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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预设的困境与可能的出路

2017-04-02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研究者神经元神经

蒋 柯

(西南民族大学 社会学与心理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预设的困境与可能的出路

蒋 柯

(西南民族大学 社会学与心理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文章解析了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的论证逻辑和实验方法,指出:(一)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的三种实验模式不能给出充分的证据来支持神经活动与心理属性之间的因果联系。实验研究的困难并不是来自实验方法和实验技术的限制,而是来自其理论基础;(二)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论证实际上是“自验预言”的逻辑谬误,其中包含的预设前提自相矛盾;认知神经科学家首先将“心”与“身”分开来,然后再努力论证二者应该是统一的。所以,认知神经科学的还原论实际上是笛卡尔式二元论。为了避免认知神经科学所遭遇的理论困难,我们需要科学范式的改变,重新定义我们所面临的世界的时空属性。

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心身统一;范式

2013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研究小组报告了他们成功地通过光遗传学技术为小鼠植入了“虚假记忆”[1]。通过类似的技术,更多的研究团队也在尝试精确预测和控制动物的行为。[2-4]在这些新技术与成果的鼓舞下,一部分研究者以及公众相信:随着技术的发展,从神经生物学的角度来完全诠释人类的心理或精神活动一定是可能的;人类的心理或精神过程最终将被还原为生物学或物理学术语所描述的活动。[5]

与此同时,另一些学者则表现出对这种预期的担心。这种担心源于伦理的思考。如果人类的精神活动能够被彻底还原为一系列生物—物理事件,那么,人之为人的意义和价值都将被颠覆;而与之相应地,维系人类社会的道德、法律等规范也将被重新设定。这不仅仅是一系列法规的修订,而是人类社会最基本价值取向的再造。人类的文明是否能够承受这种彻底的“去神化”运动带来的震动?

除了这种伦理的担心之外,认知神经科学的还原论还面临学理上的争议。笔者意在分析当前认知神经科学的还原论的哲学基础,并解析生物学—物理学技术的实验逻辑,进而论证:还原论的哲学起点是有矛盾的,从一个有问题的哲学起点出发,当前的认知神经科学虽然能够描述越来越多的“心—身”或“心—物”现象,但是不可能真正实现对心理或精神活动的“解释”。

一、认知神经科学对还原论预设的论证

首先让我们简要叙述一下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的立论过程。

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建立一个“统一的理论”来解释“心灵”。[5]自笛卡尔以来,心灵与身体(或物理世界)就被截然分开。这种身心分离的二元论奠定了现代自然科学的基础格局,同时也确立了研究心灵的“心理学”独特学科地位。[6]但是这种分离也导致了我们的知识体系的解离,一方面是言说物理世界的自然科学,另一方面则是讨论“心灵”或“意志”的形而上学,两者之间没有共同的概念体系。这种解离导致了关于人的理解方式的分裂,一方面是在自然科学框架下遵循生物—物理学法则对人的身体的研究;另一方面则是关于人的心灵或意志的形而上学思辨。两种话语体系的解离也撕裂了人作为一个完整的研究对象的存在意义。

19世纪中后期兴起的“科学心理学”力图探索弥合之道路,用科学的术语和方法来讨论心灵和意志的问题。今天的认知神经科学就是这种努力的逻辑延续,它首先确立了两个预设前提,一个是应然预设:“心理现象应该被还原为生理—物理事件”;另一个是实然预设:“心理现象实际上可以被还原为生物—物理事件”。[5]

认知神经科学家对还原论的应然性论证采取的是排除法。首先通过综述梳理了既有身心关系理论的四种立场[5]15:(1)实在论立场;(2)概念的自主性立场;(3)成分解释的充分性立场;(4)成分的非心理主义立场,然后再逐一地排除不可能的理论。其中,立场(1)代表了“本体论的反还原论”,即极端的心理实在论,强调心理实体的存在。立场(2)是“概念的反还原论”,因为否认心理可以被物理事件解释,所以必须要接受一个突现的概念系统。因此,这种立场必然导致突现论或副现象论,即“认为心理属性与任何东西(或者,至少与任何物理的东西)都不因果相关”[5]24。可见,立场(2)较之立场(1)不那么极端地强调心理实体的存在,但是依然无法避免心理属性与物理事件的分离。所以,立场(1)和立场(2)不可避免地被指责为二元论。

立场(4)表达了极端的“非实在论”,即否认心理属性的存在,最终导向了“取消论”。这种立场的较早的代表是行为主义,较近的则有保罗·丘奇兰德和斯蒂芬·斯蒂克。[5]35取消论面临诸多理论困难,尽管认知神经科学家并不排斥它,但是依然只有很少数人表达支持取消论的立场。

剩下立场(3),即“概念的还原论”,成了绝大多数认知神经科学家的选择。认知神经科学家的论证过程是这样的:

第一步,认知神经科学的任务是建立一种心身统一的理论。用两种不相容的话语体系分别描述心理与物理,是科学精神所不容许的。所以,在科学的立场上,存在两种分离的理论都是不被允许的。

第二步,建构统一的理论意味着什么呢?当我们面临心理和物理两个分离的研究对象时,统一的理论意味着我们可以用一套话语体系解释两个对象。有三种可能的做法:一是建构一个超越的或中立的理论,它可以成为现有的心理和物理理论的元理论;二是将物理的理论纳入心理的理论体系中,即将物理“还原”为心理;第三,反过来将心理“还原”为物理。

第三步,认知神经科学家需要在以上三种可能的尝试中选择一种。

威廉·詹姆斯和伯兰特·罗素等人都曾经尝试过建构一种超越的或中立的理论。认知神经科学家对他们的评述是:“将这种观点描述成为一种唯心主义似乎应当更适合,因为描述这种中性材料的术语通常和心理现象联系在一起。心理的东西和物理的东西在中立一元论的本体论中都没有基本的地位。中立一元论也不支持其基础本体论中有心理或物理的实体,但它对每一种谈论都给出了一种解释。”[5]26于是,认知神经科学家拒绝了第一种尝试。

同样地,认知神经科学家还拒绝将物理还原为心理的尝试。对于这种尝试,认知神经科学家称之为“泛心论”,并认为它就是“唯心主义”,并且与之前的立场(1)和立场(2)的二元论在本质上属于同一个解释体系。

最后只剩下了第三种尝试,即将心理还原为物理的统一论。经由以上论证,认知神经科学家确立了“概念的还原论”。将心理纳入物理事件的话语体系,即将心理还原为物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论证如何将心理还原为物理。认知神经科学家首先假设每一个心理属性M都可以替换为一个物理变量X,于是,关于心理属性的描述“是由我们身体或中枢神经系统的物理属性满足的,在运用于人类时它可以推出:M1就是这种物理属性。因此,我们就得到了心理物理统一论。……鉴于我们描述概念、谓词、状态和属性之间关系的方式,如果我们将一种心理状态或属性同一于一种状态或属性,就可以推出:相应的心理概念就是一个物理概念”[5]31。

二、还原论的实验验证

认识神经科学家的下一步任务是检验“心理属性可以被还原为物理属性”。这一步工作包括建构解释心理现象的神经模型,并通过实验来验证这些神经模型的有效性。

认知神经科学的目标是通过中枢神经系统回路的变化来解释诸如学习、记忆等心理现象。“坎德尔等人把还原论的位置又降了一个层次:神经科学的目标是理解心灵,即我们是怎样感知、运动、思维和记忆的。……行为的重要方面可以在个别的神经细胞层次上考察……现在也可能直接在分子层次上处理这些问题。”[5]364为了趋近这个目标,认知神经科学从理论到实验的模型建构经历了如下四个步骤。

第一步,以巴甫洛夫经典条件反射为基础,在中枢神经系统(CNS)回路的层次上重构经典条件反射的联结。

认知神经科学家在神经回路的层次上重构了巴甫洛夫经典条件反射的解释:中性条件刺激(CS)引起神经通路中弱的神经递质释放,而非条件刺激(UCS)则可以引起强的神经递质释放。如果UCS通路上的活动同时也激活了CS通路,那么CS通路上的突触联结就会发生长期性改变,从而有形成稳定的CS通路。

第二步,建立长时程增强(LTP)模型,在分子生物学的层面上假设:作为CS通路建立的基础是突触联结在神经回路被激活的过程中发生了长期性改变。

我们已知,Ca2+在神经元突触联结之间发挥着极其重要的功能。正是Ca2+导致了突触前端向突触间隙释放含有神经递质的囊泡。突触间隙中的神经递质打开了突触后端的Na+和Ca2+通道,使得Na+进入细胞膜内从而引起突触后端的神经冲动。[7]21-51实验证据还表明,Ca2+进入突触后端还激活了:

(1)突触后神经元细胞骨架的重构;

(2)B神经元核中的早期基因,从而引起蛋白质合成的长期改变;

(3)突触后端的易化联结。

这些改变使得由UCS引起的CS通路的突触联结发生长期改变,从而形成学习、记忆和思维等心理活动的神经基础。[5]366

第三步,通过“细胞生物学字母表”假说将突触联结的长时增强模型延伸到全面的心理活动。

根据霍金斯和坎德尔1984年的假说,所谓“细胞生物学字母表”意指单次神经元活动特征,诸如与刺激相匹配的突触前神经递质释放增加。[5]366若干个神经元活动可以组合成为“词语”以解释人的行为数据。认知神经科学家相信,随着实验研究的推进,足够数量的事实依据可以让我们编写出完整的“字母表”,进而建立一个“词汇量”足够丰富的“神经生理特征—行为”字典。通过这个字典我们就可以精确地预测和控制人的行为。这个字典实际上就是一个基于认知神经科学和实验解剖学的计算模型,这个模型旨在模拟神经元动作电位的变化曲线、学习曲线、易化因素以及随时间而变化的激发率等,并描述它们与人的行为之间的复杂相关性。

第四步,通过认知神经科学的实验数据来验证之前的模型。

认知神经科学的实验研究与神经解剖技术、在体神经技术、脑成像技术以及神经元探测技术等技术手段的进展紧密相关。当前常用的神经技术有脑电记录、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经颅磁刺激、经颅直流电刺激、经红外脑成像基础以及光遗传学技术等。[8]

当前,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内容主要集中在三大议题。第一个议题是以正常个体为被试,在认知任务下观察并记录神经活动,探索认知刺激与神经活动的相关性。这一类研究主要通过脑电记录、磁共振成像、近红外脑成像以及单细胞电记录(只在动物身上采用)等技术。其目标是探索在特定认知任务刺激下,大脑神经相应的活动表达。这样的探索可以让研究者了解神经机制的工作原理,并找到一些具有特定功能的神经元,比如,镜像神经元就是通过单细胞放电记录手段而被发现的。

第二个议题是探索神经系统的损伤与外显行为或反应性功能缺失之间的相关。裂脑人的研究就是这一类研究的代表。因为一部分神经系统损伤,被试表现出相应的功能缺失,再结合第一类研究的结论,这样的发现有助于让研究者在神经活动与行为之间建立因果联系。[9]273-290;[10]155-164如果神经的损伤是可逆的,那么通过“损伤—恢复—损伤”的实验设计可以让研究者获得神经活动与行为或心理活动之间因果性结论。比如,知觉过程的枕—颞叶通路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被确认的。[8]关于损伤的研究成果还可以直接用于疾病或损伤的治疗和康复。

第三个议题是通过主动干预神经活动并探索干预与行为反应之间的相关。

研究者通过侵入式或非侵入式手段干预特定大脑神经元的活动,进而观察有机体行为或心理特征的改变。通过这种方式可以确定特定脑区或某个神经元的活动与特定行为或心理活动之间的关联性。这种方式也被用于某些神经性疾病的治疗。目前,常用的神经元干预手段有插入微电极、光遗传学、经颅磁刺激和经颅直流电刺激等。此外,植入芯片的技术也已经有了临床实验的案例。经颅刺激和直流电刺激是非入侵性的,可以用于研究正常人在道德判断、情绪认知等任务时的反应研究以及精神疾病的治疗。[11-12]

研究者首先通过第一个议题的研究了解神经活动与行为之间的相关性;在第二个议题的研究中则确定某些神经结构在特定的行为表现中的不可或缺性;第三个议题中的实验研究充分地体现了研究者的主动性,即研究者主动地干预被试的神经元活动并观察到被试的行为体现出符合预期的改变。于是,研究者似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些受到干预的神经元和神经活动正是引起所观察到的行为或心理特征的原因。这就是认知神经科学家希望在神经活动和心理属性之间建立的因果关系。

那么,现有的实验数据,以及沿着这条实验道路发展下去,在今后的研究中可能获得更多的实验数据是否能够真正支持神经活动与有机体的心理属性之间的因果关系呢?本文接下来将要论证,我们距离这个问题的肯定答复还很遥远,认知神经科学家的工作很有可能根本上是南辕北辙的努力。

三、神经实验模型的困难

虽然认知神经科学的实验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更有临床应用的成效,但是目前所有的数据并不能支持研究者的预期,即在神经活动和心理属性之间建立因果联系。这个预期的更一般性的表达是,将心理属性还原为神经生物学的,乃至物理学的属性。实现目标的困难不是来自实验本身的缺陷,而是实验研究所依据的概念化体系和基础性假设的偏差。

首先,认知神经科学的理论基础是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学说。认知神经科学只是将动作层面的经典条件反射深入到细胞和分子层面,通过在认知任务的刺激和神经反应之间的联结来建立所谓“细胞生物学字母表”。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动作层面还是在细胞、分子层面条件反射描述的是特定“刺激”和“反应”之间的联系。不难看出,认识神经科学家将刺激—反应联结中的“反应”等同于心理属性或“心理活动”。无论研究者操纵认知刺激而观察神经活动还是操纵神经活动而观察动作反应,实验所记录的都是有机体的“可观察外显动作”,而“心理”正是在刺激和反应之间的“黑箱”。认知神经科学将行为主义的观察尺度缩小,缩微到细胞和分子的尺度来观察,但这种尺度的改变并不能支持从可观察现象到不可观察的黑箱之间的跨越。

因此,“在神经活动与心理之间的因果联系”并不能从现有认知神经科学的实验研究中直接获得,因果性是现有结论基础上的二级推论,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支持这种因果性。损伤性研究同样不能帮助我们获得确立这种因果关系的直接证据。损伤性研究的实验逻辑是:

(一)当神经结构A存在时,被试拥有心理功能X;当神经结构A被破坏,同时可以观察到心理功能X缺失。进一步,如果神经结构A再次恢复,心理功能X也恢复。

(二)当神经结构A之外的其他结构发生改变,不会观察到心理功能X发生如(一)中的改变。

于是,我们似乎可以说:当且仅当神经结构A完整,心理功能X才能实现。这个论证看起来是充分必要的,原则上能够获得因果性结论。但实际上我们从中仍然只能获得结构A和功能X的相关性,尽管两者的相关度可能到达了1,但依然不能够形成因果解释。就像闪电和雷声二者有非常高的相关性,但我们不能够说在二者之间建立因果解释。

比如,当且仅当一个机械部件M是完好的,某种特定机械功能N才能实现。我们可以说M是实现N的条件,但不能说M是N的原因,即不能用M来“解释”N。因为功能N的实现是服务于整个机械系统的工作目标的,同样M也是为了实现功能N而被设计和构造出来的。所以,M和N之间的关系是某种关联性。而在因果性的语境中,我们只能通过整个机械系统的工作目标来“解释”功能N和结构M的特征。

所以,损伤性研究并不能支持因果解释,但是能够帮助我们了解神经结构和心理功能之间的关联性,并且这种探索在临床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让我们再来分析干预性研究。

在干预性研究中,研究者通过主动干预技术引发特定的神经活动,从而引起有机体可观察的动作表现;相应地,所激发的神经活动停止,相应的动作也停止。这种研究形成的结论非常强,所以常常被研究者当作因果性的支持证据。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并不是这样。

首先,特定神经元启动与动作发生之间的对应关系并不能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因果关系。比如,开关与电灯的动作之间具有严格的对应性,但是我们并不能说开关是电灯发光的“原因”,即开关与电灯之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因果关系。[13]但是,在操作层面上,或不严谨的情况下,开关与电灯之间有时会被看作是一种“因果关系”。这和神经活动与外显动作之间的因果关系一样,都是一种误解。严格的因果关系是“解释”。只有高阶的理论才能解释低阶的现象,而处于相同水平上两套话语体系之间只能相互描述。对神经活动的操作以及对动作的观察都是在操作层面上进行的,两个发生在同样水平上的现象相互之间并不能做出解释。[14]下文将对这个问题的哲学基础进行论证。

其次,我们并不能确定研究者操控的神经元活动和所观察的外显动作之间的对应关系是唯一的。也就是说,研究者操控某一些或某一个神经元并引起某种可观察动作甚至被试报告了某种“心理体验”,但不能证明神经活动是唯一的引起这个后果的原因。比如流泪,可能因为某种情绪体验,也可能因为特定的刺激而发生。于是,刺激某个神经元引起流泪不等于引起对应的情绪体验。认知神经科学家可能会举出经颅直流电刺激影响人的道德判断的例子来反驳。在这个研究中,研究者通过定向经颅直流电刺激被试特定脑区,从而影响了被试道德判断的倾向性。于是研究者认为,所刺激的脑区与道德判断有某种因果关系。[11]

须知,复杂的思维活动和情绪体验,诸如道德判断、社会性决策等活动包括很多目前尚未探明的认知加工过程。研究者对被试的整个大脑施加一个强的外在刺激并观察到某些预期的行为反应。尽管通过磁或电的叠加效应可以使作用区域比较集中,但是研究者依然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些神经元在磁或电的刺激下参与了最终的反应。实际上强的外在刺激可能影响了全脑的神经活动,这些神经活动进而可能引起若干种有机体反应表达,而研究者所预期的反应只是其中比较显著的一部分。因此,通过外在刺激引发的某些神经活动以及某种外显反应之间的对应关系是不精确的。所以,即使在操作层面上,经颅磁刺激或经颅电刺激所实现的神经操控与有机体反应之间的因果性也是不严格的。

认知神经科学家在动物实验中采用了多种单细胞控制技术,诸如,微电极介入,以及光遗传学技术等,可以干预少数几个或单独一个神经元的活动。即使单个神经元放电干预也是一种强外在刺激,同样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大脑或者一部分脑区的神经活动。神经生物物理学的研究告诉我们:分子动力学引发的分子运动是离子键的熵力协同作用的结果,其中大分子某一个位置上的离子位移都可能引起整个大分子的协同运转;而一个分子的动作则可能引发一个细胞活动的变化。[7]301-335按同理推论:神经系统的活动是每个神经元协同活动的结果,每个神经元的放电都可能引起神经回路的整体协同改变。因此,人为地干预一个神经元也是对整个神经网络的影响,其中哪些局部的神经活动与预期观察结果相关,仍未可知。

综上,当前认知神经科学的三种实验模式并不能给出充分的证据来支持神经活动与心理属性之间存在因果联系。实验研究所遭遇的困难并不是来自实验方法和实验技术的限制,而是来自研究所依赖的理论基础。接下来,本文将论证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所面临的哲学困窘。

四、还原论的哲学矛盾

应该说,当前认知神经科学的实验研究是成功的,但是走在了错误的路上。第一个错误是混淆了动作与行为(或心理)的范畴。

如前所述,认知神经科学是以经典条件反射为理论基础,通过神经元活动与反应之间的联结来探索物理与心理之间的因果关系。[5]364其中,神经活动以及外显的反应都是可操作、可观察的有机体变化。所以,正如经典条件反射描述了一系列生理物理学变化之间的联结一样,认知神经科学也只是在细胞或分子水平上描述了一些生物物理学变化之间的关联性。这种关联性并不能解释心理属性的特征。在这个意义上,当前的认知神经科学与同样是以经典条件反射为基础的行为主义面临同样的理论困难,即在刺激—反应的层面上不能触及“心理”的意义。

面对这种质疑,认知神经科学的反驳是:第一,心理本质上与行为是等同的,对行为的研究就是对心理的研究;第二,实验数据表明,研究者对神经活动的操控的确引起了某种“心理”特征的改变,这种心理特征的改变通过被试的行为表达出来。

“心理与行为的同一性”是当前主流心理学和意识研究不得不认可的一个预设,但是它并没有支持行为主义和认知神经科学的理论预期。因为行为主义以及认知神经科学所探讨的“反应”,也就是经典条件反射所说的“反射”,这一组概念并不同于“行为”概念。混淆这两组概念是一个范畴错误。认知神经科学所讨论的“反应”实际上是有机体的神经活动所引发的一系列肌肉和腺体的活动的总和,它们是神经反射弧的自然后果。早在100年前,麦独孤批判华生的行为主义时就明确区分了行为与反射性活动。麦独孤对“行为”做了严格的定义,指出行为必须要满足七个限定条件:特定的自发性运动;活动的持续性独立于激发印象的持续性;持续运动方向的多样性;一旦动物的状态发生了某种特定改变,它原来的运动就会停止;总是为新的状态下行为将会产生的结果做好了准备;行为是有目的;是有机体的整体性反应。[15]43-56

在现有的实验和观察中,“反射”与“行为”常常被混淆。比如本文一开始提及的“记忆植入”的研究。研究者相信,他们通过激活大鼠特定的神经元而给大鼠“植入”了某种记忆。研究者形成这个结论的基础是大鼠在A环境和B环境中的可观察性特征,如:大鼠在环境B中遭遇电击,在环境A中表现出“恐惧”。实际上大鼠表现出来的可观察特征是退缩、回避、抽搐等“反射”性活动,而“恐惧”作为一种“行为”特征只是研究者的推论。在这个实验中,研究者通过神经元操控成功地将本来应该与刺激B发生联结的“反射”与刺激A产生了联结。但是我们并不知道这种联结对大鼠来说是否真的是某种记忆体验。尽管刺激与反射的联结是在细胞或分子层面上发生的,但是刺激与反射之间的联结依然不能用来解释“行为”。

在一些成功的研究中,认知神经科学家可以通过对神经活动的操纵来获得特定的外显表达,这种外显表达与有机体的真实行为几乎一致,但是我们依然不能确定神经活动等同于有机体的心理过程。比如,一辆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车的移动体现出了驾驶者的目标趋向性,以及他对环境情况的自适应调节性等特征。我们可以说,车辆在道路上的移动是一种“行为”。在实验室里面,研究者可以把同样的道路特征缩微成一个可以操控的沙盘模型,用一个小球来模拟汽车。研究者通过调节沙盘的倾斜角度而使得小球沿着道路移动。只要研究者的控制做得足够好,就可以做到小球沿着路线移动,看起来与真实的车辆在道路上的行驶一样。如果这种模拟成功了,我们能不能说小球具有了和车的驾驶者一样的心理机制呢?显然不能。模型中的小球的移动和真实的驾驶者在道路上所做出的移动的区别就是“反射”和“行为”的区别。

认知神经科学还原论的第二个理论错误是混淆了“解释”和“描述”的方法论错误。

根据“解释的铁律”,被解释的对象不能明显地或隐晦地包含在解释中。[6]所以我们不能用观察现象对同样水平上的另一些观察现象做出解释,尽管这些现象之间可能具有稳定的关联性。比如,开关的动作和灯的动作都是处于同一个观察水平上的现象。所以我们不能用开关的动作来解释灯的动作,尽管二者的关联性极高。对灯的动作的解释只能够立足于更高阶的理论体系,比如用电路、电流、电阻等概念构成的理论架构来做出解释。用高阶的理论解释低阶的现象,这就构成了“解释的阶梯”[14]。在解释的阶梯上,高阶的理论可以解释低阶的现象;处于同一水平上的现象之间只能做相关性描述而不能做解释。在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中,有机体的外显反射现象和神经活动现象处于同一个观察水平上,而心理属性则是由可观察的外显反射活动推论形成的。所以,心理属性实际上处于“解释阶梯”上更高阶的位置,这就是使得物理事件不可能对心理事件做出解释。[16]因此,认知神经科学希望用物理事件来解释心理事件是不可能的。

第三个错误是论证方法的错误。

如前所述,认知神经科学家关于还原论的论证步骤是:首先分析了四种心身关系的立场;然后指出认可心理独立性的两种立场实际上是二元论应该予以拒绝的;第三步则是在剩下的两种还原论中选择了比较不那么极端的一种。

必须要注意的是,认知神经科学家之所以能够对心身关系的立场做出这样的分析,是基于他们所持有的一个隐含的预设,即“心”与“身”是两个互相分离的独立构念。认知神经科学家所坚持的另一个前提预设是“要建立一个心身统一的解释理论”。这两个预设前提联合在一起能够推理出的结论必然是将二者中其一还原为另一个。于是就可能有两种还原的策略,一是将物理事件还原为心理事件;另一个是将心理事件还原为物理事件。这时,认知神经科学家持有的第三个隐含预设又凸显出来了,这就是“必须要保证物理事件的第一性,否则就不能成为科学”。在这三个隐含预设的指导下,将心理事件还原为物理事件就成了唯一可能的选择。

当认知神经科学家所持有的三个隐含预设被揭示出来,我们会发现之前看起来完备的论证实际上只是一系列“自验预言”的逻辑谬误。并且其中还包含的预设前提的自相矛盾,前提一和前提二实际上是相互对立,也就是,认知神经科学家首先将“心”与“身”分开来,然后再努力论证二者应该是统一的。所以,认知神经科学的还原论实际上是建立在笛卡尔式二元论的基础之上的。

五、小结与展望

综上所述,认知神经科学的还原论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论证,也没有在实验研究中获得实证证据的真正支持。还原论的基础实际上是笛卡尔式二元论。笛卡尔式二元论的问题在于它所蕴含的本体论矛盾,即心与身被分开以后如何才能够被再次统一的问题。从18世纪中后期出现的实验心理学直到今天的认知神经科学,在科学的名义下展开的有关心理或意识的研究都在努力论证“心身统一”的命题。但是这些论证都是不成功的,因为“心身统一”的命题的提出,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以“心身分离”为预设前提的。所以,本文提出只有重新定义“心灵”(心理事件)和“身体”(物理事件)的逻辑意义以及“统一”的含义,才能从根本上避免认知神经科学所遭遇的困难。也就是,将“心”与“身”定义为同一种存在的两种属性。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个统一的模型下来解释心与身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化学家将光和热两种现象都纳入到氧化反应这个模型中一样。[16]

根据之前的论证,心身统一即将心理事件和物理事件当作同一个高阶事件的两种属性表达,并在解释的阶梯的高阶水平上建立一个理论模型来解释两者。

当我们立足于更高阶的理论立场时,物理事件和心理事件之间的相互随附性特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二者都随附于另一种存在。物理事件的本体论意义被取消了。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科学本身的颠覆呢?

这样的担心是不必要的。因为“我们选择什么基本范畴来作为理论建构的基础并不是科学本身的评价标准。选择不同的范畴体系就是选择不同的理论参照系”[16]。因此,研究者是否把物理事件作为其理论的基本参照系并不会影响其理论的科学价值。只是,参照系的改变意味着科学范式的更迭。[17]

总而言之,为了避免认知神经科学所遭遇的理论困难,我们可能需要科学范式的改变。即我们需要重新定义我们所面临的世界的时空属性,而不是用传统范式的定义方式。这意味着对时间和空间的定义方式必须要做出根本性的改变。

我们应该以功能哲学的视角来重新定义时间和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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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雅婕]

The Predicament of and Possible Solutions to Reductionism Presupposition in Cognitive Neuroscience

JIANG Ke
(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Psychology, Southwest Minzu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41, China )

Based on a review of the cognitive neuroscience reductionism of its demonstrating logic and experimental methods, and 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1) all of three patterns of experiments belonging to cognitive neuroscience could not support abundantly the hypothesis that there should be causal relation between neural activities and mental properties. There were many difficulties within the experimental research and it was not because of the limitation of research method and technology, but of the basic theoretical hypothesis which the research depends on; (2) there was a logical fallacy of “self-check prediction” contained in the demonstration of cognitive neuroscience reductionism, which was the self-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premises. Cognitive neuroscientists separated at the beginning the “mind” and the “body” and then try to demonstrate the two should be unified. So there were actually no difference between the cognitive neuroscience reductionism and the Descartes dualism. At last, the paper suggested that to avoid the theoretical difficulties which cognitive neuroscientists had encountered the scientific paradigm should be changed.

cognitive neuroscience; reductionism; union of mind and body; paradigm

蒋柯(1970— ),男,贵州遵义人,博士,西南民族大学社会学与心理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认知心理学、进化心理学、心灵哲学等研究。

B84

A

2095-7068(2017)02-0078-08

2016-12-05

10.19563/j.cnki.sdjk.2017.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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