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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理论与史研究之尴尬地位刍议

2017-04-02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心理学研究

高 峰 强

(山东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

心理学理论与史研究之尴尬地位刍议

高 峰 强

(山东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整个心理学界,不管是国际还是国内,从事心理学理论与历史的研究一直是一件费力但不讨喜的行当,尤其是在各大学排行榜大行其道,举国疯狂追求学术GDP当下,依然坚守这块阵地便愈发显得悲催乃至悲壮了。

一、始作俑者

但凡系统学过甚或初步接触过心理学的国人,入行伊始便熟知两句话:1.科学心理学以冯特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建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作为诞生的标志;2.心理学有一个长期的过去,但只有一个短暂的历史。

第一句话源于美国著名心理学史家波林的巨作《实验心理学史》。众所周知,波林是冯特最忠诚的弟子铁钦纳的高足,算起来是冯特徒孙辈,那么师爷自然地摆在了宗主的排位上。只可惜了另一位大名鼎鼎的心理学牛人,美国著名哲学家心理学家詹姆斯(因在其心目中心理学不配也不可能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所以主流心理学不将其视为擂主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便躺着中枪了,尽管此公早冯特四年便在哈佛大学建立了心理学实验室。据说波林每写完一章都要请恩师铁钦纳审阅裁决,且师徒二人高度默契:主张心理学是一门纯科学,不关心什么应用的事情,故该书高度重视基础实验心理学而对当时刚刚兴起的应用心理学蓄意排斥。因该书为后来的心理学史研究定下基调,所造成的一大后果甚至是恶果是,时至今日,尽管美国应用心理学高歌猛进,不管是从业人员还是刊行论著已占据了大半壁江山,但在面世的甚是流行的近百部心理学史教材中,应用心理学几乎难觅踪迹。隐含的预设是:科学的庙堂只供奉血统正宗的佛祖与菩萨,肉体凡胎、饮食男女、三教九流只有参拜与祭奠的资格。在中国心理学界,盘踞在大学与科研机构(独上小楼成一统之象牙塔)自认为掌管话语权的大鳄们,一提到心理学的普及与应用,更是满脸的不屑与讥讽,阳春白雪怎能与下里巴人同流合污,但听到或看到各培训机构或不同门派的咨询师赚得钵满盆满,内心又忍不住涩涩地酸楚,个中道理和滋味想必你懂的。

在中国心理学界,这句话(当然还有那部经典著作)流行及影响之广之深比欧美为甚,并俨然成了不争的事实。但深究起来,却经不起仔细考量。在20世纪50年代遭受重创的中国心理学,得以乘改革开放春风重新扬帆起航,始入心理学行当的学子们(当下不少已成学界执牛耳者)嗷嗷待哺,但苦于给养匮乏。于是乎,了了数本“文革”前甚至新中国成立前商务印书馆等靠谱的出版社刊行的有关心理学史或欧美心理学大咖的译著,以及随后由一代心理学宗师高觉敷先生领衔主编的《心理学史》教材(包括各心理学派掌门人的大作译本)便成为犹如当今的国外奶粉一般的抢手货,奇货可居、搭铺施粥、惠及众生,可谓盛况空前。当斯时也,《实验心理学史》不管是作为必需品抑或装饰物,几乎人手一册置于案头。第二句话出自以严谨的实验流程研究遗忘规律的艾宾浩斯,作为高举实证主义大旗进军高级心理现象领地(冯特力主在心理学实验室只能研究低级简单的直接经验,比如感觉或简单的情感)的拓荒者,艾公自会流芳百世。这两句话虽然表述方式不同但表达了同样的主题或者刻画了同样的心理学历史图景:1.以冯特的心理学实验室建立为标杆,之前两千多年关于心理现象的哲学探讨属于安乐椅上的玄想,生物学、神经生理学、天文学及心理物理学等方面的研究只能视为科学心理学的前奏或铺路石。2.科学心理学诞生之后坚持实证主义立场的心理学尊为康庄大道,师出名门、兵强马壮、枝繁叶茂,如行为主义、机能主义、认知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进化心理学、生态心理学等是中央军,名曰主流心理学;坚持人文主义路线的心理学为旁门左道,但最起码能自立门户,坐拥山头,如精神分析、格式塔心理学、人本主义心理学、叙事心理学、积极心理学、文化心理学等属军阀势力,归于非主流心理学。由之观照,在心理学行当做理论与史方面的研究,无门无派、无倚无靠、自弹自唱,寂寞且清贫为羊肠小道,只能是游击队,忝列边缘心理学;心理学的实践与应用则成歪门邪道,俨然杂牌军,在忠义堂里没有座椅,行军作战无番号,像摇旗呐喊的匪兵甲壮丁乙。

但还原历史真相,似乎疑团重重:德国作为科学心理学的发祥地,为建立新的心理学王朝几乎在同一时间涌现出了四个方面军。第一方面军无疑是冯特领衔的内容心理学(主要是实验心理学),但在其庞杂的心理学体系中,分列两个纵队,一曰以心理物理法专治个体心理现象的元素分析心理学,一曰以民族志为突破口的群体心理学或曰社会心理学;第二方面军则是布伦塔诺(强调理论研究优先于实证研究)创建的意动心理学,坚持以直接体验的方式对意识或心理活动(简称意动)进行直观描述,自称“描述心理学”,力倡心理学的人文科学观,以与冯特心理学的自然科学观相对垒;第三方面军是艾宾浩斯(被公举为心理学科最重要的先驱者之一,他主张心理学要与哲学割裂,力争在自然科学阵营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客观心理学,他采用实验的范式和量化的方法研究高级心理现象,为刚刚兴起的实验心理学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第四方面军是狄尔泰主创的文化科学心理学,主张对人类整体经验从体验到的关系结构出发,用分析的方法去描述和理解它的各个方面,在他看来心理学不应像自然科学或说明心理学(艾宾浩斯)那样从心理元素开始去构成或解释因果关系。狄尔泰严格区分了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他推崇精神科学,主张在历史与文化的视域中,对生命或生活做同情的了解,以达致真正的“理解”。以此可知,四个方面军中有一支半隶属科学主义心理学阵营,两支半的队伍则属人文主义心理学系列。后来的情形类似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后,群雄逐鹿,各据一方,但最终由刘邦(有点像行为主义的创建者华生)一统天下后,皇家血统便归刘氏。尽管后起的理论心理学与心理学史分属人文主义心理学队列,但与上面所戏称的军阀势力(长期割据、根深蒂固、从者如云,尤其是在心理咨询与治疗领域居功至伟)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因从业人员多单兵作战、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不了歼灭战,不被重视待见也怨不得别人。

二、另类表达

关于心理学理论与史研究之重要性无须争辩,参与本次笔会的各方家定会畅所欲言,在此不多置喙。作为一名足球痴迷者拟换一种话语方式戏说一二。足球作为世界第一运动独具魅力,可打一个不一定恰切的比喻:驰骋沙场、博取眼球、风光无限的无疑是攻城拔寨、冲锋陷阵的前锋,这好比是运用先进科研手段从事认知(基础)心理学研究的尖兵(能获批国家级课题,发表高被引研究报告),坐镇后方、解围助攻、干脏活累活的自然是放铲搂人、厮打硬缠的中后卫,这恰似使用常规武器从事人格与社会心理,自然也包括理论与史研究的殿军(项目难立,文章难发)。但有一个貌似奇异的现象值得深思,当今世界功成名就的足球教练,几乎清一色的是扬名立万的中后场大将:贝肯鲍尔、博格斯、里皮、瓜迪奥拉、安切洛蒂等(篇幅所限,挂一漏万),还有球员时代默默无闻的温格(被尊称为教授)、雅凯(法国足球教父)、米卢(中国球迷心中的救世主)、狂人穆里尼奥等诸公。球王贝利、外星人罗纳尔多等过往如雷贯耳者要么从政要么成了形象大使,不甘寂寞的马拉多纳、英扎吉、巴斯滕、古力特、高洪波们则昙花一现、无疾而终,搜肠刮肚后发现只有克鲁伊夫(尽管司职前锋但开启了荷兰和巴萨全攻全守的战术体系)和爵爷弗格森(球员时代司职前锋但碌碌无为,如果踢出点名堂的话,说不定又会少一个足坛奇迹)是例外。要问何故,试答曰:作为一名成功的足球教练必须统揽全局、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要有成熟的足球哲学、战术体系、掌控理念、用人技巧,是纵横捭阖、左右逢源的战略大师和战术指挥家,而非万马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一般的急先锋(相当于诸葛亮与赵云、吴用与关胜之别)。坐镇中后场要稳得住阵、沉得住气、分得清局势,要有大局观念和全局意识,要掌控比赛节奏、消磨对方意志……

三、缘由杂谈

缘起于古希腊的西方文明崇尚求真爱智,故哲学与科学发达;起源于黄河流域的中华文明讲究为人处事,故伦理与艺术见长。欧美哲学家、哲学流派举不胜数,关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之争自古有之,唯理论、经验论之辩肇始于希腊,与春秋战国同时代的亚里士多德便著有《论灵魂》《论记忆》等心理学开山之作;而中国仁人先贤力举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专治人贵论、形神论、天人论、习性论、情志论等,故思想家、政论家如过江之鲫。真正为西方哲学界推重的老庄及王阳明等,因特立独行、卓尔不群、高深莫测、遗世孤立并不为国人赏识。因讲求经世致用、内圣外王的儒家思想独步天下,故学子们或醉心于出仕入相或失意时赋诗作词,农学家、中医世家常见,但与伽利略、开普勒、牛顿诸公等量齐观的科学巨擘罕见。科学心理学不在中国诞生且难以发展壮大似乎与文化基因有关。

“文革”结束伊始,国门刚刚打开,西方各种学说、流派蜂拥而至,心理学自然没有置身于外,理论与史研究曾盛极一时是历史使然。现如今,后起之秀倍出且外文功底深厚,外国文献琳琅满目且查阅便捷,无须再看第二手译介评述方面的文什了。加之各家各派学说几乎涵括殆尽(原专治者只能改弦更张,郭本禹先生及其团队所做的精神分析学派研究算是个例),几个难得冒出的新趋势新动向,大家一通围抢(比如原理论心理学与心理学史分会掌门人叶浩生先生及其弟子们关于心理学新进展领域的研究。还有在外围零打碎敲者,比如说本人便是其中一位,但其中不少已“弃暗投明了”)。

下面几句很可能会得罪人,但不说不快。第一,国内的心理学研究多为验证性或跨文化比较性的,原创性、引领性的大制作、大品牌不多见,至今尚无真正学理意义上的学派出现,国际影响力不够势所必然。第二,即使是从事实证研究的世界心理学大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创建或隶属某个门派,有其哲学方法论基础。最具代表性或讽刺意味的当属华生,他虽然自诩不喜欢坐而论道且搞不明白其第一位导师杜威的话中之意,但机械论自然观、实证主义理念和实在观却贯穿其学说始终。国内学者所依附的哲学派系何在?几乎无从考证。第三,已入或即将入行的学子,多为理工科出身(从各大学心理学专业、应用心理学专业本科、研究生课程体系中便能看出端倪:实验类、方法类、实操类课程居多,哲学类、文化类课程过少,每个院系象征性地配备一两名讲授心理学史、文化心理学的老师便大功告成了,招收理论与史方面的研究生难以就业),对先进的研究手段或统计方法趋之若鹜,要么脑电、眼动、基因测序等不在话下,要么模型建构、中介调节效应检验、潜变量分析等信手拈来;但一提到哲学思辨、理论推演便唯恐避之不及。第四,各高校和科研机构都在重视大课题研究和SCI、SSCI高被引论文,因理论与史研究难当此任,原先的干将被迫纷纷改换门庭,些许对此行当可能感兴趣年轻学子看到门可罗雀也只能善罢甘休了。毕竟这方面的研究需要长期艰苦的学术积累和一定的悟性和灵性,在物质主义、享乐主义盛行的当下,还有多少人愿坐甘坐且能坐得住冷板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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