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祁韵士的文学创作
2017-04-01秦帮兴
秦帮兴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论祁韵士的文学创作
秦帮兴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祁韵士不仅是清代出色的西北史地学家,其诗、文、赋等文学作品也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其中,描写风景的诗、文、赋代表了祁韵士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并且祁韵士的文学创作与史地学问存在双向互动关系。在文学和史地学两个研究方面,祁韵士都应当得到更多研究和关注。
祁韵士;文学;风景;文史互动
祁韵士(1751—1815),字鹤皋,又字谐庭,号筠渌,晚号访山,山西寿阳人。晚清著名诗人祁寯藻之父。乾隆四十三年(1778)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五十二年,充国史馆提调兼总纂官。五十六年后,官户部主事等职。其人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当属嘉庆九年(1804),宝泉局亏铜案发,时为宝泉局监督的祁韵士被问罪发往伊犁当差。十三年,期满,释回原籍。后入两江总督松筠幕,又课读陕甘总督那彦成之子。二十三年,卒于保定书院。在伊犁的四年多时间让祁韵士有机会躬践西域,个人深厚的学养加之乾嘉学风的转向,使之成为有清一代著名的边疆史地学家,并参与开创了现代意义的西北史地学。他所编著的《皇朝藩部要略》《西陲要略》《西域释地》等书历来为史家所重,当今学界研究甚多。笔者于史学未窥门径,但以为对祁韵士的文学研究颇有缺憾,故草此小文,求正于博雅方家。
祁韵士一生勤于笔耕,涉及文学的主要有游记《万里行程记》、诗集《濛池行稿》以及附于《西陲要略》之后的《西陲竹枝词》(又称《西域百咏》),另编有唱和诗集《平舒山庄六景诗》。值得一提的是近年刘长海先生整理《祁韵士集》时,从上海辞书出版社查录到祁氏所撰诗集《覆瓿诗稿》一卷、文集《袖爽轩文稿》三卷,一并刊入集中,使我们得窥祁韵士更多的文学作品。另据《鹤皋年谱》云,祁韵士尚有《史书辑要》《珥笔集》《筠渌山房试帖》《访山随笔》《杂录》等著作,今未之见。
今人对祁韵士文学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西陲竹枝词》一百首,且偏重对其认识价值的阐发和研究,对其艺术价值往往发掘有限。笔者从祁韵士的诗、文、赋出发,旨在说明两个问题:第一,祁韵士的文学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写景,写景体现了他敏锐的观察力和极强的文字表现力,而作者书写“眼中之景”又以“胸中之情”为基础,无论是诗、文还是赋,很多佳作都具有上乘的审美价值。第二,祁韵士的“文笔”与“史笔”存在互动关系,这主要体现在他写于西域的作品当中。与纪昀、徐松等经历相似的文人相比,其学问与文学创作俱取得了重大突破,实为难得。
一
《祁韵士集》中存诗共231题262首①《濛池行稿》中《临潼早行》实为两首七言绝句,而整理本误判为一首七言律诗,见《祁韵士集》,第31页。,其中《濛池行稿》记录的是作者赴伊犁戍所路上的所见所闻,题材大多以山水风情为主②《濛池行稿》多为描摹山水之作,其原因可从同为流人的洪亮吉的记述中找到答案:“至保定甫知有廷寄与伊犁将军,有不许作诗、不许饮酒之谕。是以自国门及嘉峪关,凡四匝月,不敢涉笔。及出关后,独行千里,不见一人,径天山,涉瀚海,闻见恢奇,为平生所未有。遂偶一举笔,然要皆描摹山水,绝不敢及余事也。”见洪亮吉《伊犁日记》,光绪三年重刊授经堂家藏本。。《西陲竹枝词》的内容有:“首列十六城,次鸟兽虫鱼,次草木果蓏,次服饰器用,而终之以边防夷落,以志西陲风土之大略。”[1]108也以吟咏风物为主。《覆瓿诗稿》共16题26首,内容以题画、酬赠为主。另,所编《平舒山庄六景诗》中存诗6首,描写的是作者故乡的山水风景。《万里行程记》属于游记体散文,记录的大都是城市驿站、道路里程、风土人情,描写最多的仍是山水风景。另外,《袖爽轩文稿》卷一中存赋9篇,其中《白桃花赋》铺排风景,特为出彩,别有赏心悦目之感。因此可以说,写景状物最能集中体现祁韵士的文学水平与成就。
祁韵士曾自述:“余少喜读史,讨论古今,未尝少倦,顾独不好为诗。通籍后始稍稍为之,然酬唱嫌其近谀,赋物又苦难肖,操觚率尔,急就为章,已辄削弃之,不复置意。”[1]23一方面是说自己不擅作诗,这是自谦的说法,另一方面却可以看出祁韵士对诗歌创作持有非常严肃的态度。他既不作阿谀吹捧的酬唱诗,又对写物不工、草草成章之诗大力删削,无丝毫惋惜,这一点是很可贵的。正是由于这样的写作态度,我们今天见到祁韵士的诗作虽不多,却经作者的大力删汰,故而质量颇高。
以古诗论,笔者认为祁韵士的古诗以奇崛见长,体现在想象与遣词两个方面。想象中见奇崛者如《平阳道中望藐姑射山》诗云:
我行汾水隈,远睇藐姑射。落落青芙蓉,上有仙人宅。仙人在天上,旷与人境隔。一朝堕凡界,来向此山谪。青峰为庐舍,白云为幕席。烟霞为餐饭,不肥亦不瘠。烟火俗骨多,谁能近履舃。谪满凌风去,一去无返迹。遂令千载人,怅望空山碧。春草自年年,绿遍山中石[1]29。
藐姑射山本为神话传说中仙人所居之处,后世常将其附会为山西临汾以西的古石孔山,祁韵士所咏正是此山。该诗首句点题之后,几乎全用想象作诗。作者想象藐姑射仙子是因为被贬谪而来到凡间的,而后想象了藐姑射仙子的住与食,意象均高蹈飘逸,不类人境。最后作者想象仙子谪满归去,只留给世人芳草萋萋的景色以及无限的怅望之情。实际上,作者将藐姑射想象成谪居人间的仙子,有一定的自况意味,实际上突出的是自身的高洁。诗的最后两句回归到眼前碧草萦山之景,却依然令人有“映阶碧草自春色”的怅望之情,可谓韵味悠远。
遣词中见奇崛者,如在古诗《红柳峡》中,作者描绘突兀的冈峦,连用了四个比喻:“或方如鼎峙,或圆如釜覆。或亚如莲跗,或尖如筍立。”[1]36将嶙峋怪石的静态之貌写得细致生动。在《星星峡中》,作者则采用了移步换景的方法,以自己视角的变化写山峡之奇特,同样连用了四个比喻:“若举青玉案,若披绛纱帐。若登朱雀舫,若入乌衣巷。”[1]37四个比喻都暗用典故且带有强烈的色彩感,过山观峡的快感溢于言表。更有奇者如星汉师在《清代西域诗研究》详细赏析的七言古诗《风穴行》[2]345-346,文笔绚烂铺张,想象纵横奇诡,颇有楚辞之风。
与古诗的奇崛相比,在描绘景物的律诗中,祁韵士则注意结构章法的安排,层次分明而又气脉流畅,善于用广阔的视角吸纳眼前之景,所以往往意境阔大。他的律诗感情真挚,写景抒情有水到渠成之感。诗歌语言往往清新流丽,绝无掉书袋的赘重之感。兹举一首《无题》:
客西水自向东行,三五人家村不成。广漠无边芳草白,流沙极目暮云平。伊谁能却思乡念,独我还生吊古情。中外一家逾万里,秦皇徒尔筑长城[1]35。
根据此诗在《濛池行稿》中的位置来看,此诗应写于作者西出玉关之后。诗中首联之“起”交代了行程。颔联之“承”全为写景,“广漠无边芳草白,流沙极目暮云平”,塞外荒野之景读来如在目前,意境雄浑阔大。颈联之“转”是妙笔,将眼前之景瞬间与吊古之情联系在一起。尾联顺接上联抒情,以“中外一家”的观念回溯历史,认为秦始皇筑长城的行为实无必要,此可谓立意高远,别开生面。
值得注意的还有作者颔联的句子形式,作者将“白”“平”等传达景物色彩、状态的词放在句末,最能够突出景物的特征。很多唐诗名句,如王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李白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杜甫的“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等都是这样的句法。祁韵士写景尤擅此道,尤其在进入西域后,西域优美多姿的风景在他的笔下往往特点突出,令人难忘,如作者描写伊犁的赛里木湖云:
三千弱水竟谁探,巨泽苍茫势远涵。万顷光分浓淡碧,一奁影划浅深蓝。群飞白雁翔初起,对舞文鸳浴正酣。极目寥天明月好,清辉彻夜浸寒潭[1]42。
笔者以为此诗颔联对仗工整,诗句精炼有力,十分传神。出句用“浓淡”绘湖水之“碧”,应为近观所见,对句用“浅深”状湖水之“蓝”,当是远眺所见。“万顷”显其广大,“一奁”肖其清澈。“光”“影”状其明晦变化,“分”“划”添动,则灵活变幻之姿尽出。只十四字,便将赛里木湖之美写得妩媚动人,堪称神来之笔。可惜之处在于颈联稍弱,有拼凑之感。值得一提的是在题画诗中,作者往往也着意写景,如《题施鹤来〈琴菊〉小照》诗云:“批图雅兴小园开,竟日秋光扑眼来。竹影含风欹石径,桐阴带雨上琴台。忘嚣便作寻山约,得趣聊闲济世才。他此亭皋相问讯,从君共醉菊花杯。”[1]569直教人分不清是在观画还是在看景,不可不谓之精妙。
祁韵士的五律也有佳作,如《出西安城西行》诗云:
清和初入夏,绕郭晓烟齐。麦浪平翻陇,杨花浅覆泥。天高云作幕,岸阔水迎堤。山色终南好,晴岚望欲迷[1]31。
首联点明时间和地点,颔联特写麦浪与杨花,颈联境界忽阔,一派初夏怡人的景象欣喜可感,尾联抒发身在画中的陶醉之情。作者捕捉景物与遣词成句的功底深厚,颔联中的“平”“浅”俱体现了作者细致的观察力,颈联“水迎堤”之语更使初夏时节萌发的生命力变得真切可感。另如《张掖县》一诗中颔联云“草桥邻岸浅,杂树拂城低”[1]34,与此诗亦有同工之妙。
用绝句摹景的难度较大,以其字数少、结构简单之故也。但祁韵士也有佳作,兹举两例:
征衫薄絮不禁风,林外春寒日影红。欲觅村沽为小饮,青帘斜挂绿杨中[1]31。
岂是梅花开满树,居然柳絮欲满天。多情惯解迎人去,不在衣边在帽边[1]113。
第一首写作者出临潼时所见的风景,虽然是春寒料峭时节,但作者感受到了春的生机。诗中敏锐地捕捉了春日的色彩,绿杨犹如青帘高挂,林外一轮红彤彤的太阳,这一“红”一“绿”,春日的可爱已在读者心间了。第二首描写的是雾凇,收在《西陲竹枝词》中,前两句中作者先将雾凇比作满树梅花,又比作是漫天柳絮,如此,即便是未见过雾凇之人也会对雾凇有了感性认识。“岂是”“居然”二词又道出了作者目睹雾凇时的惊异之感。后两句将雾凇拟人化,雾凇落在帽子上,作者谓之“多情迎人”,与刘勰所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道理相同[3]494。实际上,这是作者之情映射到了雾凇上,表现的是对雾凇的喜爱。
以上主要论述了描写风景的诗作,祁韵士也有诗作重于抒情,尤其是在西行至伊犁途中所作的诗作,忠怨之思感人至深。兹举《飞雁篇》简论之:
年年送雁塞北飞,不知飞向何处依。今我追雁来到此,雁惊避我起沙矶。苇湖淼淼望不极,六月无暑犹寒晖。塞外相识惟尔雁,畴昔过余是耶非。雪泥踪迹偶然耳,行见衔芦归去肥。吁嗟乎,尔雁到处我亦到,尔雁归时我未归[1]41。
此篇咏南北迁徙的大雁,而抒发的是作者的自伤身世之情。作者背井离乡、漂泊无根,来到了塞外荒寒之地,而且看不到归去的希望,处境尚且不如大雁。诗中最后两句,对照鲜明,作者的遭遇令人同情、引人鼻酸。
概而论之,祁韵士之诗精于写景、长于抒情,能塑造情景合一的意境①张琴《祁韵士与〈西陲竹枝词一百首〉》一文认为:“祁韵士作为史地学家,其作多以才学入诗,艺术技巧上并不十分讲究,……(祁韵士的竹枝词)抒情意味淡化,纪实性增强。”载于《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4期,第11-12页。笔者认为,“抒情意味淡化,纪实性增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西陲竹枝词》的诗体形式决定的,并不能代表祁韵士诗歌的总体特点,祁韵士的诗作恰恰是以感情充沛饱满为特征的。。诗歌格调较高,感情色彩鲜明,数量虽然不多,但涵盖的诗体较广,除排律外,古诗、律诗、绝句都有出色的作品。语言具有很强的文字概括能力,且少用典故,无滞涩之感。清代诗学家方贞观在分别论述才人之诗、学人之诗、诗人之诗的特点时曾说:“诗人之诗,心地空明,有绝人之智慧;意度高远,无物类之牵缠。诗书名物,别有领会;山川花鸟,关我性情。信手拈来,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聆之声希,咀之味永。此禅宗之心印,风雅之正传也。”[4]1936笔者以为概括得十分精当,而祁韵士的诗作正与此说相合。黄兴涛先生《清代寿阳祁氏之文化》一文亦说祁韵士之诗“感情真挚、状物清新自然,且移步换景,与一般乾嘉学人书斋里生产出来的那种干枯奥涩的诗风,确有不同之处”[5]116,此为确论。可以说,祁韵士是一位出色的学者,但他的诗却没有学人诗的弊端,是真正的诗人之诗。
再论祁韵士的文。文的概念比较宽泛,本文所论属于狭义范畴,仅指其游记《万里行程记》而已。再者,祁韵士《袖爽轩文稿》中包含了序、赋、疏、赞、记、铭、表、传、诔、碑文、墓志、祭文等众多体裁,在此不可能一一论及,只从中选取文学性较强的赋来论述。
祁韵士的《万里行程记》注重对里程、地形地貌、百姓风俗的记载,然而遇到美景,作者也勾勒景致、慷慨抒情,其文笔有简洁俊秀之美。如作者描写华阴县道中所见云:
长安道上,按辔徐行,缅怀百代兴亡,千秋歌咏,皆同云烟过眼,转瞬辄空,惟见太华芙蓉,终日争奇竞秀于前,目不暇给。双轮西转,山逐车行,滴翠拖蓝,扑人眉宇,流连爱慕之情,不能已已。华阴县里,无数绿柳,阴浓成衙,徙倚女墙,隐现林表,絮飞遍地如雪,真仙境也[1]6。
该段仅短短百余字,却描绘了在路上与华阴县内的优美风景,还表达了作者的怀古之思、对景物的流连忘返之情,可谓简洁;而写华山“滴翠拖蓝,扑人眉宇”,寥寥八字,动词用得极妙,读来使人如在画中。写华阴县内“阴浓成衙,徙倚女墙”,则柳树如少女般的柔媚之态又呼之欲出,可谓俊秀。而《万里行程记》中最优美的文字莫过于对塔尔奇沟的描绘:
不数武,忽见林木蔚然,起叠嶂间,山半泉涌,细草如针,心甚异之。前行翘首,则满谷云树森森,不可指数,引人入胜,注目难遍。欣悦之情,惟虑其尽。已而峰回路转,愈入愈奇。木既挺秀,具干霄蔽日之势;草亦蓊郁,有苍藤翠藓之奇。满山顶趾,绣错罕隙,如入万花谷中,美不胜收也。泉流十余里,与东涧中大水合流,漰湃砰訇,出入危石峻磴间,沿岸杂树丛枝,覆水不见,但闻其声,七十二桥回环屈曲于千岩万壑之中,密箐深林之下,凭谁摹此画中境耶。夫此沟,一线天耳。而其山其水及其草木,无一不臻佳妙,足称富丽天成,不必更以萧疏澹远为胜,何期万里岩疆,乃有此一段仙境,奇绝,快绝[1]18-19。
塔尔奇沟,又作塔勒奇沟,今俗称“果子沟”,是一条北上赛里木湖,南下伊犁河谷的著名峡谷通道,以风景优美著称。在内容上,这段文字的视角随作者行走而不断变化,层次分明,声、色俱到。手法上,白描、比喻、议论三者合一。语言上,长短句参差错落,骈散结合如行云流水。修仲一、周轩编注《祁韵士新疆诗文》的前言中评论这段文字说:“这可称得上是世上最美的文字,历代以来,对塔尔奇沟的描写无有出其右者。即令柳宗元、苏轼这些散文大家至此,也未必能写出比这更佳的文字来。”[6]前言笔者以为并非过誉之词,祁韵士的散文水平可见一斑。
再论祁韵士的赋。在《文心雕龙》中,刘勰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3]134很好地说明了赋的特点:铺叙风物,辞藻华美,抒发感情。祁韵士《青藜照读赋》《以德为车赋》《五明扇赋》等赋作都并非写景之题,但有《白桃花赋》一篇,足证其铺采摛文的能力不同凡响,在此只举其中一段:
彼夫华林月夕,上苑烟朝。砌堆碧绶,阶列红绡。缃核含霜而灼灼,紫文带露而夭夭。莫不妒风流于红粉,竞妆点于妖娆。岂若冷艳高标,珠帘忽卷;清华远映,银蒜徐飘。亭亭明月楼头,映玉人而体素;皎皎春风阁外,降仙子而魂销。人面曾逢,闲倚朱门寂寂;仙源何处,杳然绿浪迢迢。敷荣不伍于凡卉,振采岂逊乎琼瑶[1]512。
这一段突出的是白桃花不同俗卉的品格,作者先将其余各色的花写得富贵妖娆,“碧绶”“红绡”“缃核”“紫文”既是排比又是对仗,显示了作者积累词汇之丰富。紧接着以“岂若”发端,回到这篇赋的主题,写出了白桃花的冷艳高贵之美,读来令人魂销。“人面曾逢,闲倚朱门寂寂;仙源何处,杳然绿浪迢迢”,句中化用了崔护《题都城南庄》与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典故,既显得庄重典雅,又贴合桃花的主题,还大大扩充了句子的内涵,实属妙笔。桃花的品格在作者笔下仿佛跨越千年而又始终如一,构思巧妙令人赞叹。
《鹤皋年谱》云:“余有《白桃花赋》见赏于吕(公滋),蔡(亮茂)亦推奖不置,咸有知己之感。”[1]589此事记于乾隆四十一年丙申二十六岁时,祁韵士之子祁寯藻的日记中也曾说:“《白桃花赋》,乃先君肄业晋阳书院时作。时方伯朱文正公及山长苏先生去疾诸公皆叹赏之,遂以得名。”[7]261可见在作者年纪尚轻时,《白桃花赋》就为作者带来了一定的名气,尤其是获得了名士朱珪的赞赏实属不易。尽管后来祁韵士是以其学问名世,但其文采一流也是毋庸置疑的。
二
祁韵士的诗文创作与其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大多是作者的所见所感,没有无病呻吟之作。另外,还可从诗文中看出其诗文创作与其史地学问的紧密联系。
他在《万里行程记》中着重记述的是沿途的地理情况,这在史地学界很受重视,已无需多论。在诗文创作中,祁韵士征信实录的写作精神也非常清楚:
岁乙丑,以事谪赴伊江,长途万里,一车辘辘无可与话,乃不得不以诗自遣。客游日久,诗料滋多,虽不能如古人得江山之助,然无日不作诗,目览神移,若弗能已。忆曩者纂传时,尝念国家版图式廓,西北尤广袤,为古所未有。戎索所至,部别区分。其山河幕落,传闻异辞,窃慕康熙间图侍读理琛奉使绝域之事,思亦躬履边徼,详志所见,以广所闻。讵知此念一动,早为今日谶乎?愿藉是得以孳孳于诗,补平生所未逮,亦未始非幸矣[1]23。
尽管作者说“不能如古人得江山之助”,但从作品来看,这种说法实属自谦,祁韵士的诗文创作得江山之助匪浅。“详志所见,以广所闻”正体现了作者力求纪实的写作精神。他的作品也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如《西安府》二首:
其一
佳哉云气郁苍苍,形胜由来重帝乡。圣世龙飞成右辅,雄州虎视镇西方。天开渭北林光远,日近终南雪影长。一望川原皆沃土,耕犁遍野劝农桑。
其一
慈恩塔影騐丰荒,经古碑残石洞藏。
耆老至今知有汉,长安犹昔已非唐。
曲江地僻莺花杳,灞岸春深草木香。
我亦千秋一过客,欲从夸父逐斜阳[1]31。
可以说,作者用诗笔几乎描绘了西安险峻的地形地势,包括周边优美的渭水、终南山、沃土千里的关中平原。再写西安城内及城郊的大慈恩寺、碑林、曲江、灞水,重要景点几乎无一遗漏。作者还借耆老之口写出了这座古都悠久的历史,抒发了怀古之思。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最后一句中,作者身为一名戴罪的过客,却声称要随夸父逐日而去,这种乐观精神和雄健之姿尤为感人。
笔者认为,在写城市的时候,祁韵士对地理历史巨细无遗地进行描写和记录,这种“文笔”绝对受其史地学家的“史笔”之影响。作者崇尚写实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再如作者写乌鲁木齐:
双城对峙接郊坰,涛响砰訇隔岸听。岭上停云连雪白,溪头密树带烟青。红泥壁护丛林古,赤石崖开宝刹灵。记取轮台风景略,晓岚诗后有黄庭[1]40。
“双城”是指当时乌鲁木齐的迪化城(汉城)与巩宁城(满城)。“岭”指的是博格达峰,“溪”指乌鲁木齐河。“红泥”句下作者自注云“城南有庙,红泥垩壁,俗遂呼为红庙子”,“赤石”为红山。乌鲁木齐周边的地形地貌被描绘得十分清楚。最后一句作者注云“纪晓岚先生谪居于此有绝句百首。后浙人黄庭亦有绝句,惜未之见。”这段关于乌鲁木齐的文献记载也很有价值,全诗几乎有以诗记史之用。再如《巴里坤》云:
西北由来古战场,即今式廓靖岩疆。阴山剩有穹碑在,犹带松风卧夕阳[1]110。
“西北由来古战场”说的是巴里坤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汉代征匈奴,唐初征东西突厥,清初平定准噶尔等重要战事都与这里有密切联系。第三句“阴山”实指天山,句下作者自注云:“松树塘达巴罕有唐贞观十四年讨高昌碑。”此碑今藏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又被称作“姜行本纪功碑”,对研究新疆历史意义重大,作者的记录也有文献意义。最后一句“松”是指松树塘,实为一片南依巴里坤山的云杉林,景色优美。作者用诗下出注的方式,详细地记录了这里的历史、文物、地貌,说这首诗既是“文笔”又是“史笔”似不为过。
综上,祁韵士的诗体现了他作为诗人和学者的双重身份,其中的“文笔”与“史笔”存在双向互动的关系。史地学的真实记载因为以诗的形式呈现而显得鲜活感人,诗又因为包含了史地学的内容而显得真实厚重,这一点非常可贵。清代进入西域的诗人、学者数量很多,但极少有人能在西域同时实现学问和文学创作的双重突破。学者如纪昀、洪亮吉等进入西域后没有治学的条件,另一位出色的西北史地学家徐松又不肆力于文学创作,更有许多诗人并不是学问家。从这个意义上说,祁韵士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应该得到更多关注和研究。
[1]〔清〕祁韵士.祁韵士集[M].刘长海,整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4.
[2]星汉.清代西域诗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南朝〕刘勰.文心雕龙[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4]〔清〕方贞观.辍锻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黄兴涛.清代寿阳祁氏之文化[J].寻根,2005,(1).
[6]〔清〕祁韵士.祁韵士新疆诗文[M].修仲一,周轩,编注.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06.
[7]〔清〕祁寯藻.祁寯藻集:第1册[M].祁寯藻集编委会,编.太原:三晋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任屹立)
On Qi Yun-shi’s Literary W riting
QIN Bang-xing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Poetry,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Haidian 100089,Beijing,China)
Qi Yun-shi is not only a historical scholar who did research about Northwest,but also an outstanding w riter in Qing Dynasty.His literary works are of highly aesthetic value and those works of landscapes(including poems,essays and parallel essays)are the most important.There is a two-way interaction between his literary w riting and his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know ledge.In these two aspects Qi Yun-shi should get more academic attention.
Qi Yun-shi;literature;landscape;interaction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I207.2
A
1671-0304(2017)01-0108-06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227.1210.008.htm
2016-10-10
时间]2017-02-27 12:10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西域诗》编纂整理与研究”(10&ZD106)。
秦帮兴,男,新疆裕民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古籍整理及中国古代诗歌研究。