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青春
2017-04-06百宝
文-百宝
被遗忘的青春
文-百宝
在被遗忘和漠视的角落里,
他们野蛮生长,
形成自己的体系,
彼此取暖,也彼此伤害。
他们是这样一群年轻人:整天笑脸迎人,存在感却十分薄弱。城里的孩子按部就班上学、成长,而农村走出来的他们,在萌动时外出打工、寻找一技之长,在早慧中初尝城里的悲苦,他们那些偶尔显露的故作老成,是我们平时看在眼里也不会放在心里的无关痛痒。
他们的青春常常被我们遗忘,被他们的家庭遗忘,甚至也被他们自己遗忘。在融不进也走不出的城市中,在所谓“金字塔”的底层,在被遗忘和漠视的角落里,他们野蛮生长,形成自己的体系,彼此取暖,也彼此伤害。
按摩师飘飘
1996年出生的飘飘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性格活泼,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的家乡是江西南昌的一个县城,在“第六大队”。2012年,16岁的飘飘从农村来北京投奔开按摩店的远房亲戚,入了按摩这一行。她说来北京是为了开阔思维和赚钱,“你在乡下的思维,肯定跟大城市是比不了的”。虽然是投奔亲戚而来,但亲戚也并没有特别照顾她,要等她成长好了才能加入自己的团队。
按摩师这一行,格外需要强大的心脏。无论怎样为客人尽心力、对自己守底线,都无法避免来自客人的轻视。来自女性客人的主要是“看不起”,有时女客人进店会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警告她不许跟自己说话,或是把脱下的衣服扔在她身上让她去挂,按摩结束后要求她伺候自己穿鞋、扣扣子,还有的客人不小心把首饰落在店里,当着大家的面,指着鼻子骂她是“小偷”。而来自男性客人的,是各种形式的骚扰。在飘飘刚满17岁、还是按摩行业的一名新人时,遇到过骗她“专业的按摩店进门要先拥抱”,然后就直接抱上来的客人,还遇到过按摩的时候摸她的腿,差点强吻她的客人。到了后来,飘飘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了,却还是能遇到那种四十几岁、孩子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客人,花几千块办卡,提出想要“包养”她,遭她拒绝后把“心高气傲”作为投诉她的理由,在店里大闹一场然后把卡退掉。
仅仅是来自外人的无视和伤害,飘飘觉得自己都能够忍受,她在大城市中唯一的委屈是来自老家、来自爸妈。飘飘爸妈都在农村,总觉得飘飘是出来挣大钱的,在大城市一年赚那么多钱,怎么会剩下那么少呢?飘飘的弟弟小她6岁,现在已经不上学了,来北京投奔姐姐学美发,还在当学徒。学徒每个月不赚钱,飘飘的妈妈因为支气管扩张没有上班,爸爸做装修生意但是不爱出去,这两年也没有赚钱,现在四口之家的花销基本都是飘飘一个人顶着。“在店里有时候大家叫外卖,我都不敢叫,可是爸妈还是嫌我花得多,每次回家都会嫌我往回拿钱少了,号召大姑大姨一起说我。”爸妈每次跟飘飘打电话的内容也都是这个月赚了多少、每一笔钱是怎么花的之类,飘飘说,“他们不会问我在大城市的辛苦。”
即便这么累,飘飘也不想回去。大城市发展快,能让人看到希望,回到家里之后会觉得跟朋友同学没有共同话题,融不进去。而且如果回去,赚不到钱,也不能给爸妈交代。可是在大都市里,飘飘也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很多话不能对别人说,也没有人听,只能憋在心里。大部分像飘飘一样的女孩子,都是在大城市干到年纪大了,回去结婚生子。如果遇到老板赏识的,就能生完小孩再回来工作,但小孩只能放在老家,一年见个一两次。这样的现实飘飘觉得很正常:“孩子要是从小就没在爸妈身边,应该也还行。主要是没办法,能怎么办呢?”
飘飘觉得自己出来打工,没有什么伤害不伤害的,心理不强大的人来了大城市,在同样的环境下觉得伤害到自己的自尊,这种是吃不了苦的表现。“如果你想成长,肯定是要承受这些的。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只有自己慢慢强大起来,才能更加适应社会。我们行业的确会遇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但是大家都有自己的难和苦,我觉得自己像温室里的花朵,被保护得挺好的。”
而对飘飘来说,哪里是家呢?这边能有个亲戚,让她觉得很温暖;她觉得按摩店的领导对她也很好,让她挺有归属感;而老家那边,在不被理解的情况下,有时却让她挺心酸。飘飘说,“我想努力,以后在北京买个小房子,把爸妈接过来,这是一个梦。如果在这边买不起,就回家那边的莲塘开个小美容院,自己当老板。”
美甲师婷婷
这天早晨,妈妈给婷婷发来微信,“你二姑同事又给你介绍一个对象,详情今晚电话说。”这样的内容婷婷已经习以为常,最近不到两年,婷婷在家里的介绍下,已经相了三十几次亲。
1994年出生的婷婷,今年虚岁24。家乡在山西吕梁那边的农村,家里4个孩子,婷婷是老大。农村结婚早,婷婷作为家里的大姐,到现在都不结婚,还跑到北京来打工,简直不可原谅。
为什么要出来呢?婷婷给出的原因前卫又现实。“那边的环境不好,有污染。我家那边都是煤,都穿不了白鞋,你穿了白鞋一天回来,脏得根本洗不出来。”老家的“污染”并不是城市里的污染,而是农村和原始生态的污染。像太原那些比较大的城市,里面一样是标准都市化的干净,农村才距离那些“煤的污染”很近。不想每天出门都变得灰头土脸,婷婷想要一点“干净的生活环境”。
刚出来打工时,婷婷选择的地方是陕西,离家不是很远。作为一名美甲师,她哪怕每天要用口罩去隔离指甲油等各种刺鼻的气味,起码能坐在干净的小店里,接触干干净净的人群,不需要什么学历,只要手巧嘴甜,就能得到客人的认可。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家里催婚越来越紧。2016年初,一位朋友在北京打工,劝她来找自己,婷婷借此机会以“结婚前去北京长长见识”为由,逃到了更远的北京。
来到大都市,对婷婷来说最无助,也最感到难受的,是说普通话。婷婷的普通话一直不好,她应聘了很多家美甲店,都因为普通话的原因遭到拒绝,有的直接说怕她给店铺造成“很low”的印象。
几个月后,婷婷遇到了现在的店主,她只有在最短的时间内说好普通话才可能继续被录用。住在一个10人的寝室里,婷婷每天知道早晚练习读报纸,进度不快,还要遭到一起住小姐妹的白眼,被嫌太吵。不到一年,婷婷已可以用普通话进行基本对话,她现在觉得普通话是必须会的,“早晚都得练,去哪都用得上。”
婷婷对北京没有归属感,觉得自己是一个过客,对她来说,结婚应该就是回老家的契机。可她现在对于结婚不着急,反而是家里急。“农村的是非比城市还多,城市里的是非都是埋在心里的,但是农村有什么事,满大街都知道了。我这么大岁数还在外面,不结婚,家里亲戚朋友都不同意我出来,上次差点把我扣在家里结婚。”
关于未来,婷婷说:“我压根没想一直待在北京。我感觉北京吧,怎么说呢,就适合年轻时候来一下,结婚了还是回去吧。结婚之后我也不要回家里,太原市里就很干净,我结婚之后准备去太原开个美甲店。”
盲人推拿前台小胖
1999年出生的小胖,今年刚满18岁。头发像是几天没有洗过一样乱七八糟,白衬衫上满是褶子,领口还泛着黄,他坐在那里,凸出来的肚子将上衣扣子绷得紧紧的,驼着背,很困倦似地眯着眼睛。
推拿店大概40多平方米,作为盲人推拿店的前台,小胖迎来送往,每天面对的除了客人,只有几位比他大二十多岁、视力残障需要照顾的推拿师傅。哦对,还有隔壁店里养的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狗。
小胖刚出来的时候,学的也是推拿,但他不想干这个,“用我老板的话说,我这个孩子一看就是当大老板的材料。我觉得自己跟周围的人不太一样,我的思想比较……前进。”好像好久没跟人聊天谈心,小胖的声音很小,用词一再斟酌。
小胖说,他现在每天住在店里,就睡店里的按摩床,所以不用租房那么烦。过一会儿他又说,“买房买车这种事,都so easy(太简单)了。你比如说在燕郊,没下文件前才30多万,下了文件变成600多万,我觉得也还好吧。我家亲戚在北京也有房子,他们都不住的,给我住我都不爱住,太远了,在海淀挨着北大呢。”
小胖说他每个月赚四千块,没有休息日,2016年9月一直到现在,除了过年的假,只休息了5天。他觉得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最难过,因为虽然工资已经到手,但不知道这个月信用卡应该还多少,分期怕忘,都还了就又没钱了。每晚躺在按摩床上的时候最难过,因为浑身都酸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话锋一转,小胖又说,“我有一朋友,说他一特别好的姐妹儿,正在导一个特别好的戏,里边有一个角色,特别适合我,让我去演,时间大概是60天,片酬很可观,但是我也不会去,我觉得这是一个火坑。现在网络上喷子太多了,明星做什么都不对,这种喷子太无聊了,我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跟小胖聊得多了,总觉得有一种错位感。小胖说他不想回家,想留在北京。“我还没去过天安门呢。你看像工体,我经常去玩儿的,王府……王府井?我也去过,西单我也去过。我把北京城都给转遍了,恰好没去天安门。”小胖以后想在北京开一个盲人推拿店,做大做强,等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把股权分给员工,让员工也当老板,店就不用自己管了,他就出去周游世界。
小胖后来说,他出来打工,是想当大老板,然后改变家族命运。他觉得自己的两位表哥太不思进取,干什么工作都觉得丢人,喜欢啃老,这样不好。他甚至为两位表哥想好了第一份工作,“我就要让他们从保洁干起,好好打磨打磨。”小胖说,这些话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平时没人跟他聊天,他只是偷偷放在心里。
这时小花狗跑过来,亲昵地蹭小胖的裤子,小胖问它:“你是不是饿了?”小花狗呜呜了两声,小胖说:“好,我去给你买吃的。”他站起来出门去,没一会儿带回来两根火腿肠一个面包,掰成小块喂小花狗。小花狗也不叫,乖乖地趴在小胖鞋子上吃东西。
过了一会儿,小胖忽然说:“我在北京其实是有发泄方式的。嗯……其实我觉得那老头也挺可怜的,每回都让我欺负。我们总店门口,有一个停车场,他是管停车位的。有一个车总占我们老板停车位。我每次心里不舒服了就去找他吵,把我这段时间的怨火啊,郁闷啊,都交给这些为我服务的人。对自己的朋友家人员工,我最多是抱怨两句,不会把邪火发到他们身上。平时我挺会调节的,实在调节不了的,只能给他们了,我真的没有办法。”
责任编辑:刘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