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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疏解潮下的商贩们

2017-04-06浮琪琪

中国青年 2017年6期
关键词:蕙兰天意商贩

文-本刊记者 浮琪琪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疏解潮下的商贩们

文-本刊记者 浮琪琪

“人只有入土的时候才最公平,

这种公平你要吗?”

[故事:他们与我们]

张蕙兰说,活了半辈子,最大的后悔就是当初攥着350万没有买房,而是接手了天意新商城的小摊位。现在,她说自己“被套牢了”。

25岁的王伟也有点儿发愁,他说自己之前应该应聘别的单位,而不是来天意新商城做巡逻保安。从山西老家跑来大半年了,因为嫌弃“保安”这工作说不出口,一直骗家里人说在做电焊。这下要失了业,没办法儿撒谎了该怎么办?他还没想清楚。

而李婷则已上火住院一周了,她悔不该心存侥幸上了一大批新货,旧库存压上新库存,赔本甩卖也走不动,每天睁眼上千的花费耗得人直挺不住。如果可以时光从头来,她一定果断收手离开动物园批发市场。

天意新商城和动物园批发市场,都是北京有名的老批发市场,以货全实惠被称为北京居民心中的“线下淘宝店”。围绕天意、动批有各种白手起家的传闻,某某商户在这里挣着大钱,成了买房置地、豪车出入的大富翁。一时间,天意、动批、大红门等在全国打响了招牌。

从2013年底,北京开始在非首都功能疏解上做“减法”,2015年4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审议通过《京津冀协同发展规划纲要》,纲要指出要推动京津冀协同发展,其核心是疏解北京的非首都功能,其中重点有四类“非首都功能”,“区域性批发市场”是重要的疏解目标。纲要还提出2020年北京人口总量要控制在2300万以内,而北京地区近十年的外来人口多集中在批发零售行业,疏解批发市场也意在促进“人随业走”,从而实现人口调控。

一场集体的等待

按照西城区的工作部署,早在2015年12月9日,地安门的小天意市场关门撤市。按计划,阜外大街的大天意(天意新商城)要在2016年底前完成疏解。2017年2月16日,记者走进天意新商城,四层的所有商户仍正常营业,但人流稀少。商户们解释说,因为网上新闻都报道天意春节前停业疏解,所以很多客人都不来了,但是目前他们还没有接到商城方面的正式通知。

一个左右手提满采购货物的北京大爷告诉记者,“听说春节前就要关门了,今早儿我还犹豫半天要不要来,结果一看没关,天意东西实惠,我就抓紧抢购点。这以后要是关了,可不方便了。”

张蕙兰在商城一楼经营一家20平方米的檀木商店,“我花了350万买的摊位,又先后集资交了六十多万,每月还有2.5万的柜台费,合同签到了2026年,生意一直挺好,能赚出工资钱来,后来新闻把生意闹垮了,都以为我们关了,可把路给掐死了。”张蕙兰刚卖出去两条项链,五六百进的货最后以三百元成交,“我30年的心血都压在这里了,店里的货不止几百万,现在是要钱不要货,谁给我一百万我立马走人,店和货全给他。这万一拆了,往哪里弄啊,卖不出去都烂了。”

刘艳在天意二层支着一个文具小摊位,过了一上午还没卖出一个文具,“市场还没明文通知,大家都看新闻,以为我们走了,现在赚的还不够每月几千的柜台费,赔钱卖,每天进账还不够库存、货运之类的费用。没有办法啊,让搬就痛快给个话儿。”和刘艳同处一个楼层的王大明倒一点都不担心,他还兴致勃勃地把箱包使劲往地上摔打以证明质量好。虽没有确切消息,但他相信商城不是搬迁,只是改造升级为大商场,“那些小门小户的要走,我们这些有品牌的是不会走的,我们是品牌专卖的啊!”

1994年出生的孙阳只顾低头玩手机并不在乎搬迁这事儿,他高中毕业就过来帮爸妈看包店,春节期间一天也没出去。“上学没啥用才来上班的,感谢天意,这么多人在这里待着,也挣到了钱。现在让走就走,不让走就待着,无所谓。其实,我还挺想出去,因为我感觉窝在这里的年轻人都被埋没了。调查这个有啥意义,说拆就拆,不拆就不拆,你别整那么多没用的。”

经过一番询问,大部分商户都知道天意肯定要搬迁,至于何时搬,搬去哪里,他们都表示并不清楚。

动批的情况比天意更为明朗,早在2015年年初,动批市场楼里楼外的广告和招牌均被摘掉,大楼周围被堆砌上围墙。商户们收到《致动物园商圈商户朋友的一封信》,按照市政府的工作计划,2016年年底前将全部完成动批市场的疏解工作。

然而截至去年年底,动批市场疏解了包括四达大厦内的5家市场、天皓成市场、聚龙市场、金凯德利市场等,但并没有全部关闭撤市,目前尚在营业的还有万容天地、天和白马、众合市场、世纪天乐和东鼎市场等。但部分疏解工作明显影响了动批的生意,根据2013年的统计数据,“动批”年营业额达到两百多亿元,日均客流量超过10万人次。而如今的动批市场日均人流量不到1万人,加上自2014年《新增产业禁止和限制目录》执行以来,动批市场内商户两年多保持“零增长”。

汪海洋在万荣天地有两个服装摊位,是朋友花几百万买了20年的,他从朋友手中租用过来。不过,汪海洋已经很久没给朋友交租金了,“声势造出去了,没人来,每天都在赔钱,贷款还没还完,哪里有钱交租金。朋友还得求着我替他守,要是我真走了,说不定第二天摊位就被收走了。”

汪海洋隔壁的邻居李建国整天都在卖2015年的旧货,“新闻媒体都散布动物园没有了,都没人来了,这么好的毛衣现在都二三十元一件,卖不出去弄哪里呢?租不起仓库,街头城管也不让你当街卖,就算当废物扔了,环卫工人估计也得怪你制造垃圾。”

原本摩肩接踵的天意和动批今天看起来宽广多了,也不见拿着黑色大塑料袋往来打货的人了。商户们有着急上火的,有听天由命的,也有无理由乐观的,还有无所谓的,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但都心照不宣,一起默默等待那早晚要来的变化。

昨天、今天与明天

天意、动批记录了一座城市的发展变迁,挑起北京居民心中的回忆情结,更是这些商贩们前半生的真实写照。

1991年正月初九,张蕙兰离开河北农村投奔北京和丈夫汇合。白天在天外天小商品批发市场卖杂货,晚上住在柳林馆地下室,起初一天只卖出两块钱,赔着干直挺了半年才稍有好转。张蕙兰至今还记得,丈夫经常坐两天一宿的火车去广州背货,图便宜就坐在风挡那里,之后就落下了风湿。

张蕙兰说,批发市场的商贩们多是90年代来北京的,大都没啥文化,都是能吃苦才站起来的。“当时两块五的盒饭对于我们就是奢侈,四毛八一袋的方便面倒上温水泡糟了能抵两顿。啥?不能用开水,用开水泡的好吃一下子就吃完了。”自2006年搬到天意,三千多天里,早七点半开门晚六点半关门,张蕙兰从来没休息过一天,甚至生病时候也在店里坚持,“别人问我不累吗?怎么会不累,但就靠赚个辛苦钱。”

因为没文化,她自己吃过亏上过当,也见过其他商贩是怎么被抠字眼的保险业务员坑骗的。这些都让她耿耿于怀,所以张蕙兰不像别的商贩一样,坚决不让孩子辍学来店帮忙,而是一路供闺女到国外读书,“不能让闺女跟着自己做这一行,太辛苦了,还是得有文化,以免被人蒙骗。”

顾越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文化人。他是1963年生人,老北京,打小儿喜欢文学和历史,但因家人反对最后去人大念了经济。毕业后在北京市仪器仪表总局工作,随后受下岗潮影响被调至北京市科委。而后他离开机关成了开放后第一批保险业务员,2000年,顾越又辞职来了动批市场。“当时的动批就是条大马路,有二层铁棚,什么都得自己摸索,没人教你管你,通宵连轴转,相当辛苦,好歹生意不错,干好了一天就挣回千百租金钱。2004年拆棚盖楼,中间又说升级改造,折腾人一回,现在又说疏解,生意整个儿都被搅黄了。”

2015年7月,北京市发改委主任卢彦在解释非首都功能时点名说,“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既是堵点,也是典型的非首都功能。”按计划,动批在完成疏解后将变身成为科技、金融等崭新业态的孵化区。对这种说法,商户们并不十分满意,“我是北京人,我知道是想通过搬迁批发市场来疏解外来人口,整天老提中低端人口,人口哪里还分什么高中低端?说他们脏乱差,但是他们也想住高楼大厦,吃北京饭店,问题是他们弄不起啊”,顾越并不理解这些深奥的说法。

“我们外地人能跑来北京闯荡也都是当地的精英了,还被视作是低端人口,当初说北京包容,我们都跑过来闯荡了,现在又不欢迎我们了,这脸也变得太快了啊。首都功能也需要人啊,高科技人才也需要服务啊,北京人也有低收入的啊。”不少商户告诉记者,如果回家能挣钱的话,肯定不背井离乡来北京,主要还是没辙啊。

“外地人”和“北京人”的说法,并不是个新问题,商户们也从敏感发展到不在乎。天意三层一个卖袜子的东北大哥告诉记者,他刚来北京住地下室,一天吃一顿馒头,被北京人看不起,后来玩儿命挣钱,讨了媳妇儿,买了房子和车子,现在可不自卑了。“歧视很正常,不公平的事情多了,人只有入土时候才最公平,这种公平你要吗?他们笑话你,你就更要拼命挣他们的钱。”

这个东北大哥代表了很多商贩的共同心理,他们从自己多年历练中总结了一套生存法则,“像撵兔子一样,肯定很多外地人得走,不过我不生气。没有公平的事,生存下去是强者,生存不下去就回家,这是你抱怨不了的。淘汰的都是那些没有能力的,谁能顶住谁就留下。”不过,商户大多已临近退休之年,是否还能从头再来却不可知。

感情牵绊着一些商户不想离开,他们的想法是现实主义的,甚至还是“通情达理”的。动批摊主赵玉霞就看得很开,在北京奋斗了20年,她感谢北京养大了自己的两个孩子,“90年代我刚来的时候,很多地方很破,现在路也修好了,高楼大厦的,清理低端人口,吸引高科技人才其实从大局来讲也对,总归是首都,乞丐、捡破烂什么都来也不行。问题是老百姓既然来了得把他安置好啊。我的原则就是听话,让我走我就走,让我干我就干。”

话虽这么说,赵玉霞现在最盼望的就是能拿到点赔偿,然后踏踏实实退休给儿子带孩子,“如果大家都不赔偿的话,那也得认啊。”

按照规划,批发市场的疏解地大多选在了河北、天津,以助力京津冀协同发展。记者询问了很多商户,大部分商户没有去津冀发展的打算。他们大多已人过中年,一个是已在北京安家,孩子都在北京,一个是新市场成长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也充满风险,他们已经等不及,也干不动了。

明天会怎么样?他们表现得出奇平静,老一辈商户大多准备退休或另谋生路,大不了回家种地,他们的孩子大多觉得无所谓,不行就再换个工作干,在哪里挣钱都是挣。“下一步不知道会怎样,但是我不担心,一直就是这样,你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吗?跟着走就好了,反正就是个梦,大家就稀里糊涂过呗。”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一个动批摊主循环播放刘欢的这首歌,询问他将来怎么打算,他笑了笑,“我女儿在国外,想让我过去养老,但我还是不去的好,得有个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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