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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小说《凿空》的时空特征

2017-04-02薛亘华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时空

薛亘华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刘亮程小说《凿空》的时空特征

薛亘华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在刘亮程的小说《凿空》中,日常意义上对时间线性与刻度化的体验方式被个体式的主观体验所代替。小说通过农民语言和文学世界的艺术交融、多视点折返式的叙事视角和对描写的不断堆叠,展现出阿不旦村弯折的时空、非线性的时间体验以及凝滞的瞬间等时空特征。书中的叙事时间因此显得凝滞迟缓,故事的呈现方式在回忆与当下中交叠,其指涉不仅是刘亮程对南疆现代化进程的忧思,也是人类心灵对时间和空间的主观体验。因此,小说的中心意象阿不旦村可被看作是人类心灵的对应物,《凿空》的时空特征也因此拥有了象征层面上的美学意义。

刘亮程;《凿空》;时空特征

刘亮程在中国当代文坛的地位是由他的散文奠定的:2001年2月刘亮程荣膺“第二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2014年8月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2015年6月又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除了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之外,刘亮程还出版过散文集《风中的院门》《正午田野》《在新疆》等。在这些散文作品中,刘亮程开始构建自己文学世界中的时空观。另外,作为小说家的刘亮程也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耸峙成一个独立的奇观。2006年他出版了首部长篇小说《虚土》,2010年出版了另一部小说《凿空》,至此,他将散文中描述时空体验的吉光片羽拼凑成形,凝聚于小说中的村庄形象之上。

刘亮程文学世界中的美学意义,首先在于它是在新疆独有的时空里展开的。新疆悠远朴拙的时空中酝酿着绵远不绝的人类精神,流淌着民间草莽的生命诗意,这里独特的时空特点所催生的刘亮程本人对时空的深刻体察,构成了本文的思考原点。从他的文学内部来看,他的写作呈现出思维探究和对美的渴求的无限热情。他敏锐地把握转瞬即逝的情感体验,对它们施以持续的思考和观察。他试图取消人们对时间惯常的线性刻度式的理解,使时间向心灵敞开。时间不再成为空间的附庸,而回归到其应有的维度中去。刘亮程曾在与作家符二的访谈中说道:“我关注生活,其实我是在关注时间。人在时间中的衰老和年轻,希望和失望,痛苦和快乐。人在时光中的无边流浪。”[1]413刘亮程是一位痴迷时间、直面时间的作家,他借此表达出的对时间本质的修复、对存在意识的追问、对失根之人故乡意识的重建,最终指向的是对人之自由的反思。因此,剖析《凿空》的时空特征而展示出的刘亮程在时空体验上的全新叙述也拓展了当代文学场域中小说的写作可能性。

一、语言策略所构造的弯折时空

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中的黄沙梁无疑是一个悬置于历史的存在,是从时空中撷取的一个模糊的片段。时隔十五年,小说《凿空》中的阿不旦村横空出世,然而与黄沙梁不同的是,阿不旦村拥有了历史时间中的位置。在小说《凿空》中,时间在刘亮程笔下不再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它的存在仰赖实在的事物,它的面目在切实的村庄生活中清晰起来。

如果说黄沙梁是洪荒宇宙中无名角落的一块顽石,那么阿不旦村则是时间河流中的一片沙洲,它同顽石一样静止,却在时间之流的摩擦中向更多的可能性敞开。时间消解着阿不旦村,同时也被阿不旦村的存在所阻滞。阿不旦村是一个如此渺小却强大的存在,以致它几乎形成了物理学中的时空弯曲般的艺术效果。阿不旦村的极大引力场使得时间和空间在这里产生了弯折,物质变化极其缓慢,相对时间也随之变得极其缓慢。不仅如此,当时间经过阿不旦时,会经受阿不旦村的折射,成为村民想象的一部分。

比如横穿村庄的柏油路,其修建的原因并不是为着阿不旦村的发展,而是出于运输石油的必要,一条和阿不旦村完全无关的柏油路于是赫然闯入了阿不旦村的时空当中。柏油路斜穿过阿不旦村,一头连着县城,一头连着石油井架。在路上相会的是两种不同时代的交通工具——卡车和驴车。十六个轮子的巨型卡车经过阿不旦村时,许多房子都被震裂了,轰鸣的声音和车灯成为阿不旦村日夜不歇的背景。原来走在土路上的驴掌变得极易磨损,驴的蹄声也变得不好辨别。阿不旦村被汽车撞伤撞死的村民和动物越来越多。柏油路带来的是对阿不旦村平静生活的无情撕裂和碾压。然而,阿不旦村竟然以一种惊人的柔韧消化着异物。几年过去了,房子的裂缝还在,可是没有一幢房子被震倒;村里的古桥颤颤巍巍,多少辆卡车过去了,竟也始终未断。“驴车和汽车在一条路上跑了几十年,直到村边打出石油,汽车的数量也没超过驴车”[1]310,驴子们学会了躲避汽车,习惯了拉车时一半车子在柏油路上,另一半车子在路边的林带沟渠里。村民们把柏油路当成了打谷场,每家每户占领一段路,麦子割了之后就铺在路上,让汽车碾压成草沫,“起先,人们觉得在沥青公路上碾压的麦子、苞谷,吃起来有股沥青味,后来不知人吃惯不觉得了,还是沥青没味儿了,反正没人说这个事了”[1]91。阿不旦村屈光镜一般地弯折了试图靠近和改变这里的外部事物,读者看到的是一段段被弯折了的时空,是经过阿不旦村的折射后的幻影。

阿不旦村呈现这样的时空特征,与小说的语言策略不可分割。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刘亮程凭借语言的朴实隽永,构筑起了一个令人难忘的艺术时空。他的语言选择是独辟蹊径的,更是洗尽铅华的。对古代汉语句式的模仿、对语言节奏感的追求和西北地区口语的刻意保留,使得刘亮程的文学语言有自己独特的清新纯净感,百读而不厌:

这次“西气东输”工程,说白了就是一个坎土曼工程。为啥?因为它主要的活就是挖一个沟,把管道放进去,再埋掉。挖和埋都是坎土曼的活。说国家在策划这个工程时,首先考虑到的并不是上海人的用气问题。上海没气了跟我们新疆有啥关系。但是,要挖一个土沟通到上海,就跟我们的坎土曼有关系了。说这是国家从宏观考虑想的一个办法,目的是要让我们的坎土曼有活干,要我们的坎土曼发挥一次大作用[1]45。

广场中间的大铁锅,有一个羊圈那么大,两层楼高,下面用三个腿支着。广场最先竖起来的就是这个大铁锅,老城里的人说那个东西是煮羊肉用的,自从打出石油,县上钱多得花不完,就在广场上支一个一次煮一百只羊的大锅,每个周末巴扎天给全县人煮一锅羊肉,免费吃[1]275。

在阿不旦村人的眼里,衡量世界的标准由阿不旦村制定:输油管道的宽度刚好是阿不旦的一头驴横过来的宽度,广场中间的铁锅是阿不旦的一个羊圈的大小。农民语言和文学世界的艺术张力,在同一个语言场域里获得交融。通过这样的艺术处理,小说中的时空在阿不旦村弯折、重大事件被虚化,那些偶尔踏进小说故事的历史一角经过了农民式语言的折射,变得平凡甚至戏谑,于是这些重大事件的异乡色彩被抹掉,重要性被嘲讽,神圣性被消解。荒诞化、戏剧性的语言和情节上的处理,也包含了刘亮程对南疆现代化进程的隐忧与反思。

二、视角策略所构建的非线性时间

俄罗斯理论家巴赫金(M.M.Bakhtin)在《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一文中分析了歌德作品中的时间和空间,认为歌德在世界文学中达到了审视历史时间的巅峰。歌德所观察到的罗马,以其悠久历史而被赋予了“时间的完整性”[2]255:不同时代的痕迹停留在相同的空间点上,形成了时间被并置的奇观。罗马当然不是唯一如此的存在,当我们反观阿不旦村,时间同样在这里如尘埃般落定、停留,层层铺陈于同一空间中,并且被取消了线性的观照方式。

阿不旦村时间非线性的呈现方式与阿不旦村悠久的历史积淀不可分割。阿不旦村坐落在一个抑或多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之上,村子的地下是深埋的历史时态,彼时生活在这里的祖先还是蓝眼睛白皮肤的另一个人种。不仅小说的主角玉素甫挖到了古村庄,在玉素甫之前,文物专家、外国探险家、村里世世代代的村民,都在阿不旦村的地下翻找过文物。阿不旦村地下的历史残存被不断从漆黑的地洞中翻到现时的当下,时间的历史纵深被改变,不同时代的痕迹共置于同一空间。

另一方面,在地理空间上,一条柏油路以西北—东南走向斜穿过阿不旦村。柏油路在东南方向连接了代表着新生科技和未来时态的石油井架;在村庄的北面,是由三面庄稼和一面沙石滩环绕的一片麻扎(即坟墓),那里是阿不旦世代祖先的安息之处和村庄的过去时态;村庄周围还并置着两个时间上相继出现的宗教圣地——代表佛教的佛窟和代表伊斯兰教的清真寺。佛窟、清真寺、麻扎、阿不旦村主体部分、石油井架,这些不同时代的产物和象征并存于同一个空间中,时间轴由此从线性伸展转换为共时性并置。

阿不旦村非线性的时间面貌是通过小说多视点折返式的叙述视角表现的。小说叙述的时间起点是阿不旦村的枪击事件,长期在外打工的村民张金回乡查看家人平安与否。紧接着时间回溯到几星期前,正在地下挖洞的张旺才听到了洞里的另一个声音——如果将这个时间点暂定为小说叙事轴上的零点,那么以它为基准,读者可以很快觉察出小说叙事时间的跳跃。叙述不断向时间轴上的正方向推进,但是很快会折返回“零点”之前的负方向重现过去,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回到零点处。张旺才洞里的悬疑未被解开,时间便返回20年前张旺才因分田到户的政策住到了龟兹河边。接着叙述回到“最近”,即时间轴上的零点,讲述了艾疆丢驴事件,并在同一时间点上切换了视角,叙述拖拉机救活了铁匠铺,接着“闪回”至与铁匠铺相关的柏油路上的车祸。时间继续归零,亚生村长和关于西气东输的消息出场,佛窟是由坎土曼修建的这一信息出现。时间进程经过短暂停滞后,又开始运动,丢驴的艾疆被叫进玉素甫的地洞挖洞,接着村民库半被蒙面人叫进玉素甫的地洞。故事由艾疆的驴引出了玉素甫的地洞,然后折返回几年前玉素甫无意间在自己家地下挖出了地下村庄,再回溯到更早玉素甫的家人曾经为外国探险者作过向导,寻找阿不旦村的地下村庄。时间归零,线索回到另一个挖洞人张旺才挖洞的进程和感受,然后折返回40年前张旺才如何从老家的洪水中逃亡到西北。接着时间在玉素甫和张旺才两位挖洞者的线索上不断在“现在”与从前中跳转,然后被悬置。时间重新归零,故事的推进被停止,作者的笔触放在了对麻扎、毛驴协会、村里的老鼠、割礼、铁匠铺的详细描述中。接着故事进入高潮:玉素甫神秘失踪,他的地洞终遭发现,艾布和黑汉被武警射杀,张旺才却平安无恙。在推进这个情节的过程中,作者几次中断时间进程,加入其他形象的描写,消解了小说这部分情节的紧凑感和紧张感。最终故事回到小说开头中张旺才的儿子张金的视角,连接小说开头张金回乡的原因。

《凿空》是拒绝被复述的,很难为了解释的目的而完全还原它的情节序列。读者看到的情节往往是“现在”而不是“然后”,而瞬间的体验必然伴随着连贯性的缺失。如果我们要在一个线性的数轴上描绘小说的时间推进方式,故事的不同视角张旺才、艾疆、库半、铁匠吐迪、玉素甫、村长亚生都将成为其中的一条弧线,而我们将在这个数轴上划出许多条在零点附近不断左右折返和停留于零点的线条。阿不旦村的时间事实上已被重新拼接、排列。

这种碎片化、拼贴式的非线性时间面貌正是阿不旦村人生活的真实状态——记忆与当下交叠。这不仅是刘亮程笔下的村民的生活,更是他坚信的时间的呈现方式。这种处理通过将过去、现在、未来并置,来取消人们对时间惯常的线性与刻度式的理解,使时间向心灵敞开。

三、叙述策略所描绘的绵长瞬间

阿不旦村的村民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使这里成为了一个田园诗般的存在,浓重粘滞的时间成为了小说的基本时间,阿不旦村虽经受着历史时间的冲刷,却始终保持静止般的存在。

荒野是灰色的,井架是黑色的,石油工人是红色的,棉花老板春天播种时是土色、秋天卖棉花时变成白色,冬天不见了,回到城里生活。阿不旦人一年四季一个颜色,说不清啥颜色,田野有季节,他们没有[1]272。

他们扛着两千多年前古人扛的坎土曼,骑着那时候人们骑的毛驴,坐着那时的驴车,柏油路修到村了他们的生活是这个样子,村边打出石油了他们的生活还是这个样子,石油采光井架拆走他们的生活依旧是这个样子[1]305。

在阿不旦村,空间是固定的,而时间也似乎是静止的,面对时间洪流的裹挟,阿不旦村岿然不动。小说叙述的过程极少提及时间标志,读者会因为没有惯常的时间体验而迷失方向。当然,我们也可以努力恢复小说的时间推进,但是读者会在一次次的对细节的注意中失去与这个时间框架的联系,而时刻处在时间在不动中的错觉。美国比较文学研究者约瑟夫·弗兰克(Josef Frank)在1945年发表的《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创见性地为20世纪现代派以来的小说样式确立了新的理论范式。在阐释普鲁斯特的写作方法时,他认为普鲁斯特的“读者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在视觉瞬间静止’的人物快照,它们是在他们生活中的不同舞台上拍摄下来的;在并置这些意象时,读者体验到了时间流逝的效果”[3]14。在这种意义上,《凿空》的读者也在一幕幕“在视觉瞬间静止”的静态时空中体验着“阿不旦时间”,在细节中迷失时间的读者只有远观这些一幕幕被并置的瞬间,才能体验到年代的更迭。

事实上,阿不旦村的时空并不是绝对的静止,应该说众生的生命都如快镜头,而阿不旦村的存在是一个慢镜头。刘亮程人为地将阿不旦村的时间刻度调整得悠长,时间的刻度不再是“时”“分”“秒”,而是“白天”和“黑夜”,是“春天”和“秋天”,甚至可能更长。度量时间的刻度变大,时间仿佛凝滞于空间,每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这无限的一瞬成为了永恒。

这种特点在小说艺术上的体现是大量的描写代替了叙事,被描写的生活琐事(铁器的制作、毛驴的叫声、老鼠的洞等)阻滞了情节的运动,叙事时间虽然在向前行进,但故事时间却静止了。刘亮程用悠缓的笔触使读者进入了阿不旦村的回忆之中,正如人的回忆一样,它的内容有别于日常生活的逻辑顺序,充满了细碎的零散片段和无意义的细枝末节。这其中蕴含着刘亮程对时间的基本理解和描述:

我喜欢散文的散漫,散文不像小说,被故事拖着跑,散文可以停住,我喜欢那些停下来不动的句子,事物被文字捕捉到,文字像一张无影无形的网,笼罩了世界,一个一个的时间凝固住。每个事物最终都呈现了时间的样子。我希望我的文字最终展现的是一张时间的脸。村庄就是这张时间之脸的表情。它缓慢而悠长,是我认识的时间的模样[4]5。

消解散文与小说的文体边界,是刘亮程写作的特点之一。由于语言是在时间中进行的,如果读者将他们当作故事进行的顺序来理解,将会非常困惑,因此,理解阿不旦村的时间序列无须以完全还原情节为目标,而不妨将之看作是主观感受的对应物。

时间瞬间的无限绵长除了在行文语言上的体现外,还为小说中的阿不旦村带来了更为丰富的阐释意义。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刘亮程所描写的西部乡村就不断受到许多评论者和读者的质疑,声称他们不理解刘亮程为何身为农民却不勤奋劳作,也不相信他笔下的村庄如此平静美好等等。这些令人哑然失笑的误会背后,是想要将艺术作品与现实生活作百分之百的对应的错误企图。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就小说与生活的关系问题曾表达过,小说写的是一种可能,人的境况的可能性。小说家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5]23。刘亮程关心的并不是还原一个西部村庄的生活图景,而是试图寻找村庄中那些超越城市与村庄、过去与未来等对立的不变之物:

我关注的是乡村时间中那些不变的东西,我不关心变的东西。……因为相对于漫长的时间和历史来说,这些东西都是短的,瞬间的。

……

人心灵最深处的那一点点东西是不动的,它没有变化,我关注的恰好是这一点点不动的东西。它构成了永恒。它让我们人在历经多少磨难之后,在历经许多不可抗拒的天灾和人为灾难之后,仍然能够保持人的原貌,仍然能够恢复人的尊严,仍然能够去过一种正常的、平常的、地久天长的生活,就是这一点点心灵在起作用[1]418-419。

我们可以想象,即使刘亮程出生于城市,这座城市同样会成为他笔下心灵之栖息之处。对刘亮程来说,乡村既是生存之地,更是精神居所:

每个作家都在找一种方式进入世界。我们对世界人生的认识和理解首先是从这个世界的某件东西开始的。村庄是我进入世界的第一站。我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用这样漫长的时间让一个许多人和牲畜居住的村庄慢慢进入我的内心,成为我一个人的村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村庄。

……

那个让人心灵定居的地方成了自己的一个村庄。

心灵总是落后与古老的。

我们相信、珍爱心灵,正是由于它落后而古老。现代生活只是一段躯体生活,它成为“过去”时,心灵才可能缓缓到达这里[6]209-210。

如果我们将刘亮程笔下的阿不旦村看作是心灵的对应物,就可以明白将刘亮程贬斥为所谓“文人的逃遁”[6]1和“拿荒凉当精深”[6]19,或者批评刘亮程由于仅写村庄而缺乏知识分子应有的社会担当等等[6]4,都是对其荒谬的误解。正如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说:“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从来就不只是(或甚至主要不是)某些思想或道德情感的表达。它首要地是一个更新我们的意识和感受力、改变(不论这种改变如何轻微)滋养一切特定的思想和情感的那种腐殖质的构成的物品。”[7]347-348乡村并不是刘亮程哗众取宠或逃遁世界的避难所,而是他试图更新中国当代散文和小说的文字感受与时间体验的载体。

四、结语

时空体验是人生终极思考所绕不过的话题。在当代新疆作家群中的周涛、李娟都对如何把握时间与空间关系进行过思考,他们对于自己的写作地域表现出自觉的状态,边疆地区的异域元素和对身份认同的焦虑成为他们作品中异质性的体现。然而,就他们已有的作品来看,边疆时间的悠缓和空间的辽阔被更多地作为写作的材料,他们并没有比刘亮程更加执着于对时空的描绘和思考。实际上,刘亮程并无意将新疆与内地、乡村与城市划出鸿沟,而是试图唤醒普通人一直缺失的那种灵魂无遮蔽的原始状态。刘亮程通过边地写作,反而以另一种姿态抗衡了二元的文化比对,消解了“中心”与“边缘”的价值内涵,使他的诗性追求获得一种普世性的意义。

在刘亮程的小说世界里,日常意义上对于时间等分的物理体验方式在这里失效,代之以主观的个体体验。小说通过农民语言和文学世界的艺术交融、多视点折返式的叙事视角和对描写的不断堆叠,制造出阿不旦村时空的弯折、非线性时间体验以及凝滞的瞬间等时空特征。不断在回忆阿不旦村过去存在的形式,在运动的时间中保持的相对缓慢甚至凝滞的状态,并非刘亮程试图美化乡村生活或者刻意制造与城市相对的世外桃源,它指涉的是人类心灵沉浸于回忆的运转方式。作者试图呈现心灵对世界的感受方式,这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乡村情调的描写,指向的是作者更高的写作追求。“刘亮程的永恒时间观,似乎依然是一种主观时间、心理时间,但其最终指向是精神的,是一种精神时间。”[8]23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不旦村中所呈现出的时空特征恰恰具有着精神意义。将阿不旦村看作是人类心灵的对应物,《凿空》的时空特征也因此寻找到象征意义上的旨归。

[1]刘亮程.凿空[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

[2][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美]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4]姜广平.我不慌不忙地叙述着人类久违的自然生存——与刘亮程对话[J].文学教育,2011,(3).

[5][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唐晓渡,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

[6]塞妮亚.乡村哲学的神话[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

[7][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8]何英.刘亮程的时间[J].扬子江评论,2008,(5).

(责任编辑:任屹立)

The Temporal-Spatial Characteristics of Liu Liangcheng’s Novel Hollow ing

XUE Gen-hu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In Liu Liangcheng’s novel Hollow ing,the way of experiencing time linearly and dividedly in the daily sense is replaced by the individual’s subjective experience.Through the blending of peasant-style language and literary world,the description of the multi-perspective w ith shuttling narration and the stacks of description,Hollow ing shows the spatial and temporal characteristics of bended space-time,nonlinear time experience,and stagnated moments.The narrative time therefore seems to be in stagnation and sluggishness, and in the story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overlap w ith each other,which is a vivid reflection of how human mind experience time and space subjectively and also shows Liu Liangcheng’s concern about the modernization of southern Xinjiang.Therefore,the Abudan village,as the central image,can be seen as a counterpart of the human m ind,thus rendering the temporal and spatial characteristics of Hollow ing an aesthetic significance symbolically.

Liu Liangcheng;Hollowing;temporal-spatial characteristics

I207.4

A

1671-0304(2017)02-0120-05

2016-10-20

时间]2017-04-18 16:54

薛亘华,女,内蒙古包头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诗学与比较诗学、现当代文学研究。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418.1654.01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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