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的文学汉语及其意义
2017-04-03文贵良
文贵良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语文教育研究中心,上海 200241)
《狂人日记》的文学汉语及其意义
文贵良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语文教育研究中心,上海 200241)
《狂人日记》的文学汉语,一直是研究者关注的兴趣点。《狂人日记》中,错杂狂语与理性真语的结合,穿透了中国的历史叙事;狂人、“昆”“余”和鲁迅的四重叙事的叠加转化,完成了从对历史到对现实的反抗;文学汉语的欧化,使得现代主体得以出场。这三者的整合,成为文学汉语的一次真正的突破,共同完成了对历史的穿透、对现实的反抗和现代主体的出场。
《狂人日记》;文学汉语;叙事;汉语欧化;现代主体
也许,关于文学的观念、狂人形象、吃人意象,在鲁迅的意识中,并非在1918年4月创作《狂人日记》才完备。鲁迅与钱玄同关于“铁屋子”的争论,恰好说明鲁迅心中已经储备《狂人日记》的被我们称之为内容和形象的所有东西,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即将这些内容和形象怎样表达出来。他对《新青年》提倡白话文学,至少可以通过老同学钱玄同的经常来访有所了解。《呐喊·自序》中不能折服他人的所谓希望之可有,《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的》中所说的启蒙主义,都成为《狂人日记》如何诞生的最有力的解释。而对于《狂人日记》的语言,鲁迅却言之甚少。那么这说明在鲁迅看来,从文言书面语到白话书面语不那么重要么?然而从他对反对白话者的“诅咒”来看,他是白话书面语的最坚定的守护者之一。语言之于《狂人日记》,相比观念和意象之于《狂人日记》会有怎样的区分?也许,把一部作品的形成分割成若干因素,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情。不过,当1918年4月周树人准备撰写一篇日记小说的时候,他肯定思考过该用什么样的语言。今天看来,与其说是启蒙主义召唤了狂人等意象,还不如说正是白话“塑型”了这些意象。这个“塑型”的过程很难描述,甚至鲁迅自己以后也没有回忆过。当然也许他不愿意,但也许这个过程因其创造性的特征而无法说清楚。这个“塑型”的过程,本质上表现为作为文学的《狂人日记》和作为现代汉语雏形的《狂人日记》的同时诞生,这是一次文学与汉语的激情交媾。如果联系胡适“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十字方针,把中国现代文学理解为语言与文学之间的寄生共存,那么《狂人日记》的诞生就在象征意义上完成了鲁迅的所有文学,甚至可以说完成了所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关于鲁迅创作《狂人日记》之前的语言实践以及创作《狂人日记》的语言机制,请参看笔者的《语言否定性与<狂人日记>的诞生》(《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8期)和《晚清民初:鲁迅汉语实践“四重奏”》(《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1期)两文。
《狂人日记》的语言策略,一直是研究者关注的焦点。这篇小说1918年5月发表于第4卷第5期的《新青年》上,是《新青年》上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第一它是现代的,它的主题(历史吃人)和形式(如第一人称叙事等)都是现代的问题和表达形式。第二它是现代白话的,从文学语言上区别于近代白话作品。第三它是现代白话小说,从文体上区别于《新青年》上的其他现代白话文学作品,如胡适等人的现代白话诗。从文学汉语的角度来理解《狂人日记》,就是分析《狂人日记》如何构建了现代白话,由此对历史、现实和自身进行了现代的反抗。
一 错杂狂语与理性真语:对历史的穿透
《狂人日记》的日记正文是经典的现代白话文本。在小序中,叙述者“余”评价狂人的日记“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1]狂人的日记确有许多错杂荒唐之处。如何理解《狂人日记》中的这类言语,往往左右着对狂人的评价。笔者把这类言语名之曰“错杂狂语”。它有如下形式:
1.错杂:狂人言语中的错误、混杂等,有时混淆历史事实,有时颠倒时空。如:
A.“徐锡麟”写成“徐锡林”:属于人名书写错误。
B.“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这里的“老子”应该为“儿子”,因为前文交代:说这句话的女人在打她的儿子,不可能用“天啊”“妈呀”等呼唤词语代替,用“老子”明显错误。
C.“我出了一惊”应该为“我吃了一惊”。
D.“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的,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恰恰反对用人肉来治疗痨病。
E.“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易牙是春秋时期齐国人,跟桀纣不是同一时代的人,特别善于调味,高级厨师,有一天齐桓公对他说:只有蒸熟的婴儿没有吃过。易牙于是蒸熟他的大儿子献给了齐桓公。于是管仲劝齐桓公远离易牙这样的人,人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儿子,他蒸熟自己的儿子给你吃,背后有目的。不过《管子小称》里没有记载齐桓公到底吃没有吃这个婴儿。这是嫁接历史事实。
2.反常规:狂人言语的不合常理,在逻辑造成断裂或者矛盾,省略逻辑联系的环节,直接在前提和结论之间画上等号,让人无法接受。如:
今天晚上,狠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十分小心”的理由,在我们看来,应该是非常正式的,堂而皇之的,但是狂人却归之为“那赵家的狗”看“我”的两眼,这种不合常理的逻辑推论,使得狂人思维的异质性凸显出来。
3.极端化:
A.“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都吃得。”易子而食写的是战争年代被围困时候交换吃小孩的惨状,并且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但是狂人把它推到一种极端状态。
B.“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本来,易牙蒸子,徐锡麟被吃,狼子村的恶人被吃,只是几千年历史上三个吃人的个案,但是狂人用几个关联词语联结起来,把其推向极端,就产生了一种整个历史吃人的感觉。
4.幻觉:
A.“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争着怪眼睛看我。”
B.“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
C.“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理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D.“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
E.“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呜呜咽咽”本来是形容哭声的,现在来形容笑声,非常尖锐;又与“欢天喜地”搭配,极不相称,那种想笑又不敢笑的丑态,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5.象征:
A.“狗”这一意象在鲁迅笔下具有独特意义。在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中,狗只是信息的传递者,并不富有更深的人格意义和象征意义。而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狗成为吃人的同谋者。
B.“吃人”的意象成为《狂人日记》的整体意象,像一个魔鬼,无处不在。狂人感觉到这个意象的压迫,时时刻刻在向他走来。“吃人”意象力量的过于强大,使得狂人认为周围人物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与吃人有关。
狂人言语的错杂、反常规、极端化、幻觉和象征,整体上构成了狂人言说的“错杂狂语”。有人根据这一特征认为狂人是一个真正的疯子。这种解读方式只是看到文章的皮相。狂人“错杂狂语”在文学意义上的重要功能至少有两点:第一,“错杂狂语”以不同于常态的表现方式,从而搅动周围环境的平静与规律。第二,“错杂狂语”意在把历史上各种文化符码的遮蔽撕开,从而直抵历史的本质。正是在这两点上,狂人的“错杂狂语”与狂人的另一对立的语言特质——“理性真语”——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理性真语”指那种富有理性精神、能呈现历史与社会本质性东西的言语。这“理性真语”类似茅盾所说的“冷隽的句子”[2],冷峻而深刻;类似朱湘所说的“一种与诗人恋人并列的人入神时所发的至理名言”[3]。试举几例如下:
A.“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吃人”两字是对历史“仁义道德”的本质的形象概括。
B.“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历史吃人的残酷性,从外部吃到内部,吃人的原则无法绝对保护吃人者的安全。
C.“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
D.“从来如此,便对么?”
狂人的言说带有强烈的怀疑精神(D),能一针见血地揭示事物的本质(A),能鞭辟入里地揭示事物之间的转化(B),指出的道路具有悲悯的人道主义精神(C)。这构成了理性分析的四个步骤,紧密相连但又层层推进。
在狂人的日记中,狂人的错杂狂语和理性真语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融合在一块的。这就整体上形成了《狂人日记》的语言策略。《狂人日记》的目的是要切开那种“从来如此”的历史的厚厚壁障,暴露出鲜血淋淋的吃人的内核。“从来如此”即历史。历史即叙述,是被“仁义道德”的言说层层装点的叙述。但是用一种什么样的言说方式才可能进入这个历史叙述的内层呢?简言之,个体的言说反抗历史如何可能?这个问题是所有启蒙主义者面临的深层问题。历史是被叙述的历史。历史叙述形成了历史的结构。言说反抗历史的本质就在于解构历史叙述。中国历史叙述包括三原则:第一,历史叙述人是皇帝的臣子——史官。在某种意义上,谁来叙述历史,谁就创造了历史,因此历史的叙述人十分重要。这里涉及历史的两个层面:历史如果是现实的,那么就会转瞬消失;历史如果是文字的,那么叙述者就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写作《史记》是“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因此司马迁的写作基本是一种个人行为,尽管他也是一个史官,但这个史官在当时的处境十分尴尬,他与朝廷处于一种对立之中。他凭借个人意志最后完成了《史记》的写作。但是到后来的史官都是葛兰西所说的“有机知识分子”,是皇权制度内的士大夫,是被儒家文化和皇朝体制规训的记录者。修史成为朝廷的行为。第二,历史叙述要求采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为尊者讳等等话语策略。第三,历史叙述的语言必须是纯正雅洁的文言。史官采用纯正雅洁的文言、按照君君臣臣等话语策略所言说的历史,即“从来如此”的历史,是一个坚固的整体。那么切开这个坚固的整体,必须用一种非常异质的言说方式。狂人的日记叙述就是这样一种言说方式。狂人这种被世俗看作“病人”的叙述者,完全不同于史官;狂人的日记所用的现代白话,完全不同于纯正雅洁的文言;而“错杂狂语”与“理性真语”相结合的叙述策略,完全不同于君君臣臣等话语原则。这三者完美的结合所产生的锋利才能切开“从来如此”这个坚固的历史整体。其中,“错杂狂语”和“理性真语”相结合的语言形态成为《狂人日记》的锋刃,深深地刺入“从来如此”的历史,直达历史吃人的本质。
二 四重叙事*请参看徐麟著作《鲁迅中期思想研究》(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和《鲁迅:在言说与生存的边缘》(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两书。:对现实的反抗
《狂人日记》的文本包括两个部分:文言小序和白话正文。文言小序里有两个叙述者——“昆”(狂人的大哥)和“余”。“昆”(大哥)叙述了狂人病好以后赴某地候补的情况,“余”叙述访问的经过、撮录成篇的理由和供医家研究的意愿。白话正文即狂人的日记,其叙述采用第一人称,用白话代词“我”表示,叙述的是狂人观察到的种种现象以及感到自己将要被吃的种种心理活动。
“我”叙述的现实,即狂人的生活世界,可以叫作狂态生活世界。狂态的生活世界,不是指疯狂的生活世界,而是指狂人感受的生活世界,在狂人自己看来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狂人本来也是生活在常态生活中的人,不过他受到常态生活中的各种压迫,这些压迫包括封建礼教和家族制度的压迫,主要指的是文化上的压迫,是对人的精神和意识的压迫。这些压迫在狂人的理性的意识中,逐渐凝结成吃人的意象。在狂态生活世界中,狂人把以吃人为本质的社会对象化,全部设置为自己的对立面,这个对立面可以称作狂人的对象化现实。赵贵翁、赵家的狗、街上的女人、狼子村佃户、何医生、小孩子们、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大哥、母亲……活跃在这个对象化的现实中。狂人由害怕到研究,由发现吃人者到劝告吃人者,由怀疑自己也是吃人者到放弃劝告,这个过程恰好是狂人对这个对象化现实不断剥皮的过程。历史吃人同时也意味着现实吃人,因为现实不过是历史当下的节点,这作为一般抽象的历史规则和本质还不能让人看到这个活生生的现实的可怕。狂人由害怕到放弃的过程不仅证实了历史吃人,而且也证实了对象化现实吃人。更可怕的是这个对象化现实早已把狂人腐蚀而狂人并不清楚。狂人揭示了这个对象化现实吃人的方式:给一个“名”,然后吃掉。因为“名”给予了“吃”合法性。“吃人”看来很残酷,而不过是“被命名”的结果,因此“被命名”尤其险恶。先给“恶人”之名,狼子村的佃户就可以吃掉“恶人”;先给“疯人”之名,大哥以及周围的人就可以吃掉“疯人”。凡此种种,不过是历史的“老谱”。这样的吃人不仅不要担待罪责,而且也无愧疚的必要,放心而且快意: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狂人还揭示了这个对象化现实中吃人的残酷性和悲剧性: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
在这个意义上,白话正文像锋利的铁犁,不断刺进狂人对象化现实的深处。白话正文是狂人的叙说,是狂人的心声,狂人特有的独白,因此狂人的对象化现实是对象化现实中的其他人物无法知晓也无法理解的。狂人与对象化现实之间的异质性和他者关系,让白话正文充满内在的紧张。吃人当然不是真的吃人,真正的意思是对人性的压制与摧残,由此而来的是对这种压制与摧残的习以为常、认同和麻木。但是,吃人的意象与封建礼教和家族制度所宣扬的那种仁义道德、温文尔雅、忠孝节义(即大哥所叙述的常态生活世界)是绝对对立的。而以吃人意象为中心的狂人所感受的世界,狂人所描述的世界,给这个写满仁义道德的历史撕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狂人最后怀疑自己也是吃人者,与对象化现实中的其他人物同为吃人者。这一怀疑似乎消解了这种紧张,但因他对吃人这一行为的罪感而忏悔,更加强化和提升了两者之间的区分,增添了两者之间的紧张。但是当狂人以日记的形式把自己的心理流程记录下来后,狂人对象化现实中的人物阅读狂人日记的时候,狂人反过来成为被审视的对象,于是在读者的眼中,狂人从狂态心理世界回归到日常现实世界,这个转化是由狂人大哥的叙述完成的。白话正文中的大哥即文言小序中的“昆仲”之“昆”。“昆”叙述的生活世界可以称之为常态的生活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常态的人生活的世界,在小说中我们无法见到它的全貌,但是我们可以想象这个常态的生活世界。这个常态的生活世界就是我们常说的现实世界,也就是小说里白话日记中那个年轻人所说的“从来如此”的社会,在这里要注意,现实是积淀了历史的现实。
与白话正文的白话世界、狂人的对象化现实相比,“昆”叙述的世界是一个文言世界,是一个常态现实:“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昆”因其是狂人对象化现实中的人物,也是狂人发病到病愈的见证者,他的文言叙述显得十分重要。狂人病愈赴某地候补的结果对理解狂人具有重要意义,因为狂人由对常态现实的害怕,至研究,至发现吃人,至劝告吃人者,至怀疑自己也是吃人者,至发出微弱的呼喊,至病愈回归常态世界,一个完整的序列,最终狂人放弃了劝告吃人者,也放弃了救救孩子的行为。狂人病愈的过程,也是常态世界对狂人治疗的过程,对反抗意识压制歼灭的过程。狂人病愈候补的结果必由“昆”的文言叙述出来才为恰当。设想一下,如果狂人日记的末尾加上第十四则“我去南京候补了”,那么白话正文的所有意义将会受到严重质疑,因为这句话破坏了“狂人日记”,破坏了狂人的“对象化的现实”,最终破坏了“狂人”这一形象,因为狂人一旦病愈去候补就不可能再有狂人的日记了。因此“昆”的叙述实现了由狂人白话正文的对象化现实向文言的常态现实的转化。“因大笑”三字在这个文言小序中突兀刺眼,这三字虽由“余”叙述出来,但因“笑”者是“昆”,可以放在这里一起分析。“因大笑”应该是“昆”“因而大笑”或者“因其而大笑”。问题是“昆”何以大笑?“大笑”是什么意思?在常态现实中的人看来,狂人发病——病愈的过程不过是一场闹剧,一次戏耍。如果只是发病,没有治愈,这就不能得到“笑”的结果。“大笑”表征的也许是常态现实对治愈狂人的集体狂欢。如果把狂人理解为启蒙者,或者说革命的先驱者,那么“大笑”所显示的正是启蒙者的悲剧性结局。从这个角度而言,“因大笑”三字已经埋下了鲁迅后来《药》《阿Q正传》《头发的故事》等篇章的主题。《药》最为明显,夏瑜在监狱里的劝说与反抗所激起的只是庸众的愤怒,而观看夏瑜被杀的场面成为常态世界的一次狂欢,从而显示了常态世界的荒谬。
文言小序中在“昆”的叙述之上还有一层叙述,即“余”的叙述。“余”外在于狂人白话正文的对象化现实,但活跃在“昆”的文言叙述的常态现实中。那么“余”的叙述与“昆”的叙述可否重叠呢?两者所叙述的是同一个现实吗?从“余”“昆”的会晤、面谈、赠阅日记来看,他们生活的现实是同一个现实。但是“余”是“高于”“昆”的叙述者。第一,“昆”不过是“余”的叙述对象。第二,“昆”对待狂人日记完全是一个普通人,把狂人视作真正狂人的“正常人”,没有任何判断力,而“余”对日记不仅有判断,还“撮录一篇”,甚至可以说还参与了日记白话正文的创作。“以供医家研究”好像把“余”排除在“医家”之外,其实“余”就是“医家”之一。于是,狂人“昆仲”都成为“余”的“病人”。当然,既然是“供医家研究”,那么“医家”就不仅仅是“余”一人,那么还有可能是哪些人呢?作者鲁迅也是医家之一。鲁迅与“余”并非同一个人,但似乎有部分重叠,“余”也可被看作美国学者布斯意义上的“隐含作者”。两人同作为“医家”的身份,以“七年四月二日识”和“一九一八年四月”两个明确的时间记录实现了从文言叙述的常态现实向两位医家的当下现实的转化。“当下现实”因其明确的时间点而成为当下,仍然也是一个文言的现实。这个文言现实就是1918年4月鲁迅眼中的现实,简单说,即是一所“铁屋子”。《狂人日记》的叙述策略如下:
白话日记正文:“我”/狂人的叙述用白话叙述,叙述的现实为对象化现实;“我”的叙述功能在于揭示吃人的本质、吃人的方式、吃人的残酷和悲剧性。
文言小序:“昆”/大哥的叙述用文言叙述,叙述的现实为常态现实;“昆”的叙述功能在于实现从狂人的对象化现实到常态现实的转化。
文言小序:“余”的叙述用文言叙述,叙述的现实为历史现实。“余”的叙述实现了从“昆”的常态现实向历史现实的转化。
全文结尾:鲁迅的叙述用白话叙述,“七年四月二日识”(“余”与鲁迅有部分重叠)和“一九一八年四月”这两个表达方式不妨看作白话式的表达。鲁迅的叙述为当下现实,其功能实现了从小说的对象化现实、常态现实、历史现实向当下现实的转化。
狂人、“昆”“余”和鲁迅四个叙述者的四重叙述的重叠,把作为“现实”的那个整体切分开来,使得读者面对狂人的世界与自身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现实时就产生了一种间离感,读者仿佛站在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的对立面来看待这个现实。
三 汉语欧化:现代主体的出场
毫无疑问,《狂人日记》白话正文的现代汉语基础是明清以来的书面白话。但很清楚,它又与明清白话有了很大不同。这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呢?陈思和先生认为《狂人日记》开创了一种语言空间,《狂人日记》“用的是欧洲语言的表现方式,用西方的语法结构,来创造一种新的文体,形成了一种现代汉语的雏形。”[4]虽然陈思和并未对其汉语内部的情形做充分的论述,但是对《狂人日记》语言新质的敏锐把握提供了欧化这一有益的思考空间。《狂人日记》创造了一种新的书面汉语,可以叫作现代汉语,也可以叫现代白话,因为它存在于文学中,若要绕口一些说,则为“现代文学书面白话汉语”,简称“现代文学汉语”。那么如何来描述《狂人日记》现代文学汉语的欧化特质?
汉语的欧化,有广狭二义。狭义的汉语欧化仅仅指那些汉语中没有而从印欧语言中移植过来的语法形式。但是中国大多数学者不持这种看法,而是主张更加广泛一点看待汉语的欧化。谢耀基认为,汉语语法的欧化主要表现在新形式、新用法的产生,以及旧形式、旧用法在应用范围和使用频率上的增加[5]。贺阳认为,广义的欧化,指汉语在印欧语的影响下产生的语法现象都叫欧化,既包括汉语原本没有、完全是由对印欧语法结构的模仿而出现的新兴语法形式,也包括汉语原本虽有但只是在印欧语言的影响下才得到充分发展的语法形式。[6]后一种形式的欧化占了汉语欧化的主导倾向。另外,对于晚清至“五四”时期的一些个体而言,其文学语言的创造受到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有传统的书面语,有当下的口语,也有域外的书面语,甚至口语。《狂人日记》的汉语欧化情形简析如下:
(一)“是”的用法的扩展
《狂人日记》白话中“是”出现85次,没有把“是”用在实词意义上的情形,全都用在虚词的意义上。大多句子中,“是”作为判断动词,如“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部分句子中,“是”与其他词合成双音节的连词,如“但是小孩子呢?”“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少数句子中,“是”表示强调,如:“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是”表示判断、与其他词组合成连词、表示强调,都是传统汉语中就有的。但晚清以来,受印欧语言判断动词(如英语isareame)的影响,“是”在现代汉语中变得普遍和必需。*崔山佳则更强调“是”字句在传统汉语中的地位,参看《汉语欧化语法现象专题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13年,第778-795页。[5]如:
A.“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
B.“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狠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
C.“这几天是退一步想。”
D.“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
(二)“一+量词+名词性结构”的形式
《狂人日记》中的例句有:
A.“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
B.“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
C.“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
英语、法语、德语等语言中有冠词,分定冠词和无定冠词。王力先生认为,汉语的结构离定冠词很遥远,不能接受,但很容易受到无定冠词的影响。像“一种”“一个”的用法古代的汉语中虽然也有,但不常见;而在现代汉语中出现的频率要高得多,意义也有了拓展。“一个”在传统的汉语中只是表示数量,在现代汉语中指示后面跟着的是名词或者名词性词组。“一种”在传统汉语中有时表示同样的意思,在现代汉语中,往往后面接的是抽象的名词。在现代汉语中,这些结构有两个作用:能凭借造句的力量使得动词和形容词在句中的职务(主语、宾语等)更为明确;令读者或者对话者预先感知到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名词性的词组,这样就大大增加了语言的明确性。*但也有学者不这么看,崔山佳认为“一+量词+抽象名词”的形式在传统汉语中早已经存在。参看崔山佳《汉语欧化语法现象专题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13年,第176-231页。[7]462-465
(三)新兴的联结法
传统汉语中,三个以上的人或者三件以上的事物联结在一起的时候,被分成两类或者三类,连词放在这两类或者三类的中间。《狂人日记》中有类似的表达,如:
A.“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
B.“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这一步。”
但是五四以来,汉语接受了一些新的联结法。五四以来的新兴句法中,渐渐把连词限定在最后两个人或两件事物之间。*而崔山佳认为现代汉语中,用“和”联结三个名词或以上的形式不是减少了,而且在英语和日语中也存在连用连词“和”“与”的语法现象,不过,他并没有否定王力先生所说的这种五四以后新兴的联结方式。参看《汉语欧化语法现象专题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13年,第304-344页。[7]466-467五四以前的汉语判断句在同一主语后面不接并行的名词。欧化的汉语可以接并行的名词,如“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英文里两个形容词用and联结,中文用“而且”来翻译。传统语法中,并列的两个形容词很少用联结词。[8]497-498《狂人日记》中就有用“而且”联结的句子:
“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四)能愿动词连用修饰同一个动词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
“而且”联结表示能愿意向的“不肯”和“不敢”。这个句子中的“不肯”“而且也不敢”修饰“直捷杀了”,被王力认为属于“极其欧化的地方”*崔山佳对传统汉语中汉语助动词连用现象的研究做了综述,并提出这种方式中国古代语言中常见。参看崔山佳:《汉语欧化语法现象专题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13年,第61-107页。[8]497-498。
(五)人称代词前有修饰语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王力、谢耀基、贺阳等人都认为“定语+人称代词”的结构属于欧化的语法形式。但崔山佳认为“定语+人称代词”的形式在宋代已经定型,有名词+人称代词形式,如“故我”;有形容词+人称代词形式,如“大我”“好一个恓惶的我”;有动词+人称代词形式,如“敲门的我”。[9]在此无法展开讨论这种语法形式的细节问题,不过崔山佳所举的众多例子中,人称代词的定语绝大多数比较简单,绝大多数不是用在句子开头的人称代词上,以动词修饰人称代词更是非常简单且罕见。“敲门的我是万岁山前赵大郎”(《金瓶梅词话》)中“敲门的我”,既做主语,又有动词修饰,在传统汉语中非常罕见,崔山佳所举的众多例子中仅此一例。“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作为主语,又有复杂的动宾结构作为修饰语,这种结构在传统汉语中还没有出现过,很明显是受过欧化语句的影响。
其他的欧化形式还有特殊插入语的使用,例如“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还有日语词汇的直接借用,例子有“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中的“一直从前”;还有汉语是意合的语言,受印欧语言形合特征的影响,关联词语由随便变得必需和普遍。
《狂人日记》中这些欧化的语句,不仅仅显示汉语现代转型的形式,更重要的是成为现代主体出场的方式。欧化语句的采用、错杂狂语与理性真语的结合、“昆”“余”“我”以及“鲁迅”四种叙事视角的摄聚这三种语言策略的汇聚,共同推出了现代主体。这个现代主体是由《狂人日记》白话正文中的狂人承担的。狂人写过一个句子: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日本学者伊藤虎丸有个精辟的解释,认为狂人“他在此第一次做到了以自己来承纳自身,他第一次获得了自我,获得了主体性。”[10]这一解释还有值得拓展的必要。试比较下列三个句子:
A.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B.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C.我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A、B、C三句的意思都在表明“我”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但是三个句子还是有很大不同:
第一是美学意义的不同。A句显得短促,其实如果没有B句的对照,A句也不错,但是有了B句,A句的缺点就非常明显。B句因为“我”之前有个较长的修饰语,所以在“我”之后有个逗号,这个逗号也可以不要,但是鲁迅是个运用标点符号的能手,他就那么用上了。现代汉语运用标点符号,是汉语欧化的重要形式。“我”之后的这个逗号带来的停顿,让B句前后两个部分基本对等,形成语言的对称美。C句其实成了两个句子,承前省略了主语,因此其内在的紧凑无法与B句相比。在语句结构上,“当初”这个词语在A句中缺少呼应,而在B句中因为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这个结构而顿时熠熠生辉,一下子有了历史的深度与遥远,从而使得“现在明白”中的“现在”更加凸显。“四千年吃人履历”“当初”和“现在”三个词语塑造了一种延伸跳跃的意义来往。与C句相比,B句中的“我”就像一座山峰,“瞻前顾后”地照应了“四千年吃人履历”和“当初”。
第二,叙事意义的不同。三句都是第一人称叙述,但意义却很不相同。A句、C句的意义在于告诉读者“我不知道……”或者“我知道/明白……”这是一种静态的描述性告知。B句却是一种动态的提示性告知。“有了……”这一句式让人产生“谁有了”的疑问,甚至还让人产生是“谁”说“谁有了”的困惑。“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这一结构会让人产生“我”如何知道/发现“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的困惑。如果说A、C两句相当于线段,A句从“当初”这一端点到“现在”,C句从“四千年”到“现在”,那么B句就相当于一条向“四千年吃人履历”不断犁进的射线。
第三,主体空间的不同。三句相比较,很显然A句中的“我”最为单薄。C句中因为用“我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这一结构,而好像使得“我”与“四千年吃人履历”割裂开来。只有在B句中,“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这一结构,好像“我”扛着“四千年吃人履历”,从而使得两者融为一体。A、C两句中的“我”还是一个混沌的“我”,只有B句中的“我”才是一个被打开的“我”,是一个主体被剖开的“我”。B句中的疑问在于“我”何以可能有“四千年吃人履历”?“我”作为世界的短暂来访者,活得最长也不过百多岁。如果按照上文的分析,“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这是狂人的狂语,也是狂人的真语。“吃人”这把锋利的刀,本来是狂人用来刺杀历史和现实的,但“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中狂人却用它刺向了自己。狂人以“我”为个体的方式,自觉地承担了“四千年吃人履历”。这个履历,既指白话正文中“从来如此”的历史,又指“狼子村”吃人、狂人的现实环境吃人、“故乡”(文言小序中提及)吃人的现实。因此,狂人作为“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这一主体,自觉地承担历史与现实。承担历史,因为他发现了历史吃人的本质;承担现实,因为他发现不仅历史吃人还在延续,而且自己也可能是吃人者。所谓“当初虽然不知道”“难见真的人”,因为当初狂人只是发现历史吃人,只是感到周围现实要吃他的危险,绝对相信自己是被吃者而不是吃人者。“现在明白”之故在于之前相信自己是真的人,而现在他无法确证自己到底是不是吃人者,怀疑还在继续。
实际上,《狂人日记》中,错杂狂语与理性真语的结合,狂人、“昆”“余”和鲁迅的四重叙事的叠加转化,以及其文学汉语欧化因而现代主体得以出场这三者的整合,成为文学汉语的一次真正的突破,共同完成了对历史的穿透、对现实的反抗和现代主体的出场。
伊藤虎丸把《狂人日记》中狂人治愈回归现实的结局,看作鲁迅获得新的自我的记录,张新颖从这里获得启示,认为鲁迅的自我是“与环境共生的自我”[11]。诚然如此,上文所论“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因扛着历史与现实而绽放出一个怀疑的现代主体。这个怀疑的现代主体在《狂人日记》的白话日记中勇猛活跃,一旦转到文言小序的文言叙事中,因狂人回归常态现实而使得这个怀疑的现代主体趋于沉寂。狂人治愈的过程即失败的过程,也就是狂人又回归常态现实,狂人与现实的抗争只有在“狂”时能实践,一旦治愈其抗争就自动消失。因此,从这个意义上去寻找鲁迅的自我仿佛进入了死胡同,因其无法从那个怀疑的现代主体身上获得再出发的可能。因此,除了从狂人治愈的角度发现鲁迅的自我,还须结合着另一种方式,即把鲁迅作为“医家”去发现鲁迅的自我。作为“医家”的鲁迅,即作为叙述者“余”和叙述者“鲁迅”的合体,以其隐含作者和诊断者的身份完全可以把狂人发狂至治愈的过程内化为自身的体验,狂人治愈的结果虽是必然的,但他发狂的意义却是革命性的。绝望虽然注定,但反抗绝望却是确定自身的方式;等待的终点虽然是坟,但走向坟的过程却是确定自身的方式。因此从这个角度理解鲁迅“与环境共生的自我”,这个自我就不会沦于像狂人治愈后与现实一起堕落那样的危险,而是在与现实共生中与现实对抗,以对抗的方式而不是以附属的方式与现实共生。
[1]鲁 迅.狂人日记[J].新青年,1918,4(5).
[2]沈雁冰.读《呐喊》[N].时事新报·学灯,1923-10-08.
[3]朱 湘.《呐喊》——桌话之六[N].文学周报:第145期,1924-10-27.
[4]陈思和.中国现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65.
[5]谢耀基.汉语语法欧化综述[J].语文研究,2001(1):17-22.
[6]贺 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27-28.
[7]王 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1:462-465.
[8]王 力.王力文集:第2卷·中国现代语法[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497-498.
[9]崔山佳.汉语欧化语法现象专题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13:551-605.
[10]〔日〕伊藤虎丸.鲁迅与终末论[M].李冬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176.
[11]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M].北京:三联书店,2001:80.
(责任编辑 郭庆华)
The Literary Chinese inAMadman’sDiaryand Its Significance
WEN Gui-liang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CenterofEducationandResearchofLanguage,EastChina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Researchers have always been interested in the literary Chinese of LU Xun’s storyAMadman’sDiary.AMadman’sDiaryis a real breakthrough of literary Chinese in several aspects.Firstly, the combination of wrongly mixed and disorderly language with rational language has gone through the whole historical narrative of China. Secondly, the mixture and conversion of four narratives, from the madman, ‘Kun’ and ‘Yu’ to Lu Xun, has completed the resistance from history to reality. Lastly, the Europeanization of literary Chinese in fact has contributed to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subject.
AMadman’sDiary;literary Chinese;narrative;Europeanization of Chinese;modern subject
10.13451/j.cnki.shanxi.univ(phil.soc.).2017.01.004
2016-05-0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文学视野中中国近现代时期汉语发展的资料整理与研究”(16ZDA185)
文贵良(1968-),男,湖南桃江人,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语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计划,主要从事中国近代、现代、当代文学研究。
I210.6
A
1000-5935(2017)01-002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