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化视阈下的文化现代性反思
——以厄普代克“兔子”系列为中心
2017-04-03任菊秀
任菊秀
大众文化视阈下的文化现代性反思
——以厄普代克“兔子”系列为中心
任菊秀
20世纪后半叶,文化现代性在美国先后经历了先锋派民权运动、消费主义媚俗文化和新保守主义文化思潮三个阶段。美国当代知名作家厄普代克的代表作“兔子”系列小说是对这一时期美国中产阶级文化的集中呈现。从大众文化的视角,以该系列小说为中心,对美国中产阶级文化进行分析研究,可以很好地阐释与反思文化现代性在美国中产阶级文化变迁中的影响及困境。
美国中产阶级;文化现代性;媚俗文化;新保守主义;厄普代克;“兔子”系列
20世纪后半叶,美国经济高速发展,社会阶层结构转型。中产阶级成为社会结构的主力军,是美国文明的主体和宣扬者,对文化生活提出了现代性变革的需求。此时,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文化语境已经形成。由于美国社会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文化诉求,文化现代性在美国社会合理化进程中经历了从异化到整合的变迁。这一变迁在许多美国作家的笔下得以再现。美国当代最富盛名的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2-2009),以描写中产阶级文化生活著称,曾两获普利策小说奖(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 For Fiction)及全国图书评论界小说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for Fiction)等美国文学界重量级奖项。五十多年来,他聚焦美国的时代流变和文化变革,其代表作“兔子”系列小说*“兔子”系列:《兔子,跑吧》(Rabbit, Run),1960年;《兔子归来》(Rabbit Redux),1971年;《兔子富了》(Rabbit Is Rich),1981年;《兔子歇了》(Rabbit at Rest),1990年;中篇《怀念兔子》(Rabbit Remembered),2001年。其中的《怀念兔子》是作为中篇出现的续集,且文学研究意义较弱,故该书不在本文研究之列。更是被誉为“20世纪美国小说的巨大成就之一”*Charles Berryman, “Updike Redux: A Series Retrospective,” Lawence R. Broer, ed. Rabbit Tales: Poetry & Politics in John Updike’s Rabbit Novels, Tuscaloosa, AL: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1988, p.17.。对此,评论家拉尔夫·伍德高度评价说:“厄普代克审视整个国家的精神状态,所树立的哈利形象从文化的角度看,绝不亚于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海明威的尼克·亚当斯,以及福克纳的艾克·麦克斯林”*Lawrence R. Broer, ed. Rabbit Tales: Poetry and Politics in John Updike’s Rabbit Novels, Tuscaloos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Tuscaloosa, Alabama, 2000, p.2.。在“兔子”系列小说中,厄普代克用白描式的笔锋,描绘了现代性理念在日常生活中的渗透和移植,细致入微地刻画出中产阶级生存地位的文化符码(culture codes),对时代精神进行文学性解读,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我描写的美国中,我极力准确地记录我看到的一切和所发生的一切,我的主要兴趣在于对主要文化灾难与政治灾难的反映,而这些灾难已成了身处中产阶级人们的头条新闻, 甚至改变了这些中产阶级人们的生活方式”*Huafu Paul Bao, 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 A Cultural Materialist Study of John Updike’s Rabbit Tetralogy, Ph.D.Diss. The University of Mississippi, 1993,p.17.。在厄普代克的笔下,文化现代性在呈现其优越性的同时,也在意识形态、审美经验以及自我实现等多个领域的变革中经历质疑和反思。然而,作为新保守主义的支持者,厄普代克依然无法重构资本主义进程中建立起来的自我实现,将社会矛盾与危机一并归结到文化领域的现代性上,从而回避对其社会深层原因的剖析。
一、民权运动中的文化现代性
在工业革命时代,生产力发生了巨大变革。社会话语推崇理性和变革,坚信科学技术给人类带来进步,高度认同资本主义的生命力和核心价值。然而,在文化语境中,却以“现代性”之名不同程度地拷问这种价值观,警示科学技术给人类与环境带来的威胁,冲击资本主义业已建立的固有制度及取得的丰厚成果。“现代性开启了走向反叛先锋派的门径。同时,现代性背弃了其自身,通过视自己为‘颓废’,加剧了其深刻的危机感。”*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3页。以美国为例。二战后,美国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新兴国家。这一突如其来的国际地位的提升,反而使美国在自我身份界定上陷于混乱。历史身份的缺失使其在寻根道路上受阻,而迅速提升的科技和经济地位则促使这个国家亟需建立新的身份认同。战后民众普遍的无意识文化焦虑和对传统的反叛,成为当时美国文化社会的主色调。
厄普代克以及时捕捉社会情绪见长。他注意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国内充斥着的焦虑情绪,并在1960年出版的《兔子,跑吧》中将其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主人公“兔子”被命名为哈利·安斯特朗。安斯特朗(Angstrom)一词的词根(angst)源自德语,意指“焦虑”。逃离家园的“兔子”哈利成为现代性文化反叛的最直接代表。他是学生时期的模范体育生、工业时代的工人代表,又是美国中产阶级的缩影,却采取了极端的反叛行为,与资本主义的传统道德生活模式相反,成为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称之为“反生活”(counter-life)*“反生活”:由菲利普·罗斯的作品《反生活》而来,旨在说明“兔子”形象建构中的身份焦虑。的典型。在以“垮掉的一代”式逃离之后,“兔子”哈利组建了一夫多妻制家庭,间接造成了新生儿的溺亡和对未出世私生女的抛弃。小说中,“兔子”哈利的出逃是对社会现代性文明的反叛。通过对主人公自我“颓废化”形象的建构,厄普代克反映了美国民众的时代焦虑感和危机感。“兔子”哈利的逃离是一种反思式的中产阶级文化再现。
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在被称为“民权运动”的文化革命中,现代性文化碰撞尤为激烈。在这一时期,美国黑人运动作为政治诉求最为强烈的民权运动,其文化形式表现得更为突出,成为当时“反动文化”的典型代表。被许多评论家诟病只为白人代言的厄普代克,在1971年出版的《兔子归来》中,一反常态浓墨重彩地描绘了美国社会的种族问题,将民权运动刻画得极具前卫艺术和先锋派特质——一种带有明显政治美学色彩的先锋文化运动。小说中,黑人斯基特将姓氏改为“X”——“X”是美国黑人领袖马尔科姆·艾克斯(Malcolm X)给自己起的姓氏*约翰·厄普代克:《兔子归来》,罗长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259页。,借此完成了对黑人领袖意象的建构。自诩“领袖”的斯基特企图通过一种极端的激进主义嗔言呓语,放大其臆造的“英勇的”不遵从主义。《兔子归来》中展现的黑人民权运动,在政治宣传话语中出现了结构性的空白,企图以教旨信条统领政治,表现出对集权的盲从。这种集权文化的宣扬恰恰与民权运动的主旨相悖。厄普代克将中产阶级对民权运动的理解与恐怖主义相关联,将黑人民权运动中合理的政治诉求妖魔化。“兔子”哈利将自己的家变成了黑人民权运动的庇护所,并在家中演出了黑人奴役白人的情景剧,而提供这种乌托邦镜像的正是站在民权运动对立面的白人中产阶级代表“兔子”哈利。在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中,文化现代性本应呈现出对白人主流文化的反抗,然而在《兔子归来》中,这种先锋文化运动却被冠以恐怖主义之名,其现代性在美国中产阶级大众文化中被解构重建。
20世纪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的另一重要构成是女权运动。“现代性的思想解放对于女权主义者来说依然是要去努力实现”*Stevi Jackson and Jackie Jones, Contemporary Feminist Theories, 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88,p.4.。在《兔子归来》中,厄普代克对女权运动的文化现代性提出质疑。逃离富裕家庭的少女“花孩儿”*“花孩儿”,Children of Flowers,是当时最典型的嬉皮士形象,是美国主流社会和主流文化的激烈批判者和拒绝者。吉尔,成为新一代年轻女权运动者的缩影。她积极追随先锋文化,亟待寻求其作为“女性身份”的社会认同。为了与父权决裂,吉尔逃离了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在白人“兔子”哈利和黑人斯基特的统治蹂躏中表达所谓的女性解放。在厄普代克的笔下,独立自强的新女性形象缺乏典型性的借鉴与塑造,只能是架空式的呈现,女权运动本身连同其目的性都显得荒诞无稽。在女性解放的文化实践中,对自我认知的预设,对道德价值的表述,对新秩序的构建以及对政治诉求的评价相互叠加渗透,却没有得到传统文化全方位的资源供给,正如当代法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茱莉亚·克里斯多娃(Julia Kristeva,1941-)所言:“一方面1968年5月倾向女权主义的年轻妇女相联结;另一方面,又与那些拥有审美或者心理分析经验的妇女相联结,线性时间几乎被整个拒绝,结果产生了对整个政治层面的严重怀疑”*茱莉亚·克里斯多娃:《妇女的时间》,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53页。。女权运动在轰轰烈烈的反叛文化中展开,却无法将扬弃(sublation)哲学进行到底。女性先锋文化现代性是被粗暴地强行演变出来的,不可能从所谓的“合理化”的现行制度下衍生出来。
二、消费主义中的文化现代性
20世纪70年代,经历了民权运动的美国中产阶级,清楚地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资本力量,不再热衷于寻求国家身份认同,在众多社会诉求中,为实现超越自己阶层的梦想,将目光聚焦于消费主义。处于社会不同阶层的民众都希望表现出比自身阶层更高的阶级属性,企图通过努力追求物质财富实现这一目标。美国中产阶级特有的媚俗文化在这一时期悄然兴起。“媚俗”(kitsch)一词出现于19世纪80年代的德国,“一个多世纪以来,不论是艺术评论家还是文学研究者,不论是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还有教育家和神学家,都在媚俗概念上找到了契合自身的批判点,……对于媚俗的认识,也从‘垃圾艺术’、‘糟糕品味’等谴责声讨转变为以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为背景的理论分析”*李明明:《关于媚俗(Kitsch)》,《外国文学评论》2015年第1期。。作为现代性产物的“媚俗”文化呈现出与“现代性”本义截然相反的涵义,正如当代美国现代性研究专家马泰·卡林内斯库(Matei Calinescu,1934—2009)所言:“现代性与媚俗艺术——这两个概念也许显得相互排斥,起码是因为现代性意味着反传统的现时性、实验、庞德‘使之新’(Make it new!)意义上的新和锐意求变,而所有形式的媚俗艺术都意味着重复、陈腐、老套。事实上并不难认识到,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在美学上,媚俗艺术都是现代性的典型产品之一”*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第246页。。因此,媚俗文化被视为具有时代精神与广泛的历史经验基础、自发更新历史当代性的鲜明体现。
厄普代克敏锐地观察到了20世纪70年代美国中产阶级社会地位和文化的变化,将目光投射到“富了”的“兔子”哈利身上,创作出《兔子富了》。该小说对中产阶级生存状态及精神文化的出色呈现,包揽了美国三项文学大奖:普利策小说奖、美国全国小说图书奖和全国图书评论界小说奖。在《兔子富了》中,“兔子”哈利继承了岳父留下的丰田汽车店,与妻子住进了岳母所在的中产阶级社区,跻身于有钱有闲一族。像这一时期的所有美国中产者一样,“兔子”哈利亟待完成身份界定和认同。在“富了”的有闲时间里,“如何度过业余时间,中产阶级忙于做出选择,不过随时随地都会有大量的建议。有关休闲娱乐的文献资料是巨量的,可以赶上娱乐业的膨胀速度”*劳伦斯·詹姆斯:《中产阶级史》,李春玲、杨典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484页。。富起来的“兔子”哈利融入中产阶级群体最显著的标识就是加入了“飞鹰”俱乐部。在这个符号化了的中产阶级俱乐部里,“兔子”哈利摒弃了以前的挚友,与同阶层的新朋友们交流带有现代性具象化特征的各类经济信息,如通货膨胀、债务、风险等。“成功的标志不再是沿着社会阶梯向上升,就像十九世纪那样,而是选择了什么具体的生活方式——乡村俱乐部、附庸风雅、旅行、业余嗜好——这些成为了消费社群成员的标志”*Daniel Bel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6, p.68.。为了迎合新的社会文化品位,“兔子”哈利开始阅读《消费者报告》。《消费者报告》成为他的新圣经,成为他与新朋友们的话题指南,是他身为中产阶级成功人士的重要标志。“事实上,中产阶级大众杂志所倡导的文化不是用来探讨严肃文化作品的,而是用来讨论精心设计的和‘大量浪费的’生活方式的”*Daniel Bel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p.44.。“兔子”哈利成为一名真正的中产阶级消费成员,有助于他确立其中产阶级社会地位。这种以消费主义为主体的消费现代性,是对集体认知的盲从和对社会地位认同的极度渴望,暴露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疏离和深刻的阶级危机意识。
消费文化的盛行以及中产阶级的认知盲从,使媚俗文化推动了时尚经济的发展。美国现代社会出现了对伪奢侈需求的冲动。“中产阶级家居装饰是其主人的品位、想象力、收入和身份的展示场所,也是商业广告设计持续开发出来的结果”*劳伦斯·詹姆斯:《中产阶级史》,第465页。。正如《兔子富了》中所描述的,“每件清爽的物品似乎都是他(主人公“兔子”,笔者注)阔起来的又一块瓷砖,他穿戴起来相得益彰”*约翰·厄普代克:《兔子富了》,苏福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50页。。中产阶级对家居饰品及艺术品的审美标准在降低,或者说发生了变化。追求社会地位和炫耀财富才是购进这些物品的首要目的。与此同时,作为中产阶级成员的“兔子”哈利及其朋友就消费层面开始相互攀比。“郊区的男人和女人们继承了竞争性格,这是中产阶级长期以来所具有的特征。财物是成功的外在标签:最新款的汽车、花园里的装饰物,以及越来越多的家用产品,这些产品既有效用也负担得起,它们是这个不断进步的世纪显而易见的繁荣象征”*劳伦斯·詹姆斯:《中产阶级史》,第462页。。在描述“兔子”哈利的高尔夫球友韦布和妻子辛迪——中产阶级上层代表——的房子时,厄普代克特意透过“兔子”哈利那羡慕的目光,展现中产阶级理想中房间的精美装饰:“这间屋子整个空间都很深,布鲁厄高地带头发展时期他和辛迪购置这所房子时扩展的,每处地方都刻意布置,与精心挑选的家具协调一致。……几幅韦思的复制水彩画儿,被头上的活动照射灯光的亮点照亮,与同样色彩的潦草笔画相互映照”*约翰·厄普代克:《兔子富了》,第302页。。
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韦思”系指美国著名写实派画家安德鲁·韦思(Andrew Wyeth,1917-2009,代表作为《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在韦布和辛迪的家庭装饰中,韦思的艺术品俨然成为现代主义消费审美品味的代名词。在《兔子富了》中,懂不懂欣赏艺术品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韦思的画作并不是为满足“兔子”哈利等受众审美而出现的,而是作为中产阶级上层社会地位标识而存在的。在韦布和辛迪家中出现的韦思水彩画,其原有的审美意义已被解构,呈现出的是媚俗文化特有的所谓现代性审美意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韦思的画作是以复制品这一伪艺术形式呈现在“兔子”哈利眼前的,成为家居装饰品而非收藏品。媚俗文化带有明显的替代性和伪造感,即伪艺术性(pseudoart)。将原本对艺术品本身价值的追求嫁接到对复制品或赝品的追求中,体现了中产阶级对审美现代性及阶级身份界定的渴求。艺术名作以仿制的美学意义存在,通过模仿、临摹或曰伪造等非现代化风格,呈现出与现代性意义相对立的同质化。以“兔子”哈利为代表的中产阶级非但没有对这种欺诈策略提出质疑,反而通过采取集体式的膜拜将媚俗文化呈现出来,成为现代性文化的困惑。
然而,伪艺术作为媚俗文化的一种表象,不能简单地将其归结为中产阶级对地位的追求,因为其中还暗含着中产阶级对美的理想诉求。“兔子”哈利们虽然在审美性上遇到了新的考验,原本的审美理论在媚俗文化中消失殆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艺术的需求和渴望获取的心理存在。正如阿多诺认为的那样,媚俗文化成为对资本主义“机械化的反应”*转引自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第249页。。所以说,炫耀消费不是伪艺术的唯一价值,媚俗艺术品及其延伸出来的媚俗文化具有明显的现实意义和经济利益,在提升审美情趣、提高对美的体验和认知、普及艺术知识、促进消费生产及加速现代民主社会建构中,都起到了积极作用。在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中,大众对美的认识像商品一样,服从市场规律,讲求供需关系,并同时打破了精英阶层过去长期独享的对审美的绝对话语权。媚俗文化的兴起改变了原来的艺术格局,它的传播不再为取悦精英阶层,而是受制于社会大生产或资本运作规律。“美”变得容易获取,“艺术”走下神坛,步入中产阶级为主的普通民众,从而完成了对“艺术”及其受众的解构。从这一角度讲,媚俗文化并不是对现代性价值的否定,而是从“艺术”及其传播方式上对现代性的重构和再现。
三、新保守主义思潮下的文化现代性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消费主义在美国中产阶级文化中根深蒂固,但同时也出现了对消费主义及媚俗文化的反思和批判的声音。“在整个西方世界,已然兴起了一种为猛烈抨击现代主义的潮流推波助澜的思想气候。……文化现代性外在明显的困境,激起了某种幻灭,被各种保守主义立场用做借口,……(其中)与现代性成就有着最为正面的关系的是新保守主义”*尤根·哈贝马斯:《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方案》,赵千帆译,《学术中华》2005年第10期。。
“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ve)是美国现代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体现,它继承了黑格尔右派理论,在对自由派激进改革作出批判的同时,表现出对稳定价值观的渴望,反映了社会公众心理向传统的回归。新保守主义在面对“现代性”这一概念时,一方面对现代性在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作用予以肯定,特别是对科学现代性促进了技术的发展与进步、使社会管理与统治的合理化得到发展予以肯定;而另一方面,却对现代性在现代文化领域的当代意义产生了怀疑。如美国著名新保守主义社会理论家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1919-2011)认为,现代主义已成为一种诱导力量,并通过其代表作《后工业社会的来临》(TheComingofPost-industrialSociety,1973)、《资本主义文化矛盾》(TheCulturalContradictionsofCapitalism,1976),着重论述了资本主义进入后工业时代的矛盾冲突。他将资本主义各种对立矛盾过渡到文化领域,过渡到文化与社会、文化现代性与经济管理中。“新保守主义把一个差不多成功的资本主义经济现代化的那些烦人累人的结果,移植到文化现代性上”*尤根·哈贝马斯:《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方案》,赵千帆译,《学术中华》2005年第10期。,企图将资本主义初期所包含的那种文化现代性的高扬(elevation)一并反映到政治诉求上去,并最终变为文化领域的现代性的质疑。
厄普代克深深受到这种新保守主义思想的影响,他甚至在越战问题上声称自己不做“鸽派”。在美国新保守主义盛行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厄普代克出版发行了自己最成功的两部作品:《兔子富了》和《兔子歇了》。这两部作品集中反映了当时美国盛行的中产阶级享乐主义与旧的传统道德价值体系的矛盾,对中产阶级的思想动态和文化建构进行了细致剖析。在《兔子富了》中,文化现代性所代表的诱导力在以“兔子”哈利为代表的中产阶级身上继续体现,无节制的自我实现原则体现在几乎所有角色上。他们强调自我经验,特别是过度的主观感受及享乐主义。在石油危机使整个美国经济发展受挫之时,以“兔子”哈利为代表的美国中产阶级却在俱乐部消遣度日。在度假期间,他们更是将享乐主义发挥到极致,公然挑衅社会的道德底线,玩起了“换妻游戏”。厄普代克在《兔子富了》中成功地将享乐主义与经济危机挂钩,企图将美国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的矛盾危机转嫁到文化领域。像新保守主义者们一样,厄普代克认为文化现代性带来了社会价值观的诸多改变,建立在此社会价值观之上的道德体系与资本主义发展相悖,把享乐主义生活方式、缺少社会良性竞争意识、中产阶级的自恋式社会回避行为,直接归为美国中产阶级文化。然而,文化现代性实际上只在美国社会矛盾中扮演着中介角色。
在《兔子歇了》中,厄普代克完成了对20世纪80年代里根时代纷繁的文化生活的重构,感叹文化现代性所带来的诸如工作、休闲娱乐等生活方式的改变。虽然厄普代克在构思《兔子歇了》时并未预知到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但“兔子”哈利却感受到了资本主义新形势下的威胁,并再次选择出逃。现代性引发了文化领域中寻找无拘无束之自我(untrammeled self)的兴起。“对新保守主义者来说,现代主义是一种腐蚀性力量,是宣泄性的和反抗性的文化,它与享乐主义式的大众消费文化一起,颠覆着传统的资产阶级价值和新教伦理”*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1-12页。。而与此同时,“八九十年代中产阶级的休闲时间缩短,尤其在经理和行政主管层级,这是因为各家公司受到日本‘公司武士’精神的刺激,要求人们延长在办公桌和电脑前的时间”*劳伦斯·詹姆斯:《中产阶级史》,第483页。。由于“经济上激进的资产阶级在道德和文化趣味上趋于保守”*Daniel Bel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p.17.,新保守主义企业家们企图通过对传统道德价值观的回归,来规避资本主义发展中的问题。在《兔子歇了》中,厄普代克用了大量的篇幅,描述“兔子”哈利发家的丰田汽车行(资本主义经济的缩影)是如何在儿子纳尔逊贪图享乐而无力经营下倒闭的。在批判美国民众崇尚自由主义而非资本主义初期的新教伦理时,厄普代克假借丰田总公司的代表岛田之口,阐述了文化现代性与资本主义职业纪律性的矛盾,与清教徒式的节俭生活模式的相悖。岛田用蹩脚的日式英语委婉地表达出新保守主义对文化现代性的批判:
在美国,我感到迷人的是秩序与自由之间的斗争。人人说自由,所有的报纸电似(视)节目主持人每一个人。多多的乐爱和议论自由。踩滑板的要使用海滩木板路撞倒可怜的老年人的自由。拿收音机的褐人要用超高噪音表现自我的自由。男人们要有枪和向公路上的其他人随便射击的自由。在加泥(利)福尼亚,狗屎多的让我吃惊。到处狗屎,狗必须要有到处拉屎的重要自由。狗自由比干庆草地和水泥人行道更重要。在美国,丰田公司希望在自由的海洋里制造秩序的讨(岛)屿。希望在外部世界的需要和内部世界的需要中间,在日本我们叫的giri和ninjo(理义和人情)之间打造适当的并(平)衡。*约翰·厄普代克:《兔子歇了》,蒲隆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383页。
新保守主义与上述理论如出一辙。他们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在文化现代性方面作出修正,从而建立纪律规范和工作伦理,以节制自由放纵的生活方式,重新建构中产阶级文化内涵。“岛田的那番话是对美国人当时所面临的众所周知的问题给出的日本式解答”*Dilvo I. Ristoff, “Appropriating the Scene: The World of Rabbit at Rest”, Lawrence R. Broer, ed. Rabbit Tales: Poetry and Politics in John Updike’s Rabbit Novels, Tuscaloos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Tuscaloosa, Alabama, 2000, p.60.,是新保守主义者对美国全体民众的训话,是对美国的文化现代性进程的批判,是对美国国家经济衰退敲响的警钟。
新保守主义在质疑文化现代性无拘无束之自我的同时,强调建立有利于资本主义进程中的自我实现,运用全然不同的标准将社会进程中出现的不良后果与矛盾简单粗暴地移植到文化领域,随后对文化现代性进行批判。正如哈贝马斯所说:“贝尔把新教伦理——某种已经困扰过马克斯·韦伯的东西——崩溃的罪责,归于一种‘反动文化’(adversary culture),这种文化的现代主义张扬了对在经济和管理戒律下理性化了的日常生活的习俗和价值的仇视”*尤根·哈贝马斯:《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方案》,赵千帆译,《学术中华》2005年第10期。。然而,消费的狂喜、享乐主义生活方式以及性开放等现代生活的病态表象,不可能简单地依靠加强社会秩序管理和宗教伦理建设来根治。
四、结语
毋庸置疑,文化现代性在20世纪后半叶美国中产阶级文化进程中有其自身困境。如“兔子”系列小说所展现的那样,文化现代性在先锋派民权运动中、在消费主义社会里、在对资本主义价值观的反叛中,都扮演着导向性角色。文化现代性的本质恰恰是反社会秩序的文化生活和革新力量之所在,必然会在文化演变中呈现出与资本逻辑的抗衡,并引发大众文化中的纷争及精神领域中的叛逆。然而,厄普代克作为美国中产阶级的代言人,在其代表作“兔子”系列小说中,并没有就文化现代性对美国大众文化作出的贡献给予充分肯定,反而在各文本中凸显了对文化现代性的曲解——在《兔子归来》中对民权运动的解构,在《兔子富了》中对消费主义媚俗文化的嘲讽,并在《兔子歇了》中对文化现代性价值的质疑。然而,文化现代性应该具有也恰恰具有反社会之功效而非管理之功能。20世纪后半叶美国社会文化矛盾冲突的深层原因依然在于社会结构、政治制度等方面。在“兔子”系列中,厄普代克无视社会矛盾冲突的真正根源,忽略了文化现代性对美国中产阶级文化发展的促进作用,反而将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困惑一并归结到文化现代性的反叛性上。
[责任编辑:以沫]
ReflectiononCulturalModernityfromthePerspectiveofMassCulture——AStudyCenteringaboutUpdike’s“Rabbits”Series
REN Ju-xi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Capital University of Eeconormics and Business,Beijing 10007, P.R.China)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cultural modernity in the mass culture of American middle class underwent three periods-the avant-garde Civil Right Movements, consumerist kitsch culture and neo-conservatism. “Rabbit” series, John Updike’s masterpiece, are regarded as the classic literary image of American society and culture at the tim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ss culture, a study centering round the cultural presentation in the series is a great help in analyzing the influence and straits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cultural modernity in the mass culture of American middle class.
American middle class; Cultural modernity; Kitsch forms of culture; Neo-conservatism; Updike; “Rabbit” series
2016-12-05
北京市教育委员会社科计划一般项目“厄普代克美国二十世纪后半叶中产阶级文化建构研究”(SM201610038007);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新入职青年教师科研启动基金项目“厄普代克笔下的美国都市生态危机研究”。
任菊秀,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北京100070; renjuxiu198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