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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以骨骼·敷以筋络·实以血肉
——刘俊的世界华文文学研究

2017-04-02李竹筠

关键词:白先勇华文文学

李竹筠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立以骨骼·敷以筋络·实以血肉
——刘俊的世界华文文学研究

李竹筠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刘俊的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可分为三个部分:对世界华文文学体系的建构与阐发,对世界华文文学的条块研究以及作家作品研究,分别从宏观、中观、微观的研究视角“立以骨骼”“敷以筋络”“实以血肉”,搭建了世界华文文学的意义世界。其著述表现出鲜明的风格化特征,即条分缕析、绵邈细密的逻辑推演功力与洞幽烛微、深情倾注的文本细读精神。

刘俊;世界华文文学;立以骨骼;敷以筋络;实以血肉

在一本专著后记中,刘俊教授记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学界流传的一种说法:“一流人才研究古典文学,二流人才研究现代文学,三流人才研究当代文学,四流人才研究台港文学”[1]。这一说法无疑体现了一段历史时期,“世界华文文学”学科之位处“生物链”底端的边缘、弱势地位,以及这一处境内含的学科人才匮乏、学术资源贫瘠、学术生态恶劣之困局。反观当下,“世界华文文学”俨然成为一门“显学”[2]——其中暗含的“排座次”的本质主义倾向姑且存而不论——仅就其由“四流”而“显学”的升沉而言,实勾勒与记录了世界华文文学学科的发展轨迹,以及以既有成果倒逼学界对其进行重新认识和定位的能动意涵。学者的治学精神、坚守姿态以及不辍的著述是实现这一发展最重要的驱动力。刘俊教授在世界华文文学研究领域耕耘既久、用力甚勤、收获亦夥,是这一学科发展成长进程的建设者和见证者,因此对其著述的考察不仅在于治学方法和治学经验的总结,也适足为考察世界华文文学学科的取径之一。

事实上,“世界华文文学”作为一个学科固然是刘氏的研究对象,作为一种视角和方法也是贯穿其著述的脉络和理路。7本专著中①,除《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情与美:白先勇传》以白先勇为研究对象之外,《复合互渗的世界华文文学》《越界与交融:跨区域跨文化的世界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整体观》《跨界整合:世界华文文学综论》4本径以“世界华文文学”名之。《从台港到海外:跨区域华文文学的多元审视》中的“跨区域华文文学”,则突出和标举着“世界华文文学”的“跨”的性质。要之,刘氏的研究聚焦世界华文文学的学科体系,以其跨区域、跨文化特点所天然具备的比较视野出入于现当代文学、世界华文文学之间。具体说来,以对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内涵外延的构建、论证与“正名”作为研究的第一层框架;以基于纵向(历史)、横向(跨区域)、纵横交叉的视角揭橥世界华文文学彼此联系与影响的研究作为研究的第二方阵;第三个层面则为作家、作品的个案研判。若比之于一个实体建构的过程,三个层次的研究先是“立以骨骼”,次之“敷以筋络”,继之“实以血肉”,自宏观、中观、微观的视角搭建了“世界华文文学”的论述体系。以下即从上述三端展开叙述,对刘氏著述作一整理、归纳、提要,以飨学人、以遗君子。

一、世界华文文学的“立以骨骼”

世界华文文学成为成说,多认为始自1993年第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年会”的更名。此前第一、第二届称为“台湾香港文学学术讨论会”,第三届称为“全国台港与海外华文文学国际学术讨论会”,第四届称为“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国际学术讨论会”、第五届称为“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由此可以见得其中清晰的流变过程,边界不断拓展,内涵亦随之增广。至1994年世界华文文学会筹委会成立,“世界华文文学”作为一个学科的命名获得了较大程度上的共识[3]。但“世界华文文学”的内涵、外延并非不证自明,这一概念不仅涉及地理意义上的不同国家和地区,也在政治认同和文化归属的层面迭有疑议。即令上述问题可以略而不论的中国大陆,虽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已经逐步认识到‘新文学中心主义’‘精英(雅)文学中心主义’和‘大陆文学中心主义’的局限,开始有所纠偏”[4],但基于学科“正统”与历史渊源的“傲慢与偏见”并未完全克服。既有的刻板印象乃至学科之间的隔膜也影响到认识的一统。以世界华文文学中的“世界”而论,中国自然包括在“世界”范畴之内,则中国现当代文学理应作为“世界华文文学”的一个部分①世界华文文学通常约定俗成指涉华文文学中的现当代部分,盖因中国(含台港澳)以外的华文文学几无古代文学,此处沿用习惯说法。,但事实上,“把大陆现当代文学也包含在‘世界华文文学’概念中的学者,虽然不乏其人,但始终未成主流”[5]1。高等院校的学科设置中,世界华文文学仍多袭用“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名称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学科方向存在。换言之,世界华文文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理应具有的包含和包含于的关系,却在实质上以附属和主体、支流和主流的反转关系并存。台港澳文学内涵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殆无疑义;但把海外华文文学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分支,在理论架构上不免捉襟见肘。

质诸大陆以外,台湾大专院校或有以国文系、台湾语文学系并置②如国立台湾师范大学文学院以二系并立。,俨然以台湾文学与中国文学分庭抗礼,其文学及研究场域的“去中国化”立场令人忧虑。史书美、王德威等人提出“华语语系文学”以对应/对抗大陆学界的“世界华文文学”的命名,而“史书美的‘华语语系文学’希望通过学术建构来表达她的意识形态诉求,其分离主义的意识形态立场非常明显”[6],“王德威对大陆学界文学‘国家主义’‘(大)中国中心’和‘四海归心’‘万流归宗’的判断,其实与事实并不相符”[6],这类认识或为有意的“误读”或为预设立场的“误判”,同样需要廓清迷雾、以正视听。是以,刘氏以《“华语语系”文学的生成、发展与批判——以史书美、王德威为中心》系统追述二人的观点、方法及所凭借的理论资源,援引学界从问题、理论、论述机制层面对其展开的批判,认为“华语语系”对“英语语系”“法语语系”的模仿与对后殖民理论的误用及其对“华语语系文学”内涵的阐释,暴扬了其“命名”背后的意识形态底色,揭橥“‘华语语系文学’实则是文学与意识形态交锋的话语‘场’”[6]。知识生产与运作成为意识形态的“背书”,尤其是发端于学界一流学者的倡导之下,流弊所及不能不令人警醒。刘氏多次称许王德威的“君子之风”[6],未必不是立身原则的“暗合”所引发的惺惺之感;而仍然诉诸“批判”——批判文章在其学术生涯中可为仅见——可谓“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不破不立,刘氏对“世界华文文学”给出自己的定义:

以中文(华文)为书写载体和创作媒介,在承认世界华文文学的历史源头是来自中国文学,同时也充分尊重遍布在世界各地的中文(华文)文学各自在地特殊性的前提下,统合中国(含台港澳地区)之内和中国之外的所有用中文(华文)创作的文学,所形成的一种跨区域、跨文化的文学共同体。[5]5

上述立论贯通了“世界华文文学”中的“世界”逻辑(世界各地)、明辨了其“文学”家族(中国之内含台港澳地区和中国之外),在尊重“海外华文”各自开枝散叶、灵根自植的诉求基础上(尊重各自在地特殊性),亦回望了毕竟源流有自的来路(世界华文文学的历史源头是来自中国文学)。追溯世界华文文学的“历史源头”之举拆解了“华语语系文学”的“多中心”说,但这种源头的追溯又异于现当代学者习焉不察的“中国中心”心态,毋宁说是一种尊重历史事实的、对文化源头的瞻顾和梳理。强调“同源性”“共性”,也突出“特殊性”“异质性”,尊重各区域华文文学的主体性和平等地位——或有文学、文化“邦联”的意味在内,体现出超越政治认同和意识形态纷争、谋求文化认同与文化身份归属的开放、务实的姿态。这一定义在界定“世界华文文学”范畴、边界的同时,识别出“世界华文文学”“跨区域”“跨文化”的基本特质:“既然跨区域和跨文化是世界华文文学基本形态和总体风貌的核心两翼,那么因跨区域而导致的冲决文学区域边界的越界,以及因跨文化而形成的各种不同文化之间的交融,就成为了世界华文文学这一文学共同体的核心样态。”[5]11世界华文文学的“跨区域”“跨文化”的特点,表征着世界华文文学多样、丰富、混杂、交融的整体风貌,亦展演了“跨区域”“跨文化”之“跨”的不同程度所带来的区域文学之间的分野;“文化共同体”的共性与各自“特殊性”的个性又要求研究主体之间的平等、尊重、协商——这就不仅仅是在讨论“世界华文文学”的内涵问题,而且已经触及学科规范和研究方法的确立问题。

其实,早在刘氏首倡“跨区域华文文学”概念之时,就已经为“世界华文文学”的内涵作了增益与阐发:亦即“‘跨区域’本来就是‘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的存在方式”[1]85,“更能体现这一文学的整体感和内部不同区域文学之间的相似性”[1]25,“更能彰显出这种文学的跨文化性质”[1]86,“更能显示出这种文学相互‘重叠’(静态)和内部流动——旅行(动态)的特质”[1]87,“可跳出特定地区(台港)和地域(海外)名称的专属限制,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弹性”[1]88五个特质,对“世界华文文学”的“跨越”性质予以条分缕析的剖陈。只不过彼时刘氏的关注点主要在台港海外华文文学部分,换言之即中国大陆文学以外的“世界华文文学”。嗣后逐渐把大陆文学整编入“世界华文文学”体系,进而以系统的“世界华文文学”论说取代了“跨区域华文文学”的概念,至前述引文则以更加开放、包容的话语完成了对“世界华文文学”的论证。刘氏重建“世界华文文学”之举体现了与“华语语系文学”“台湾中心论”的对话意识,以及在“文化中国”的共识基础上为大陆学术界发声的理论自觉。

二、世界华文文学的“敷以筋络”

刘俊著述的另一特点,是研究中的比较意识和历史意识。早年现当代文学的学术训练及精通英文的双语背景,为其世界华文文学研究提供了天然的比较视野。具体到研究成果中,即对作家、作品作跨区域乃至跨时空的比较研究与影响研究,或对一个时期、地域的文学作追源溯流、爬梳剔抉的整体研究。这种通盘考量的研究方法避免了零星分散、互不相关、见树不见林的弊端,且融会贯通、互相参证,形成绵邈细密、互相指涉的研究脉络,一个历史时期或一个地理场域的文学风貌、特征、流变、衍异于焉清晰浮露。

例如《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语言的衍变》[1]10《“家”的颠覆与重建——以“父子关系”为视角看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变迁》[4]1《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上海书写》[1]35主要着眼于历时性的考察,在历史的脉络中厘析文学、语言、写作主题不同的样态呈现乃至变化流转;《北美华文文学中的两大作家群比较研究》[4]161《台湾新文学诞生之初文学现代性的三种形态——以连横、张我军、赖和为中心》《“毁灭意识”和“自我表现”——对五四时期一种“自我表现”式态的考察》[1]59《“他者”的存在和“身份”的追寻——美国华文文学的一种解读》[4]178《第一代美国华人文学的多重面向——以白先勇、聂华苓、严歌苓、哈金为例》更多是基于共时性的聚焦,研究一时一地文学的主题呈现、意义追寻、多元面向;而《“五四精神”/文学与台湾现代主义文学》[5]3《台湾文学的“输入”与“输出”》[5]53《二十世纪华文文学中的性别关系形态——以鲁迅、张爱玲、白先勇和朱天文为论述中心》[5]99则打通时、空的边界,在“世界华文文学”的宏阔视野中审视、研判具体而微的文学场域,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往往在相对“熟透”的研究领域里翻奇出新、别开生面。

在相对中观的这一范畴,刘氏的研究体现了鲜明的风格化特征,即论述之细密、周延、密不透风、不厌其详。以《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上海书写》为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上海书写的三个系列和传统的形成过程,在相当程度上是由三种不同类型(注重西化,注重左翼,注重形而上的终极)的知识分子从各自的立场和角度将自己对上海的发现、记忆、想像、感受和期盼通过文字化的方式予以凝定的过程。因此,这三个系列的形成和传统的延续,说到底其实是不同时代、不同类别的知识分子对中国社会的认识分野(对西化、左翼、日常性的不同侧重)和对中国文学形态的审美追求(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心理分析-存在主义的各自注重)在上海书写中的表现。”[5]55这一阐发重在从动态角度辨析三个上海书写系列各自的承续以及彼此间的消长;对三个书写系列的交错、轮替及其所映现的时代风潮的发明,无疑有着文学史乃至文史互证的意义。结论有统(知识分子的上海书写)有分(三个不同系列的上海书写),描绘现象(不同类别的上海书写)探寻渊源(不同知识分子认识的分野和审美的歧异),关注现实(当下的上海书写)回溯历史(20世纪的上海书写),叙述线索纵横交错而脉络分明,典型地印证着刘氏的论述风格。他说:

殖民地处境下的台湾新文学,在其诞生之际以民族认同为核心的启蒙思想,呈现出三种不同的现代性形态,即以连横为代表的以传统中国(文学)的民族认同展开启蒙(以反现代性面目出现的现代性)、以张我军为代表的以现代中国(文学)的民族认同展开启蒙(以趋现代性的面目出现的现代性)和以赖和为代表的以乡土中国(文学)的民族认同展开启蒙(以建现代性的面目出现的现代性)。这三者之间所体现出的文学现代性,不是纵向的线性进化关系,也即是说不是一个取代另一个的时间关系,而是横向的并列呈现关系,也即是说同时并置的空间关系。它们各自代表了20世纪初中国台湾的知识分子在传递启蒙思想、表达民族意识、形成民族认同时的不同设计和努力方向。[7]138

这一论述同样以一个结论统摄(20世纪初中国台湾的知识分子在传递启蒙思想、表达民族意识、形成民族认同时的不同设计和努力方向),其间明辨差异(三种不同的现代性)、追溯因由(不同的知识结构与价值认同),以对三个典型人物的萃取论证三类不同学养训练和价值取向的知识分子之现代性探索;以一代百、举重若轻,从研究视角、理论资源到推演过程丝丝入扣。不仅如此,这一发现/发明更为后学提供可持续的研判空间:如三类文学现代性的传承谱系和历史沿革、不同历史时期彼此的盈亏消长及成因分析,乃至可以把三类文学现代性的呈现引进大陆文学场域或作两岸之间的比较分析;凡此种种无不可为学科研究开拓新的增长点和视域。再如:

台湾的海岛性地理特征和自身历史的复杂性,决定了台湾文学具有一种开放性、中转性和流动性,在它的发展历程中,充满着“输入”和“输出”的各种文学成分——这种一再的“输入”和“输出”,不但使台湾文学自身内涵和发展充满了复杂性,而且也因了它的存在而使世界华文文学变得不易概括和归纳,世界华文文学内部不同区域之间的文学因了台湾文学的“输出”和“输入”而产生的各种交错、流动、中转和兼跨,导致了世界华文文学中的许多作家、作品的定性具有了挥之不去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5]70

限于篇幅无法体现其逻辑推演的过程,仅能寻摘其结论庶几窥见一二。即以结论而言,上述论述指陈台湾文学场域处于不断变化、流动、增损的动态过程,考察台湾文学对外部影响的吸收与拆解,以及台湾文学之于外来影响的反作用力。研究由点到线、由线及面,基于“交错、流动、中转、兼跨”的动态流转,把台湾文学场域还原到三维“立体”乃至“力场”中进行多层次、多向度的考察。结论毋宁保持开放和发散(作家作品之“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对祛除成见、定见之迷思,探索学科新边界亦可谓思过半矣。

诚如夏济安所言:“中国人的批评文章是写给利根人读的,一点即悟,毋庸辞费。西洋人的批评文章是写给钝根人读的,所以一定要把道理说个明白。天下到底是钝根人多……顶好还是把美丑好坏的道理说明白了。”[8]相较中国传统诗学点到即止、印象式、感悟式的点评,借鉴乃至师法西方文学批评基础上的现代文学批评更注重问题意识、逻辑推演、观点论证;因此其科学性、严密性、系统性的优长不仅在于观点独出,更在于文本肌理的丰满与质感的细密;换言之,在于推演证成的过程和材料役使的功力。刘氏的著述即集中地体现了现代文学批评对推导论证的肌理呈现,著述之条分缕析、针脚绵密令钝根人亦不能不憬然有悟。

三、世界华文文学的“实以血肉”

对世界华文文学的考察离不开作家作品研究,在刘氏著述中,作家作品研究几乎占据其中半壁江山。举凡北美华文作家如聂华苓、严歌苓、张翎、陶然、施雨、余曦、沙石等,台港作家如赖和、吕赫若、纪弦、陈映真、朱天文、苏伟贞、齐邦媛、董桥、柏杨、刘以鬯等,新马作家如黎紫书、朵拉等,大陆作家如鲁迅、郁达夫、施蛰存、张爱玲、毕飞宇等无不专文论述,往往独出机杼,如“当他把自己置于这样的谱系中——从30年代的‘现代派’发展到50年代的‘后期现代派’——时,纪弦其实是在‘横的移植’来的新诗体系下,实行着‘纵的继承’”[7]97,论者认为可被纪弦许为“知己”[9]。对吕赫若、施蛰存、欧阳子等的研究也每每“见微知著”、“不无学术创见”[10]。

当然,最为学界所知和乐道者还是其人对于白先勇的研究。在解读白先勇的作品时,刘氏萃取“悲悯情怀”的关键词,论者认为“对于‘悲悯’二字的理解已经成为研究白先勇其人其文的必不可少的基本立足点”[11]。仅以部分白先勇研究成果举隅,便有学位论文《论白先勇小说创作中的悲悯意识》[12]《论白先勇对中国传统悲悯精神的传承和发展》[13]《以悲悯情怀看待起伏人生——试论白先勇笔下“贵族的没落”》[14]《边缘孽子的救赎与悲悯》[15]等,单篇论文《悲悯的摆渡——散文的白先勇》[16]《悲悯情怀缘何处——论白先勇小说的佛教情结》[17]《回首看沧桑 落笔写悲悯——台湾作家白先勇访谈录》[18]等。他如以“悲悯”为关目却不见于题目者更不可计数。后之论者纷纷选取“悲悯”作为论述白先勇的基点,可见“悲悯”作为白氏作品核心特质之深入人心。

“在白先勇那里,‘悲悯’已不再只是一种看取的角度和立足的制高点——它已内化为一种精神品格和情怀气质”[19]1,“白先勇在作品中表现了怀旧之情、追悼之情、宽容之情和坚执之情——在某种意义上讲,它们其实是悲悯之情的具体载体和呈现形态。”[20]以一个关键词提纲挈领穿透文本,自“情感”“文化”“历史—命运”“道德”和“政治”视角阐释“悲悯”的“具体载体和呈现形态”,则“悲悯”既富儒家仁者爱人、民胞物与的“热肠”,也具佛家慈航普度、悲悯众生的“冷眼”,个中彰显白先勇复杂的传统文化的教化和精神气质的养成。职是之故,悲悯不仅是一种“看取的角度”,更是内涵于文本的“文化集成”;传统文化的不同基底在“悲悯”中不同的面向和呈现,使得文本的表意与解读存在着交叠、复合、参差的多种可能——亦在在表露着作品的丰富、厚重、博赡。如此,文本赋予“悲悯”以独具白先勇特色的含义,进而凝练、熔铸成为研究白先勇的专属“术语”。

为研究白先勇,刘氏熟读许多周边文本,包括白崇禧、李宗仁等周边人物的传记作品,更做了许多资料收集的田野调查工作,“单骑远行,到爱荷华大学的教务及成绩单位查考白氏在校所修课程……考掘出不少白先勇都记忆不清的在学生涯”[21]。“搜罗之勤,闻见之博”①转引自陈寅恪:《明季滇黔佛教考序》,载陈援庵:《明季滇黔佛教考》,台北:弥勒出版社,民72年(1983)版。,论者认为“当代学者中,刘俊无疑最了解白先勇”[21]。基于这样的熟悉和了解,刘氏往往发前人未发之覆,如“在白先勇的命运观中,其核心内涵主要由‘无常感’和‘孽’这两个‘中国式’的概念组成”[19]25,斯论针对白先勇作品的精神内核而发,挖掘中国传统文化与民间价值观对白先勇的“映射”,并把其叠代入作品作为解读的面向之一;“情感在白先勇的笔下经常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无论这种死亡是指向自身还是他人,死亡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寓示着‘情感’具有不可避免的悲剧性……他对‘情感’世界的基本感受带有相当的否定性,也就是说,他一方面对人类追求‘情感’的行为有着充分的理解,但同时,他对人们能否实现‘情感’的沟通相当怀疑。”[19]44论及白先勇作品对情感追求“充分的理解”与“相当的否定性”,实则是关注其作品个人与命运之间的紧张、理想与现实内在的乖违——这种主题的复杂、暧昧适是成就一个伟大作家的质素。联系到白先勇的童年经历乃至与众不同的取向,文本中情感体现的二重性更可作出弗洛伊德式的注解:“‘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感的产生,在本质上其实是少年白先勇对自身与他人和世界关系的一种最初认定。”[19]11“这种对正常人世不适应的心理阻碍使他对这一世界总在心理上保持着一种距离和警觉。”[19]13对白先勇“个性”的挖掘本是刘氏用力最勤、成效最著之处;同时,作家与作品、文本内部与外部互相烛照、互相阐发的关系使得文本的意义网络更形丰富。这种研究方法或许并不新鲜;但周边工作的扎实与文本细读的进入程度,分别了研究的层次;此即夏济安所谓“同情的理解”,亦即唯有“对所评者同其情,以个人的生命去拥抱才可达其旨”[22]。

联系白先勇的古典文学训练解读文本:“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它那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强烈的节奏感,在不断的意识回旋和愈演愈烈的节奏轰鸣中,人物内心的复杂意念和情感绪流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而这种‘节奏感’的具备,无疑地与中国传统诗词尤其是‘词’对白先勇的熏陶有着密切的关联,‘词’对节奏感和音乐性的严格要求,培养出了白先勇对‘节奏’的敏感和自觉的追求,在引入意识流的手法时,他在对节奏的把握中开创了自己意识流表达的独特方式”[19]85,以及注意到白先勇小说世界的“人物‘美’……音韵感受和文字视觉‘美’……‘色彩学’‘命名学’‘服饰学’‘饮食学’都深受《红楼梦》的影响,带有高度的美学自觉,极具美学意味”[20]253。前引文本揭橥了中国传统文学、文化资源对白先勇的塑造以及在作品中的呈现——白先勇并非亦步亦趋于西方的写作技巧,而是熔铸中西、独具特色——提示了白氏“现代主义作家”标签之外的丰富面向,接驳了白先勇在文学史上的赓续、启承关系,在古今、中西的参照系中界标定位,标示出白先勇个体的“绝对”价值和文学谱系中的“相对”位阶。

《情与美——白先勇传》与《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虽同为研究白先勇的专著,侧重各有不同:前者重传,后者重评;前者重人,后者重文。在更全面、系统梳理白先勇的人生经历之后,结合作品对作家作出评价:“用一生钟‘情’爱‘美’,致力于以‘美’传‘情’、以‘情’显‘美’。”[20]256认为“情”与“美”是白先勇毕生追求的一体两面,亦是理解其人其文的重要关节。白先勇晚年致力于昆曲《牡丹亭》的整理、传播,《牡丹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是大众熟知的;白先勇散文《树犹如此》固然情深以往,其典故内含的“攀枝折条,泫然流泪”亦是真情流露。弥漫于著作中的“悲悯情怀”与上述情感枝叶交融,汇聚成白先勇生命中的“情”之一端。昆曲的繁复缛丽、目迷五色向来为人乐道,白先勇认为昆曲是“中国最精美、最雅致的传统戏剧艺术”[23];读过其散文的读者也一定记得白氏繁花似锦、树木葱茏的花园,与其作品中的“人物美”“音韵美”“视觉美”融合,亦汇聚成其生命中的“美”之一端。如此,对人和文的研究互相贯通,作品与作家互相阐释、丰富,使其面目独具、个性特出,研究成果也因此豁然贯通,经纬分明。

相较许多批评文章削足适履地应用西方理论,把文学作品变为理论操演的客体乃至工具,刘氏著述从不为理论所役;理论仅为点染、发动批评的“触缘”,整体上仍以文本细读的新批评方法,承接中国传统诗学洞幽烛微的精神,形成他的独特诠释方式。纵观刘氏白先勇研究乃至《对“启蒙者”的反思和除魅——鲁迅伤逝新论》《执著·比喻·尊严——论毕飞宇的〈推拿〉兼及〈青衣〉〈玉米〉等其他小说》《“单纯/中国”与“丰富/美国”的融合——施雨诗歌、散文、小说综论》等,皆主要以新批评方法出之。洞见学界追逐前沿理论、偏嗜“外部性”研究的人士或可觉出其中深意:回归文本,以持之以恒的践行纠偏补弊,把“方法论”坚守成为了“世界观”。

纵观刘俊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一方面,对海外“华语语系文学”等相关论说保持警觉和审慎,以“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整体推进传达立场、发出声音;另一方面,对世界华文文学的体系建构与散点透视相结合,在做点、面研究的时候胸中自有丘壑。此外,立足重要作家,深耕有年、探精抉微、自成一家,也使得刘氏的研究深具“密度”。君子治学,不惟授之以鱼,也授之以渔。职是之故,对刘氏著述的盘点不仅特重其研究成果之精警,也意在提示其研究方法与治学精神的示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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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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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7)02-0026-07

2016-04-08

李竹筠(1982-),女,河南夏邑人,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①即正文征引的7本专著。此外尚有与人合著并作为第二作者的《精神分析学与文本解读》一书,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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