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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的味道

2017-04-07叶舟

四川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雍正皇帝雍正

叶舟

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和他独处一室,过从甚密,甚而到了耳鬓厮磨的地步。

天光透彻,一棵蓬勃的发财树站在窗前。我则躲在树叶后,俯身书案,听他一遍遍的陈述、辩解和歌哭,并忙着记录下一些坎坷的细节。我明白,恰是这些矛盾、对立、破绽百出的细节,才有可能诱发我的想象力,突破迷障,去虚构或铺排一些真正引人入胜的故事。夜幕降落,一天的工作已毕,我昏头涨脑地下楼,像一个疲惫的影子,穿过灯红酒绿的街巷,站在了黄河岸边。逝者如斯,从冬天开始,过了清明,如今已是盛夏,我几乎每天都要来观察河水,看见它一步步进入了丰沛期,带着青铜之色,大河东去。借着河风,我在慢慢清理自己的思路,倦怠和昏暝像一件沾满了灰尘的衣服,渐渐离我而去,让我身轻如燕。我暗自庆幸,今天终于摆脱他了。孰料,转身时,我又看见了这家伙—

他在昏暗的河边踱步、叹息和呻吟。他捧起河水,兀自在洗脸,一张阴鸷的面孔渐渐晴朗了起来。他坐在礁石上,洗着双脚,似乎在洗刷自己的生平,还个人一个清白。我被打了脸。我发誓,不想再跟他有一丝半点的瓜葛。我夜遁而去,神傷不已。

夜半,我被睡眠席卷了,沉酣若一块古老的墓碑。夜晚是我的根据地,我必须解脱,以待次日一早的功课。不幸的是,我又听见他已经起身,理冠整衣,洗漱已毕,坐在凉榻上咳嗽或低语。我陷在一场梦魇中,看见他编织的一张庞大的蛛网自天而降,将我兜头罩住,窒息了一般。这家伙,他却浑然不觉,刺啦一声,点了火,喂了灯。他复杂幽暗的五官,在灯光下亮了,甚至发出一种恶作剧似的干笑。我被吓醒了。我看见他慢慢捉笔,告墨,在一份份卷子上疾书,写下自己的立场与爱憎。我惊颤起来,扮演了书童的角色,偎上前去,替他沏茶,递热巾,驱赶蚊蝇。那一瞬,我发现他手边的砚田里,汪着一池朱红的墨汁,有些像窗外的朝霞,更多的像羔羊之血,隐含着一股血腥与暴戾。

他扭头,干笑一声,冲着我说:开始吧,时候不早了,我继续讲一讲我的时代。

我彻底抓狂了。真的,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被他挟持,身不由己。在那一段不堪的岁月里,我是他的人质,我是他的仆从或奴隶。我枯枝败叶地沦落下去,越是想看清他,却一再地远离他。最终差不多主仆反目,割袍断义。

导演说,停,停下。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导演大哥挂来了电话,问编剧的进度,并及时制止了我。编剧是这个世界上最苦楚的差事,一部戏的背后,埋着编剧们罄竹难书的呕吐、眼泪和醉酒当歌。我听见了他刀下留人的声音,几乎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导演说,你这样写,味道不对,不能那么高大全,一定要拿他当一个普通人来看。视频聊天里,导演心疼我,说你瘦了。我知道,我瘦得像一个小鬼,因为我天天和这家伙独处一室,耳鬓厮磨。我被他摄取了魂魄,带走了精气神。我站在了崩溃的悬崖边。

总之,这家伙完全攫取了我,让我听命于他,俯首称臣。

抱歉,冒犯了。我说的这位,乃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雍正皇帝。这半年来,我的案头上堆满了《清代史》《清宫历史演义》《清史稿》《清宫十三朝》《东华录》《东华续录》《清史研究集》《晚清宫廷生活见闻》等各色书籍。我的办公室也被他没收,成了他的紫禁城,或者一座秘密行宫。我尾随了他,栉风沐雨,笔录从前,看见他在一团团迷雾中拨开荆棘,吹息,飘零,一步三叹,寻找先时的足迹和脉络。他是我在这一段时间的引路人、导师和倾诉者。因为这一部戏,惟有他本人才能支撑起整个大厦,廓清天幕,让自己生动且驳杂的生平清晰起来。也惟有他,才能逐一去蔽,让历史嶙峋的骨骼与面容呈现出来。渐渐地,我患上了一种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信任他,依赖他,以至于离不开他了。

雍正皇帝,爱新觉罗氏,名雍禛,原名允禛。他是清圣祖康熙皇帝的第四子,生于康熙十七年,20岁被封为多贝勒,31岁晋封为和硕雍亲王。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皇帝驾崩于畅春园,雍禛在太和殿登基,即皇帝位,这一年他45岁。第二年改元,年号雍正。雍正皇帝在位13年,于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死于圆明园,卒年58岁,庙号“世宗”。—上述冰冷的文字,夹杂在每一本关涉大清王朝的书页内,显得粗陋、肤浅和任性。这绝不是我需要的。

事实上,我需要的是一位有血有肉、呼之欲出、生涯跌宕、毁誉参半的人物。

真的,他做到了。论文治武功,他一点儿也不含糊。雍正上承其父康熙帝,迁延其子乾隆帝,祖孙三朝,共同开启了自十七世纪下半叶,并绵亘于整个十八世纪的“康乾盛世”。这一盛况,堪比中国历史上西汉前期的汉文帝与汉景帝相继创造的“文景之治”,也直追唐朝初年,太宗李世民所构建的“贞观之治”。而“康乾盛世”的诞生与辉煌,使清朝的统治抵达了中国两千多年历史的另一座高峰。这一阶段,他们一家子身衔天命,滚鞍下马,开始融入到了这个农耕民族的大家庭里,耐下性子,认真经营这一片广袤的疆域。祖孙三人,一起励精图治,革除弊政,整顿纪纲,恢复生产,发展经济,奖励垦荒,轻徭薄赋,惩治贪污,平息叛乱,消除割据,统一全国,扩大疆土,抵御侵略,保卫边疆,并以他们各自的猎猎功绩,彪炳史册,为后世的人们缅怀和记取。

这是他们的时代,亦是他们的传记和心灵史。

在漫长的“康乾盛世”,康熙皇帝在位61年,乾隆皇帝在位60年,而在这期间的雍正皇帝虽然在位仅仅13年,但他的统治正处于这一盛世由开创到形成的中段,其间的压力、转折和坎坷,他作为当事人所荷担的使命、光荣与付出,绝非后世的人们所能想象—而这些,恰恰是我作为一个编剧最欢喜的,也是将来的观众们所热衷的细节。

但是,仅有这些,仍然不够。

导演已经明示了,我不能将他塑造成一个高大全的人物,也不可将先进工作者的勋章,挂在他的胸前。我不能免俗,我也要扒一扒他的阴暗,他隐晦的身世和日常,他的缤纷八卦。这不是戏说,不是面壁杜撰,因为在史学界,或者在民间的口头文学中,雍正皇帝带来的传说和歧见,至少是一座需要大刀阔斧的富矿。此前,我暗自得意过,猜想着电视屏幕前嗷嗷待哺的观众们,哭着喊着,咬牙切齿,期望我将一代君王打落凡尘,让他灰头土脸,无条件贡献出一幕接一幕令人喷笑的桥段。其实桥段有的是,可以信手拈来,为我所用—endprint

比如,被列为清初三大疑案的“改诏篡位”(另两列是“太后下嫁”和“顺治出家”),一下子将他的帝位的合法性置于险境,几百年来众说纷纭,真伪莫辨。再比如,他的头上一直顶着一个“弑兄屠弟”的恶名,给他贴上了骨肉相残、兄弟相食的血腥标签。又比如,雍正三年连发的两起大案,诛杀贵戚重臣年羹尧,接着永远禁锢隆科多,也让他背负了滥杀无辜、无情无义的骂名。还比如,因为他猜忌多疑、阴狠独断、喜怒无定的性格,他实行特务统治,大兴文字狱,无故杀戮,株连广泛,让当时的社会气氛和学术思想,陷入到了窒息的地步,使民众背心离德,终为这一盛世埋下了败笔,种下了祸端……,所有这些线索,像乱若缠麻的书籍,将我困在了斗室中,等待我去理解和消化。

这时候,我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

不经意间,在他日复一日的抗争、辩解和陈述中,我忘了询问他的归处。因为一个人的归处,方能说明他这一生的来路,他的初心。不经意间,在他蓄势、隐忍、爆发,以至登临紫禁之巅的漫长故事里,我只看见了他的热烈和强悍,却忘了问及他的苍凉落幕,以及他魂归何处。我坦白吧,我先前完全不知道,他的万年吉地就在河北易县,他最后的落腳点就在清西陵。我汗颜。我白痴一枚。

这个秋天,我获得了一个机会,来到河北,开始叩问易县。

雍正七年,他坐稳了江山,也才五十出头,便想起了身后之事,开始命人为他寻找建陵的“万年吉地”。在易县境内的天平峪,一帮来自京城的堪舆大师和风水先生们,问天打卦,卜算东西,终于划定了云濛山以东、泰宁山以南、丘陵高地以西、易水河以北的这一片区域。事不宜迟,快马呈报的奏折里,将其形容为“乾坤聚秀之区,阴阳和会之所。龙穴砂石,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一纸灿烂,皆是夸耀之词。

那一日黄昏,他无心饮食,咳嗽连连,接到奏报后,忙在灯下展开。他有些眼花,一连览奏了数遍,这才看清了大致的内容。他捉笔,告墨,用朱红的液体在折子上批复说:“山脉水法,条理详明,洵为上吉之壤。”他本来是一个爱唠叨的人,动辄下笔千言,广征博引,但这天晚上,他仅仅潦草了几句,便停笔不语。他还是一个夜猫子,喜欢夤夜阅卷,昼夜不舍,但这天晚上他困倦缠身,呵欠四起。他甚至觉得骨头在疼,脚底寒凉,浑身下沉。不久前,他偶感风寒,咳嗽一直跟随着他,像一个去了势的老太监。

六年后,他龙御归天。

乾隆二年,他搁下了江山和百姓,萧然远走,得偿所愿地入住在了这里。是为泰陵。

黄昏,夕光若一炉沸腾流淌的金子,洒布在了泰陵上下。朋友们都散了,我独自站在地宫的琉璃壁下,扪心倾听。现在,他终于舍我而去,不再辩解、诉说和抱怨,像古往今来所有的骨殖一般,安静,恬然,寂灭在泥壤的深处。我有点儿庆幸,我再也听不见他的气息、脚声和咳嗽了。我与他一墙之隔。我终于摆脱了他。

转身离开时,我偶一抬头,却觑见了琉璃壁上的几茎秋草。

风中,几茎秋草摇曳不止,先是被晚霞染成了金黄色,犹若他先时端坐金銮殿,那一袭袍子上的流苏。渐渐地,夜色垂降,一道道暗影笼罩过来,秋草又仿佛一个老农身上的块块补丁。——那么民间,那么普通,那么的混为一谈。

在泰陵,向死而生,或许也是一种方向。

…………

深夜,我踱出了行宫宾馆,望向泰陵的方向,给导演拨了电话。我说:

“我可能找到了,找到那一种味道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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