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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贴与审视个体生命的“泛悲剧”处境
——毕飞宇中短篇小说文体论

2017-04-02张慎钟义荣

关键词:毕飞宇感性文体

张慎,钟义荣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体贴与审视个体生命的“泛悲剧”处境
——毕飞宇中短篇小说文体论

张慎,钟义荣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不论是阅读毕飞宇的中短篇小说,还是《平原》《推拿》等长篇小说,总是能够在故事之外,强烈地感受到其小说文体的独特的个性风格。他善于以感性与理性、具象与抽象交织的方式来实践他对个体生命的形而上探寻。因而,他的小说给读者所带来的既有感性的审美奇遇,又不乏思想闪电的洞照。联系毕飞宇的精神探索,以其小说的文体嬗变为对象,探究“毕记”文体萌发、成熟的过程和特质,恰恰是把握毕飞宇的小说在辛酸哀怨、引人动容的人生故事之外,其能以独特的文体给人带来丰沛审美奇遇的原因所在的最好途径。

毕飞宇;中短篇小说;叙事;细节;文体

新世纪以来,毕飞宇逐渐致力于长篇小说的创作。然而阅读他的《平原》《推拿》等长篇时,小说对人物内心状态的把握,小说叙述语言中所体现出来的感性与理性交融的叙述语调,以及具象白描、隐喻与抽象分析相结合的修辞方式、叙述方式,总使人强烈地感受到小说的“毕记”特征。毕飞宇长篇小说中这些独特的文体、审美特征,恰恰与他之前所创作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一脉相承。

感性与理性、具象与抽象交织,是毕飞宇中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思维特征。而且,随着他的小说创作逐渐“面向现实”,这种交织也日渐摆脱先锋“叙事”的虚张声势,日渐浑融,显示出独特的个性魅力。他在叙述上日渐自觉的“感性的形而上”[1]49-57追求,也使他在题材处理和小说叙事上,一方面体现出强烈的理性分析和理性控制意识,通过对感性经验的理性清理、选择、提炼,使小说叙事向着“形而上”的深层哲理意蕴聚合;另一方面,对“感性”的重视和尊重,又使小说中的一些传神细节和感性意象常常挣脱预定的理性框架,丰盈、鲜活,余味无穷。这就使他的小说既具有思想洞察的力度和深度,又富含着迷人的审美魅力。思想闪电的洞照与感性的审美奇遇,是阅读毕飞宇小说时最为独特的审美享受。

可以说,以毕飞宇大量的中短篇小说的文体嬗变为对象,联系毕飞宇的精神探索,探究“毕记”文体萌发、成熟的过程和特质,恰恰是把握毕飞宇的小说在辛酸哀怨、引人动容的人生故事之外,其能以独特的文体给人带来丰沛审美奇遇的原因所在的最好途径。

一、走向个体生命存在的形而上拷问

毕飞宇的小说创作历程,在经历从历史虚构到现实关切的题材转变的同时,其形而上思考,也渐由历史、文化的理性玄思,走向了对个体存在困境的社会、文化、心理根源的拷问。从本质上说,这事实上是作者面向世界的态度、视角和方式的变化。这一过程,既是毕飞宇逐渐贴近现实、回归经验,重新找寻面对、处理现实生活的方式和能力的过程,也是他逐渐找到自我,摆脱先锋叙事的造作模仿,真正成为“这一个”的过程。

早在《孤岛》《楚水》《叙事》等小说中,毕飞宇已经表现出了“感性的形而上”的思维取向。然而,此时的形而上拷问主要指向宏大的“历史”,而且在叙事策略上,也更多的是由“煞有介事”的议论表现出来。小说中炊烟袅袅的日常故事,与叙事者玄虚的分析,常常相互割裂。现在看来,如果剔除那些先锋叙事,余下的日常的、经验的生活中所蕴含的诸多命题、意蕴,恰恰是他后期小说的许多“种子”,模糊地闪露着“毕飞宇”的面影。在《孤岛》中,原住民所体现出的文化封闭性、认识局限性,在后来“王家庄”人的思想世界中,得到了正面表现,掌握“外面”文明越多,就越可能拥有战胜性力量。不同的是在1994年的《枸杞子》中,科学文明给王家庄人带来一阵憧憬之后,很快成了令人生疑的东西,最终归于失败。王家庄人封闭、原始的民间意识世界,似乎难以更改。但这并不是作家“文明悲观主义”,而是源自于他现实经验中对农民精神世界的警惕:乌托邦地想象乡村和农民,“其实是很幼稚的”[2]65-67。另外,《孤岛》中由于个人自身意识的局限,造成悲剧命运,也成为他后期省察个体生命困境的一个重要角度;对人性中争夺、欺诈、残忍等阴暗面的关注,也是他后来反思人性的经常性视角。

《叙事》在毕飞宇创作历程中意义重大。除了确立了明确的“叙事”[3]74-77和语言[4]43-47等文体意识外,其叙事中许多感性细节所展现的意蕴,在后来的小说中成为表现的核心主题。例如其中“我”与林康婚姻状态所展现出的都市物质欲望造成的爱情与婚姻、婚姻与性的“错位”,在后来的小说中得到了更深入的挖掘;母亲偶然丢了准备去医院打胎的钱,便回来拼命地大把吃药、跳绳,甚至用碾子碾,以对自己身体的非理性虐待来惩罚自己,“忘记了堕胎的初衷,只留下了一种心理愤恨”。人物这种背离了自我生命意图,最终导致对自己身体、生命的虐待、摧残、弃掷的让人心悸的行为状态在多部小说中都有集中表现。例如,《青衣》中筱燕秋“抠”自己身体减肥、雪地上舍命表演;《玉米》中玉米与彭国良的婚姻失败后,在深夜厨房中了断自己,并选择嫁给郭家兴的行为和场面。甚至可以说,生命意图与实现手段的错位,最终导致个体生命自身的异化,正是后来这两部小说的主题意蕴之一。

1994年的《雨天的棉花糖》中,个体生命的存在困境成了毕飞宇关切的核心。它“其实不是战争小说,而是篇关于生命的小说……我在这篇小说里始终要说的就是生命,我唱的是一曲生命的挽歌”[4]。我们又读到了文化“吃人”的悲剧:人们宁愿接受一个死去了的烈士,也不能宽容活着归来的红豆。个体生命角色被集体文化无意识所给定,个体生命的自由意志被集体文化无意识所轻视、压制,不得不迫使个体对自己作为“人”的生命质疑:“我想做一只老鼠,红豆说,是别人把我生成一个人了。”红豆只有杀死那个被集体文化无意识所规定的作为“人”的红豆,才能获得个人生命的自主和自由:“杀了他我就是我了。”而这种个体生命无奈的自由追求,又被指认为“疯”。文化压迫下的“狂人”最终不得不回到“坟”才能获得生命自主。毕飞宇将鲁迅笔下的“狂人”悲剧,由启蒙觉醒者的悲剧发展为个体生命的自由遭遇集体文化毁灭的悲剧。

此后,他明确了自己的美学趣味在于“发生在内心,不声不响,外人看不见”的“内心的悲剧”[2]65-67,对个体生命的悲剧性存在的关注成了毕飞宇面向现实世界的独特视角。“在我的心中,第一重要的是‘人’,‘人’的舒展,‘人’的自由,‘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人’的欲望”[5]。这里的“人”不是群体意义上的,而是个体生命,“‘个人’是第一位的”[4]49-47。他发现个体生命对舒展、自由、尊严、欲望的追求所面临的往往是“伤害”[5]29-33。这“伤害”既来自于历史、政治、文化无意识等外在于个体的强大力量(《蛐蛐、蛐蛐》《怀念妹妹小青》《玉米》),也来自于人与人之间非理性的愤恨、冷漠、嫉妒、贪婪等人性残忍(《写字》《白夜》《玉米》),还来自于个体自身的缺乏理性控制的欲望(《唱西皮二黄的一朵》《青衣》)。生命在种种伤害中,或不甘而挣扎,或麻木而顺应,或受欲望推动而不能自觉,最终都失去自我,落得被扭曲、被异化的结局。因此,他小说中的人物生命状态总是让我们感到焦虑、压抑和疼痛。他小说的“泛悲剧气质”正是源自于此。

可以说,对生命存在的拷问,是毕飞宇基于现实体验和思考所形成的切入现实的视角和方式。这是他的小说成为“毕飞宇的小说”的根本前提。

二、理性控制下的叙事结构与节奏

为了实现对“泛悲剧性”的个体生命进行“形而上”探寻的叙事意图和审美效果,毕飞宇的小说结构和节奏处理上体现出强烈的理性控制特点。

传统情节小说的结构力量,主要来自情节自身的矛盾、因果关系。而现代小说,凝聚事件、场面、细节的力量除了来自于因果关系外,更来自作者强劲的叙事意图——对人生思考的表达。显然,后者在情节因果之外,借助形而上的认识的理性力量,把事件、场景、细节等因素聚拢、拉紧,既使得内容更加完密严整,也赋予了现代小说强烈的理性气质。毕飞宇的小说在故事情节的背后,作者的对个人生命的形而上思考,是更为深层的聚合性力量。

第一,随着对生命的存在悲剧,特别是个体“内心悲剧”的关注,使他越来越重视展现人物精神状态。在他的小说中,人物言行的背后往往有着强烈的心理动因。而在处理《青衣》《玉米》这样的人物命运小说时,毕飞宇更是直接运用了心理小说结构和处理方式[6]51-54。小说中除了人物命运、人物间的紧张关系所形成的矛盾性张力外,人物精神世界的矛盾、挣扎过程,成了更深层的结构线索。事件、场景、细节都凝聚于展露人物内心状态的叙事意图。

与众不同的是,他对人物内心的展露,既不是纯客观的心理分析,也不是主观的心理独白。而是先“按第一人称的心态去创作”,贴着人物的内心,去体验人物的内心精神状态,然后用“第三人称的口吻去写作”,把人物的心理情感客观地表现出来。既是第三人称的,是客观的;也是深入人物内心的,是抒情的。这就是他独特的“第二人称”写作所要达到的“客观的主观形态”[2]65-67。这恰恰是毕飞宇独特的“心理现实主义”。

第二,为了让小说的意蕴获得形而上提升,他常常将几个故事并置交织,形成故事空间组合结构。在《生活边缘》中,小苏和夏末的故事、耿师傅一家的故事、博士毕业的汪老板的故事并置交错。三个现代家庭生活的苦涩图景,形成对照,意义就超越了一个故事、一个人物,不再仅仅是对某一家庭生活悲剧的揭露,而是通过对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的家庭生活悲剧的展示,发出了对现代生活中普遍的人性、生命处境的责问和反思,抵达对现代人生命、生存状态的形而上思考。

让几个人物的生命状态相互映照以实现对生命状态的“形而上”探究,有时也是毕飞宇小说的构思方式。《彩虹》的创作便是多年前产生了对虞积藻这个退休老人生命状态的直觉感受,而后在商店橱窗边偶遇到一个透着现代“孤独”气质的小男孩,两相碰撞,形成了构思:“橱窗边的小男孩,还有那个叫虞积藻的姓名。我吃惊地发现,当它们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它们的关系是推波助澜的。推波助澜的关系一旦形成,你的心中平白无故地就产生了内驱动。(虚拟的)生活就这样呈现出来了。”[7]44

第三,毕飞宇小说中的细节、场景大都有清晰的理性指向。《哺乳期的女人》对旺旺的不锈钢用具和惠嫂的乳房、乳香不断进行渲染和刻画,分别指向的是冷漠、精神关怀缺失的现代物化生活与母爱、自然人性的形而上对立。这种基于叙事意图对小说的理性控制,使他的小说文体透出缜密、精致之感。

此外,毕飞宇还有自觉的叙事节奏意识。早期小说,主要依靠不同情节的穿插,打散单调的线性顺序,调节叙事节奏。这种方式,在后来仍有延续。《青衣》就是将筱燕秋的故事与对他人的叙述互相交织,以放缓故事速度,调节叙事节奏。在关注人物心理状态后,他小说的叙事节奏除了靠情节的穿插外,还“依循着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变化节奏而展开”,“故事的发展速度主要由人物心理的变化所决定”[6]51-54。

另外一种情况是,他注重对人物内心的矛盾挣扎、人物间心理碰撞的挖掘,但不从正面展开,而是避重就轻地刻画人物日常言行,将人物强烈的心理冲突潜伏在平静的叙事背后,将人物的情感矛盾始终控制在心灵内部的紧张状态和隐蔽状态。只用人物的言行细节,暗示出矛盾的存在和发展。这样,他的人物高度压抑、焦虑而又不爆发,叙事的节奏也维持在这种张力状态中。《五月九日和十日》中妻子前夫的到来所造成的风波,不是外在的,而是压抑在“我”和林康内心深处的。小说的叙事外表平静,内部却奔腾着人物的情感洪流。矛盾似乎一触即发,但作者却让其引而不发,让故事节奏平静舒缓。人物间的情绪克制着,一点点酝酿、积累,然后以无关紧要的缘由为引子,“整体爆发”,让潜藏的波澜霎时汹涌翻滚起来,节奏达到高潮。结尾前夫不期而去,人物的生活恢复正常,情感波澜回复平静,叙事节奏回复舒缓,故事戛然而止。

三、理性与感性之间的细节与意象

毕飞宇还将叙事的理性控制贯彻到了小说叙述的“基层”:细节。细节是“毕飞宇小说的魂”[5]51-58。他对小说苛刻的认真,正是对细节的苛刻。毕飞宇对细节的精心选择,达到了苦心推敲的地步,给人以百锻千炼之感。细节的感性特质使小说生气灌注,通体透亮,而由于理性的淘洗,则又达到了不枝不蔓、千练集中的纯度。正是通过对细节的精选和提炼,毕飞宇的小说叙事实现了“在有限中追求无限”“在狭小中追求阔大”的审美理想。

毕飞宇小说中的细节,虽经理性的淘洗,却并不滞涩,依然能够丰盈鲜活,一方面当归功于他对微妙人事的细致敏锐的捕捉、洞察能力。且看《驾纸飞机飞行》对女儿幼儿园教师的细腻特写:《生活边缘》中描写耿师傅的女儿小铃铛“一

她坐在一张绿色儿童椅上折纸飞机。一叠白色的纸飞机停放在字篓里。她的指尖长而柔弱,在折到飞机的关键部位时下唇就启开来了,那样张着。她低头时短发的尾部弧状地晃动在腮边。她抬起头来,看见我,笑起来。她的笑把四周弄得很漂亮很干净。……我的目光让她脸红了,两只瞳孔也惊惊慌慌地沉下去[9]221。

另一方面,则归功于他表现这些细腻发现的“保鲜”能力。他常常能够把细节写得“活起来”。对黑眼珠对着两个生人伶牙俐齿。她咧开嘴,翘着两颗小兔牙。”儿童的活泼劲儿一下子就出来了。更重要的是,毕飞宇的细节表现方式,已不仅是再现式白描,而是对细节作感觉性渲染和理性评价、分析。前一情况如:“日本汽艇驶过的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疤,使清凉变成一种视觉性的灼痛。”“林康一吵架身体四周便散发出金属光芒和生命气息。”《(叙事》)细节的感觉性渲染,在他小说中运用得特别频繁,显露出他对气味、声响等的敏锐感觉。如果他刻画人物时体现出一种“贴着人物的叙事”的话[10],那么这种对细节的感觉性贴近,则可以说是“贴近细节的叙事”。

他对细节作理性分析和评价,则是以精简的分析,一针见血地点出日常细节背后所蕴含的深层心理内蕴。“林康一吵架便热情澎湃,目光里透视出世俗冲动与破坏激情”。“焦躁的喇叭声宣泄了司机的内心烦闷,反映出人类对自身目的过于热切与缺乏节制”(《叙事》)。这在他后来的小说中有更好的运用,并发展为一种“分析性叙事”方式[10]80-84。这种处理,透露出作者“狠、准、冷”的敏锐眼光和叙事手段,特别准确到位。不仅使他的小说细节耐人咀嚼,也增强了细节叙事中理性洞察的力度[11]37-44。

与“个体生命的形而上拷问”的精神探究密切相关,毕飞宇对细节的筛选,主要以呈现人物的内心状态和生命状态为准则。细节是人物心理的具体化、戏剧化。在《生活边缘》的开篇,小苏在铺床单:“小苏跪在床上,她的十只指头一起用上了,又专心又耐心的样子,她铺的很慢,一举一动都是新感觉。才九月底,完全是草席的季节,但小苏坚持要用床单。床单的颜色是纯粹的海水蓝。小苏把这块海蓝色的纺织平面弄得平整熨帖,像晴朗海面的假想瞬间,在阳光普照下面风静浪止……”深情的动作、对床单的执意、对床单的颜色的选择,满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开始婚姻新生活时的渴望、憧憬,是初涉社会对生活的急切与蠢蠢欲动。对床单“晴朗海面”的比喻,展露了人物内心生活光明幸福的感觉。而小说结尾,梦破碎了,在夏末的眼里:“那张海蓝色平面没有半点液体感了,到处是褶皱,有了风的痕迹。”毕飞宇很会抓住这样的细节来展现人物的内心情绪变化。

毕飞宇常将细节意象化,使鲜活、日常的细节在生活具象之外隐喻着深层的形而上内涵。《雨天的棉花糖》中的乳房、坟,《生活边缘》中医院中的不锈钢器皿和阿娟的乳香,都隐含着形而上意味。乳房、镜子、不锈钢等意象在他的几个作品中都有出现。甚至在一些短篇中,意象本身就是小说构思的核心。《哺乳期的女人》就是围绕着“乳房”这一意象结构小说的:对于儿童旺旺和“哺乳期女人”惠嫂来说,乳房所象征的是母爱,是自然人性;而对于断桥镇其他人来说,只是性。《是谁在深夜说话》则“以‘城墙’作为结构的中心”[1]49-57,把象征现实世俗世界的妓女小云和象征历史的“城墙”联结起来,达到历史寓言效果。

对细节的敏锐捕捉与鲜活刻画,使他的小说避免了理性控制给小说世界的丰沛意蕴带来损害的可能。而且,毕飞宇对此也有着自觉的警惕,提出了“写实与‘混沌’结合”[4]的写作策略,为一些“想不怎么清楚的,或剪不断理还乱的”[12]8-19情节与细节留下独特的空间。《驾纸飞机飞行》中“我”想恋爱的突然想法,《青衣》20年前筱燕秋对老师李雪芬的行为,人物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清醒的自觉,行为本身也是非理性的,往往无法用理性解释清楚,任何解释都嫌单薄。这就避免了理性控制和选择使小说世界过于纯粹,沦为现实生活的“真空模拟”的弊病。另外,正如上文所言,对小说结构、叙述、细节的理性调度,又使得小说的事件、细节背后,隐伏着叙事者对生命、生存的形而上思考。从而,在毕飞宇小说中“泛悲剧”的感性氛围之下,人事叙述的辛酸悲凉,让人不禁动容,而理性洞照与思想的闪电,又引人探究人物行为的心理动因、生命悲剧的种种根由。读者身陷其中而又俯视一切,既感受又审视,既贴近又超脱,从中获得了独特而又丰富的审美感受。

四、丰富多样的文体创造

最后不得不说的是毕飞宇中短篇小说独特的文体创造,给读者带来的语言“鲜味”。

毕飞宇的小说“难以定位于现实主义”[13]。他所理解的“现实主义”不再是对现实的客观再现,而是一种“精神向度”与现实贴近的写作立场,是对现实的“关注和情怀”[4]43-47。传统的现实主义更多的是“白描”式再现,而毕飞宇的小说主要是“叙事”。他的“现实主义”与传统的现实主义的重要区别,正在于叙事意识的觉醒。这在早期小说中就有突出表现,后来与他的现实精神逐渐融合,形成了独特的现实主义小说文体。

在早期的《叙事》中,叙事者“我”一边叙述自己的出生,一边指出这种叙述的话语建构性质:“我这样叙述是自私的,把自己的降生弄得这样诗情画意,实在不厚道”,故意凸显小说的叙事性。后来,随着叙事者议论的逐渐减少,叙事者的话语主要融合在感性叙述中。他对细节的感性渲染和理性分析,就显示着叙事者细腻的感觉和敏锐的眼光。在《青衣》《玉米》中,叙事者一边鬼精鬼灵地叙事,一边评头论足,打破了传统小说大篇描写的沉闷,加快了文体的节奏感。叙事者的插科打诨、戏拟反讽也使小说世界多出一双审视的眼睛:一方面,叙事人与小说人物之间形成思想碰撞;另一方面,读者审视人物的同时,也在审视叙事人。读者与小说之间形成了复杂的审视关系,造成了文体的丰富、复杂。

他不仅让叙事者打量人物,还常常转入人物视角,让人物互相审视,既表现被看人物的行为心理,也显示看者自己的思想意识。《唱西皮二黄的一朵》中,李玉华卖回西瓜,和一朵说完话后,“谁都听得出刘玉华说这些话骨子里头是在巴结一朵,一朵和团长的关系大伙儿都有数,有团长撑着,用不了几天她肯定会红上半边天的。”既借“大伙儿”分析了刘玉华的心理动机,又是对“大伙儿”语色语调的模拟,呈现出“大伙儿”的心理情感、思想意识,表现了人物之间心理、精神和思想的碰撞。这种叙事方式,在看似简单的场面中揭示出人物之间复杂的思想、命运碰撞,达到“无风也有三尺浪”的场面调度效果。

毕飞宇小说的叙事声调、叙事话语也灵活多样。有大量的对历史、哲学、世俗话语的“语义、语气、语态”的戏拟。只不过,早期《叙事》中用“我”与马克思、太阳神、老子、爱因斯坦、斯大林的哲学、政治话语对话来实现小说的哲理追寻。后来,历史、政治、哲学、民间世俗话语融合进小说的感性叙事中,得到了更巧妙的运用。《玉米》中描写王连方和郭家兴,《平原》中描写顾先生时,对文革话语和政治哲学话语的反讽性运用,贴切而巧妙,既把小说与时代政治语境联系起来,又形成一种幽默、反讽的多样叙事效果,显示出作者叙事的敏慧灵活。

他前期的语言追求带有先锋小说的典雅庄重,大多是长句,重视语言的思辨性。随着他面向现实之后,他的语言逐渐口语化、多样化,开始重视语言的可感性。不同的语言风格追求,体现着作者面对世界的不同方式。毕飞宇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通过语言来完成”自己与世界所构成的关系的[4]43-47。他正是通过对语言的“洞察力”和“质感”[13]180-189的追求,来实现他的现实主义“关注和情怀”。他对细节的选择、提炼和刻画过程,正是对细节深层意蕴的洞察、并用具有“质感”的语言呈现的过程。因而,在他小说叙事过程中不时闪现对生活、生命的理性洞见,对人物深层情感心理准确把握的分析性语言。这些具有“洞察力”的语言,往往干净利落,警句一样迅速、准确,形成语言的深刻、内敛、短促而又富有弹力的独特审美特质。另一方面,他还追求语言“模糊的精确,开阔的精微,飞动的静穆,斑斓的单纯”[5]26-33的诗性特质。在他的小说中,我们经常发现那些言不及义,却非常贴切的语言。《唱西皮二黄的一朵》中“一朵瞪大了眼睛,很亮的眼睛里头有了崇敬,有了蜡烛柔嫩的反光”,“‘回头我请你’这五个字像一些古怪的鸟,无头,无尾。只有翅膀与羽毛,扑啦啦乱拍。”这是感觉性的联想。文字脱离了字面的实在所指,凌空蹈虚,自由超脱,难以把握,而又妙不可言。如果说,分析性语言带来了他语言的洞察深度,那么这种诗性韵致语言,则使他的小说充满了灵性和活力。

[1]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J].当代作家评论,2000,(6).

[2]毕飞宇,周文慧.内心的表情——毕飞宇访谈录[J].长江文艺,2003,(12).

[3]贺仲明,毕飞宇.关于新时期文学现象以及创作的对话[J].西湖,2006,(7).

[4]张均,毕飞宇.通向“中国”的写作道路——毕飞宇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6,(2).

[5]毕飞宇,汪政.语言的宿命[J].南方文坛,2002,(4).

[6]王春林.从心灵出发的日常化叙事——对毕飞宇小说文体的一种理解[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

[7]毕飞宇.写一个好玩的作品[J].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5,(5).

[8]晓华,汪政.《彩虹》与毕飞宇的短篇小说[J].名作欣赏,2005,(21).

[9]毕飞宇.祖宗[M].北京:中华侨出版,1996.

[10]王彬彬.毕飞宇小说修辞艺术片论[J].文学评论,2006,(6).

[11]洪治纲,葛丽君.用卑微的心灵照亮世界——论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

[12]施战军.爱与痛惜[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

[13]姜广平.“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毕飞宇访谈录[J].花城, 2001,(4).

(责任编辑:任屹立)

Appreciating and Exploring the Tragical Fate of Individual——On the Style of Bi Feiyu’s Short Stories and Novelettes

ZHANG Shen,ZHONG Yi-ro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Shanxi 037009,China)

Whether we are reading Bi Feiyu’s short stories or his novelettes,we always can strongly feel his unique personality in his narration style.He is good at using emotional and rational expression to practice his exploration of the individual fate.Because of this,his novels brought us enlightenments and wonderful aesthetic feelings.With the spiritual exploration of the novelist in mind,analyzing the evolution and features of Bi Feiyu’s narration style,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development and finally to maturity,is the best way to find the reason why his novel not only can bring us touching and penetrating stories,but also can give us abundant wonderful aesthetic adventure.

Bi Feiyu;stories and novelettes;narration;details;style

I207.42

A

1671-0304(2017)03-0101-06

2016-12-20[网络出版时间]2017-06-16 12:26

山西大同大学青年基金项目“90年代以来山西作家中短篇小说文体研究”(2011Q22)。

张慎,男,山西浑源人,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讲师,南开大学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616.1226.00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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