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家庄子
2017-04-04
庄子的绝望
如果说老子是彻底的理性主义者,庄子则是彻底的艺术主义者,主张在审美中实现人生的最高价值。老子关心政治,庄子也不能说绝对地不关心,例如他的社会批判也十分犀利: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那偷了一个小钩子的贼竟被处死,那偷了整个国家的窃国大盗就成了诸侯。庄子这句话使我想起了西方一句类似的谚语:“你偷一块钱,送你进监狱;你偷一条铁路,选你当参议员。”旧时代的统治者,多半是大强盗、大流氓、大无赖。开国皇帝都是江洋大盗,大英雄就是大恶棍,从秦始皇到袁世凯,有几个例外?
但庄子批判完了就专注于他的人生哲学。
庄子比老子看得还透,他认为政治根本就没救了,把宰相这样的高官都当作死老鼠。他的朋友惠施当了魏国的宰相,庄子启程去看他。有小人向惠施挑拨说庄子是来撬行的。惠施听了很惊慌。到处搜捕庄子。庄子却自己找上门去,给惠施讲了个故事。南方有一种神鸟叫鵷雏,和凤凰一样高贵。一次,鵷雏从南海出发,到北海旅游。旅途上,只在高高的梧桐树上休息,不是珍稀的果实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不喝。一天,它在天空看见地面有一只猫头鹰正在贪婪地吃一只腐烂的死老鼠。这只猫头鹰抬头看到鵷雏,以为它要和自己争夺死老鼠,立刻就竖起羽毛,怒目而视,厉声喝叫,想要吓走这只鵷雏。
讲完这个故事,庄子对惠施说,如今您获得了魏国的相位,看见我来了,是不是也要吓唬吓唬我呢?庄子说罢大笑而去。后来李商隐做诗歌咏其事说:“未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那么庄子是不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呢?不是的,他是真有当大官的机会就是不干。《史记》就记载着这样一段故事:楚国的国家元首楚威王听到庄子的大名,派使者带着千两黄金来请庄子,还要破格安排他做宰相。庄子嘴边露出讽刺的笑,对使者说:“千两黄金,应该说是巨款了;宰相的職务,应该说是大官了。但是你没有见过祭祀时用的牛吗?好吃好喝的养了好几年,绫罗绸缎穿在身上,抬入了太庙。当它遭受宰杀的时候,心里的念头肯定是宁愿当一只不受待见的猪而活着,但这还有可能吗?你们赶快走吧!不要再侮辱我了。我宁肯像一只猪一样在臭水沟中游戏,也不愿意被从政所束缚。终身决不当官,这样才能实现我快乐的志向”。
庄子甚至认为官场生活还不如一只拖着尾巴在泥塘里爬行的乌龟。这是庄子拒绝从政的另一个版本。《庄子秋水》篇记载:一次他在河南的濮水钓鱼玩儿,这个地方在楚国境内。楚威王听说庄子到了自己的国家,就派了两位大臣请他进宫,真诚地希望他帮助自己治理国家。庄子又对前来邀请他的大臣讲起了故事:楚国有一只神龟,死的时候已经活了三千年。楚王将龟甲隆重地供奉在太庙。请问对于这只神龟来说,它是愿意死了留下龟甲被人供奉来显示尊贵呢,还是愿意活着,哪怕只是在泥塘里拖着尾巴打转呢?大臣不假思索,立刻回答说:“当然愿意活着,在泥塘里爬也行啊!”庄子又回过头去钓他的鱼,不紧不慢地甩给大臣一句话:“请回禀楚王吧,我宁愿拖着尾巴在泥塘里活着。”
从这两个故事看来,庄子实际上并不是同生死,他并没有坚持他的生和死其实都差不多,生和死还是大不一样。他想通过这两个故事说明,官场的大人先生,耀武扬威,看着很神气,其实精神早已死掉,他们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不过是随波逐流,没有灵魂的政治工具,就像那只死老鼠,就像那头将要被宰杀的牛,就像那个供起来的乌龟壳。这样一种生存状态,还不如那些市井小民、山野村人,穷也好,富也好,活得个自在。因此庄子坚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一辈子不当官,以保持自己的高洁志向。
庄子对政治绝望,对社会也绝望,要求人们绝对不动情,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无欲无求,随遇而安,你说我是牛我就是牛,你说是我马我就是马,不争论。无论什么快乐,也无论什么悲哀,都打动不了我的心。就像蒋捷《虞美人》讲的老隐士听雨:“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庄子不是中国第一位大隐士,但却是中国最有影响的大隐士。他甚至要求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身体像干枯的树,心灵像烧完的灰烬,用他创造的词儿叫“坐忘”,从里到外,从自我到世界,都忘得干干净净,和死人一样,这就令人想起了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父与子》中有位巴扎罗夫,这个巴扎罗夫就像庄子说的,“心如槁木,形如死灰”,毫不动情,是一个绝对的理性主义者、科学主义者,对任何问题都从理性的角度、科学的角度来解释。例如接吻,本来是男女情热的高峰表现,但你看巴扎罗夫怎样说:“接吻是什么?那不就是一堆原子和另一堆原子的碰撞吗?”
人如果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情趣可言?
濠上之辩
但庄子和巴扎罗夫还不一样,庄子实际上是道是无情却有情,看他和惠施的辩论。那就是有名的濠上之辩。
庄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桥上观鱼。那时的惠施大概还没有当宰相。两个人看着看着就争了起来。
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
庄子说:“你瞧那鱼儿多么悠游自在,这就是鱼的快乐呀!”
惠施和他抬杠了:“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接招:“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惠施又来一个回合:“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你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道鱼,这是肯定的。”
庄子最后说:“还是让我理一理咱俩辩论的头绪。你刚才问我:‘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这个问法就意味着,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才来问我。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鱼的快乐的。”
这场辩论,惠施在逻辑上赢了。庄子回避了惠施从逻辑上提出的质疑:“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佛家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个人喝口水,是热是凉,多热多凉,只有他自己知道。感觉、感受、感情是纯粹个人的事,别人无法体会。何况一条鱼呢?
但庄子在美学上赢了。赢在一个情的推移上。庄子将自己的快乐自由的心情投射到到鱼的摇头摆尾,于是感到鱼是快乐的。就像辛稼轩的词说的那样:“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