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圣经》粤客闽方言汉字译本的语言学研究
2017-04-02邓小琴
邓小琴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清末民初《圣经》粤客闽方言汉字译本的语言学研究
邓小琴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圣经》方言翻译是晚清西学东渐顺应中国语境的语言变革举措,也是《圣经》从文理版转向接近自然口语表达的尝试,基于方言入文传统的不同,《圣经》方言译本的语言面貌及语言表现力也各有差异。《圣经》作为经书,有其语言表达承袭的传统,因而也造成了尽管方言不同,但译本仍具有偏于书面语表达,用词古雅,行文中方言特征词嵌入,利用汉字借音、方俗字与训读字来解决方言言文不一致现象等共同特点。粤客闽方言汉字译本中书面语口语化程度最高的是粤方言译本,以粤方言口语为基础;客家方言汉字译本的书面语基础接近于近代白话文;闽南(潮汕)方言汉字译本的书面语基础与浅文理译本相似,具有文白夹杂的特征。《圣经》方言译本一定程度上记载了汉语方言历史演变的轨迹。
圣经;方言译本;语言学研究
《圣经》研究是基督教研究的一部分,更多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历史学、神学与文学方面,而有关圣经汉译研究则主要体现在:(1)圣经汉译版本、出版记录及翻译工作记录;(2)圣经汉译与新文体革命、汉字拉丁化运动的关系研究;(3)圣经汉译的翻译理论研究;(4)不同社会背景下圣经传播及翻译成果比较研究;(5)圣经汉译本的文献价值研究;(6)中国人在圣经汉译中的角色地位研究。
其中涉及方言译本的主要研究成果为:
(1)方言译本出版时间及目录考述。《圣经》方言译本主要出现在晚清至民国初年,即1850年至1930年前后,其中1880年至1923年为方言译本出版的繁盛期,粤客闽《新约》方言汉字译本初版大部分在1916年之前付梓,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出版的《圣经》方言译本基本是重印本。
(2)方言译本的语言学价值研究。语言学界对清末《圣经》方言罗马字译本相对给予较多的关注,其文本为粤客闽的历史音变研究提供了极其珍贵的语料,汉字版本也在一定程度上记录了清末以降汉语相关方言在特征词及语法标记上的语言面貌及其演变轨迹,语言学界亦有所涉略。在圣经汉译研究方面,语言学界的研究热点目前更多集中在传教士所编撰的方言词典及方言学习教材上,《圣经》方言译本的具体文本研究较少,亦缺乏深入、系统的方言译本间的对比研究。
“清末民初”是圣经方言翻译的兴盛期,除了最为引人注目的官话译本(南京官话译本、北京官话译本)外,粤客闽方言译本也以汉字版与罗
一、粤客闽方言《圣经》汉字译本的语言面貌
本文节取《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为例,原文为繁体字。
(一)粤方言羊城土话译本(1882)
一咪议论人、就唔被人议论、因为你样议论人、就被人样议论你。二你样量度人、就被人样量度。三你兄弟眼里有条、你就睇见、你自己眼里有条杉、你自己都唔见觉、为乜呢。四你自己眼尚且有条杉、点能对兄弟话、你眼里有条、等我替你出呢。五伪善人呀、先要出自己眼里杉、后来致睇得明白、出兄弟眼里呀。六咪俾圣物过狗、咪你珍珠落猪前、恐怕脚踹、而且番转头咬你。七你求就必俾你、就必遇着、打门就必开过你。八因为但凡求就得、就遇着、打门就得开呀。九你之中、边个有仔求饼、俾石过呢。十或者求鱼、俾蛇过呢。十一你虽然系恶、尚且知到俾好野过仔女、何况你父在天、有唔好野赐过求咩。十二所以你但凡想人样待你、你是必要样待人、因为呢的系律法与及先知意思呀。十三你应该入个度窄门、因为引人到沉沦处、个度门系阔、个条路系大、又入去个处系多。十四但系引人到生活处、个度门系窄、个条路系细、又得着系少。十五你提防个的伪先知、你处、外面装成羊咩、里头实系残恶豺狼。十六因果子、就可以识得出哩、荆棘、摘得菩提子咩、蒺藜、摘得倒无花果咩。十七样、但凡善树结善果、恶树结恶果。十八善树不能结恶果、恶树不能结善果。十九但凡树木唔结善果、就斩哓落火处。二十故此你因果、就识得出咯。二十一但凡称呼我话、主呀主呀、未必尽入得天国、独系遵行我天父旨意入得。二十二在个日、好多人将对我话、主呀主呀、我岂唔系你名传教、你名赶鬼、你名行好多能咩。二十三个阵时、我就讲明知、我唔曾识你、你为恶之人、离开我去。二十四所以但凡听我呢的说话做、我将比较有见识人、起屋、大石之上、二十五使雨淋、水浸、风吹、撞个间屋、都唔跌倒、因为基地在大石之上呀。二十六但凡听我呢的说话唔做、我将比较呆蠢人、起屋沙上。二十六雨淋、水浸、风吹、撞个间屋、就跌哓、而且跌得好交关呀。二十六耶稣讲完呢的说话个时、百姓惊教训。二十九因为教大众、好似有权柄、唔同读书人呀。
(二)客家方言译本(1916)
一汝等莫审断人、免致汝等惹倒审断、因致汝等样审断人、也就哙样审断汝、二汝等用该升斗量畀人、也就哙用、来量转畀汝、三汝样边看得尔兄弟眼中该草倒、自己眼中有条桁子、汝都唔觉、四或者样边对尔兄弟话得、等吾拈出尔眼中该草来、殊不知、自己眼中都有条桁子、五假善人、汝先爱取出自己眼中该桁子、正看得清、来拈出尔兄弟眼中该草来、○六莫检圣物畀狗、莫拂尔珍珠畀猪、惊怕踹烂、翻转背、又来咬碎汝、○七汝等爱求、就求得倒、爱寻、就寻得倒、爱扑门、就哙打开俾汝落、八因为凡有求侪、就求得倒、寻侪、就寻得倒、扑门侪、就哙打开俾落、九或者汝等中有那侪、其子向求饼、就畀石头、十或者求鱼、就畀条蛇、十一汝等虽然系恶、都晓畀好物件尔子女、尔天上亚爸、时唔更过哙畀好求侪、○十二故所以凡汝想人爱样待汝等、汝也爱样来待人、这就系律法同先知书意义、○十三汝等爱入窄门、因为透入沉沦去该门系阔、路又大、又多人行紧去、十四透入生命去该门就窄、路又狭、又少人寻得倒、○十五汝等爱小心假先知师、等用羊皮装成羊样、到尔噔、但系心内就系残忍豺狼、十六汝等看结该果、就认得出、树上样边摘得葡萄子倒、蒺藜上样边摘得无花果倒、十七样凡有好树结好果、唔好树就结恶果、十八好树唔结得恶果倒、唔好树也唔结得好果倒、十九凡有树、唔结好果、就斫开、拂下火里去、二十故此爱看结该果、就认得出、○二一喊吾主、主、侪、唔系尽都入得天国、系遵我天上亚爸主意侪正入得、二二到该日、多人哙对吾话、主、主、吾时唔系尔名讲过先知话、尔名赶过鬼、尔名行过好多奇事、二三吾就哙明白话等知、吾自都唔会认过汝等、汝等行事不法人、好离开吾、○二四凡听我这等说话、又去照紧来行侪、吾就看象精醒人叮、在石磐面起其屋、二五落雨、河水浸紧来、又发风、打该屋、屋都唔崩、因致系在石磐面起倒、二六凡听我这等说话、都唔照紧来行侪、吾就看象蠢人叮、在沙面起其屋、二七落雨、河水浸紧来、又发风、打该屋、屋就崩开、崩去好关大、○二八耶稣讲尽这等话当时、众人就出奇其道理、二九因为教人、有把有柄、唔同其等读书人、
(三)闽南方言潮汕话译本(1898)
勿议人
1勿议人、致到恁免被议。2缘因恁将甚乜议去议、人恁亦欲照生被议、又恁将甚乜量去量给人、人亦欲照生量给恁。3又做呢看见草芒刺在兄弟目中、都不知觉自己目中个楹呢。4又做呢好共汝个兄弟、容我去丢汝目中个草芒呀、自己目中还了有楹也。5假善个呀、先去丢汝目中个楹、然后正能得看明、来去丢汝兄弟目中个草芒也。
圣物勿投猪狗
6圣物勿投给狗、恁个珠勿投给猪、恐畏猪将脚来踏伊、尚且回转身来咬破碎恁也。
求就得着
7求就赐给恁、觅就觅着、打门就开给恁。8缘因凡求个就得着、觅个就觅着、打门个门就开。9恁中谁人有伊个仔来求饼、岂将石给伊。10或是求鱼、岂将蛇给伊呢。11故此恁虽是恶、还了知挈好物分恁个子哩、何况恁在天个阿父岂不将好物赐给许求伊个呢。12故此恁凡欲人待恁个、恁着照生待人、缘因这个就是法律共先知人个话也。
着进窄门
13着进入狭门呀、缘因引到沦亡、伊个门是阔、伊个路是宽、进入去个是多。14缘因引到生块、伊个门是狭、伊个路是隘细、觅着伊个是少。由行为看破人心
15着谨防假个先知人呀、来就恁、外面假做羊、内面就是吞食个财狼。16从所结个果、恁就好看破。岂好由棘中收葡萄、或是由蒺藜中收无花果呢。17按照生凡好树就结好果、不好树就结不好果。18好树不能结不好果、不好树不能结好果。19凡树不结好果个、就被斩丢投落火。20故此从所结个果、恁就好看破。
顺主命个是真实智慧个门徒
21凡人我、主呀主呀个、不能拢总入天国、惟是许行我在天个阿父个旨个定。22当许一日、多多人欲对我、主呀主呀、阮岂不曾将汝个名传教、将汝个名逐鬼、将汝个名做多多异能吗。23许时我欲共、我从不识恁、恁做恶个、好离开我去。24故此凡听我所这话、就去行伊个、好譬喻伊做智慧个人、起伊个厝在石磐上。25雨落、河水来、风吹、来冲激许个厝、不陷倒、因为伊个地基在石磐上也。26又凡听我所这个话、无去行伊个、好譬喻伊做愚戆个人、起伊个厝在沙上。27雨落、河水来、风吹、来冲激许个厝、就陷倒、尚且伊个陷倒是大也。
众奇耶稣教训
28耶稣这照话完了、大众人骇异伊个教训。29因为伊教人亲像有权个、不亲像个读书人辈向生。
二、粤客闽方言《圣经》汉字译本的语言风格特征
方言译本在基调上是以突显方言表达为主的,因此从口语到书面语的转化,与方言是否有书写传统基础息息相关。相对于客闽方言,粤方言有一定的书写传统,主要体现在前期的粤调与话本小说的积累,但口语书写仍有局限性,主要是受到弹词韵律的限制,话本也仅在叙白中的“白”发挥作用,但这些前期书写仍使传教士《圣经》粤方言汉字译本的出现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而客闽方言书写的氛围在清末民初并没有形成,客闽方言的现实也是中国语文发展的翻版,即言文脱节,书写方面受到文言文与近代白话文①白话的分期,采用张中行先生(2007)的观点[1],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两汉至隋唐;第二时期,唐宋至明清;第三时期,由“五四”前后以降。本文的“近代白话文”,指第二时期。的强势辐射,在这种语境下,粤客闽方言《圣经》汉字译本所呈现出来的译经风格各有异同。
(一)译本语言的共同性
由于是《圣经》汉字译本,方言译本不少是以浅文理《圣经》为蓝本的,加上《圣经》具有传承性的传统要求,即使是方言各异,仍有其基本的语言要求与风格体现。
1.用词古雅,与自然口语存在距离。粤客闽方言的存古现象较多,加上《圣经》浅文理译本颇具文白夹杂的特点,非常契合存留较多古语词的方言翻译。虽然三种方言书面化程度各有不同,与自然口语的距离也存在差异,但用词古雅则是一个凸显的特征。如②下列括号中的词为释义。:
粤方言:睇(看)、俾(给)、识(懂);但凡、或者、尚且、故此、未必、及等。粤方言用词古雅一般体现在单音节动词中,连词和副词多来自古汉语。
客家方言:汝、汝等、尔、吾、莫、晓、免致、因致、或者、故此等。客家方言用词古雅主要体现在人称代词上,副词与连词与粤方言相同,来自古汉语。
闽南方言(潮汕话);汝、伊、目、骇、勿、亦、免、岂、故此、尚且、也(语气词)等,潮汕话人称代词也具有存古现象;名词古语词“目”,在以上粤客方言中均已被“眼”替换,副词和连词因为来自古汉语,所以与粤客方言用词一致,如“故此”、“尚且”等。潮汕话译本语气词依然部分选用古汉语的“也”,更增加其行文的古雅特色。
2.方言特征词的嵌入。方言特征词的嵌入是《圣经》汉字译本体现方言特色,实现译经语言本土化的重要表征。方言特征词嵌入量决定了《圣经》译本口语书面化程度的高低,从文本考察的结果来看,粤方言是口语书面化程度最高的译本,客家话和潮汕话译本方言特征词嵌入比例持平,但客家话译本则以近代白话文为语法基础,而潮汕话译本则存留较多的文言特点。
(1)粤方言特征词:名词:仔(儿子)、野(东西);动词:睇(看)、擝(拔)、嚟(来)、俾(给)、(扔)、(拿)、搵(找);形容词:交关(要紧);量词:度(扇);副词:咪(不要)、唔(不);代词:乜(什么)、点(怎样)、边(哪)、呢(这)、噉样(这样)、噉(这么)、你哋(你们)、佢(她/他);介词:喺(在);助词:完成体标记“哓”;结构助词:嘅;语气词:咩、呮
(2)客家方言特征词:名词:侪(……的人)、孻子(儿子);动词:畀(给)、爱(要、应该)、拂(扔);副词:时(难道);代词:该(那)、样边(怎样)、咁样(这样)、噔(那里);助词:V开(完成体标记)。
(3)潮汕方言特征词:名词:厝(屋);动词:欲(要,训读为爱3)、呾(说)、挈(拿)、分(给)、着(应该)、亲像(好像);副词:拢总(全部);代词:恁(你们)、阮(我们)、(他们)、伊(他/她)、做呢(为什么)、照生(这样)、许(那)。
上文所列方言特征词仅以出现在《马太福音》第七章为考察对象。粤方言的特征词在各类词中均有分布,而客闽方言则相对数量少些。粤客闽方言中,特征词分布最为密集的是代词类,其次为动词类。也就是说,在近代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强势辐射影响下,方言的书面化特征以代词更换为最凸显标记。
3.存在不少借音字、方俗字和训读字。东南部方言没有北方方言深厚的人文积淀,缺乏方言书写的根基。再加上历代的语音演变,言文脱节,大部分本字无从查考,因此《圣经》粤客闽汉字译本,常借助于汉字借音、创造方俗字来记录方言特征词及句法标记,部分特征词则借用了汉语同义字,用训读的方式来读出,以还原方言用词的真实。
事实上,方言书面化越接近于自然口语表达,其借音字所占的比例也越高,利用汉字来表达方言书写,是方言汉字译本的主要用字手段,也是方言书面化的基本规律。如果说,现代汉语共同语的用字有“字化”发展的趋势,那么方言则呈现出汉字表音的趋向。
(二)译本语言的差异性
1.粤方言译本以自然口语为书面表达的基础。
(1)通过自创字与假借字,记录方言口语。与前期文人粤调与话本文本相比,《圣经》译本中创造性使用的汉字最多,首先是自造字(或曰方俗字),其次是假借字,这与圣经译本追求浅白易懂,而粤方言书面化用字存在有音无字表达困难的矛盾有关。粤方言《圣经》汉字译本自造字和假借字主要体现在动词类,如上例中的“擝(拔)、(扔)、(拿)”,粤方言动词非常丰富,能够用汉字记录下来,并沿用至今,成为核心特征词的不少都是来自圣经译本及传教士粤方言教材的造字。造字主要采用形声造字法,而且主要是“手”部与“口”部为形旁两类。除动词外,语气词用字和介词的“喺”(在)也是采用加“口”字旁来表示,如上文中的“嘅咩啰呮”,当代粤方言中最具生命力的、表方言口语标记的“口”字旁运用,与传教士前期语用的推动有关。假借用字是方言书写的常见用字法,尤其多用于具有相对成熟书面语的方言中,如粤方言、吴方言。上例中的“咪(不要)、噉(这么、这样)、点(疑问代词,为什么/怎样)、边(疑问代词,哪)、野(东西)、呢(指示代词,这)”等,均为假借字。
(2)呈现粤方言自然口语的句末语气特征。自然口语中句末语气的书面化,是方言文本口语化程度高低的重要指标。《圣经》粤方言译本中,大量使用“口”字形旁的语气词,可谓开粤方言书面化语气词使用的先河。不论在使用频率上,还是在自创语气词标记的产出量上,《圣经》译本奠定了粤方言语气词的标记系统,且大部分沿用至今。粤方言书面化主要语气词标记在清末定型,如:嘅、咯、喇、啫、咩等,这些语气词也是当代粤方言的高频词。实际上,《圣经》粤方言汉译过程中,必然面临着三个语气系统的抉择与糅合,其一为文言文的语气词系统,其二为近代白话文的语气词系统,其三为粤方言语气词系统,因此,可以说粤方言书面化不可避免受到历代标准书面语的制约与影响。哪个系统占有主导地位,也决定了翻译文本书面语体的风格定位。
(3)偏向粤方言自然口语的语篇风格。通过自创字和假借字,以及相对系统的语气词标记的定型,《圣经》粤方言汉字译本的口语化程度相对较高,与粤方言口语最为接近,虽然行文中不免还有近代白话文影响,颇显拗口的痕迹。其语言风格是一种以粤方言自然口语为基础的译经风格。
2.客家方言译本以近代汉语为书面语的语法基础。
(1)大部分采用与粤方言相同的用字,一定数量的假借字,自造字较少。虽然粤客方言发音不同,但由于粤客方言地理接触上的优势,是各方言中词汇与语法相对比较接近的两个方言。因此在特征词的表达上,呈现出大量采用粤方言相同的用字,以此也证明了粤客方言共有一些方言特征词。如:咁(这样)、畀(给)、佢(他)、嘅(的)、俾(给)等。与粤方言一样,假借字的使用是方言书面化表达的必由之路。客家方言译本也采用了一定数量的假借字:爱(要、会)、该(那)、噔(那里)、哙(会)、叮(……似的),这些假借字记录的特征词,是客家方言的区别性标记。
(2)译本没有呈现客家方言自然口语句末语气的特征。与其它方言译本不同的是,《圣经》客家方言译本几乎没有使用句末语气词,译本的口语特征大大削弱,行文的语法基础基本是近代白话文。
(3)以方言特征词嵌入的书面化特点及偏向近代白话文的语篇风格。客家方言《圣经》汉字译本,在用字上,很少自造字,主要通过汉字假借的方式来解决言文不一致的问题。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了《圣经》客家方言译本的翻译语言(方言与白话文)之间所存在的矛盾冲突并不激烈,而且没有记录自然口语的语气词运用,因此,客家方言《圣经》译本实际上是一种以近代白话文为基础,嵌入一定数量方言特征词的译本。与自然口语存在一定的距离。
3.闽南(潮汕)方言译本保留了浅文理译本的语言特征。
潮汕方言属于闽南方言次方言,保留了上古汉语部分发音和用词特点,是方言中存古现象比较显著的方言,加上历代语音流变,没有方言书写的传统,潮汕方言书面化存在较大的困难,因此,潮汕地区《圣经》翻译文本更多采用的是罗马字本(即闽南白话字本),选择罗马拼音的缘故,据贾立言(A.J.Gar-nier)所言:“第一,为了有些方言有音无字,不能写出,翻译极其困难,甚至绝不可能;第二,就使有字可以写出,因为人民识字的能力低薄,也不比用罗马字,几个星期里面可以学会。”[2]1,汉字译本的稀缺,尤显汉字译本的重获对潮汕方言《圣经》译本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
《新约潮语圣经·汉字版》译成于1898年,从19世纪中叶开始,美国传教士来到了广东潮汕地区开始传播福音,他们除了练就一口流利的潮汕方言外,为了让当地人能用自己的母语来阅读《圣经》,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以流行于当时的标准日常用语(汕头音白话)来翻译《圣经》。所以《汕头土白》译本的汉字《圣经》译本,在当地信徒间流通使用,后散佚,于上世纪90年代重新获得[3]V。
(1)利用假借字、训读字的方式记录潮汕方言口语特点,自造字较少。假借字一般都是用来记录方言特征词的,潮汕方言特征词的假借字,由于存古影响,其实更多是谐音字。上例有:恁(你们)、阮(我们)、照生(这样)、做呢(为什么)、呾(说)、个(的)、厝(屋子)等。而训读字就是使用汉字的意义,但按照潮汕方言的音来读。其因主要是文读音与自然口语表达不相符,或者不存在这样的用词。上例有:识(bag4,懂)、欲(ain3,爱3,要)、给(keg4,乞4,给)、共(gah4,甲4,和)、勿(mi3,咪3,不要)等,括号内注音为训读音。由于没有方言书写的传统,与客家方言一样,自造字的积累较少。
(2)文言与自然口语相杂的句末语气特征。潮汕方言译本既不像粤方言那样,以自然口语语气词为实录对象,也不像客家方言那样,没有呈现自然口语中的句末语气特征,而是采取了自然口语和文言交错的语气词系统。这种稍显生硬的杂糅,其实是潮汕方言译本以文理版为翻译蓝本的辐射痕迹,而这种推测在文献中也得到了实证,“汕头土白译本的新约部分出版于1898年,当时是以文理译本为依据翻译的”[4]XII文言语气词,主要采用“也”。自然口语语气词主要采用的是“呢、呀、哩”。
(3)以自然口语特征词和部分句法嵌入的浅文理语篇风格。浅文理版是一种文言与白话文夹杂的译经语言风格,即文言文和北方方言“文白夹杂”,这里的浅文理则是文言文和汕头土白的“文白夹杂”,所以潮汕汉字译本也是一种浅文理的语篇风格:即利用假借字和训读字,凸显和保留其口语特征的“白”,通过古语词,如,挈(拿)、着(应该),许(那里)等,以及文言语气词(也),赋予译本“文”的古雅气韵。这是潮汕方言《圣经》汉字译本所独有的译经风格。
三、粤客闽方言汉字译本的语言学价值
粤客闽方言是汉语的地域变体。清末民初《圣经》汉译本,一定程度上记录了当时方言的语言特征。方言译本不但为同一方言的历时比较,而且也为不同方言的共时比较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方言圣经是非常理想的资料,真可以说是天造地设”[5]287,“方言圣经包括四大类十九个地点的方言资料,排比这些资料就可以研究各历史时期十九种方言的异同,特别是词汇和语法方面的异同,如此理想的资料,舍方言圣经别无可求。”[5]287,由于汉字不表音,汉字译本比不上罗马字本更接近自然口语的准确度,但方言的书面化文本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方言中的某些显著特征,因其显著,所以需要标记,而标记就是一种历时的记录。从粤客闽方言同一文本的共时比较,可窥见当时方言与方言之间,方言与官话之间句法和用词的异同。下文例句,官话选用《北京官话译本·新约》(1872),以便对照释义。
(一)禁止否定的表达:咪/莫/勿
粤方言:一咪议论人、就唔被人议论、因为你噉样议论人、就被人噉样议论你。
客家话:一汝等莫审断人、免致汝等惹倒审断、因致汝等咁样审断人、也就哙咁样审断汝、
潮汕话:1勿议人、致到恁免被议。2缘因恁将甚乜议去议、人恁亦欲照生被议、又恁将甚乜量去量给人、人亦欲照生量给恁。
北京官话:一你们不要议论人、免得你们被议论、你们怎样议论人、也必怎样被议论、
粤客闽在禁止否定副词的使用上,采用了不同的词,粤方言的副词“咪”明显不是文言的承袭,而客闽则采用了文言词“莫、勿”,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一种不同的表达方式,但实际上“咪”类的禁止否定来源于古汉语的“莫”,经由分音“莫个”,大致在晚清时期发生入声韵尾“个”脱落现象,分音中的“莫”保留“m-”声母、韵母模糊化特征[6]。潮汕话用了“勿”,但却训读为“咪3”,说明粤客闽方言在禁止否定副词的使用上是一致的,都是“莫”,只是发生了历时音变,或者是有音无字选择他字来表达。
(二)双宾语及与格标记的表达:过
粤方言:九你哋之中、边个有仔求饼、俾石过佢呢。
客家话:九或者汝等中有那侪、其孻子向佢求饼、就畀石头佢、
潮汕话:9恁中谁人有伊个仔来求饼、岂将石给伊
北京官话:九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倒给他石头呢。
双宾语有直接宾语和间接宾语,上述方言三例可以表达为“给他石头”(见北京官话)“给石头给他”“把石头给他”,不可以说“给石头他”,但是粤客方言都可以把间接宾语置于直接宾语之后,但在清末,粤方言一般需要有一个与格标记“过”来引出间接宾语“佢”,这在客家方言里则可以省去。与格标记“过”,是粤方言晚清句法的显赫特征,但在与粤方言具有相似性的客家方言里则已脱落,当代广州话中已不再使用与格标记“过”,而是被“俾”(给)代替,甚至不需要出现与格标记,如客家方言那样表达双宾语。客家方言目前有两种常用方式表达双宾语,“分石头分佢”和“分石头佢”。潮汕话上例则采取处置式把直接宾语前置。
(三)使令句的表达:等/容+N+VP
粤方言:四你自己眼尚且有条杉、点能对兄弟话、你眼里有条莿、等我替你擝出嚟呢。
客家话:四或者样边对尔兄弟话得、等吾拈出尔眼中该草来、殊不知、自己眼中都有条桁子、
潮汕话:4又做呢好共汝个兄弟呾、容我去丢汝目中个草芒呀、自己目中还了有楹也。
北京官话:四你眼中有梁木、怎能对兄弟说、容我替你拨出来呢。
上例“等我/吾……”“容我……”是使令句式,普通话为“让我……”,粤客方言相同,均用“等……”,而潮汕话则用“容……”。“等”与“给、让、叫、畀、把、拨、与、分”一样均为使役标记,但方言不同,选用的标记也不同。以当代粤客闽方言而言,粤方言选用“畀”,客家方言选用“等”“分”,潮汕话选用“乞”,但在上例中,“等”标记在晚清粤方言中的使用应属常见句式,但在当代式微。而“等”在当代客家方言中仍属常用句式。潮汕话的“容……”与北京官话本一致,应该是选择了浅文理版使令句的表达方式,潮汕方言自然口语的使令标记是“乞……”。
(四)完成体标记:哓/开
粤方言:十九但凡树木唔结善果嘅、就斩哓落火处。
客家话:十九凡有树、唔结好果嘅、就斫开佢、拂下火里去、
潮汕话:19凡树不结好果个、就被斩丢投落火。
北京官话:十九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了丢在火里。
汉语方言的完成体标记各有不同,自北而南,完成体标记的丰富性增强。甚至南北方言完成体标记虽然同出于近代汉语,但亦会形成南北方言标记选择的不同。如近代汉语“着”标记,既表完成体标记,也表进行体标记。但在南方方言演变过程中,选择了“着”来表完成体标记,记音字为“咗”(粤方言)“仔”(吴方言)等,而北方方言则选择了“着”表进行体,由此南北“着”标记分道扬镳。但在清末民初,粤方言完成体的强势标记是“V哓”,而客家方言则是“V开”,相当于北京官话的“V了”。从上例来看,潮汕话没有完成体标记,其因是相对于粤客方言,潮汕话的体貌标记并不发达,体貌范畴往往需要用词组表示。
四、结论
清末民初《圣经》粤客闽方言汉字译本的出现,是传教士意识到文理版并不适应中国普罗大众的阅读水平,因而力图在语言表达的层面上实行变革。对于有着深厚底蕴和文学积累的北方方言而言,历代白话文文学为北京官话和南京官话《圣经》的译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以说,北京官话和南京官话译本的出版,开启了方言翻译的先河。由于方言书写传统与习惯的不同,强势方言一般较易出现汉字本,如粤方言、吴方言。而相对偏远和文教不太发达地区的方言,汉字译本则较为稀少,甚至即使名之为方言(土话)译本,实则也是一种近代白话文译本词与方言特征词的替换加工。由于汉民族“汉字”情节的浓烈,传教士们开始也是觉得采用汉字总比罗马字更适切,毕竟罗马字的阅读语感会产生非母语的距离感,但传教士经过多番尝试后,均感力不从心,从而弃汉字而采用罗马字翻译。然而,正是这些汉字翻译译本的存在,无论译本行文是否成熟,《圣经》方言汉字译本的用字和句法标记,不但为后续的方言书写奠定基础,同时也为方言研究提供了珍贵的语料。
粤客闽方言《圣经》汉字译本,是一种在文言文与现代白话文辐射影响下的译经文本,作为方言译本,粤客闽方言译本均受到来自文理本、官话本、《圣经》历代译本固有风格的牵制与浸染,在凸显粤客闽自然口语特征的翻译宗旨下,其既有共性特征,也有基于方言与方言书写传统语境的不同而产生的差异性。粤客闽方言汉字译本一般具有用词相对古雅,方言特征词嵌入,利用借音字、方俗字、训读字的表达以缩小与自然口语距离的书面语特点。而相异性的存在更多取决于是否有方言书写的传统、译本语法基础的偏向性(即偏向自然口语抑或文言文、近代白话文)。
综上所述,粤方言汉字译本是一种接近于自然口语风格的翻译文本;客家方言汉字译本的书面语基础接近于近代白话文;闽南(潮汕)方言汉字译本的书面语基础与浅文理译本相似,具有文白夹杂的特征。粤客闽方言《圣经》汉字译本由于对方言特征凸显标记在书面表达中的追求,客观上,也在一定程度上记录了清末民初粤客闽方言部分特征词及句法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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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金龙)
H178
A
1001-4225(2017)02-0041-08
2016-11-07
邓小琴(1964-),女,广东大埔人,文学博士,汕头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清末《圣经》粤方言汉字译本的语言学研究——以四福音书为中心”(12YJA740010);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一般项目“清末《圣经》粤方言汉字译本的语言学研究”(GD11CZW03);汕头大学国家基金培育项目(NFC13005)马字版的形式印刷出版,大部分译本完成时间均在清末(约1900年前后)。本文研究的比较对象为《圣经》(四福音书)粤客闽汉字译本,即粤方言(羊城土白)《四福音书》(1882-1883);客家方言:《新约客家圣经》(1916年初版/1923年重印版);闽,为闽南方言潮汕话,以汕头话为代表:《新约潮语圣经汉字版》(1898/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