死亡之吻”。我相信中文读者从已经翻译出版的《米沃什词典》(2004),窥视到一个随笔大家的广阔视野和深刻思想。
其实,早于《米沃什词典》十年,米沃什的日记体自传《猎人的一年》(1990)的出版就引起了一阵轰动,并在波兰国内发生了围绕它的激烈争论。争论的核心主要是爱国主义问题,米沃什以其广阔的视野与深刻的历史感质疑了波兰人“视国家为某种绝对之物”的“波兰性”。很难说,这个争论已经过去或者有了定论,但米沃什提问的角度,或者一个更为超越、形而上的方法,肯定会引起人们的深思。
《猎人的一年》主要作为一部回忆录,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我推测完全可以等同于作者想要写作的那部长篇小说:从三十年代的故人故事,到八十年代的生活和文学活动,互相参照,随时突破时空的限制,历史的闪回与生活的观照,相映生辉,生动有趣,无处不闪烁着一个大诗人、一个深刻的思想者的真知灼见。因为全书采取的是日记形式,各部分都不太长,文笔极其简洁,叙述速度非常快,往往一、两则日记里就回忆出一桩往事,或者勾勒一位故人。这也是作者明白交代过的、有意采取的方式,盖惟其如此,才能在有限的篇幅内浓缩作者丰富的经验。《猎人的一年》不是典型的自传写法,如更早的《故土》(1968);如果结合《故土》、《米沃什词典》(其实是《米沃什入门》)和某些单独的篇什,则能形成一部更为完整的诗人自传。
这里节选的是《猎人的一年》首章的一些精彩内容,译者根据美国FSG出版社1994年首版译出,英译者为Madeline G. Levine。
1987年8月2日
“我不知道伯克利的群山会是我的终点,”我曾经在诗里写道。也许它们不会是,因为只要一个人还活着,一切就不是确定的,但是看来它们很可能将会成为我的终点。维尔诺已是亚特兰蒂斯。我也不能想象生活在波兰,即便在团结工会赢得大选后那个相对自由的时期,我重访过那里。巴黎的熟人越来越少,我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离世:齐格蒙特·赫兹、神父约泽夫·萨兹克、科特·耶伦斯基。不管怎样,无论生活在哪里,我都处在一种离群索居的状态,就像在这里一样,我找不到屈尊去城市里生活的理由。
书和字典。我的生活里有足够写一部长篇小说的的素材,但我高兴的是,我不写小说。也许,这是一个诺贝尔奖得主的自负,我认为我的名声是有限的,局限于诗的读者。当然,我不拒绝名声,如果我的书印数更大,但我珍视镌刻于我命运里的这份幸运的宁静:声名从不巨大,我只拥有恰当的一份。
小说的美德在于描述我们与他人关系的可能性,不必拿一根手指指着他们;换句话说,为他们提供足够的保护。写日记或日志时,你不具有那种特权;写日记时,你抛开一切顾虑,正如今天很多人所做的那样。
1987年8月3日
两年前写在笔记本里的一段文字,与我昨天观察到的东西有些联系:
《再度先锋的冒险》,玛莱克·扎勒斯基的书。它好像是我在另一个自己、一个遥远化身上发现的东西。否认:这不可能是我。然而,这就是我。好奇,因为我不时读到的引文,好像引自我写过却早已彻底遗忘的文章、信件。我也发现我之异化的逻辑。仅仅因为我的一本薄诗集,和我的同伴的诗集,一个仅印一百或三百册的版本,这还不是说卖出了那么多。在那段日子里,我相信我们也许只是为二、三十个人,也就是,为我们的同伴诗人在写作,这个信念又回来了。就在我们身边,数以千计的人在等待,竖着耳朵专心在听,无论一首诗提到政治时说了些什么,他们随时准备接受我们的意见,认为那都是服务于我们的事业。很显然,也就是左派的事业。实际上,在底层,大部分人从未读过什么,因为是文盲或半文盲,电视就是为他们发明出来的。在某个稍高的层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一边是进步主义,具有左翼倾向,通向创新,具有势利性,是一种可疑的理智主義,这是波兰语和意第绪语之间一个移动的边界(在维尔诺,则在意第绪语和俄语之间)——因为在那整个地区,百分之八十是犹太人。另一边,则是右翼倾向,老派的天主教。缺乏智识的兴趣。对后一阵营饱受创伤的不满,决定了我的命运。回暖之后,也就是在我逐渐感到一些热情之后,很快找到关键所在,因为我是“饱受创伤”。一个知识分子面对一群原始人?一个犹太人面对一群异邦人?一个智者面一群傻瓜?一个神秘主义者面对一群民间宗教信徒,而在后者那里神的母亲扮演一个辅助的角色?毫无疑问,提及我的立陶宛祖先是一个方式,能够人我撇清与那些真实或想象的波兰施害者的关系。我可能是不公平的,但我没有兴趣对那个时代做出社会或政治的分析。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但是,我之饱受创伤的关键,究竟在哪里?
整个先锋派是可笑的;一些迷茫的年轻人,一两个大学城日常生活里绝对的边缘者,在整个国家生活中更是边缘。日常生活完全消失:工作、娱乐、爱情、婚姻、生育、无数人隐秘的故事。然后,出来一个文学评论家,认定那些取代遥远生活的东西是真实的,仅仅因为,它幸存于语言。即使在先锋派诗人的思想和著作里,也不可能验证现实又已变形,他们也许充满各种创伤,像我一样。我的想象力令我想起一些具体的人,他们与我同时,却从与我完全不同的维度,以完全不同的观念和感官感知,经历了这个世界。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在其自传《爱与流亡》里,写到三十年代的波兰。我从未参与华沙犹太人作家俱乐部,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在那个时期,年轻一代的犹太人正逐渐脱离其父辈的信仰和习俗,并非为了自由思想和自由主义,而是直接投入共产主义,投入在斯大林主义者与托洛斯基主义者之间,因新的信仰而产生的狂热仇恨。在我的异化和辛格的异化之间,不乏相似之处。作为一个拉比的儿子,辛格曾接受过良好的宗教教育,他已世俗化,但又足够的世故,足以觉察到,他的作家朋友们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其中存在的摩洛神崇拜;他与犹太复国主义者相处并不融洽,而是从虚空之中,发展出了一套保持距离的艺术:他成了一个用意第绪语写作的作家,但是,为谁写作呢?希特勒在德国上台后,辛格周围的人都已确信德国很快将占领波兰。辛格在1934年离开波兰到了美国,许多年后,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遭遇了无法写作的痛苦——合乎逻辑的结果是,似乎因祸得福,损失被证明是幸运的,因为在寻找他脚底实地的过程中,他发现了童年的那个传统的犹太人世界。最重要的是,他重新发现了自童年时起,就占据着他的那些伟大的形而上学问题。我也是如此,在我遭受移民危机的时期,开始寻找我永远失去的童年的国家。终其一生,辛格——他的叙事天赋,真是为我嫉妒——始终围绕着一个问题:上帝如何允许如此多的邪恶?犹太人的悲剧、代表成千上万受害者的约伯的哭喊,这些,或隐或显都出现在他的作品里,而他对罪恶的人类的厌恶,对希特勒和斯大林合谋的罪行的厌恶,在他后期的短篇小说《悔罪者》里公开爆发了出来。对上帝的控诉、对魔鬼存在的明显的意识、对天道的信念——就像在我的写作里一样。当我读到《悔罪者》时,我对自己说,辛格对哈西德派正统的态度,跟我对正统天主教的态度是相同的。这就是我对辛格感到亲近的真正原因,这种亲近之感超过了对任何其他健在的散文作家,无论波兰或美国的。诺贝尔奖授予了两个变异的人。
是的,很难相信以下引文,出自辛格的小说《绍沙》,而不是出自我的手笔;我们同时在写的,是同一个事,却又没有互相商量:
我向绍沙详细地讲了,关于世界历史的理论,说它就像一本只能向前翻阅的书。你永远不可能往后翻。但曾经的一切仍然存在。伊普还生活在某个地方。屠户亚纳什院子里每天宰杀的鸡、鹅和鸭,它们仍然活着,都在“咯咯咯”、“嘎嘎嘎”地叫,只是挤到世界之书的其他页码里去了——一本向右看的书,因为它是用意第绪语写的,必须从右向左读。
所有那些岁月都到哪里去了?在我们离去之后,谁会记得它们?作家会写书,但他们会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一定有一个地方,在那里一切都保存了下来,以致最小的细节。比如说一只苍蝇落进一个蜘蛛网,蜘蛛把它吸干了。这是宇宙的一个事实,这样一个事实不能被忘记。如果这个事实被遗忘了,它将是存在于宇宙的一个污点。
1987年8月5日
从日内瓦到芒通,在艾格隆酒店下榻住了两天,此地我很熟悉。这里也在下雨。再一次,仿佛音乐里的一个对位,与内拉和雅内克会谈。返回巴黎;多云有雨。
像其他人一样,我非常喜欢耶伦斯基。我也嫉妒他。我嫉妒他什么?他全部的生活,因为我相信,他是以比我更高贵的金属造就的一个人,尽管我也发现了他幽暗的一部分:他对于“拉加齐”(小男孩)的激情,这是莱昂诺告诉我的,他说这种激情早在1950年代就存在,在罗马他们初相识时。
在过去几年里我开始喜欢上法国,但这是在报复我在那里曾经遭受的屈辱。如果在1950年代,我不曾渴望作为一个诗人被承认,也许我不会感到羞辱。有几个人——让·卡索、苏佩维埃尔——知道我是谁,但是我,通过某个小孔,感觉到围绕着我本人的一般光环:他是某种古怪的人,也许有点疯狂,致力于反对共产主义。伽利马出版社能够出我的书,是因为我得过欧洲的大奖,但是,在书店几乎找不到我的书,看来他们故意破坏了发行销售系统。在加缪还活着的时候,我在伽利马还有一个盟友。有一个意大利出版商,写信给伽利马出版社,咨询《被禁锢的头脑》的情况(我想这是在70年代末,在我获诺贝尔奖之前),出版社回复说作者默默无闻。在伽利马出版社,我要在接待室等待,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我过度敏感,觉得我的位置似乎属于接待室。在那里,我从来没有过宾至如归之感,而对于一个走进出版商办公室的作家,希望被当成“我们中的一员”,这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如今在圣父区的法亚尔出版社一样。
日落景色如在山里一样,因为雾气自大海弥漫开来,拥抱旧金山,降落于岛屿和海岬,所以,从这里俯视过去,摩天大楼的尖顶,好像翻滚的白色鱼群从各处突现出来,而神奇的闪光,越来越密集、强烈,直到太阳下山,仿佛消失于群山背后。
奥赛博物馆。很难说,我在这里的经验是“审美经验”。无论如何,我不知道审美经验是什么。我的想法在两个方向上展开:
一、一切自19世纪中叶积累到今天,无数的容易受到生理变化、时尚、历史的转变和飞跃影响的人类生命,无数已经死去的个体,其数量大得想象无法穷尽,却又可以被浓缩成一种精华;例如,德加的舞者,她是她自己,身后又伴随着一切——她的家人、交谈、床、厨房、巴黎的时间、年月日。德加能够打動我,因为他画作背后富含同情。为那脆弱的身体,为那些少女的愿望,为她们的情人、丈夫,为他们未知的未来冒险。资产阶级,妓女,杰出的芭蕾舞女演员。时间停止了,现在,在这里,连同它的潜在性。在奥赛博物馆,我对写实绘画更感兴趣,超过对印象派的兴趣。我漫步画廊,还有一个实际的目的,寻找一幅画,用于我的诗集《难以抵达之地》平装版的封面。
回到我的主题,换句话说:在绘画里,人类过去经历的几十年时间并没有过去,它凝结,它冻结成了形式,否则,时间就会是难以捉摸、不可触及的,尽管有人可能会反对:那么摄影照片呢?也许。这个问题,我想留待他人来思考,为什么它们不是一回事。对我来说,每一幅画下方有一个日期,这是很重要的。
二、如果我们认真想想,这是难以置信的:隔着一个相当大的距离,甚至还不知道画家的名字时,我们能够辨认出他是谁。例如,那是柯罗的一幅风景画。这意味着其中存在(我不确定如何定义它)一个基调、一点细微差别、一个旋律,它是独属于一个人的,他人没有,它是一个人的标志,而艺术只是供应了一个特殊的场景让人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画家成功地试着表达了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人缺乏自己独特的音符。这也许是“灵魂不朽”唯一的证明,考虑到另外的前提,可以肯定的是:这也就是这个严格意义上的“个人”身上唯一永远不被摧毁的东西,因为摧毁它将是无意义和不公正的。
在夜晚,在黎明,我常常倍受困扰,为不曾写出的诗,以及绘画、各种情境、主题。
1987年8月6日
浓雾翻涌在山下,在旧金山上空,预示天气将变。海上来的雾也使我们感到寒冷;昨天,太阳只在下午大约4点出来,到6点又开始起雾。
我的人生冒险。“一个旋转基座上的吟游诗人”,就像我一直这样称自己的。在波兰,三十年之中我就好像一个奥威尔式的“不存在的人”;然后,在1981年,在位于瓦金基的夏宫,受到文化部长致敬式的接待;然后,又被扔到垃圾堆里。而我与奥斯卡·米沃什来往的经历就更为奇特。1987年5月24日,一个星期天,我从里昂车站搭乘去往枫丹白露的列车。几分钟后,在铁路的右边,就是熟悉的城墙和树木:我此行的目的站,蒙特热龙一闪而过,而在后来,当火车经过布吕努瓦加速驶入旷野时,我从地平线上远远端详着布里-康特-罗伯特的教堂的高塔。
1931年夏天我登上了开往枫丹白露的火车。那时我二十岁。我们三人结伴——“罗伯斯庇尔”(斯蒂凡·耶德热乔夫斯基)、“大象”(斯蒂凡·扎古尔斯基)和我,一身短袖短裤,因为我们的背包丢失在了莱茵河上游的湍流之中。奥斯卡寄钱给我,并嘱咐我在莎玛丽丹买一套衣服,所以我当时的穿着不是十分优雅,但也还算体面。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我的对面。虽然有些土气,我却迷上了她,那个巴黎女人。现在,在这列火车,如果我说没有想到她,这不是事实,因为我在计算:她那时有三十岁的样子,姑且如此假设;加上五十六年;那么现在已经八十六岁了,所以很可能早已不在世了。
当时,在枫丹白露,奥斯卡在黑鹰酒店,他的房间里接待我。那个笼子(或多个笼子)里的鸟,非洲麻雀,他不知道该如何放心地释放到公园里去,但他从不囚禁当地的鸟类。啊,我急切地想要表达的尊敬,我对远房亲戚关系表现出的势利,我在阅读布罗尼斯瓦娃·奥斯特罗夫斯卡翻译的《米格尔·玛娜拉》时真实的喜悦,我对交织的命运全然的无知(几十年后它将结出果实)。那是在美国,我发现了他与克里斯蒂安·高斯的通信。我认为我有责任出版他的作品,所以我将他的《大艺术》和《科学的奥秘》翻译成了英语。如果这些作品是那种流行的东西,属于廉价的神秘主义,我在出版它们时就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但它们不是,而且,它对罗马天主教将会胜利的预言也会将人们赶跑。但是,它们最终成了奥斯卡的著作《高贵的旅行者》的一部分,這是厚厚的一卷作品集,由我撰写前言,在克里斯托弗·班福德的努力下,在1985年出版了。当我听到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时,我认为其中也有奥斯卡的一份,它让他的名字还活着。事实上,《高贵的旅行者》与我的诗集,就并排在书架上,比如在伯克利的书店。
所以,在1987年5月,米沃什的友人在黑鹰酒店举行一个年度纪念午餐,我到场了,作为这个团体新当选的名誉主席,此前的主席则是让·卡索,他才去世了。那可能是五月唯一的晴天。我们把花放在他的墓前,新的铭文以立陶宛语和法语镌刻于墓石上:“在巴黎代表独立立陶宛的第一人。”来了一群法国人和立陶宛人。安杰伊·瓦依达几天前才从华沙抵达巴黎,而他以一口纯粹的立陶宛语致辞,使得在场的人颇感惊奇。然后,参观奥斯卡去世时的旧居,在皇家街,有一个带围墙的花园,目前殷勤的主人是一位退休的鞋商,他让我们进去参观了一番。午餐花了很长时间;有致辞,然后,围着皇宫,在公园里漫步,五十六年前,现身于此的那个年轻人,他还是我吗?
1987年8月11日
我对气候的敏感可能来源于这样一个事实:我的生活已经过去,现在的每一天都是珍贵的。在晚年,莱奥波尔德·斯塔夫写过一首诗,《桥》:
站在一条又宽又急的
河流的岸上,
我不相信,
我会越过那座,由细而脆的芦苇
编成固定在树皮上的桥。
我像一只蝴蝶小心地走过
我像一头大象沉重地走过,
我一定走得像一个舞者,
摇晃得像一个盲人。
我不相信我会越过那座桥,
现在,我正站在桥的另一边,
我仍不相信我已越过了它。
我是怎么做的?我是如何越过那座桥的呢?盘点自己的人品,听起来可能不真实,对自己进行评判也不合宜。奥斯卡好像想找出米沃什家族这一边的遗传缺点,曾经说过:“你知道,就像米沃什家族的人。”意思是:“像一个疯子。”这是他说起他的祖父的话,他是一个在奥斯特罗文卡之战中受伤的老兵,娶了一位意大利歌手;奥斯卡的父亲,在生命弥留之际,患有临床妄想症;而他,住在德鲁加的堂兄弟家那边,也有不少毛病。没错,奥斯卡所言,让我很是震惊,因为它正好击中我的怀疑:如果不是有特别近的关系,来自切雷加和德鲁加两边的米沃什家族里人,为什么那么相似呢?会不会是某种先天性的缺陷,在对抗悠久的库纳茨家族的强大血统,甚至更为强大的塞鲁奇家族的血统?
艺术家和反常之人。因为自浪漫主义之后,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联系,甚至是与疾病的联系;托马斯·曼将它置于其忧虑的中心。可能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我想到“替代品”、“补偿活动”的观念,但我对于“病天才”真的没有任何同情。谁知道会怎么样,如果我的雄心壮志没有被平凡的美德更好地滋养?即使那可能意味着我不会创作任何一部作品。
平庸作为一种理想?因为那样就对自身的存在没有内疚之感。在伯克利,当人们称我“博士”或“教授”时,我会从中获得乐趣。有一种属于一个倍受尊敬的大家族的满足感,但是也不太过分,因为,毕竟,正如莱谢克·柯拉柯夫斯基的剧本《伊甸园酒店》里化身为经理助理的魔鬼所说,“一切都有代价”。
昨晚,在伦纳德·内森处晚宴,我们一起讨论到,在表达一个拒绝时,如何措辞才好,尤其是拒绝邀请,参加一个没有意义的演出,而它的策划又有着某些国际性的原因。礼仪要求我们说出,为什么我们认为,例如,争论如何引入民主、宽容和世界和平的途径,纯粹是浪费时间。但是人们喜欢用他人的钱旅行去巴黎;如果拒绝,他们更喜欢采取礼貌。
1987年8月12日
玛莱克准备土壤,然后我们植下了簕杜鹃。它是纤弱而精致的,不易移植。去年我在芒通老城给内拉买的那株,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叶子都掉光了。
所以,我在试图理解我的生活。必须承认,我对“病天才”以及对于与之相关的一切的恐惧,完全是强迫性的,这也解释了我的许多决定。固执、多疑、小气、谨慎——一个真正的立陶宛人——我尽可能节约地使用我的资源,因为我相信如果我忘记自己的弱点,我可能会崩溃。不管怎样,我的婚姻持续了将近五十年。我选择杨卡,为了让她的眼睛、她的判断力,能够控制我的行为,尽管我给她带来过许多痛苦。也许,正由于担心自己身上那不负责和疯狂的一面,我给自己施加了太多的惩戒,以使自己总能准确、精准、守时,这样的性格,几乎无须努力就能成为一个出色的面包师、科学家,或者生意人。
在加利福尼亚,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对欧洲的地狱深了然于胸,我就像是索尔·贝娄笔下的赛姆勒先生。我对美国诗人们自认为合适的特权,佯狂的特权,也持有某种怀疑。酗酒、吸毒、进精神病院、自杀——这些都被认为是极有才华的人的标志。从埃德加·爱伦·坡开始,美国就一直在把他们推进这样的情形。这是可能的,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一个浪漫主义的神话,将“异常”视为伟大,而为了“异常”,就从一个放任的社会中寻求新的刺激,现在,这产生了一些真实而非想象的结果。当罗伯特·洛厄尔住进一所医院时,我不禁想到,如果有人用皮带,给他裸露的后背十五鞭子,他也许会立即康复。我承认,这是嫉妒通过我在说话。如果我不能放纵自己,他为什么可以自由地放纵自己?
1987年8月14日
我想让自己免于说教,但我不能。作为补偿的浪漫主义习惯太强了:因为你可能认为你是善的,但你不是,那么你希望你的书是善的。但你的书,它独立于你,它摇摆矛盾;有时候,你认为它们是善的,另一些时候,你却不那么认为。所以你嫉妒高扬“为艺术而艺术”的那些人,你也嫉妒过去的艺术家,以及某个不同标签下的今天的艺术家,因为他们从不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1987年8月17日
在关于我的“阿森纳的大门” 一诗的评论里,斯蒂凡·基谢莱夫斯基(基谢尔),写道:
在我看来,米沃什是一个忧心忡忡的诗人,他的迷人处,恰恰在于他之信心的缺乏、他的悲观主义,它来自于他对脆弱性的敏感,对无常的精神和物质世界的敏感,而它渗入了他的骨髓。我相信他忧心忡忡的真实性;而我不相信他的安慰。我既不相信他左派的、“人文主义的”、世俗的安慰,也不相信他宗教性的支撑物:神秘主义、斯威登堡学说、乌尔罗之地。他对《旧约全书》的翻译?它们是诗的、语言的妆扮,是灵魂的面具;毕竟,一个人不得不活在这个地球上。“先生,你用宗教迷惑自己,你明天就会把它抛在一边。”
1987年8月18-19日
登上泛美航空公司飞往伦敦的飞机,在去岗道尔夫堡的途中,教皇要在那里主持一个关于欧洲问题的研讨会。我的动力在于:向教皇致意,尽管我没有太高的期望,指望从老狒狒们的审议里浮现什么美妙的想法。我提交研讨会的论文也一般化。
我很喜欢基谢尔(“老猴子”),且很重视他。在他所说的那个片段里,有很多恶意的真实。然而,有一个具体的、基本的事实他没有考虑:我所有的智识的冲动都是宗教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诗歌是宗教性的。同时,(也许这是同一回事)它是肯定生活和反对虚无的。尽管如此,如果我们说到基督教精神,它就是持续地以“是”和“不是”来表达的。教皇陛下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我们之间有过一次私人谈话,关于我的《诗的六次讲座》,约翰·保罗二世曾经对我说:“你总是向前走一步,然后向后退一步。”我的回答是:“如果不是这样,今天应该如何写作宗教诗歌呢?”
1987年8月27日
早上,冷雾从树上滴下来。当我醒来时,惊奇而失望地发现:一只鹿吃掉了所有天芥菜的花朵。那么茂盛,即使专业的花匠也种不出来。
教皇制度就像一块巨石,单纯的人们得以寻求庇护。但是,有罪的人们从四面压向它,道德可疑的人,疯狂的人,磨蹭他们的臀部!摇滚乐的節奏,沉溺于精神错乱、犯罪和电视。从教会的观点来看,他们是一大群,拥抱一种全球性的放荡:同性恋,女同性恋,一次或多次堕胎的女性,而男人无论如何应该为之负责;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生殖器成为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所有人都在跟教会认可的婚姻之外的人睡觉;离婚的男人和离婚的女人。难道这还不够吗?也有无数的男女,不顾使用避孕设备的禁令。我将教皇制度,而不是教会,比作一块巨石。我们站在哪一边呢——我们这些以罗马的仪式受洗的人?从以上枚举的类型中,我们难道不能认出自己吗?我们难道不是带着尊重和卑下的嫉妒,把梵蒂冈的教诲,看作是对我们普通人而言过于高尚而难以企及的某种东西吗?
身著白色教服的教皇,一个强大的、高于尘世而极富魅力的人的形象,在我们这些沉溺于私欲、猴子似的人群之上;如果他是一个干枯的老人,他的形象就不会产生这般力量;然而,他是一个身材伟岸的人,他属于普通路人的群体,同时,他又不属于他们。他在梦里返回。就像一个美国作家半开玩笑所说,那会是值得一干的事,拿枪击毙他,然后,用一个现代的教皇,代替这样一位保守的教皇,允许使用避孕药,废除教士的独身制度,引入离婚,给予女性可以成为教士的平等权利?约翰·保罗二世是一个“拒绝的象征”,他们已经想除去他;而我们知道他们是谁。
当然,开放比法利赛主义更好。然而,筑起大坝,也许又比给错误的理由打开闸门更好。
1987年8月28日
一个梦:我在美国高中当一名教师。在年终考试结束后,校长(是的,一个女人)要我向学生致辞。我站在讲台上,她就在旁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开始讲了讲我做学生时经历的考试。他们开始离开,先是一个,接着差不多全体。我心里有数,所以我只说了几句话,而我一直在无聊的谈话中絮絮叨叨,这说明我是一个赶不上趟的老家伙。
在岗道尔夫堡,有人告诉,教皇去罗马的一个监狱,会见了那个土耳其的刺客,他叫阿克查。从照片看,阿克查好像是在向教皇做忏悔。实际上,他在向他坦白他的担忧。他从那么近距离的地方开枪,如果不是神之母亲法蒂玛的干预,教皇不会活下来;那天是法蒂玛的周年纪念日。迷信的阿克查,现在开始害怕神之母亲的报复。教皇不得不让他平静下来,宽慰他说,神的母亲没有报复的习惯。
我收到了一册我的《诗的见证》,是由华沙的博览出版社发行的。我把它和“文化”出版机构在巴黎出版的版本做了比较。前者存在不少审查官的删减——愚蠢,但也充分显示出,在那里什么是不被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