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七十九!”(上)
2017-04-06金圣华
文/金圣华
“我才七十九!”(上)
文/金圣华
这次去台北,老是听见他说这句话:“我才七十九!”有时,带点抗辩,带点不服,就在别人说他已年届八旬、得享遐龄的当口;有时,带点辞让,带点腼腆,就在众人推崇备至、替他庆生的场合;但说来总带点稚气,带点童真,就仿佛是个青少年在向众人理直气壮地宣称:“我才十九岁!”
这就是白先勇,你无论如何都没法把他跟“老”扯上关系。看见精神抖擞、活力充沛的他,无论是台上台下,人前人后,什么“老人家、老前辈、老教授”这样的称呼,怎么说得出口?充其量只能叫他个“白老师”,其实心里想着的是“白公子”——永远童颜不老、童心未泯的白先勇!
这回是应邀前去参加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新书发表会暨八十岁暖寿宴的。两场盛会都安排在7月7日,一在下午,一在晚上。行前,白先勇兴冲冲地来电说,各地好友都会齐集台北,相聚一堂。早就知道他为这本《细说红楼梦》的出版花了无数心血,在短短时间里,要赶出五十七万字的最后校阅(其间还要抽出时间来为我的新书《树有千千花》撰写序言,实在铭感在心),如今,新书终于如期出版了,不但如此,时报出版社还同时再版了早已在台湾绝版的经典“程乙本”《红楼梦》,要重新复刻,全新校印这部卷帙浩繁的名著,涉及庞大的经费和无比的魄力,若无背后推手白先勇几年来的不懈敦促,大力推动,又岂能成事!
整装待发的时候,忽然听到台湾将有超大台风尼伯特吹袭的消息,不由得心情忐忑,但是为了好友的盛情邀约,仍然如期前往,唯有心中暗祷,祈望天公作美,使一切能不受影响顺利进行。
到台北那天是7月6号。报纸、电视都在预告超级台风即将来袭,全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那第二天要在“国家图书馆”举办的白先勇新书发布会呢?当晚在台北世贸联谊社举行的八十寿宴呢?会如期举行吗?这时候不由得使人想起了粤语里“望天打卦”这句话。
7月7日那天台北竟然微风细雨,据报台风将在晚上吹袭,于是主办机构决定一切按原定计划展开。下午不到两点,“国图”偌大的国际会议厅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来宾和听众。两点半准时开始,这是一场“八十岁白先勇遇上三百岁曹雪芹”而心灵相汇的盛会,也是一场海峡两岸暨香港的文化旋风,论气势的浩荡,不输给即将来台的尼伯特!只是台风带来的是肆虐破坏,而这场文化旋风吹起的却是天下第一书《红楼梦》荣光再现、魅力重展的勃勃生机和熠熠华彩!
主办机构负责人、赞助人、各位学者专家一一上台致辞,大家都情真意挚,为白先勇推广中华文化的努力和执着而动容。其中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画家奚淞的讲话。奚淞是白先勇超逾半个世纪的挚友,在读了白先勇的《细说红楼梦》后,却对这位老友有了崭新的认识。他说白先勇论“红楼”,就像后世专家把达·芬奇名画《最后的晚餐》慢慢拭拂干净,除垢去污,使其恢复原貌一般,尤三姐、琪官、晴雯等书中要角,随同个性鲜明的主角,都在小说家的仔细拭抹、悉心剖析下,一一展现出各自玲珑的本色;而白先勇最称道的环节,是宝玉最后出家的一幕——寒冬清晨,舟旁岸上,但见有一僧人,光头,赤足,白雪,红袍!此人向着贾政缓缓一拜,自此缘绝尘世,飘然而去!这一幕是多么令人震撼!坊间都说《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不予重视,张爱玲对之尤为厌恶,而白先勇却独排众议,对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推崇备至,认为是震古烁今的绝世杰构!白先勇此说,会不会遭受各家的围攻和抨击?作家对此坦然处之,因深信文学是心灵之学,就像当年撰写《孽子》一般:“我的心是个马蜂窝,所有人都可以进来!”白奚二人是知交,白先勇曾在《走过光阴,归于平淡——奚淞的禅画》一文中说过:“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上,能有好友互相扶持共度一段,也是幸福”;奚淞在结语中则谓,“以认识先勇为荣”。的确,认识白先勇,与有荣焉,这岂不是所有白氏友人共同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