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古代文学的滥觞
——唐陈元光潮人身份及诗歌考辨
2017-04-02翁筱曼
翁筱曼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006)
潮州古代文学的滥觞
——唐陈元光潮人身份及诗歌考辨
翁筱曼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006)
作为潮人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潮州古代文学因史料之匮乏而迟至唐以后方有记载。唐陈元光之《漳州新城秋宴》《晓发佛潭桥》《示子珦》及其后人辑录的《龙湖集》,是今日能够见到的珍贵遗存。这些珍贵遗存是潮州古代文学之滥觞。然而,因陈元光的潮人身份今尚存疑,故未为学界确认。对陈元光的籍贯、平蛮开漳人生轨迹以及诗歌进行重新考辨,认为尽管陈元光的潮籍身份存疑,但其潮人身份是无可置疑的,其诗歌创作及生活经历为其潮人身份提供了重要佐证,陈元光的诗歌创作应是潮州古代文学之滥觞。
陈元光;诗歌;潮州古代文学;潮人身份
潮人文化(古称潮州文化,近称潮汕文化,1997年经饶宗颐教授及众多学者论定改为潮人文化),至少可以上溯至8000年乃至12000年以上①王治功在《关于潮汕史前文化的年代问题》中认为:“在邻里漳州存在距今4-8万年的旧石器时代文化;今日潮汕地区,既存在距今1.2万年左右的旧石器文化,也存在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潮汕历史文化源头当在这里。”黄挺在《潮汕文化索源》中也认定:“在韩江口外的南澳岛后宅镇象山麓,发现了一处古人类活动遗址。据考古专家的推断,它的年代距今在8000年以上。”王、黄二文均载于阙本旭、陈俊华主编:《汕头大学潮学研究文萃(上卷)》,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210,47页。,当属源远流长的地域文化之一。然而,作为文化最为核心的组成部分之文学,则因史料的匮乏而迟至唐以后才有所记载。唐代之后,由于南贬入潮为官的常衮、韩愈等众多名宦硕儒致力于中原文化之传播,潮州文化有了长足的进步,潮州文学的存在也才有了史料的记载。然而也多为残砖片瓦之零星资料,陈元光之《漳州新城秋宴》《晓发佛潭桥》《示子珦》[1]5及其后人辑录的《龙湖集》,赵德之《昌黎文录序》[2]331,释大颠之《退之别传》[3]4等便是至今能够见到的珍贵遗存。这些珍贵遗存,尤其是陈元光的诗,无疑是潮州古代文学之滥觞。然而,陈元光之潮人身份,陈元光的诗是否为潮州古代文学之滥觞,尚需学界确认。
一、陈元光的潮人身份
所谓潮人,至今尚未有确切的界定,《现当代潮人文学史稿》绪论中称“所谓潮人,指的是生活于今中国广东粤东潮汕地区(主要为汕头、潮州、揭阳、汕尾四市),并以讲潮汕话为主的,以及祖籍为潮汕地区的海内外所有人士”[4],指的是现当代的潮人。那么,何谓潮人呢?顾名思义潮人即潮州人或潮汕人(古称潮州人,今称潮汕人),也即历代生活于潮州或曰潮汕地区的人,包括本土以外具有潮州或潮汕血缘的人。
潮人包含“潮”和“人”两个内涵,“潮”是地域性符号,指的是古代的潮州和今天的潮汕这一地域范畴,它是一个动态的概念,但也是一个相对稳定的概念,是随着历史上“潮”行政管辖范围在不断的变化中相对稳定下来的一个地域概念。“人”是文化性符号,既生活于特定的地域之中,更生活于特定的历史文化氛围之中,既因袭着历史文化,也创造着历史文化。因而,它既存在于历史,有血缘的籍贯,也存在于现实,有现实的人生。因此,我们考察陈元光的潮人身份,就应包括血缘的籍贯和现实的人生两部分。
(一)陈元光的籍贯
所谓籍贯,就是“祖居或个人出生的地方”[5]641。然而,对于一个古代人物来说,有时候要确切地标明他的祖居或出生的地方,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陈元光之籍贯,就是一个难以断定的个案。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陈元光籍贯的讨论一直不断,至今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揭阳说,二是固始说,三是河东说。①持揭阳说者及其文章主要有谢重光的《〈龙湖集〉的真伪与陈元光的家世和生平》、杨际平的《从〈颍川陈氏开漳族谱〉看陈元光的籍贯家世——兼谈如何利用族谱研究地方史》、贝闻喜的《陈元光与潮汕历史文化》等。持河南固始说者及其文章主要有罗香林《唐岭南行军总管陈元光考》、张耀堂《陈元光籍贯身世考辨及其他》和欧潭生、卢美松的《〈龙湖集〉的真伪和陈元光的祖籍——与谢重光商榷》等。持河东说者及其文章主要有郭联志的《陈元光籍贯有定论》和周贤成的《陈元光家世考》等。上述三种观点所持之论据,主要有潮、漳两地以及固始、河东之史志资料或族谱资料,略列如下:
持揭阳说者主要依据有:
唐张鷟《朝野佥载》:“周岭南首领陈元光设客,令一袍裤行酒。光怒,令拽出,遂杀之。须臾烂煮以食客,后呈其二手,客惧,攫喉而吐。”[6]称陈元光为岭南首领。
清顺治《潮州府志·人物部·陈将军传》:“陈元光,揭阳人②即潮州人。因潮汕地区自汉武帝元鼎六年设揭阳县至隋开皇十一年设立潮州之前,除东晋义熙年间设置义安郡之外,较长时间为揭阳县治,故后人仍按习惯称之为揭阳。,父政,屡立武功。元光善用兵,有父风,历官鹰扬卫将军。”[7]36.6
另外,清雍正九年(1731)修《广东通志·卷四四·人物志·忠烈》和清乾隆《潮州府志·卷二九·人物·武功》亦沿袭前志,籍贯定为揭阳,并归于武功忠烈类。其余方志如清乾隆《揭阳县志·人物志》、清葛曙修《丰顺县志》亦持留居揭阳之论。
清嘉道年间阮元主修的《广东通志》是学术界公认的具有较高质量的一部,历来为史志专家所重视。阮元《广东通志·卷二九二·陈元光传》:“陈元光,揭阳人,先世家颍川。祖洪,丞义安,因留居焉。父政,以武功著,隶广州扬威府。元光明习韬钤,善用兵,有父风,累官鹰扬卫将军。……”③清阮元《广东通志·卷二九二·陈元光传》关于陈元光的记载注明“据黄志”,即史料来源于明嘉靖黄佐纂修的《广东通志》。既述及先世所在,又以留居落籍揭阳为定论。
持揭阳说者认为陈元光平蛮啸乱的军事行动虽然主要在潮州,但后期创立漳州,功绩恩泽主要在于漳州,子孙也主要繁衍于漳州,因而漳州百姓尊称为开漳圣王。而相对来说潮州并非其恩德久播之地,故史籍对其家世与生平事迹的记述应比较客观,较为可信。
持固始说者主要依据有:
明万历《漳州府志·陈元光传》:“其先河东人,后家于光州固始县。”[8]
清康熙《漳州府志·宦绩》:“陈政,字一民,光州固始人,父克耕,从唐太宗攻克临汾等郡。政以从征功拜玉钤卫翊府左郎将归德将军。高宗总章二年,泉潮间蛮獠啸乱,民苦之,佥乞镇帅,以靖边方。朝廷以政刚果有为,谋猷克慎,进朝议大夫,统岭南行军总管事,出镇绥安。”“陈元光,字廷炬,政子也……年十三领乡荐第一。总章二年随父政令军入闽,父卒代领其众……进正议大夫岭南行军总管。垂拱二年……俾建漳州……进中郎将右鹰扬卫率府怀化大将军,有世守刺史。”[9]
唐代漳州人潘存实《陈氏族谱·漳南陈氏世系记》:“漳南陈乃河南光州固始之世家也。……景文为汝南别驾……别驾有子曰伯绍,任合浦太守,有惠政于民,民像而祀之,即今廉陈王祠是也。王子霸汉为陈大宗正,生果仁,事隋为司徒,判尚书户部度支事……后以羡余进请之迩负,炀帝不从,泣谏以死,郡人立祠岁祀,咸通中封为忠烈公。公生四子,克耕者事神尧为左玉钤卫大将军,传其子政,奉命戍闽,是为漳南望族陈氏之始祖。”④此说亦有学者指出托名潘存实,乃是伪作。此处引用不做真实性考辨,仅对历来持论论据作梳理。
持固始说者认为明代何乔远所撰的《闽书》以至于清代的《漳州府志》,包括《陈氏族谱》以及河南《光州志》历来都直书陈元光为固始人,而且陈元光在光州、固始都有将军祠供人祭祀,今河南固始县的陈集乡陈将军祠还有一副楹联“开闽数十年烽火无惊称乐土,建漳千百载香烟不绝祀将军”。因而断定,陈元光籍贯固始。
持河东说者主要依据有:
唐林宝《元和姓纂》卷三:“唐右鹰扬将军陈元光,河东人。”
宋《舆地纪胜》卷九十一《循州·古迹》:“朱翌《威惠庙记》云:陈元光,河东人。家予漳之溪口。唐仪凤中,广之崖山盗起,潮泉皆应。王以布衣乞兵,递平潮州。以泉之云霄为漳州,命王为左郎将守之。复以战殁,漳人哭之痛。立祠于径山。有纪功碑。”
由于《元和姓纂》的“河东人”记载,河东有漳水,即清漳,源在山西东部,流经河北陟县及河南边境而汇为漳河。《云霄厅志》也有陈政视云霄溪“此水如上党之清漳”,因而命名漳江的记载。故此断定陈元光祖籍乃河东。
此外尚有弋阳(光州)说,颍川说,可谓众说纷纭,这里就不详加论述了。
鉴于宋之后“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的“固始现象”①此处概念源于谢重光《南方少数民族汉化的典型模式——“石壁现象”和“固始现象”透视》的总结,载《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00(9)。,笔者是比较倾向于揭阳说的。遗憾的是宋之前暂无确凿资料可以为证,故陈元光的籍贯只好存疑。
(二)陈元光的人生轨迹
陈元光的揭阳(潮州)籍虽存疑,但陈元光的人生轨迹却确确实实与潮州水乳不分。陈元光自13岁(总章二年)随父赴泉潮平蛮啸乱,大周垂拱二年(686)创建漳州,直至55岁(景云二年)为国捐躯,戎马一生,为泉潮地区的平蛮和开发事业奋斗了42载,其中,开创漳州之前的近20年时光正是陈元光平蛮啸乱、建功立业的人生奋斗高峰期,而此时期的主战场就在潮州,因而,从现实人生的角度来看,陈元光的潮人身份是肯定的。
1.陈元光平定蛮獠的主战场是潮州。陈元光13岁随父征战。仪凤二年(677)陈政病故,年方21岁的陈元光代父统领兵众,征战南方边塞,平定蛮獠啸乱,创建漳州,叱咤沙场,建功立业,主战场就在潮州。其平蛮啸乱的疆域,正如汤漳平先生所说;“绝不仅是今天漳州的范围,它北至福州(时称泉州),南至潮州,西至江西,东至沿海,这是十分广阔的地域。”[12]23而陈元光承袭父职之后,“多次进潮州作战,经过大小一百多次战斗,基本平定了岭南蛮獠的反抗”[13],主战场应该就是潮州。据现有史料记载,陈元光平定蛮獠啸乱的几个重要战役都在潮州。其一,“仪凤中崖山贼陈谦攻陷岗州城邑,遍掠岭左,闽粤惊扰。元光随父政戍闽,父死代为将。潮州刺史常怀德甚倚重之。”[14]这次战役因潮州蛮獠首领苗自成、雷万兴乘机响应,攻陷潮阳,因而明隆庆《潮阳县志·卷一·建置沿革志》载:“唐仪凤间崖山贼陷潮阳,命闽帅陈元光讨之。”[15]4时陈元光21岁,刚刚继承父职,便取得了单独指挥的首场平蛮战役的胜利,故“潮州刺史常怀德甚倚重之”。其二,“永隆二年(681)盗起,攻南海边鄙。琔受命专征,惟事招慰。乃令元光击降潮州盗,提兵深入,伐山开道,潜袭寇垒,俘馘万计,岭表悉平,还军于漳,奏请创置漳州”[14]。此次战役,由循州(唐海丰郡)司马高琔受命专征,陈元光奉檄击降潮州盗,陈元光征战地点在潮州无疑。其三,景云二年(711)战役,时“苗自成、雷万兴之子复起于潮,潜抵岳山(在云霄县)”[16],陈元光率兵镇压,因轻师冒进,为蛮将蓝奉高所伤致死。
以上战役,皆由方志所载,仅为主要战役,而汤漳平先生所说的“多次进潮州作战,经过大小一百多次战斗”的小战役则不包括在内。可见,无论是大战役还是小战役,陈元光平蛮啸乱的战场多在潮州。所谓“永隆二年(681)盗起,……岭表悉平”之岭表,“秦汉时,以今漳浦西南沿的粱山为界,关隘是盘陀岭蒲葵关,关之西南屑南越,东北属闽越。直到唐早期,盘陀岭西南属‘岭表’,由岭南潮州管辖”[17]。因而,说其主战场在潮州是毫无疑义的。
2.陈元光平蛮屯垦的驻地绥安为潮州故辖地。清康熙重修《漳州府志·宦绩》:“陈政,字一民,……高宗总章二年,泉潮间蛮獠啸乱,民苦之,佥乞镇帅,以靖边方。朝廷以政刚果有为,谋猷克慎,进朝议大夫,统岭南行军总管事,出镇绥安。”[9]
陈政僚佐丁孺后人的《白石丁氏古谱·懿迹记》有这样一段记载:“总章二年(669)戊辰,天子遣将军陈政与曾镇府更代……先是,泉潮之间,故绥安县地也,负山阻海,林泽荒僻,为獠蛮之薮,互相引援,出没无常,岁为闽广患。且凶顽杂处,势最猖獗,守戍难之。自六朝以来,戍闽者屯兵于泉郡之西,九龙江之首,阻江为险,插柳为营。江当溪海之交,两山夹峙,波涛急涌,与贼势相持者久之。”[18]54
上引资料,都认为陈政、陈元光平蛮啸乱出镇之地为绥安,因此张耀堂在《陈元光籍贯身世考辨及其他》中说;“陈政奉旨进军的目的地是‘故绥安县地’也就是今之云霄。而绥安自晋置至隋废,都与海阳、揭阳、潮阳同属义安郡。”[19]那么,“故绥安县地”何时建置,归属如何呢?
故绥安本汉揭阳县地,晋义熙九年(413)置,治所在今福建云霄县北火田镇西林村,属义安郡。南朝齐曾为义安郡治。梁、陈复为义安郡属县。隋开皇十一年(591)义安郡改为潮州。领义安、潮阳、绥安、海宁、义昭五县。隋开皇十二年(592),将潮州的绥安县和归属设立年份不详的兰水县并入泉州(后更名建安郡)的龙溪县。隋大业三年(607)复置义安郡。唐武德四年(621)又罢义安郡,复置潮州。大周垂拱二年(686),以龙溪县南境设立漳州,隶属广州。可以说自秦汉揭阳建置始,直到隋开皇十二年(592)并入龙溪,绥安都属揭阳(潮州)辖地。故“故绥安县地”为潮州故辖地。
明嘉靖郭春震《潮州府志·卷一·地理志》之记载可以佐证:“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略定南越,置南海郡。潮为郡东境。秦末赵佗( )郡,属佗。汉高帝因佗平南越,使陆贾奉印玺以南越王之。高后称制,佗弗内贡职。文帝元年(前179)使陆贾谕旨,佗称臣。自汉兴皆属南越。……东汉又名揭阳城。晋咸和中分南海,立东官郡,理于东官。义熙五年(409)分东官立潮,为义安郡。属县五(海阳、绥安、海宁、潮阳、义昭)。宋齐因之,梁兼置东阳州后改曰瀛洲。及陈州废,隋平陈改置潮州。炀帝大业三年(607)罢州复为义安郡(废绥安、义昭,置程乡、万川)。唐武德四年(621),平萧铣置广州总管府,改义安为潮州,隶之。”[7]54
可见,陈元光平蛮屯垦之驻地绥安,在大周垂拱二年(686)漳州建置之前主要属揭阳(潮州)辖地。隋开皇十二年之后绥安虽废,然与潮州依然山水相依。“曾作为闽越与南越之界——柴山盘陀岭蒲葵关。在唐中叶以前的漫长岁月,蒲葵关以南就是揭阳(泊所在潮州)界。陈元光创立漳州,实际上是析潮州东部置州,漳州北界依然未逾盘陀岭蒲葵关。漳州设置以前,陈政、陈元光率军行动受岭南潮州、循州的军政长官节制。据唐柬墓志、碑铭以及旧志资料,节制陈元光的有循州司马高琏和潮州刺史常怀德。”[17]因而,“故绥安县地”因作为陈元光平蛮屯垦之驻地,而使唐初泉潮南方边陲的平乱与开发休戚与共、血脉相连,成为南疆开发的一个命运共同体。
陈元光一生事业有二:一是平定蛮獠,一是开创漳州。平定蛮獠主战场就在潮州,而开创漳州的开发治理则主要在绥安。因而,王治功说:“在漳州建置前,其活动范围是泉、潮二州,即闽南与粤东,并非只限于闽南。漳州建置后,其活动范围,政务多在漳州,军务仍涉粤东。”[20]毫无疑义,潮州的确是陈元光一生戎马生涯、建功立业长期生活奋斗的主要地方。
既然陈元光一生戎马生涯、建功立业长期生活奋斗的主要地方是在潮州。那么,陈元光的潮人身份是不应该有异议的。
二、陈元光的诗
陈元光遗存诗篇共50首①关于《龙湖集》中诗作的真伪,学界有学者指出其中部分诗作或诗句有伪托或者传抄过程中混入其他人诗作的嫌疑,但基本认为诗作大部分出自陈元光本人,个别真伪问题还有待研究者进一步考证。,《龙湖集》48首,《漳州府志》《漳浦县志》《云霄县志》的艺文志中载有2首。其中有3首入载《全唐诗》,有4首入载《全唐诗外编》②由陈尚君整理的《全唐诗续》收入陈元光的佚诗43首,系录自厦门图书馆古籍部藏《颖川陈氏开漳族谱》陈祯祥撰,民国五年印。。陈元光的诗展现了诗人平蛮开漳之浴血奋战历程,生动地描绘出初唐泉潮南方边陲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民俗风情画面,既是他一生戎马生涯的真实写照,也是唐初泉潮南方边陲经济文化开发初始的史诗。
(一)平蛮屯垦开发南疆的史诗
1.平蛮啸乱、浴血沙场的诗篇。平蛮啸乱是开发南疆的基础,也是陈元光一生戎马生涯最为重要的历史使命,是诗人达则兼济天下人生价值之首要践行。因而,在陈元光的诗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篇幅与地位,在诗人的50首诗中,占有15首之多。分别是《题龙湖》(五首)、《平獠宴喜》《旋师之什》《晚春旋漳会酌》《候夜行师七唱》(七首)等。“地极绥安镇”之龙湖,是诗人随父出征南疆的第一个屯营点,也是诗人戎马生涯的“第一途”,在诗人的人生中,在诗人的情感深处,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因而诗人写了《题龙湖》(五首)一组诗。诗人以清新的笔调,描绘了南方边塞“原上千花雨,湖边百草铺。分曹驱鹿豕,犄角困獐狐”的原始风貌和“野女妍堆髻,山獠醉倒壶”的土著风情,描述了金戈跃马,“龙湖三五夜,綮戟四迥轮”浴血沙场的艰苦战斗生活,抒发了诗人开发南疆、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豪情壮志。《平獠宴喜》写于仪凤二年陈谦、苗自成、雷万兴攻陷潮阳(即潮州),诗人继承父志率兵征讨、凯旋而归途中。这是诗人在父亲亡故之后独立指挥的一次军事行动,凯旋而归,心中之喜溢于言表。马上吟咏固然颇为欢快,然“玉钤森万骑,金鼓肃群雄。扫穴三苗窜,旋车百粤空”,沙场鏖战之惨烈,“火烈消穷北,呈祥应岁东。朝端张孝友,炮鳖待元戎”,征战得胜之豪迈都隐现于字里行间。《旋师之什》写于永隆二年“盗起攻南海边鄙”,诗人奉檄追剿,“潜袭寇垒,俘馘万计”班师之际。《晚春旋漳会酌》写于“岭表悉平”之后,朝廷派使者前来犒赏之宴会席上。这次战役是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次战役的胜利,彻底击溃了蛮獠的主力部队,自此“岭表悉平”。“雨尽青山昏,师旋赤眉至。……卷舒如祥云,进止若时雨。”(《旋师之什》)诗人心中之喜悦、心中之踌躇满志皆跃然于诗句之中。自此之后,“马啸腥风远,兵歌暖日怡。妖云驱屏迹,芳卉媚迎诗”(《晚春旋漳会酌》)。南疆的全面开发即将开始,诗人也即将大展拳脚了,因为“记此非黩武”,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南疆的开发有一个和平安祥的环境。《候夜行师七唱》是诗人对平蛮啸乱屯垦戍边全过程的回顾,从总章二年(669)到奏请建置漳州,诗人经过近20年的艰苦征战,终于平定了战乱,创建了漳州,使南疆呈现了一派安定祥和的欣欣向荣景象。20年征战之惨烈历历在目,20年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艰辛创业意犹未尽,然眼前的成果毕竟还是令人欣慰的。陈元光的诗源于生活、有感而发、因时而咏,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和历史意义。
2.屯垦戍边,开辟南疆的诗篇。由于陈元光父子平蛮的行动并非单纯的军事行动,而是唐皇朝一次大规模的有计划开发东南边陲的移民垦屯行动,因而陈元光的历史使命就不仅仅是平定蛮獠的沙场征战,而且是长期艰苦卓绝开辟边陲、传播文化、教化帮助百姓发展经济、稳定社会政治生活秩序的创业生活。也因此,屯垦创业、开发泉潮南方边陲经济、传播中原文化、施展忠君报国、建功立业政治抱负的诗篇就必然是陈元光诗歌的主旋律。如《南獠纳欵》《修文语士民》《教民祭蜡》《祈后土》《喜雨次曹泉州》《酬裴使君王探公》等。在这些诗中,南疆的开发有条不紊,南疆独特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南疆景物俯拾皆是。有传播中原文化,实行偃武修文政策、励行教化,使士民得以休养生息的感奋,“修文休众士,赐命自皇朝。莫篆天然石,惟吹洛下萧。声闻神起舞,气感海无妖”(《修文语士民》);有当地少数民族归服朝庭后物产丰盈景象的描绘,“南薰气阜物华,南獠俨庭实。野味散芳芬,海肴参茂密”(《南獠纳欸》);还有南方边陲山水风光的写意,“再拜烟霞霁,群峰奎壁森。独山峰耸阁,中谷水鸣琴。明山卉木翳,遥林云雾深”(《神湖(潮)州三山神题壁·之三》。真实地呈现出当时泉、潮南方边陲经济文化开发初始的风貌。
陈元光的诗大多因时而赋、因事而作、因景而咏,是他一生开发泉潮南方边塞大业的缩影,残酷的战争生活、艰难的创业旅程、旖旎的南疆景色,为后世留下的是一幅幅唐初南方边陲特有的妍丽风光、风土民情以及开发南疆的艰苦创业画面。陈元光的诗具有史诗的叙事底蕴,是唐初泉、潮南方边陲平蛮啸乱、文化传播、经济开发的壮丽史诗。
(二)与潮州相关的诗
陈元光遗存诗篇共50首,表现平蛮屯垦开发南疆与潮州直接相关的诗就有21首之多。具体如下:《题龙湖》(五首),《平獠宴喜》《旋师之什》《晚春旋漳会酌》《南獠纳欵》《修文语士民》《山游怀古》各一首,《候夜行师七唱》(七首),《祀湖(潮)州三山神题壁》(三首)等。
这些诗如前所述,有平蛮啸乱的抒写,如有写于戎马生涯第一个屯营点的《题龙湖》(五首),写于仪凤二年征讨陈谦、苗自成、雷万兴潮阳(即潮州)之乱凯旋而归途中的《平獠宴喜》,写于永隆二年奉檄追剿“盗起攻南海边鄙”之盗班师之际的《旋师之什》,写于“岭表悉平”之后,朝廷派使者前来犒赏之宴会席上的《晚春旋漳会酌》,还有对平蛮啸乱屯垦戍边全过程回顾的《候夜行师七唱》等。也有屯垦戍边、开辟南疆的吟咏,如写于“永隆二年粉碎粤地汉畲联军对‘南海边鄙’的军事行动之后,……诗人着手进行‘辟草莽、斩荆棘、建村舍’的拓展屯垦和发展生产”时的《南獠纳欵》[21]14,写于仪凤二年平定陈谦、苗自成、雷万兴潮阳之乱以后,实行偃武修文政策时的《修文语士民》。还有潮州南疆山水的咏怀,如征战之暇,游潮州揭阳霖田山水的《神湖(潮)州三山神题壁》(三首)等。
《题龙湖》的“龙湖”,既是诗人平蛮啸乱的第一个屯营点,也是诗人的号,其意义非同一般。笔者以为,“龙湖”不仅仅是特指的,也应是泛指的,是诗人平蛮屯垦的一个象征性符号,可以说是陈元光对以“龙湖”为中心的这块见证其功勋事业与人生的土地的情感凝结点,是其对所处地域所发生的人生重大事件具有认同感的一种体现①参见笔者在《古代诗学视境下的“地域意识”——以岭南地域诗学为个案》一文中对于“地域意识”的阐述,载《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6)。。“龙湖”虽在“古绥安县,即今浦、云一带”[21]105,但“龙湖”在当时既是泉潮交界处,亦是潮州故属地,仪凤二年陈谦、苗自成、雷万兴的潮阳之乱,唐天宝年间,曾一度将潮州郡易名为潮阳郡,潮阳为时人对潮州的习惯称谓也在情理之中,故潮阳所指也是潮州地域。而苗自成、雷万兴两贼首一姓苗,一姓雷,皆为畲族姓氏。畲族先祖发祥地在潮州凤凰山,自古有盘、蓝、雷、钟四姓。后四散迁徙到福建、浙江、江西、安徽等地。唐永泰二年(766)从福建罗源迁居浙江景宁。唐时往往把今广东、福建、江西三省交界的畲族与其他少数民族泛称为“蛮”“蛮僚”“峒蛮”或“峒僚”。南宋末年,史书上始出现“畲民”的族称。陈元光平蛮啸乱的主要对象,无疑正是以畲族为首的“蛮獠”,其大本营也应是其先祖发祥地——潮州凤凰山。至于《神湖(潮)州三山神题壁》(三首),何池对该诗的注释:“‘神湖州’神疑衍,湖疑潮之误。”贝闻喜、陈惠国在《释陈元光〈祀潮州三山神题壁〉诗三首》文中,也“认为陈元光‘原诗题为《神湖州三山神题壁》,神字应是祀字之误,湖州为潮州之误”[22]76。故该诗抒写对象为潮州(今揭西)的三山国王庙也应无疑义。可见,以上诗篇抒写的内容与情感都直接与潮州相关。
其次,《全唐诗》载有陈元光副使许天正《和陈元光〈平潮寇〉诗》一首。诗曰:“抱磴从天上,驱车返岭东。气昂无丑虏,策妙拙群雄。飞絮随风散,余氛嚮日镕。长戈收百甲,聚骑破千重。落剑惟戎首,游绳繫脅从。四野无坚壁,群生未化融。龙湖膏泽下,早晚徧枯穷。”[23]140许天正的这首和诗,说明陈元光还写过《平潮寇》。《平潮寇》一诗,虽然我们无法全面了解它抒写了什么内容,但从题目来看,无疑与平蛮的战役有关,而且更是确切点明了“潮寇”,战场应是潮州。
(三)清新明快、刚健峻丽的诗风
前文通过分析陈元光诗歌的文本内容,不仅勾勒了陈元光在泉州、潮州的人生足迹,也呈现了陈元光诗歌的整体创作风貌。其诗题材丰富,有描绘金戈跃马、浴血奋战平定蛮獠啸乱的战争场景,抒发诗人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之豪迈情操的;也有表现诗人开发泉潮南方边陲经济,传播中原文化,施展诗人忠君报国、建功立业政治抱负的;还有描写南方边陲清丽的山川景象,表现南方边塞风土人情的。诗歌中弥漫着泉、潮地区浓郁的乡土气息,独具南方边陲之地域特色,有唐代南方边塞诗之审美风韵。其诗风大致可归于刚健峻丽、清新明快两类:一类为写平蛮战争的诗篇笔力雄直但不冷峻,充满着勃勃生机之感;一类为写南方边陲景色与偃武修文时期的诗歌多为清新自然的笔调,明快而不浮艳。诗人善用物象比兴之法,借物抒情,托物言志,使诗篇充实而有兴寄。
后世学人对古代岭南诗风进行总结时,多以张九龄为诗风的开创者,汪辟疆就谈到:“岭南诗派,肇自曲江。昌黎、东坡,以流人习处是邦,流风余韵,久播岭表。宋元而后,沾溉靡穷。迄于明清,邝露、陈恭尹、屈大均、梁佩兰、黎遂球诸家,先后继起,沈雄清丽,蔚为正声。”[24]39这段话以为张九龄所开创的岭南诗派诗风“蔚为正声”,风格表现为清丽与雄直两类,较好地归纳了岭南诗派的风貌。笔者以为,虽然陈元光留下的诗篇数量不多,且尚存真伪之辩,但其诗歌重兴寄、重真情的内核,与后世岭南诗风确是一脉相承。我们暂时没有充分的资料直接证明陈元光诗风对后世岭南的影响,但是岭南诗派的整体风格特征在陈元光作品中已有体现,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作品的生活内容取之于社会现实生活,作品中表现的思想感情来自现实的历史过程,是这种历史过程的反射和回声。笔者以为,对地域文学的探讨,“地域”是重要的基石,地域特性决定了一方人的生活方式,而生活方式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进而在地域文化建构中呈现出独一无二的文化姿态。陈元光这些与潮州相关的诗,正源于他与潮州息息相关的平蛮屯垦社会生活,从而也印证了潮州在他一生驰骋沙场、屯垦戍边、开发南疆的生命历程中的重要位置,我们在探讨潮州古代文学的时候,如果因为陈元光籍贯存疑而将之排除在潮州地域文学视野之外,抹煞了陈元光在潮州42年的现实人生,抹煞陈元光诗歌与岭南诗歌风格的传承关系,是不符合地域文学发生发展实际的。
综上所述,尽管陈元光的揭阳(潮州)籍身份尚存疑,但其潮人身份无可置疑。陈元光13岁随父出征泉、潮南方边塞,平蛮屯垦,开发南疆,直至为国捐躯,历时42年,其平蛮啸乱的主战场在潮州,屯垦开发的驻地绥安在漳州建置之前也为潮州故辖地,可以说,潮州是陈元光一生平蛮屯垦战斗和生活的主要地方,这一方水土留下了他不可磨灭的人生足迹。其次,从陈元光的诗作看,文学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其诗歌创作,因时而赋、因事而作、因景而咏、重兴寄、有真情,呈现刚健峻丽、清新明快的面貌,既是其一生平蛮屯垦、艰苦创业、刚健入世、报效国家的生动写照,也是唐初泉、潮南方边陲开发的历史写照,更与后世岭南诗风一脉相承。这些诗无疑为陈元光的潮人身份提供了重要的佐证。既然陈元光的潮人身份得以确认,那么,就目前文献所及,作为唐代凤毛麟角的潮人作家,其诗歌创作,即使仅有直接写于潮州或以潮州为题材的4首诗,都是潮州古代文学的开山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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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金龙)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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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7)04-0031-07
2016-05-13
翁筱曼(1980-),女,广东潮安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2013年度潮汕历史文化研究项目“潮州古代文学史纲”(13zz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