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扳倒井”传说史实依托考
2017-04-03吴庆
吴 庆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宋太祖“扳倒井”传说史实依托考
吴 庆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传说的形成有其基本的史实依托背景,就宋太祖“扳倒井”传说而言,只能以传说发生地高苑县与宋王朝及其创建者主人公赵匡胤的历史客观联系为线索展开讨论,以济水为中心进行分析。在北宋时期,由于济水的存在,高苑县处于一个交通地位突出、商业贸易繁盛、经济实力提升、政区级别上升的发展阶段,就高苑县本身历史而言,这是一个全面辉煌的时期,是一个京东小县与国家整体及统治中心联系最紧密的时期,是当地人民值得怀念和回味的时期。由于济水长期流经高苑县城北侧且迤为麻大湖,在当地平原地貌基础上具备了开凿扳倒井这种浅水井的水文地质条件;在这样的史实依托下,经过联想、虚构、组合,并未身临高苑县的宋太祖赵匡胤于县城以北扳倒水井的传说便呼之欲出了。
济水;宋太祖;“扳倒井”传说;史实依托
一、引言
笔者前期曾就山东省高青县宋太祖“扳倒井”传说的文本状况进行了专题梳理并加以初步分析,探讨了其中臣服宋廷、尊崇皇权的历史文化内涵①吴庆.淄博高青“扳倒井”传说之初步研究——传说文本的梳理与分析[J].淄博师专学报,2017,(1)。。耐人寻味的是,当地关于赵匡胤的传说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系列,除了扳倒井、衮龙桥、顺王棘之外,见诸文史资料记载的还有灰菜柱子、摩天岭等传说。灰菜柱子传说内容中有神异现象,灰菜因赵匡胤的一句戏言而变为参天大树,这与井因赵匡胤的意志或随口之语而倾斜是同样的逻辑,都着眼突出赵匡胤神秘而至高无上的身份与权威。摩天岭传说中无神异现象,但也以赵匡胤的口吻表明了对普天之下尽归宋朝的坚定信念。一系列传说皆围绕赵匡胤展开情节,且都归结到赵宋王朝一统四海的历史合理性,归结到赵匡胤顺天意而王天下的天命史观,赵匡胤作为创业英雄的形象是高大威武的,其权力与地位是不容挑战的。北宋以来,淄州高苑县所处区域,既非经济中心,亦非政治、文化中心,更不是赵匡胤籍贯故地,当地民众何以对北宋王朝及其建立者赵匡胤表现出如此浓厚兴趣,以至于出现这么多关于赵匡胤的传说,而传说的主题与情节结构又如此一致,凡此种种,都让人觉得非同寻常,其中有何奥妙,自当继续加以探讨。
顾颉刚先生曾总结他研究孟姜女故事的心得,认为“一件故事虽是微小,但一样地随顺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地的时势和风俗而改变,凭借了民众的情感和想象而发展”。[1]268此乃关于故事演变规律的不刊之论,以之理解宋太祖“扳倒井”传说自然是可行的。传说的形成自有基本的史实依托作为背景与创作素材,这种史实依托就是传说形成阶段当地的时势与风俗,它能够激发民众的情感和想象,就“扳倒井”传说而言,结合其历史文化内涵,考虑到传说所表现的北宋时期这一历史时段的个性特色,并考虑到“扳倒井”这一实物的具体形成条件,欲探寻相关史实而明了传说的发生逻辑,只能以传说发生地高苑县与宋王朝及其建立者赵匡胤的历史客观联系为线索展开讨论。
北宋时期,高苑县与宋王朝直接的紧密联系何在?从经济、政治、交通等角度综合分析,只能将着眼点放在号称“四渎”之一的东西向横跨郓州、齐州、淄州、青州的大河——济水的身上。唯有济水,快捷地联通着东京汴梁与青齐,唯有济水,长久地贴近高苑县治。依靠济水,京东的物资源源不断运往帝国的中心区域——开封府,依靠济水,宋廷牢牢地掌控着东方州县。济水这条内河航道是连接北宋中央与东部地区的大动脉,高苑县就坐落在济水下游南岸,自然能深深感受到物质层面、文化层面与北宋朝廷的密切互动,感受到北宋皇权的强大控制力与渗透力。
二、济水—广济河运道:高苑县与北宋王朝的紧密联系
北宋时期,高苑县属淄州,隶京东路,其时京东路辖境与唐代安史之乱后的淄青平卢节度使辖境基本相同,约略即为齐鲁区域。神宗熙宁年间京东路分东、西两路,淄州高苑县属京东东路*(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八十五《地理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109页。。中唐以来,由于藩镇割据与战争破坏,齐鲁区域经济曾一度衰落,然而因基础良好,一俟政局稳定,便能迅速恢复,至后周统治时期,齐鲁地区已非同往昔了,“齐鲁之富,甲于四方”,成为当时经济发达区域。对后周而言,外有北方契丹军事威胁,内有西北、西南、江南、岭南列国分立,欲维持政权进而一统天下,能够提供充足财力支撑的区域不过汴京以东及以西部分州县而已,其中京东地区尤为重要。就物资转运方式而言,陆路运输损耗巨大、成本高昂,水路运输更为有利,于是,济水航运功能被凸显出来。为了能使京东的钱粮、绢帛、盐铁等物资走水道顺畅地进入开封,后周世宗于显德四年(957)征发民工疏浚自唐末以来淤塞不通的五丈河,又将汴河之水导入其中。两年之后,五丈河下半段也被疏通,济水与五丈河实现对接,齐粟鲁谷便可扬帆直入汴梁*五丈河原名湛渠,因河宽五丈,故名五丈河,宋太祖开宝年间更名广济河。李泉,王云著.山东运河文化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 第11页。。赵匡胤代周建宋,继承了后周局面,开国初期颇为艰难,“方域未一,京师储廪仰给,唯京西、京东数路而已,河渠转漕最为急务”[2]268,于是赵匡胤对漕运京东财赋的济水—五丈河河道颇为重视,不遗余力加以整修维护,以保持这条朝廷经济生命线畅通无阻。王曾记曰:
五丈河常苦淤浅,每春初农隙,调发众夫、大兴力役,以是开浚,始得舟楫通利、无所壅遏,太祖皇帝素知其事,尤所属意,至岁中兴役之际,比兴驾亲临督科,率以为常[2]269。
据《宋史》卷二百六十一《陈承昭传》,宋太祖以承昭习知水利,命其督治惠民、五丈二河,以通漕运,建隆二年,河成。也就是说,赵匡胤刚刚登基就派人修治开封城外的惠民、五丈两条运河,惠民河通京西,五丈河通京东,后又设法引京、索二水入五丈河以增加其水量,可见五丈河及其连通的济水运道关乎重大,以至牵涉圣虑而不惜劳师动众、御驾亲临。太祖以后的北宋诸帝,对五丈河亦非常重视,年年修护,几成定制,终宋一代,始终不能摆脱对京东地区的经济依赖,只是前期与后期依赖程度不同。北宋时期形成的济水—五丈河基本运输路线为:
京东自潍、密以西州郡租赋,悉输沿河诸仓,以备上供。清河起青、淄,合东阿、郓,涉梁山泊、济州,入五丈河达汴都,岁漕百万石[2]268。
清河即济水,自西南向东北流,而济水中的漕运船只却主要从东北往西南航行,逆流而上。始于青州,历淄州、齐州、郓州、济州至开封,源源不断地将京东路的物资给养输送到帝国的心脏,为赵匡胤先南后北平定割据状态提供坚强经济后盾,为赵匡胤施展雄才大略、消除藩镇之祸、开创太平盛世奠定雄厚物质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讲,济水—五丈河对赵匡胤开基创业,对北宋立国,都具有非同寻常的重要作用。济水浩荡通东西,把京东路或京东东路、青齐地区、淄州、高苑县与北宋朝廷所在东京开封、赵匡胤的建国大业、北宋的强大皇权紧密联系在一起,经济与政治上的客观关联为文化层面或文学层面的想象、塑造提供了必要历史背景。
既然济水至广济河的水道如此重要,水道沿线所经各县的地位也就随之提升,此等诸县担负着维持沿岸秩序、浚河修堤、保护漕运的重任,且位于交通要道之侧,客商往来,熙熙攘攘,车船辐辏,自是贸易繁荣之处而为货物集散之所,商税收入定是不菲,亦引起朝廷关注,凡此种种,利益攸关,都使得沿途各县地位格外紧要而优越。自济水—广济河东北向西南的航运方向看,依次经过青州之博兴县,淄州之高苑县、邹平县,齐州之历城县、长清县,郓州之平阴县、东阿县、须城县,入郓州寿张县与济州郓城县、巨野县三县之间的梁山泺(又称梁山泊或大野陂),出泺后入广济河,经定陶县(广济军)、兴仁府之济阴县,开封府之东明县,终至汴京城*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宋·辽·金时期):北宋《京畿路 京西南路 京西北路》、《京东东路 京东西路》图[M].第12-13页、第14-15页,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10月。。上述诸县中,历城县为齐州州治,须城县为郓州州治,巨野县为济州州治,定陶县曾一度设置广济军而为州级政区,济阴县为兴仁府府治,政治地位明显高于一般县;除此之外的非府州治所的县中,即以淄州高苑县的地位较为突出,曾一度单独设立州级政区宣化军。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载:
(景德三年夏四月)乙卯,以齐州章丘县为清平军,淄州高苑县为宣化军[3]25。
又据《宋史》载:
高苑,下,景德三年以县置宣化军,熙宁三年,废军为县,隶州,即县治置军使[4]2109。
宋真宗景德三年即1006年,宋神宗熙宁三年即1070年,以高苑县设置的宣化军前后存在了64年。即使撤销军级建制后,仍于县治设军使,政区级别虽有降低而相关职能却基本得以保留。高苑县能有如此地位,因其密迩济水而处东西航运之要冲自不待言,然同类之县多矣,何至独重高苑?当由其亦为南北陆路交通之要地,故而居东西水路运输与南北陆路运输交汇之地,可谓京东东路或青齐地区一时之关键与枢纽。北宋时期,今山东地区沟通大河南北的主要陆上大道有两条:第一条从徐州出发,经兖州至齐州,后经临邑至德州,最后达河北沧州,此路线行程最长,为当时山东通往河北、江南的交通主干道;第二条以沂州为起点,经青州至淄州境内,由高苑县过济水北上再过黄河直达棣州,而后可至沧州*张照东.宋元山东区域经济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9月, 第145页。。这两条南北大道与济水东西运道的交叉点,一在齐州州治历城县,一在淄州的高苑县,二者皆为商旅负贩、物资递运、人员往来必经之地,纵横交织,辐射发散,其位置之显著不言而喻,这一点于两处突出的商税数量可见一斑。熙宁十年(1077),历城县商税额为11836贯,在济水沿途州城中位居第二,而高苑县商税额则高达26526贯,是历城县的两倍多,也是淄州其余的淄川、邹平、长山三县商税总额的两倍多,在济水沿途各县中仅次于郓州州治须城县而位居第二,在非州治各县中位居第一,即使置诸整个山东地区乃至北方地区而与徐州州治彭城县、密州州治诸城县、德州州治安德县等通衢要地相比亦毫不逊色,历城县与高苑县两相比较,高苑县商税额及其所反映出的交通繁忙程度与商业繁荣程度尤其引人注目。上述商税额虽是熙宁十年的数字,然就北宋一代而言,其总体的经济格局与交通格局是相对稳定的。黄河下游的数次决口改道对济水航运基本没有造成大的影响,梁山泺的盈缩及广济河在熙宁以后由于水浅等因素导致一段时间的淤塞也只是造成了运船出泺后无法直达开封而绕道泗水、汴河与广济军的短暂废置,对济水本身运输影响较小,也就是说,济水水路始终是畅通的,加之南北方向陆路交通变动较小,熙宁十年的商税额仍能在很大程度上说明这一年前后较长时间段内各地经济状况。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政区的分合升降往往反映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程度,从这个角度讲,在高苑县设置州级的宣化军属于顺理成章、名至实归。高苑县之地,秦汉时皆为县,西晋时为乐安国治,南北朝时期曾一度侨置渤海郡,两者皆属二级政区,可视为其政区沿革史上的一次突破。此时又设宣化军,且处于前所未有的交通要冲地位与商业繁荣境况,与宋太祖的建国大业及北宋王朝兴衰有明显的直接关联,这无疑是其政区沿革史上高潮的一幕。一个鲁北平原小县,能有此等际遇,实为不易,对于如此辉煌,当地人民应该颇感自豪,这种对真实历史的记忆可成为民间文学创作的优良素材,从而在民间政治观念与历史理解模式下衍生出一段关于赵匡胤的神异故事,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熙宁三年,宣化军撤销,复置高苑县,仍设军使一职,对此,《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有明确记载:
(九月)庚辰,废清平军为章丘县,宣化军为高苑县。初,景德三年即二县置军,分兵屯戍,至是,京东路监司以为无用,废军额为县如故,仍归戍兵于齐淄二州[3]556。
由此可以看到问题的另一面,于高苑县置宣化军还有军事层面考虑。景德三年(1006)为宋辽大战后达成“澶渊之盟”的第二年,真宗皇帝痛定思痛,努力整军经武,简选武将,精练士卒,于黄河南北两侧交通紧要而又防守薄弱之地置军驻兵,以防后患。在长达一年多的战争中,契丹军队依次攻略瀛州(河间府)、冀州、贝州(恩州)、天雄军(大名府),侧御河河道直抵澶州(开德府)黄河北岸,如入无人之地,几乎未遇宋军有效抵抗,河北诸州惨遭蹂躏而残破不堪,在这一过程中,京东东路对于护卫开封东侧侧翼安全的战略作用空前凸显,转运京东钱谷物资就近接济沿河防御大军的交通与经济价值也得以充分体现。在这样的形势下,于控扼济水东西运道与陆上南北大道的淄州高苑县设宣化军,于控扼京东东路通往中原的东西陆路大道的齐州章丘县设清平军,对增强京东东路军事防御能力并保障水陆运输具有重大意义,两地政区的变化是当时复杂局势的反映,尤其能说明在北宋致力于北部边防安全的情况下高苑县、章丘县的独特军事地位。半个多世纪后的熙宁三年,辽国的军事威胁早已解除,长期承平无事而深受“三冗”问题困扰的北宋王朝在神宗皇帝主持下以王安石为相力行新法,调整政区设置并裁减冗余之兵自是题中之义,当此之时,京东路监司奏请废二军为县,可谓正合朝廷心意,其所选时机是微妙的,其理由从政治、军事角度看也是充分的,故而得以裁撤兵额;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否定了章丘、高苑两县的交通、经济地位,仍当给予相应待遇,便有了虽废军而于县治置军使的制度安排,尽管已非正式的州级政区,却在名义上保留了军的机构建制,这本身即为一种优厚措置,非一般县所能得也。
据乾隆《高苑县志》卷之三《职官》部分从宋真宗至和三年(1056)文庙碑碑文中所录人物职衔,有李允中为“国子博士,充宣化军使兼理县务”,另有胡永锡为“朝奉郎,监宣化军盐酒税兼烟火盗贼”[5]4。 由此细节可知,宣化军境即高苑县境,所以军使兼知县事,治兵又理民,废军后,知县或兼军使,军使只为虚衔,知县只管民事。这与同属京东路且同时主要因为经济、交通因素置军的淮阳军、广济军情况不同,两者皆曾割邻州地或以邻州之县来属,地位明显高于宣化军,广济军因五丈河漕运而设于定陶县,虽与宣化军同处济水—广济河水道而比宣化军更加靠近开封,淮阳军则因汴河的江淮漕运而设于下邳县,汴河漕运量自太宗朝后居诸河之首,是济水的十倍,可谓朝廷命脉所在,如此对比,可以在了解宣化军重要地位的基础上进一步确定其在北宋时期整个转运体系中的位置。若仅就水路运输紧要性而言,宣化军不如广济军,广济军不如淮阳军,此事明矣。由前述细节亦可知,宣化军所收商税主要由盐、酒两大宗商品产生,因数额较大,故专门派员加以监督。盐应主要由渤海沿岸产地西运中原或北运河北,酒则主要由开封府及其附近州县、齐州产地东运或北运,水路或陆路经宣化军,故得征税。这些都反映了宋代宣化军商业运作的具体情形,有助于对其经济、交通地位的理解。
据乾隆《高青县志》所录北宋黄炎撰《三灵侯庙碑记》,三灵侯庙所奉“吴客三将军”多有灵验,神宗年间获朝廷赐号“威祐”,文中描述当时情形:
自山之东暨河以北,无虑十数州■,夫往来商旅技术之人,奔走奉祀,略无虚日[5]22。
“宋有天下,棊布州县,无远近大小皆有神,以为之司宅。其有能御大灾捍大患,有功于民则必赐鸿号,以次疏宠而表异之”[5]22。宋代各州县几乎皆有神庙,凡祷告有应而能助民消除灾害者,朝廷普赐封号,高苑县的三灵侯庙即为其中之一。县治附近的一处普通神祗何以引来如此众多外地州县人士信仰与奉祀?神有灵验固然是一方面原因,高苑县所处东西水路与南北陆路交通交汇点的便利位置却是更为重要因素,高苑县当地信徒数量有限,更多参拜者是来自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的十几个州往来奔走的商人群体,他们行商匆忙,经常途径此地,赴庙谒神,自是祈求出入平安、生意兴隆,这恰恰印证了高苑县在当时的经济、交通地位。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宋代的高苑县,农业也有较大发展。唐代淄州高苑县令李仁,在任期间“公鱼盐之利,委俸禄之余,变斥卤为膏腴,化畋渔为纺绩”[5]20,此乃循吏劝课农桑耕织之举,虽不至于一时之间使土地尽肥美,但对当地耕地有一定程度的垦辟改造还是可能的,从而促进当地种植业与纺织业发展,这是唐代中期的一个片段。金代诗人朱自牧有《清河道中暮归》诗,对当时高苑县一带的景物有直观描写:
缓辔溪边喜乍晴,夕阳流水漫孤城。川平佛塔层层见,浪稳商舟尾尾行。
十里烟霞随野步,两崖禾黍撼秋声。雨旸虽有丰年意,久客都无地可耕[6]90。
金代的小清河河道与北宋时期济水下游河道基本相同,但水量大减,运输能力下降,主要负责自东向西运送海盐,诗中所言商舟应即为运盐的船只,河道两岸地尽其利、丰收在望的景色更是惹人注目,这是金代中期的一个片段。唐代中期的片段是个基础,金代中期的片段是个延伸,都反映出高苑县农业持续发展的情况,北宋时期处在中间,承上启下,高苑县的农业应该保持在一个较好状态。对此,虽缺乏直接材料,却有间接证据,《宋史》卷一百七十二《职官志》载:
政和八年,臣僚言:“尚书省以县令之选轻,措置自不满五千户至满万户递增给职田一顷。夫天下圭租,多寡不均久矣,县令所得,亦复不齐。多至九百斛,如淄州高苑;八百斛,如常之江阴;六百斛,常之宜兴。自是而降,或四五百,或三二百。凡在河北、京东、京西、荆湖之间,少则有三二十斛者;二广、福建有自来无圭租处[4]4150。
按照熙宁年间定制,高苑县令职田至多五顷,岁收租九百斛,竟超过江南富庶之地的常州江阴县与宜兴县,几为天下诸县之最。亩收1.8斛,而宋代北方粮食亩产量平均仅约3斛,十收其六,似嫌过重,官员违法逾制、加重盘剥是一种可能,然不应为尚书省所知而视为正当合法,且难以长久维持,则当地耕地质量较好而农作物亩产量高于平均水平成为一种更大可能,这或可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高苑县农业的发展程度。何以至此?人民的辛勤劳作是根本,而济水给高苑县带来的丰厚灌溉之利也功不可没,水溢害田只是偶尔发生,稳定充足的水源却是传统农业发展不可缺少的条件,高苑大地所受济水之润泽多矣。
三、济水的因素——“扳倒井”形成的水文地质条件
据《水经注疏》,高苑县城北枕济水,“济水又东北,迤为渊渚,谓之平州坈”[7]758,“坈”为“坑”的别体字[8]125,清人胡渭《禹贡锥指》考证平州坑即麻大湖[9]101,即今高青县东南的马踏湖。整个北宋时期,济水一直侧高苑县城北流过,北宋末年以来,黄河多次决溢,逐渐从历城东北决出一股新道,北流入济阳县境,与漯水合入渤海,是为大清河,历城以下的济水故道遂成为小清河道,仍流经高苑县北,金熙宗皇统年间以后小清河道虽屡有小规模变动,但大体格局不变。高苑县城附近河流纵横,又靠近湖泊,且为平原地貌,因地表水稳定、丰富而大量补充地下水资源,完全具备开凿浅水井的可能性,井口适度倾斜,则井水伸手可探,从扳倒井这一客体实物的形成来说,此或为产生“扳倒井”传说的自然水文地质条件。高苑县能够具备这个条件,济水的存在是直接因素。
四、结语
北宋立国,建都汴梁,相对于唐都长安而言,都城的地理位置东移一千二百多里,引发全国政治、经济、文化地理格局重心进一步东移、南移。开封以东的京东路,即今山东地区,较唐代地位有明显提升,区域交通格局也随之发生较大变动,最显著的就是沟通东西的济水水路航运功能加强。济水与广济河,把京东地区与宋太祖赵匡胤及其所建立的北宋王朝,即王朝的统治中心开封府,紧密连接在一起。在北宋时期总体经济、政治、交通格局下,由于济水存在,高苑县处于一个交通地位突出、商业贸易繁盛、经济实力提升、政区级别上升的良好发展状态,就高苑县本身历史而言,这是一个全面辉煌的时期,是一个京东小县与国家整体及统治中心联系最紧密的时期。在这样一个时期中,当地人民看到济水河道中络绎不绝的货船,可以联想到它们将驶向开封,或者从开封驶来,进而联想到赵宋王朝,联想到因济水漕运支持而成就大业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似乎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在这样一个时期中,当地人对朝廷心存感激而欲称颂恩德,进而衍生出关于王朝创立者赵匡胤的神异传说,似乎也是一个合理逻辑过程;而高苑县治北侧恰恰有一口歪斜的水井,联想、虚构、组合、拼接,而并未真正身临高苑县的宋太祖赵匡胤于高苑县以神力扳倒水井的传说便呼之欲出了。
唐代中期以后,河北、山东地区藩镇割据、不服王化,并造成儒学衰落、文化倒退的境况,高苑县在控制山东的淄青平卢节度使辖内,且靠近河北地区,可谓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北宋代后周,赵匡胤统一中原,制服藩镇,进而集权中央,重振皇纲,重建政治与文化秩序,后来出现的“扳倒井”传说,其井口向西南,正是北宋东京开封之方位,扳倒竖井向西南,王气龙脉在西南,山东人心向西南,向西南即是向朝廷,结合北宋以来儒学复兴,尊王褒圣的文化气象,传说对宋太祖赵匡胤的神异化描述,寓意非常微妙。
虽然我们无法以完全实证研究的方式定位宋太祖“扳倒井”传说发生的具体时间,但从诸多细节分析,从基本情理分析,传说很大可能发生在宋太祖赵匡胤在位期间或者之后一段时间内,历史的客体真实转化为民间传说的虚幻的基本素材需要一个过程,却也不能超出传说形成所需条件存在的时段范围。金代的可能性小于北宋,元明清的可能性又小于金代。毕竟有一点是肯定的,金、元、明、清皆定都河北,高苑县所处的东西水路交通地位大为降低,且黄河改道漫溢,济水淤塞,小清河水浅难行,高苑县完全失去了北宋时代的政治、经济地位,文化上日益边缘化,加之异族统治等因素干扰,很难再有生成“扳倒井”传说的总体氛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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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胡渭.禹贡锥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鲁守博)
On the Historical Base of the Legend Emperor Songtaizu and “Bandaojing”
Wu Qing
(SchoolofHistory,NanjingUniversity,Nanjing210093,China)
Lengends always have certain historical bases. As for the legend of Emperor Songtaizu and “Bandaojing”, the discussion can only be based on the objective connection between Gaoyuan County- where the story happened, and Emperor Songtaizu- the founder of Song Dynasty. The analysis of the legend should also be centered on Jishui River, as in Song Dynasty, just thanks to Jishui River, Gaoyuan County gained all-round development, winning prominent position in transportation, its trade and business prospering, its economic strength promoted and its administrative level raised. It was dragged into a golden age, an age where this small country wa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 whole country and the seat of power, and an age which the local people cherished most and recalled often. Jishui River flew by the north of Gaoyuan County and finally entered Mada Lake, creating necessary hydrogeological conditions to dig such shallow well as Bandaojing on the local plain. On the base of such historical events, along with proper imagination, fiction and composition, the legend of Emperor Songtaizu and Bandaojing seems ready to popularize, although the emperor has never been to Gaoyuan County.
Jishui River; Emperor Songtaizu; legend of Bandaojing; historical base
2017-03-23
吴庆,男,山东莱芜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淄博师专人文科学系讲师。
K22
A
1672-0040(2017)04-006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