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与反思：关于理论心理学的理论思考

高 申 春

（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

困惑与反思：关于理论心理学的理论思考

高 申 春

（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

在现时代的、以“（自然）科学”为其自我认同的主基调的心理学学术生态中，时常有人质疑，理论心理学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在这种质疑声中，还透露出一种几乎不需要深入反思就可以感受得到的、而且往往是“自信”地高高在上的否定的态度。而专门从事理论心理学的人，就其多数而言，在面对这种否定的态度时，虽然于内心保有一种“正义”的怨恨和抗议，但在现实中也只能谦卑地和被动地回应这种质疑，甚至受胁迫于作为这种否定态度之后盾的科学主义的强势存在而在实践上与之合流。这些事实既暴露了心理学作为整体的内部分裂，又暗示着其中极端地错综复杂的历史动力学关系。若以理论心理学为立足点来审视，这些事实还特别地显得令人困惑、发人深省。为了消解这种困惑，并肯定地回答理论心理学及其使命是什么，首先需要认清这种否定的态度，并阐明其兴起的根据。

实际上，否定和肯定是辩证的统一体：否定以肯定为前提而排斥自我的幻象和异己者。因此，若没有肯定的自我，就不会有自我的幻象和异己者，否定的力量也就无从兴起；相反，否定的力量的存在，无论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在逻辑上必然暗示着自我与非我的对立。具体说来，以“（自然）科学”为其自我认同的所谓“主流”的“科学心理学”，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似乎确定地拥有了它自己的范式、它自己的同一性，并由此划定了它的范围、规定了它的性质。它对所谓理论心理学的近乎本能的质疑和否定，则意味着，相对于它自身而言，后者或是一个多余的赘物，因而不是必要的；或是在其中隐含了对它的否定，因而与之构成一个相互否定的张力空间。——不用说，为了理解这个张力空间，还需要对所谓理论心理学可能隐含的对“科学心理学”的否定及其根据进行同样的分析和澄清。——为此，就有必要进一步追问，如此根深蒂固地、甚至是教条式地和天经地义地被普遍接受了的“科学心理学”，究竟是什么？

以这个张力空间为背景，我们得以理解，在非反思的层面上，亦即就其表面的特征和价值而言，“科学心理学”这个名称，似乎完满而明确地规定了心理学的全域：心理学是一门（自然）科学。实际上，对这种“科学心理学”及其历史的系统分析表明，正是对作为“（自然）科学”的存在地位的追求，构成了它的统领一切的、最内在、最强烈、最为始终一贯的历史动机，乃至于由此实现的结果，可以不是“心理学”的，但一定要成为“（自然）科学”的。因此，在“科学心理学”的范围内，在不考虑其历史动机带来的理论结果的前提下，在如下两层意义上，“理论心理学”必然成为无用的和多余的。其一，就理论心理学作为关于心理学是什么的纲领性元理论追求的意义上，因为“科学心理学”已经在这个问题上获得了（一种虽说是似是而非的、但无论如何也是）明确而确定的答案：一门（自然）科学。其二，如现实中多数情况下表现出来的那样，试图对科学心理学所取得的经验研究资料进行理论的综合，以描述科学心理学的一般特征、揭示其发展的普遍规律、或论证这种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本质规定等等。所有这些工作作为理论心理学，实属“科学心理学”的题中应有之意，却不能像实证的经验研究那样为之做出实质的贡献。又因此，在这两层意义上，所谓“理论心理学”普遍遭到来自“科学心理学”的质疑、甚至否定，是完全合乎“科学心理学”的“情理”的。

然而，对心理学作为整体而言不幸的是，上述“科学心理学”关于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观念或理想，未曾经受系统而严密的论证，并因而构成一个盲目的信念。换句话说，“科学心理学”是在无知于“心理学”究竟是不是“（自然）科学”的前提下，出于某种情感的驱动，人为地把心理学规定为“（自然）科学”，由此将心理学引导到自然主义的科学主义道路。在心理学作为整体的思想空间内，这里所指出的这种“盲目”“无知”“人为的规定”等，构成了詹姆斯通过直观地分析人类思维及其过程所揭示出来的那种思想的“神秘的一跳”，并暗示了其作为思想步骤的非法性。正是在诸如此类的作为思想步骤的这些“神秘”的“跳跃”中，隐藏着“科学心理学”及其历史的全部秘密。换一种更加直白的、并因而几乎可以肯定会引起多数人无法承受的情绪震荡的表达方式来说，如果心理学不是“（自然）科学”，那么，对于“科学心理学”关于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观念及其历史追求而言，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事实上，在与“科学心理学”有关的历史中，如果说有人曾在多少可以称得上是系统而严密的意义上论证过关于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观念，那便是詹姆斯；但他的论证的结果，却是走向了这个主题的反面，这就是他在《心理学简编》的结论中所表达的他的最后的观点：“当我们说‘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时，我们一定不要认为这话意味着一种终于站立在稳固基础之上的心理学。恰恰相反，它意味着这样一种特别脆弱的心理学，在它的每一个连接点上，都渗透着形而上学批判的水分；它的全部基本假定和资料，都必须在一个更加广阔的背景中重新加以审视，并被转换成另一套术语。”在詹姆斯据以达到这一结论的思维水平上，面对“科学心理学”对关于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观念的实际追求的历史及其内容，我们不禁联想到在科学于近代早期兴起的初期，洛克针对当时借“科学”之名而兴起的各种思想潮流发出的如下感慨：“毫无意义的说话方式和语言的滥用，长时期被当作科学的奥秘；很少或毫无意义地误用的艰深的语词，由于长期使用，却有权被误认为渊深的学识和思辨的高峰，因而，无论要使说者或听者相信这些语词不过是无知的掩饰和真正知识的障碍，均非易事。”

这里关于“科学心理学”及其历史的这种批判地反思的分析，从一个方面暗示着，心理学作为整体，似乎尚未在系统地合乎逻辑的意义上奠定它自己的基础。这是因为，在心理学作为整体的背景中，上述“科学心理学”既自视为、又普遍地被接受为心理学的“正统”，但这个“正统”的前提，即关于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观念，是未经系统论证的，而对这个观念的系统论证，却必然要走向自己的反面。由此，我们得以回到现代心理学的起点，并摆脱作为教条的“科学心理学”对我们的束缚而获得思想的自由。正是在这个思想的自由中，孕育出了最本质意义上的理论心理学、并规定了它的使命：真正在纲领性元理论追求的意义上系统地合乎逻辑地探寻，心理学，就它的内在本性而言，必然是什么。

一旦我们回到心理学的这个起点，我们就拥有了一个敞开的视域，得以洞察并判断现代心理学作为整体的历史发展的是非曲直。无疑，决定性地促成现代心理学与一切传统形式的心理学相决裂而获得新生的思想史力量，是心理学作为科学的观念；这个观念的兴起，是自然科学自近代以来至19世纪的发展塑造我们现代人世界观的产物：正是自然科学及其历史和成就为我们提供并强化了“科学”的观念，也只有在由此塑造成型的这个世界观中，心理学作为科学的观念才是可能的。在这里，必须参照以哲学史的形式凝结着的人类思维的理论形态及其历史转换，才能彻底地把握这个观念作为19世纪思想史趋势中最具主导性的思想史力量的实质，并在此背景中得以理解和确认，正是作为对这个观念的真理形态的实现的那种心理学，构成了全部人类思想乃至人类生活的基础。因此，一方面，在这个观念兴起之前的思想史背景中，也就是在近代哲学作为思维方式中，这个观念是不可能的；若一定要在其中设想心理学作为科学的观念，那么，这个观念只能呈现为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观念，却也因此违背了近代哲学二元论思维方式的思想逻辑。但另一方面，如上所述，心理学作为科学的观念无论如何又以某种不可避免的必然性兴起于19世纪的思想史背景，从而使人类思想在这里陷入一个历史的困境。只有通过系统地合乎逻辑地阐明关于心理学作为科学的观念必然是什么，才能引导人类思想走出这个困境而进入现代哲学作为思维方式的新的理论形态。换句话说，现代哲学的兴起，原来是心理学作为科学的观念追求自我实现的产物；它所确立的，乃是这个观念能够在系统地合理的意义上加以理解所必然要求的那个思想逻辑。

在这个思考的方向上，我们立即就联想到像布伦塔诺和胡塞尔以及詹姆斯、卡西尔这样的思想家们的工作。概而言之，他们的思想追求，就其历史动机而言，是要寻求一种在本体论上以人类精神或意识为基础、并因而在认识论上以心理学为基础的对世界的统一的理解；就其理论内容而言，共同指向了这样的认识，即包括（自然）科学及其为我们构建的对象世界在内的全部“事实”，原来是（人类）意识的存在属性，并因而普遍地服从（人类）意识的活动原理。借用胡塞尔的语言来说，在现象学的视域内，“科学”意指意识在本质上可能的全部各种活动形式及其具体的内在环节之间的关系所构成的必然性的整体，而对这些活动及其关系的本质的描述和揭示，就是心理学，或现象学。在这个意义上，“心理学”和“科学”必然是内在地相统一的；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心理学作为科学的观念才可以合乎逻辑地加以设想，并追求实现它自身而成为现象学心理学。在这里，理论心理学作为对关于心理学作为科学的观念必然是什么的系统追问，与现象学心理学作为以具体的理论内容对这个观念的实现，必然是内在地统一的。而且，由此实现的这种心理学，与全部人文世界以及作为其理论表达的人文社会科学，也必然是水乳交融地统一的，并构成它们的基础而执行为它们奠基的逻辑职能。

以如此理解的理论心理学为背景，上文关于“科学心理学”及其历史的批判地反思的分析，从另一个方面又意味着，理论心理学还因此兼具一种否定的职能，即解构这种“科学心理学”并揭示它作为心理学的伪形式的实质。这就是本文开篇所指出的现时代心理学学术生态中那些令人困惑的事实的根源。总之，从各个方面看，对于心理学最终实现它自身而言，理论心理学不仅是必要的和急迫的，而且还将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