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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花吟:孤独诗情(中)

2017-04-04曹雅欣

醒狮国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葬花宝钗黛玉

曹雅欣

美学范式

黛玉的孤独,是因为她已经超越了大众审美的层面。黛玉是诗的化身、美的化身,这绝不仅仅是由于她作诗出色、姿容出众,而是她所具有的诗心,构成了一种含蓄的、甚至近乎病态的行为美学。而这种审美形态,正符合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于美的几近严苛的追求。

看黛玉葬花之前,“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此时她的形象是“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活脱脱一幅田园闲居的妆点,却又比真正的农人多了精致和讲究。她这样的造型正是从陶渊明田园诗“带月荷锄归”的意象中化出来的。这样亲近自然、远离尘俗的出世情怀,是仕人阶层共有的精神向往,陶渊明耕出的是中国仕人们共同的精神家园、心灵向往,无奈往往都只能藏在心灵,不得实现。而黛玉出神入化地将这种田园之乐的行为女性化、唯美化、诗意化,令自然不仅在远山,也在身边,对自然不仅是羡慕,也是融入。人与自然,真正发生了对话。

如果说曹植辞藻华丽的《洛神赋》是写出了水边女子的最佳典范,那么曹雪芹几笔勾勒的黛玉葬花,就是打造出了大地女儿的最美范式。一个是洛神,一个如花神。

黛玉正像是花神,她在一片香海中,关怀着生命的坠落。通过一次葬花,人之于自然,不再只是路过,而是深刻的参与。

除了在葬花之前“带月荷锄归”的意象,黛玉于葬花之后的歌咏神伤,还演绎出了古诗里另一出美的脚本,就是晏几道词里写过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样有风吹过的寂寞,那样花也零落的孤独。中国诗人认为,浅薄的轻快是不值得依依落笔、细细把赏的。所以中国诗词里,往往都在描写一种个体的“闲愁”,那是怀有心事的一种寂寥,是含蓄甚至略带偏执的美。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个体,在本质上都是孤独,所以大家总是在不由自主地追求热闹与欢笑,就是为了避免和摆脱这种个体上的孤独。但是频繁无谓地追求笑闹,绝对不是处理孤独的好方法,它会让人越来越不敢面对独自一人的寂寥,会让人的内心越来越空虚、越来越对外界产生依赖。而我们古代的知识阶层,就会时不时地品味和享受一下这种孤独,为自己的生命故意地留白。

生命里有一种孤独,是不允许被打扰的。

孤独本身,就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美。就像黛玉在花冢旁、在繁树下,痴痴念着句子的哀思,正是对生命孤独的处理和升华。即使当时的她,是那样伤怀,但这伤怀在残花落红的包围中,也美得格外触目惊心!

《红楼梦》之所以成为文学经典,也在于它推出了一系列美的形象、美的范式。湘云的醉眠芍药是美、宝琴的雪映红梅是美、晴雯的病补雀裘是美、龄官的花下划蔷是美……而黛玉葬花,在曹雪芹造就的各种美里首屈一指,就如同《葬花吟》在曹雪芹的诗文创作中尤为不朽。黛玉葬花,是把文化推向了一种细腻精致的巅峰,为审美赋予了一种哲思上的人文关注。

黛玉葬花,本是她通过花来自怜身世的艰难处境、自悲命运的凄凉走向。然而就像“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黛玉反而用她的美丽与哀愁,用她在大地上洒落的泪水与诗情,为文学、为美学、为人间,留下了一份不输于洛水女神的审美典范。

务虚精神

黛玉这种超凡脱俗的美,让宝玉在山坡上听得“不觉痴倒”。然而还有另外一种活色生香的美,也曾让宝玉看得发呆忘情,那就是宝钗身上的魅力。

《红楼梦》在章节设置上、在人物刻画上,永远都在构架一种相对的平衡,让读者尽可能全面地了解到两种不同的世界观。

比如黛玉泣颂《葬花吟》的這一回中,就对应地写到了“宝钗扑蝶”的情节。宝钗带来了另一种美的形式。

在同一日的春色里,黛玉葬花,宝钗却扑追一双玉色蝴蝶,举着小扇一路穿花度柳,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作者是有意将宝钗的美与黛玉的美在同一回目里作对比,用一个动态美、一个静态美,关照着两种不同的生命。

宝钗扑蝶,是追求活的价值;黛玉葬花,是叩问死的意义。我们不妨形象地将她们两人比喻为一个是经济家,一个是哲学家:

宝钗重入世,黛玉重出世;宝钗要在热闹中实现人生价值,黛玉是在孤独里提升生命品质;宝钗努力抓取眼前的利益,她看重的是现在,黛玉用心了悟终极的目的,她思考的是未来;宝钗想要捉住蝴蝶,她关心的是迎入和获得,黛玉要为花瓣善后,她关注的是送别和失去。

在美学形象上:宝钗如一朵春天的鲜花,开在世间,寻求认可与赞赏;黛玉如一片秋天的红叶,走向自然,独自美丽与沉思。

在价值观念上:宝钗务实,黛玉务虚。也许这是因为她们两人,一个尘缘甚深,一个仙缘未了。

在美的领域里没有高下之分,不只宝钗与黛玉两人,甚至妙玉论茶、甚至平儿理妆、甚至凤姐弄权、甚至可卿悬梁……也都各有其美。红颜白骨,俱是你我。大千世界,有心即有美。

但从精神境界上来讲,黛玉的生命形态呈现出一种更高层次的诉求。人类只有超越了自然性的行为、而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视角上来主动地反思自身的存在意义、存在形式,才可称得上,是真正实现了文化自觉的人。

但尘世中过于务实的人是不会理解的,因为这些发乎灵魂的体悟和感触,并不能为现世带来多少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然而,宝玉却懂得黛玉的一切。前世,神瑛侍者的甘露滋养着绛珠仙草生命的存活,今生,黛玉的诗情滋养着宝玉心灵牧场的丰盛。彼此懂得,是为知己。

务虚,有时候是一种高贵,是足够丰富的心灵才能支撑出的一片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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