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老马

安谅

老马国字脸，粗眉大眼，爱戴一副宽墨镜，有一股森严逼人的气势。他干的却是把方向盘的活儿，一干四十年有余，车技娴熟，市内外道路都熟悉得很，仿佛天下之路尽在他的肚腹之中，早先没有GPS之类的行车指引，之后有了，也不如他驾轻就熟，要到哪个地点，和他说清楚，一踩油门，当中不带任何迟疑困惑。牛老板就曾赞叹过：老马，识途之人！

牛老板说的这一句，还挺文绉绉的，其实是个大老粗。他在部队干过，后来转业在一家化工厂做销售，再后来自己下海闯荡，竟也打拼出一方天地来。早年，他看中了老马，是看他的这种形象，挺神秘和威严的，就把他招入麾下，起先只是做跟班，打打杂。后来有一回，自己的宝马车在小巷被别人的车前堵后截的难以动弹，他又有急事要去处理，司机也急得满头是汗。折腾了大半天，宝马车还像一只笨猪一般直喘粗气，老马这时主动请缨了，他让司机离座，自己跨进驾驶座位，在牛老板一脸狐疑的目光中，他手足并用，屏气凝神，那副墨镜在鼻梁上也纹丝不动。三五分钟后，宝马车竟横空出世般，卧于车道了。如此精湛的车技，令牛老板眼睛一亮，不久，就让老马成为他的专职司机了。老马识途的种种优点，都开始充分展露。他车开得稳，也呵护到位，车内车外都拾掇得干干净净，可谓一尘不染。人也挺像模样，一脸正气，不擅自用车，甚至不许未经老板同意的任何人进入车内。在为牛老板开车的一年多内，从未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甚或车辆剐蹭事件。

但牛老板还是把他辞了。

有一回，牛老板在车上有点困，正打着盹，忽然一个急刹车，幸好他系了安全带，只是身子往前倾了倾，完好无事。再看窗外，一辆小车在避开他们车子时，慌不择路，撞在了路边的栏杆上，车前盖立马扭曲翘起。司机老马墨镜下边的腮帮子微微颤动着，这是透示着一种得意。

司机老马爱憋气。人家超他或有意无意地压着他的车了，他必定稍作调整后便追赶上去，超越人家，或者用车或明或暗地去逼停人家。逼停了也不理论，一踩油门，扬长而去。此时可见，他的腮帮子颤着，微微的。

这太随性，也太危险了。在商海谨慎遨游的牛老板，坚决地把他辞了。不过，他还挺讲情意，向机关工作的一个老朋友推荐了老马。他们正需要司机。

老马在机关循规蹈矩，干得稳稳当当，也改了爱斗牛憋气的坏毛病，年年被评为优秀司机，直干到光荣退休，也正巧机关“车改”。

这一年，他刚退休，牛老板又把他召回去了。他让老马为自己的儿子牛小牛开车。

据说富二代牛小牛的司机已换了无数个了，那些什么保时捷、玛莎拉蒂、兰博基尼等之类的名牌车，都坏了好多辆。牛老板不得不干预了，他信得过老马，把他找来给儿子开车，他才放得下心。

老马名不虚传，何况又在机关历练了这么多年，富二代牛小牛常常把脱了鞋的脚高高地搁在前排座背上，随着车内音响大声哼唱着，时不时地蹦出几句对老马的赞赏。

老马笑而不语。墨镜下的腮肉也只是微微地抽动几下，他紧握方向盘，彷佛在排除一切干扰，聚精会神地驾驶。

有一回，绝非雅观地躺在后座的牛小牛忽然怪叫了一声。老马飞快地回望了他一眼，那富二代指着前方车道刚超越他们的那辆红色宝马车说：“快，快，快超过它！”

老马明白了，这牛小牛又来劲了。前几次，只要有美女驾车的，他一准让老马超车，有时在高速路上，实在不安全，他也蛮横依然，让老马一切听他的，出了事他负责。

内环高架上，是下班高峰，车道上挤挤挨挨的都是车，稍不注意，就可能发生碰撞。老马自然知道这点，但这小主子牛小牛不管不顾的，他也不好拒绝。不过他心里有数，稳稳地踩了油门，在车与车的缝隙间穿插游走，很快就与那辆红色宝马并驾齐驱了。

牛小牛摇下车窗，向那个陌生的美女驾驶员挥手致意了。那个美女驾驶员并不理他，加大马力，又把他们甩在后边了。牛小牛火了，他让老马再追赶上去：“这小妞太不给脸了！”

老马心有不屑，但也不能轻易违命。于是，车子又快速奔驰，迅即又赶超了红色宝马车。之后，还有好多次，两辆车或前或后的，较劲一般，让老马想到年轻时开车斗牛憋气的情形，这是他被辞退之后深恶痛绝的，早就暗下决心改正了。不料，现在又干上了。不，应该是被迫干上的。他有一点厌恶。

忽然，车子正与红色宝马齐头并进时，牛小牛猛然站起身，疯了似的扯拉了一下方向盘。车子立马向右一拐，即将撞向那辆红色宝马车。

老马知道，这富二代是想撞车，这是比他当年逼停对手更狠的一招。他也听说，这牛小牛用这种伎俩搭讪美女，追逐美女，屡屡得手。反正他老子有钱，撞了车他全赔，甚至代换更昂贵的名车，以此接近美女，获取美女芳心。

刹那之间，老马蓦然扳正了方向盘，车右侧大约只差几厘米，与红色宝马车擦肩而过。好险呀，后面的车也都发出了嘶鸣。红色宝马车的美女此时也吓得面如土色，车速明显放缓了。

“你怎么不撞上去！你这胆小鬼，出了事，我负责！”牛小牛咆哮着，手挥舞着，唾沫四溅。

老马竟不吭声。他依然稳稳地驾驶着车子，牛小牛看不清他墨镜后面的眼神。

回来后，老马便主动向牛老板请辞了。牛老板颇惊讶，给牛小牛开车，给了他高薪，还为他另买了保险，别人求都求不来呀。老马只说了一句：“感谢老板，只是我老了，不适合开车了。”说完，他摘下了墨镜，一双瞳仁亮闪闪的，透着一股明净和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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