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土吾亲
2017-04-06李晓
李晓
去年,83岁的远房堂伯死了。他最后挣扎着叫人将他从医院抬回家,死在了土坯房里的老床上。他果真没逃过故乡的一句俗语,人命难翻73、84,这两个数字是生命的虎口。患肺癌的堂伯,没把吞噬他生命的虎牙拔掉,尽管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临终前,他手里紧攥着六个存折,背后歪歪斜斜地写着密码。城里的堂兄在灵前对着父亲的遗像嚎啕大哭,爸,您还给我们攒啥钱哦……
遗像是堂伯67岁那年照的,目光胆怯谦卑、胡须掩喉,有着一个农人对命运的逆来顺受。
二十多年前,离开老家进城工作前,堂伯是惟一为我杀猪宴请乡亲的人。我记得,那天用土碗给我敬酒时,他神情庄重地告诉我,我们家曾祖父的坟墓,风水不比某乡长家的祖坟差。他对我进城做一个他想象中的官员,是有着深厚期待的。自此,每年清明中秋春节或是祖宗祭日,他都会跑到坟前烧纸,并喃喃祷告。他还曾给我送来一本翻烂了的《三国演义》,殷切嘱咐:看看人家曹操、刘备是怎么上位的,一要有野心,二要学会忍。
我性格里恰好没有这两样基因。还在乡里工作时,堂伯曾婉转示意,让我对单位领导表示表示。后来有一天,他鬼鬼祟祟地提来一只鸡,口袋里还装着一大包猪卵,说是特地委托劁猪匠收集的。他嘀咕,这东西大补啊,原来皇帝就是吃它补身子的。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我硬着头皮拿去送给领导,后来那领导见了我,拍拍我肩膀说,好好干,又回头说,猪卵被他老婆扔了,她最闻不惯带腥味的东西。
有次我一大早乘车回到老家,经过乡场,见堂伯蹲在信用社门前吧嗒着烟。我问他,这么早干啥呢,他笑嘻嘻地说:“存钱,存钱。”原来他前一天卖了一筐藕,等去存钱时,信用社早关门了。堂伯就这样在土里求食,还在土里刨出了“金子”,他勒紧裤带、面色发黄,但眼神里有一丝微弱的光,就靠这点光活下去。不时地往银行存一点钱,就是他人生的光源。有一次他头天去银行存钱,第二天利息就上调了,他为此懊悔不已,事后给我打电话,希望今后遇到银行利息调整,先跟他透个风。
还有一回,我见他捂住胸口猛烈地咳嗽,差点回不过气来,他却若无其事地说,人每天都在造血,这是书上说的,新陈代谢。我明白,堂伯是舍不得把钱花在医院,能扛就扛着过。所谓扼住命运的咽喉,有时是一种强撑着的假象,不如放开手,让咽喉自个儿喘息去。
堂伯这样的亲人对我的期待,让我充满了内疚,甚至惶恐。但他,最终用宽厚与慈悲,理解了我。堂伯曾说,我这个侄儿哟,就是一个秀才命。他真把我当秀才了。
也是堂伯,消解着我对吾乡吾土还有乡亲们的愤懑。我父亲是上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进城里机关做了秘书,常站在领导的吉普车前开车门,帮领导提茶杯和公文包。我一向看不起父亲的懦弱,甚至到他80岁,我也不知道他真实的性格。
有件事,让我对父亲记恨多年。母亲31岁那年,生产队里的地下人贩子向老三居然差点将我母亲拐卖到河南。父亲知道后,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向老三没有文化。知道这事以后,仇恨一直深埋在我心里。或许,吾乡吾土对我的性格雕塑,也有这部分经历。
有一次我回老家,看见向老三坐在山崖边石头上不住地喘气,他是那么瘦小,望向我的黯淡眼神已经找不到一丝亮光,他在自己人生的灰烬里爬行着。我一直在心里等待的、一旦遇见他就上前掐住他喉咙的冲动,瞬间烟消云散。堂伯对我说,侄儿啊,这个向老三也可怜,两个儿子都死了,女儿对他也不好。
三年前的清明,回老家去祖宗墓前祭奠,堂伯在前面草丛给我劈开一条路,经过一个新坟时,他对我说,这是向老三的。这个土堆让我彻底原谅了他,还在他坟前烧了一点冥钱,他不就喜欢钱吗?那天,堂伯坐在我祖宗的坟前说,侄儿,一个人要在心里想着人家的不容易。我心里的石头,滚下了山坡。
而今,堂伯的坟,也在那杂草疯窜的山冈中。他的离世,意味着我在故土的最后一個长辈远行了,而故土的板块,早已随着城市化的进程日渐瘦弱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